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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的尽头

2023-07-24 03:50 作者:PlagueDocteur  | 我要投稿

扬尘模糊了他的双眼,裹挟着沙粒的风吹过,却带出了一丝血滴。血滴混合着汗水,落在这广袤无垠的沙海中,缓缓渗入沙的缝隙中,却又旋即被蒸发殆尽。

在那地平线的沙丘上,缓缓探出了一个小脑袋,眼睛充血、嘴唇干裂,却又充满好奇心地左顾右盼。承载着其他人的希望,他走到了这里,也将继续走下去。

自500年前因一场试验而迁徙至此后,村庄已经五个世纪没有与外界交流,始终进行着那种原始的庄园生产模式,却也是其乐融融。然而这个桃花源般的地方终究还是在这个世界中,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难以逃脱。

孩子本是家中的独子,有着一双棕蓝的水灵双色瞳。那盒《流浪地球》的录像带,是他最爱看的东西,搬了三四次家,CD机也换了不少了,但那盒录像带却因他的坚持而始终放在书架的一角。

然而对于他而言,电影中的那些氦闪危机,还有行星发动机之类的东西,似乎都遥不可及。他也梦想着成为那个撞木星的英雄,但现实就是他只能下地帮母亲拔杂草,抹一把脸上的汗,然后继续干农活。

都说乱世之中出英雄,科幻的世界中如此,现实中亦是如此。当扬沙第一次到达沙漠中央的这个绿洲时,便有人开始提出了地球湮灭的想法。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毕竟在他的心中,地球唯一湮灭的可能就是太阳,而这小小的扬沙似乎无足轻重。

然而随着扬沙一次又一次到来,伴随着越来越严重的环境极端化,一切似乎都指向地球不再适合人类生存的方向。也正是这一刻,与文明世界隔绝了五百年的人们终于意识到了曾经的社会的重要性,终于决心重新链接起与世界的通路。

一个又一个的先驱者探险队被组建了起来,根据500年前的古老地图,去寻找那失讯已久的城市与文明。然而结果却并非总是美好的,大多数时候,探险队总会带着一些消息回来,像是“找到了废弃的汽车”、“找到了一栋民房”之类的,但探险队的英雄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外出中逐渐减少,最终甚至凑不满哪怕一支队伍。

生活在此的人民则是绝望了。几十位英雄的生命,却只换来了这些云里雾里不明不白的线索,甚至有人提议说要解散探险队,听天由命。已经长成少年的孩子却站了出来,说他可以带队,哪怕最后再试一次。人们面面相觑,少年并非那种公众人物,除了亲人外,几乎没有人认识他,他们都很好奇眼前的少年为什么如此锲而不舍,甚至是少年自己都对此感到有些惊异。

然而人群突然传出的支持声却给予了少年一些信心。支持声越来越大,少年更激动了,便请求立刻开始探险队的重组。

尽管少年最终并没有真的去带队,但他也被选中加入其中。带队的是老探险队的幸存者,他并没有少年那样的冲劲,却有着最为宝贵的经验。为了组成这支村子历史上最大的探险队,有许多此前并没有任何经验的人也加入了其中,就像少年那般。然而少年却没有任何概念,他只是认为这次机会是自己实现梦想的一个好机会罢了。

临行时,母亲为他煮了一桌的好菜,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叮嘱着他“一定要安全回来”的嘱托。他和母亲的关系并非不好,只是每次当母亲像这样叮嘱时,他都会感到有些厌烦,这次也不例外。他一边点头,一边打开吃着桌上的饭菜,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母亲眼中的泪水。

母亲嘱咐他把家里的自行车推出去,用来赶路和装物资都方便。他照做了,成为了探险队中唯一一个推着自行车的成员。

其他成员对他都是格外照顾,至少开始时的五天是如此。那五天,他们循着前人留下的脚印,走到了那辆废弃的汽车、那栋蒙尘的民房,甚至发现了一个还能出水的水井。每个人都将他们的水壶灌得满满的,队长嘱咐少年,去周围寻找一切能够装水的容器,装了水之后放在他的自行车上面。少年照做了,然而并没有找到任何罐子或是桶,却在自行车那盖上的车斗中,找到了四个两升的水瓶。

少年想起了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却总能从背后“变出”一串香香的烤串,或是一根不算甜的玉米棒子。看着远处仍在痛饮与欢笑的队员们,少年第一次感到了思乡。然而他却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是走过去,告诉了队长这个消息。他的想法很单纯,认为只要找到了城市,说明情况,就能坐着那种有沙发的车子回村子里了。

然而情况并不乐观。探险队从第六天开始就陷入了食物不足的境地中,他们甚至不得不砍仙人掌烤着吃。到了第八天,食物彻底耗尽,但人们依然搀扶着彼此,在他们的心中,每一座待翻越的沙丘的另一头,都有可能是一片仙人掌,一片绿洲,甚至是一片城区。如果上天能够听到人们的心声,那么这支探险队必将凯旋而归。只可惜苍天无情,他们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沙丘,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第一个无法继续走下去的,是只比少年大五六岁的一个学生。他挽起裤管抖汗时被一支剧毒的蝎子蛰了一下。尽管成员们迅速杀死了蝎子并尝试把毒吸出来,但为时已晚。弥留之际,他将脖子上的一个十字架摘了下来交给了少年,嘱咐他一定要把它带回去给他的父母,这是他们送给他的毕业礼物。

学生的头巾在风中飘扬着,周围的人们却没有一点声音,像是无情的机器一般。少年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更何况是曾经共同走过无数沙丘的战友。他抱着遗体,开始小声啜泣起来。他又想起了母亲,当得知父亲在探险过程中牺牲的消息时,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哭到眼睛都消肿了好几次,才终于打开了房门,紧紧抱住了当时还是孩子的他。

周围的人看到他哭,都别过头去,谁也没有说话。队长却走到了他的身后,看着他哭。等他哭的差不多了,便拍拍他的肩膀,给他递了一个水壶。少年接过水壶,三两口便喝了里面一大半的水,便打算递还回去。队长拒绝了,让他拴在自行车上,以防万一。

接下来的几天中,越来越多的成员倒在了翻越沙丘的路上。满脸胡茬的理发师、戴着大斗笠的农民、戴着一副酒瓶底眼镜的老师...然而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将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了少年,嘱咐他带回去。

少年最初还会哭,到了后来便麻木了,只是接过将行之人递过的东西,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将他们的眼皮拉下来。每次不变的,大概就是一直站在少年身后,默默递着水壶的队长。

那是一个扬尘的夜晚,是他们出发后的第十天。对于少年而言,他脸上的稚气全无,被晒伤的痕迹随处可见,俨然老了二三十岁。与他作伴的,也只剩下了队长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青年。当他们终于翻过一座沙丘过后,俨然看到远处有着点点灯火。

他高兴地叫了出来,青年也笑了。然而他俩却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队长已经摔到了沙丘的底部。他嘴唇干裂、面色惨白,以至于当少年终于推着他的自行车跑到沙丘底部,扯掉他的遮脸巾时,甚至认不出这个出发时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的前任探险队幸存者。

青年像往常一样,别过头去,一句话也没说。队长却只是示意少年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有东西,少年便伸手去探,摸到了一张纸。队长用气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得让少年之后再看,又想喝口水。但当少年从自行车上把那个水壶卸下来凑到队长嘴边时,他却又将水壶推给了少年...

少年又一次哭了,哭的很大声,以至于沙丘之间都出现了回声。青年也有些忍不住了,回头看着他,眼里蓄满了泪水。少年哭了许久,终于还是放下了队长的遗体,踢起了自行车的撑脚,抓着青年的胳臂,便向着那个光点走去。

随着光点的逐渐放大,他们看清楚了原来是一个发射中心。两人相视一笑,将自行车斜靠在围墙边,便搀扶着走了进去。

发射中心里面人山人海,然而很快便有人注意到这两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年轻人。青年将他们到来的原因告诉他,他说可以帮忙,然后便询问村子的人数,然而在得到大概八千人的答复后,那人却摆了摆手,表示飞船位置不够,最多只能上一两百人,而且要在三天内抵达这里。

少年发自内心感到疑惑,询问为什么要搭飞船。那人却只是蹲下来,告诉少年说,他们是最后一批人了。

原来城市里的人们早就预知了这场灾变的发生,在五天后,暴风雪将会来临,随后则是持续的高温。专家们集体研究后认为,灾变之后,高温将不再会消失,地球也将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于是早早的就让各国政府开始制造足够数量的飞船让人们飞出地球,前往火星殖民地继续生活。

少年和青年听到了这个消息,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绝望之感。那人便劝他们一起走,说飞船多容纳两个人是没问题的。青年思考了一下,便同意了,少年则是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他还有着大好的年华,却难以接受就这样置那么多战友的希望于不顾,却只是自己苟活。最终,他还是没有同意。

那人见劝告无望,便连忙拽着青年往连廊走,然而青年却愣在了原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将自己的手表脱了下来,递给了他,便跟着那人离开了。那人在连廊尽头却突然停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车钥匙,便扔给了少年,并朝他行了一个军礼,之后便和青年一起消失在了连廊尽头的转角。

少年捡起地上的钥匙,心中百感交集。他既感谢青年,又发自内心地抵触这种情绪,而对于那人,少年则是无感。走出发射中心,少年按了按车钥匙,在围墙边的一辆轿车便解锁了。少年走到围墙边,推着自行车,将它扛进了后座。又拉开前门,坐了进去。

他想起了那些倒在半路上的同伴们。其他人会怎么选择呢?那个戴眼镜的老师大概会推一推眼镜,然后拒绝,说家比那儿都重要。那个农民估计也是,毕竟他家里还有很多地,至于那个理发师,不好说...他又想到,如果队长在这里,他会同意吗?大概不会。想着,他便从口袋中拿出了那个皱巴巴的纸条,之展开看了一眼,便塞回了口袋中。

他又想起了母亲。她让他推出去的自行车,他一次都还没有骑过。他在思考他不在时的母亲是怎样的,和她的小姐妹们打麻将?或是和往常一样下地种菜?他在思考,母亲是否有在家里盯着远方的沙丘,希望看到他的身影呢?想到这里,他对母亲的思念,伴随着孤独的敲打,更加深沉了,便不再思考,发动了汽车,歪歪扭扭开了出去。

他根据地图上标记的方向,结合老师留给他的那个指南针,跌跌撞撞地开着车,沿途见到了那些熟悉的沙丘,以及上面仍没有被完全覆盖的队员遗体。少年深知自己并没有时间去哀悼他们,毕竟这辆车在路途上撞过好几次,引擎盖里已经在冒烟了,燃料剩的也不多,随时都有抛锚的可能,便只能加了一脚油门,让汽车轰鸣着从遗体边开过去。

冒着烟开到了那辆废弃汽车边,终于还是抛锚了。少年只得把自行车扛了出来,把车里所有能找到的补给都装进了自行车里,借着发动机的热量烤了一些东西吃饱,便抛弃汽车继续向着村子走了。

他从半夜走到了中午,翻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沙丘,晒伤的范围越来越大,那双棕蓝的眸子也浑浊了许多。终于,在太阳最旺的时候,他爬到了一个沙丘的顶上,远远便望见了村子的绿洲。他这十几天来第一次骑上了自行车,用尽全身的力量向前蹬去。

少年的母亲一眼便看到了远处沙丘上的那个黑点,那是她这几天来最希望看到的东西。她显然有些不可思议,又一次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但还是小心得往前走去,在看到那个黑点冲下沙丘,逐渐放大,放大到她看得清楚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抹着眼泪向前跑去。

少年终于回到了他的家中。他将队友们的东西一五一十交给了他们的亲人,看着他们抚摸着这些东西嚎啕大哭,他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曾经的那种承载希望的责任感也在此刻有些摇摇欲坠,他该怎么和村民们解释呢?说两天后他们就全完了?少年深知不该如此。

面对询问的村长,他最终还是撒了谎,说之后一周可能会有突然的降温和暴雪,还有突然的升温,但情况并不复杂,应付过这两周的时间,他们就能够继续生活下去。他甚至还撒谎说,外面的人们本来还筹了一些物资,但汽车在半路上抛锚了,所以只能放弃。

村长听了这番消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也并没有怀疑,便去找里长们商量对策了。然而少年的母亲却看出了一些端倪,毕竟少年并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她拉着少年回了家,逼问他实情。

少年却只是看着母亲的脸,一张他从未想过会像现在一样珍惜的脸。母亲显然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再逼问,只是将少年拥进怀里,往他晒伤的地方轻柔地涂着芦荟膏。少年的眼泪旋即便夺眶而出,他将自己埋在了母亲的怀里,任由着泪水浸湿母亲的围裙。末了,便从口袋中拿出之前队长给他的那张纸,递给了母亲。

母亲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那张纸条上,只有五个字,“报喜不报忧”。

母亲此时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便紧紧搂住他,问道:“怕吗?”

他摇了摇头。

母亲笑了,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夸他长大了。沉默一会儿,却又问道:“不怕死吗?”

他又摇了摇头。

“怕死,那为什么不怕呢?”

“因为沙丘的尽头,是家,有你,有我认识的人。”

“好了,乖,你现在已经回来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用浑浊的棕蓝眸子看着母亲:“更重要的是,在看不见的沙丘尽头,有光,哪怕只是一点。”

母亲愣住了,却又笑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将他拥进了怀里。

当晚,窗外或许就已经下起了雪,又或许没有。至少,在少年的心中,这场雪总会停,所谓专家推测的高温也总会结束。村里已经储备好了至少能用两周的过冬煤炭,也准备了足够的电能来保证高温天气的降温措施。

当最后一波扬尘伴随着暴风雪的侵袭结束时,天空便旋即暗了下来。沙丘那头的发射中心,巨大的飞船发射架伴随着强风的吹袭,旋即便倒塌了,发射中心不久后便被淹没在积雪中。而在沙丘的这头,绿洲中的村子却仍亮着点点灯光,就像少年说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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