骑车(上)
“喂?妈,我今个儿就不回去了,回不去。我这边雨下得忒大,没车能回咱那儿去了早就。”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再?”
“等过两天再看看吧。能回去了我再给你们打电话。”
“行……注意别感冒了。早点睡。”“嗯,行,那我挂了。”“挂了吧。”
将湿透的“砖头”机放进湿透了的衣服内口袋,男人左脚叉进泥里,右脚把脚蹬子用脚尖转回一圈,猛地再左脚踹过去,车胎拧着泥水,男人抓着把摇晃了摇晃,一头栽地上。
男人想大吸一口气对着天空大骂特骂,骂为什么今天自己请了假想回家结果半道却下起特大暴雨;骂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抄个近道还赶上这破雨把这道弄得像锅泥粥,自己从这儿出不去也就得了,车估计也得坏这儿,没法再骑回去反正;对,还有催自己回家干这个干那个的爸妈,骂,骂……
“真他妈像个傻逼啊我。”
总在情绪宣泄的那一刻,懒惰、虚伪、服输......只要能让自己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可悲,它们便会冲进四肢百骸,将身体快要抬起、上扬、挺立的时候灌下千斤重担、万斤重担,死死地把身体甚至精神嵌在接线板一样那密密麻麻的孔洞和四通八达的线路里,镶嵌在宏大的命运的版图,下咽着被掰开成沙砾碎屑的渺茫余生。
男人借着天上倒下来的水胡撸一把脸。他很困,但他不能倒在这里睡。这里没床没被,没枕头没褥,这里冷、凉。所以不能在这儿睡。
他站起来,身上近乎大半都已经被泥水浸湿,又脏又潮,这哪有法儿管?他拼着自己还剩的那点倔脾气劲头,将洋车从泥坑里扥出来扛肩上,一脚一个坑,疲累地向道前面走。
到底扛着车走了多久,男人眼望前方、一言不发。他现在唯一能用来判断时间的,是他发胀的眼睛和道前面很慢很慢向他身后涌过去的路。他知道这个时间并非钟表上跑来跑去的时间,这个时间仿佛每一秒都有关着他的生死,那是无形和未知、又或者未知和无形——更或者单它们其中任何一个,总之便是压抑和疲累,时而轻时而重,一如悬挂头顶诅咒似的幻影,且似乎无止尽着那样。尽管如此,男人也很清楚它又并非想象中那么残忍。因为它有关自己的感觉——他现在只感觉要一直走到前面出现平道为止了。出现平道他就折根树枝把车链子上的泥刮了,看眼手机,立马回原来的地方。
太多人对他说,什么环境、氛围等等之类各方面因素并不会让一个人有多深刻的思考。偏偏他就不是人们说得那样——也许他在人们眼中就是,但是他否定,一定否定,坚决否定——事态由危转安,难道这不值得精神松弛,方便自己应对更多意外状况?说不定自己可能会突然像撞了邪,这样一股脑地走忽然就走回老家和爸妈团聚,完全只因为自己心里提着那一口气、一股劲儿。
或全然老天不忍心,就来车驶过说能保证捎自己一程,这样至少显得合理。终归是自己有一颗打算给爸妈带来惊喜和给自己带来……仿佛莫大委屈,感动自己,又亦或……
男人一把将车扔进道旁的草丛,他看着车把草压矮,看着天空一道仿佛能照亮全世界的光闪下冲上眼前,他抬头望着雷声滚落,面前是一如既往下着暴雨淋着他的黑黢黢的现实。
幼稚,幼稚,幼稚。
“歇会儿。”男人坐在压扁草垛的洋车上,自己对自己说。
真累啊。男人在心里感慨。感慨的同时,雨水仍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反而像看到男人如此落魄,不禁想更加玩闹作恶。男人再胡撸一把脸,刚想把那块“砖头”拿出来看看时间,紧前面的柴火垛,男人看见一只比老鼠大比猫小的玩意儿从那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一只刺猬,它在躲雨。
刺猬在现在的村里是不禁活的。男人的想法没来由,大抵是每次见到,都是它被过路的车轧死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