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艾克塔纳斯45星系，外围边界，UNSC驱逐舰末日边缘号

       冰冷的黑暗之中传来一阵低沉清脆，又略显捉弄的声音。“起床啦，教授。”

       雅各布·吉斯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咳出肺里的药液，凝胶坐垫随着他的动作深陷下去。趁着两次干呕之间的空挡，吉斯抓紧时间喘了口气。

       “是上尉。”吉斯咳嗽了一声，他的肺部对他还未排空异物就开始说话发出抗议。“雅各布·吉斯上尉。”在教室里，他是吉斯教官，但在甲板上，他就应该是受人尊重的军官。在因伤病而被分配到教学岗位之前，他花了好几年工夫才升到上尉军衔。

       冷冻舱排成一排，他就坐在其中一个的里面。末日边缘号的船员们正陆续地从各自的冷冻舱里爬出来。

       船员们互相帮忙出舱，插科打诨，用力咳出被他们吸入用以保护身体免受低温睡眠伤害的液体。执勤长官正蹲坐在吉斯的旁边。埃德加·赛克斯是一名消瘦的海军军人，五十多岁，脸色苍白，一头短短的灰发，深棕色的双眼微眯，不怀好意地盯着吉斯。

       “您和将军夫人的约会还顺利吗，上尉？好久没这么快活过了吧？”

       一些船员已起身穿衣，咧嘴笑着朝他看了一眼。吉斯与军队已经脱节太久，一时间竟没听懂这玩笑的含义。

       “抱歉？”吉斯问道。“将军夫人？”

       赛克斯指向冷冻舱。“这张结霜的床铺？”

       哦，吉斯明白了。这是当下船员们对冷冻舱的称呼。上次他出航的时候，他们还管它叫“冰箱”呢。“印象深刻，永生难忘。”吉斯喘着粗气，搓着胳膊给身子取暖。冷冻舱的寒意渗进了每一个细胞。然而比寒冷更糟糕的是，他在梅里韦瑟·刘易斯号上受的旧伤又发作了。等离子严重烧伤了他的大腿，他握紧那只被击碎后又修复重建的手掌，然后再度张开。就因为这件事，他一度退居二线，去给一群眼高手低的军士们担任教官。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冷冻舱边缘。随着时间的推移，伤口早已愈合。如今在大多数时候里，它们只是一段褪色的记忆，一阵他在健身房用力过度时的刺痛。但寒冷又将这种感觉勾了出来。

       赛克斯注意到吉斯小心谨慎的动作，伸出手要去帮他。吉斯看着这个男人。“你是想和我约会吗？”

       这句话引得船员们发出一阵窃笑。赛克斯点了点头。“好吧，吉斯。欢迎登上末日边缘号。”他转向船员们。“你们都他妈看什么看？”

       船员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工作上，慢慢地都安静了下来。

       吉斯的冷冻舱旁边放着一件熨得笔挺的灰色制服。他穿好衣服，然后检查了一下代表上尉的两根银条是否夹牢。

       能重新穿上制服并踏上甲板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随着在梅里韦瑟·刘易斯号上服役的记忆一天天远去，他感觉自己能重返舰桥的机会也愈发渺茫。这着实让他心痛不已。

       尽管如此，四十岁的吉斯仍坚持每天早起并完成十英里的长跑，而且每周至少去健身房锻炼三次。他害怕自己变得软弱。

       而且曾在梅里韦瑟·刘易斯号上服过役还给了他一个优势。即使是在今天，他仍有能力在体能训练上胜过自己的学生，这一点为他赢得了众多学生们的尊重。

       服役就是服役。如果海军需要雅各布·吉斯上尉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教会导航员们如何去驾驶飞船，那么这便是他应尽的职责。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位置与角色。

       星球在异星势力的铁骑下接连沦陷，人类浴血奋战却只能减缓敌人的脚步，吉斯清楚知道个人荣辱已是微不足道。

       吉斯想起了他在远地殖民地德瓦卡星上的姐姐。自殖民地沦陷后，他就一直担心着她的命运，那颗星球太过遥远，UNSC根本来不及前去救援。

       当他接到离开月球的命令时，他只抽出时间去看望了他的女儿米兰达。在上一次受命远航之际，他还是一个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毛毛躁躁的小伙子。现如今他却不得不与家人分别。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去接她，带她回他们共同居住的基地公寓。

       他和米兰达吻别，告诉她以后得搬进学校的宿舍，和其他父母有任务在身的孩子们住在一起。

       她真是一名海军的好闺女——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竟高兴起来，追问他要坐哪艘船出航。

       有人在吉斯背后清了清嗓子。他转过身，看到一名身穿全套飞行员装备，腋下夹着头盔的男子。飞行员抬手敬礼。“早上好，长官。我是杰弗里斯军士。由我负责将您送往地表。”

       吉斯身体前倾，拽了拽飞行员脏兮兮的制服。“希望你的驾驶技术不要像衣品一样糟糕。”有些飞船，例如末日边缘号，舰长可能不会对船员的着装多做要求。对许多指挥官来说，重要的是他们的战斗表现，而且吉斯还听说末日边缘号曾和另一艘船舰联手摧毁了一艘星盟驱逐舰，然后带着满身伤痕光荣地回到地球大修了一番。

       尽管如此，吉斯觉得提点意见也没什么不妥。

       “长官？”

       “如果你连扣好纽扣、戴好徽章这种规章制度都懒得照办，我又凭什么放心坐进你的飞机呢？”

       “长官，将战士们运至战场的可不是我的制服。长官。”

       吉斯的态度稍稍缓和。“好吧，杰弗里斯。那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的能耐吧。”

                                             

       末日边缘号的机库中并排停放着三架鹈鹕号，杰弗里斯军士走向边上那一架伤痕累累的绿色运输机。飞机的侧边被能量光束打得坑坑洼洼。吉斯跟着飞行员，从后翼与引擎舱下方走过，沿着坡道进入飞机的腹部。

       杰弗里斯走过织带、储物箱与沿舱壁排列的座椅，钻进了驾驶舱中。“您就坐在我身后吧，长官。”杰弗里斯说道。“不用去部队舱里遭罪了，而且我也想在途中有个人聊聊天。座位底下有地方放你的工具箱。”

       坡道呻吟着缓缓闭合，机舱里逐渐暗了下来。

       随着哐当一声，坡道闭合并密封完毕，杰弗里斯把他的头盔扔向一边。“常规飞行就不必穿得那么严实了。反正我们今天也不用去参加战斗，对吧？”

       不对，吉斯想着，往日的战斗画面开始在他眼前闪回。根本不是这样。战斗是你驾驶着鹈鹕号迂回躲闪，突破防空火力的封锁，而战士们则肩并肩被绑在后舱的座椅中。你的手心会冒汗，密封头盔里的呼吸也将变得急促。战斗就是你坐在驾驶舱中闻着血腥，深感恐惧。

       吉斯的思绪回归当下，杰弗里斯正在轻敲面前的控制台，将鹈鹕号启动。吉斯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看着他的动作。杰弗里斯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速飞快地进行着系统检查，这份熟练度绝对是无数次练习的成果。驾驶舱的窗边贴着一张黑发女子与两名男孩的照片。吉斯指向照片。“你的孩子？”

       “是的，长官。您也有吗？”

       “有个女儿。”吉斯说道。

       四台引擎运转起来，整个鹈鹕号的机身都在震颤。

       “伽马54呼叫末日边缘号，起飞检查完成，系统正常，飞行计划已存档。准许起飞？”杰弗里斯的语气有些无聊。

       “伽马54，请等待舱门开启。”舰桥上传来了轻快的回应。

       船舰的舱门开启，露出了下方的星球。薄薄的长云覆盖着那片陌生的绿棕色大陆。吉斯甚至没时间去细致了解此行的目的地。他在午餐时接到命令，到晚餐时就被塞进了末日边缘号的冷冻舱。

       “什么风把您从月球吹到了这儿，为了欣赏凯乐星美丽的天空吗，长官？”末日边缘号的机库内，鹈鹕号并没有太多的活动空间，但杰弗里斯却操控着四台引擎，将鹈鹕号头部扬起向前冲去，然后方向猛地一转，俯冲着穿出了舱门。

       杰弗里斯回头看向吉斯，显摆自己这套行云流水的出舱技巧。吉斯并没有表现出让飞行员满意的神色。但刚刚的经历确实给吉斯留下了深刻印象。对于杰弗里斯来说，盲飞恐怕也并非什么难事。“命令，军士。命令。”

       “他们叫我们去哪儿，咱就去哪儿，是不？”

       “没错。”吉斯透过防护玻璃看向上方，看向那艘将他从家园星系一路带来这里的中型飞船。飞船的外壳布满弹坑，箭头状的舰艏也全是烧焦的痕迹。尽管已经过整修，但这艘船在上次交战时留下的伤痕仍比比皆是。

       杰弗里斯驾驶飞机沿着一条长弧线轨道飞向星球的大气层，末日边缘号的身影变得愈来愈小。鹈鹕号在再入大气层时剧烈震颤，同时产生高温。飞机仿佛变成了天空中的一道红光。

       “这里有巡逻艇训练站吗，杰弗里斯？”吉斯突然问道。

       杰弗里斯查了查监视器，然后回头瞥了一眼。“训练站？这儿吗？长官，凯乐星只是一个为前线提供后援，为船舰提供维修和停泊的地方。没人在这儿搞什么训练。你要真想练练手的话，可得离开个好几天，直到遇上星盟的远程巡逻队才行。”

       “果然如此。”吉斯透过红色的薄雾向外张望。凯乐星是一处近地殖民地。虽然没有母星那么发达庞大，但仍有数亿人生活在它的主要大陆及类地表面。

       凯乐星是这段时间以来，吉斯去过的最靠近近地殖民地与远地殖民地灰色交界地带的星球了。

       因为世界之间相隔甚远，星际旅行又是一件漫长且时有危险的事情，消息传递就变得十分缓慢，且大部分也都是通过UNSC频道才得以被人所知。每一位公民都知道星盟正在从轨道上逐步摧毁人类的星球。只有UNSC能挡下敌人的攻势，为每一寸土地血战到底。

       甚至UNSC的官方公报也表明，大部分的远地殖民地已经被摧毁——被UNSC前所未见的强大能量武器烧成了玻璃。

       从与异星人的初次遭遇开始，过去的九年里，前线就在不断向凯乐星与近地殖民地的边缘逼近。

       吉斯知道这里不是用来训练飞行员的地方。

       但他接到的命令却很奇怪，要求他火速赶往凯乐星进行例行训练。

       即便是像吉斯这样无条件服从命令的海军也知道，这道命令就是个幌子，是给其它事情打的掩护。

       一个念头在吉斯的脑中闪过，也许这会是他重返战舰服役的契机。也许就是刚刚整修完成的末日边缘号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