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刑》

  “您要喝点什么吗？可乐怎么样？”

  他起身，从冰柜里取出一瓶可乐。

  “没有酒吗？”

  “别开玩笑了，您从来不喝酒。”

  “你们调查过我？”

  “当然，我们很了解你。“

  他脸上浮出一阵浅笑，让我很不舒服。我望着瓶壁的水珠，考虑到底要不要喝它。

  “还需要我签什么吗？文件之类的。“

  “不需要，先生，全都在您之前签的那一份文件里了。保密协议，与您女儿的关系证明，承诺书，都在里面了。“他直起身子，口气不耐烦起来。”说真的，您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呢？“

  “它，这类事它终归不合法，不合规范。“

  “看来我还得重申一下，”他坐了回去，望向窗外，眼神游离。这套设备原来是警用，没有安全问题。我们走的程序在有些地方的确越线，但都在上头的容忍范围之内。说句不该说的，不少像您这样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在我们的机构接受治疗。你懂的，来这里消除心理负担。“他转过头，狡黠一笑。“所以您大可不必担心，用不了多久，您心头的负担也会消失无踪。”

  可能吗？我的负担真的会消失吗？

  也许是察觉到温度过高，中央ai突然关上了窗户，将我头顶的冷气打开。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她躺在透明的冰柜里，从未那么安静沉稳过。我瞠目凝视，冰柜发出均匀的冷气声响，在这声响里，女儿一动不动，一动不动。一匹红色的绸缎盖着身子，衬得她脸色越发惨白。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跌进了满盘皆输的境地。我很难过，很想流涕痛哭一场，但挤不出一滴眼泪。我知道，这是她对我的报复，这场悲伤会化作宁静的洪水，在我余生的脆弱时刻，一次又一次决堤，不断折磨我，催逼我。

  “先生？做好决定了吗？“

  “真的会有用吗？调整我的记忆，我就会释然吗？”

  “当然，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们只是加快这一过程罢了。”

  “可这是……是自欺欺人啊。”

  “那又如何?先生,我不是什么心理学家,也看得出来您把一些不必要的罪责担在身上了。您很痛苦,难以安眠。您想要重新开始，可背着这副刑具做不到。这场服役已经太久了，是时候让我们帮您解脱了。让我们帮您吧，帮您去重现那些美好的回忆，去淡化那些伤人的时刻，帮您重新开始。“

  “让我再考虑考虑吧。“我起身，准备离开。不知为何，他的话让我既熟悉又厌倦，进而产生了厌恶。

  “唉，越来越难了，先生。”

  “什么？”

  “你拖的时间永远比上一次长，但这是好事，不对吗？”

  “你什么意思？”一阵恐惧袭来，令我如坠冰窟。

  “这代表您对女儿愧疚越来越轻了，您看。”他拎起座位边的公文包，取出一份份文件，好像在出牌，张张王牌。

  “出于最终效果和安全的考虑，我们把您每一次关于核心设备的治疗记忆都抹去了。当然，这是您同意的。”

  他边说边把一份份文件摆齐，每一份上都有我的签名。

  我被眼前的证据狠狠按回了座位，一个又一个可怖的想法刺来。我想到那冰柜，冰柜里的女儿，但我忘了她的身子。我抬起头，不敢置信。

 

  “你忘了对吧，那天是你和她吵架，把她赶下了车。杀她的凶手被判了刑，你也是，但不是在法庭上。“

  “不，不可能，我女儿死于车祸，那天我要去接她的。“

  你接到了，他微笑着，没有说话。

  我做了什么？还有多少是真的？我的记忆被模糊了多少？那首歌是我和她一起唱的吗？她受伤后是我背她回去的吗？那次吵架真的只是个意外？我错过了多少？我真的从不喝酒吗？我打过她吗？伤害过她吗？她母亲呢？她是主动离开的吗？我离开过吗？我逃了多少次？

  我死盯住桌上的文件，头痛欲裂，几近疯狂。妈的，这是个圈套，不可能一次就好，他们握住了我的把柄，永远都会有下一次，否则我就会被自己的狂想逼死。

  头顶的冷气发出均匀的声响，可我却觉得全身发热，口干舌燥。我望向那瓶可乐，举起它，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