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影
百年,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一个时代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这是我们在大炎的一场旅行,有时候再次回忆起这段经历,我们甚至都无法分辩其真假,那个宁静而动人的江南水乡,那里纯朴至灵魂深处的人们,亦真亦假,如梦似幻。
我们把她叫作“夕”,这是一个古老的东方文字,它现在的含义之一为“午后的阳光”。我们不太清楚这个字和她之间有什么联系,于是我们决定前去拜访这位神秘的“夕”。

我们在到达炎国的当日下午,就寻访了夕的画室。不巧的是,这位画家的“会客堂”已被关闭,等待维修。来一趟不易,我们只好“勉为其难”,翻了女画家住宅的院墙。
夏日雨后的庭院,芳草花香,有一种潮湿的泥土气息在我们的鼻尖轻绕。院中林下一座凉亭,旁生一只池塘,上有莲叶田田,随风摇曳生姿,亭内红柱素瓦,雕栏灵动,中有一桌两椅,似在等待远行的主人归来。这时,你要吟颂“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来归路”的词句吗?
女画家已远足,而院内风景依旧,未曾更改。我们见院深处有一画堂,也许是好奇心的作怪,我们竟未经允许就踏入这小小的画堂,也因此而误入了东方神奇画作的幻象之中。
这是怎样的一幅画呵!整幅宣上无一点着墨,但那纸张的白却又像包罗了万物,细品,又似万物皆无有而自其中化生。
我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座画堂的,只是知道出门后的风景全都变了。原先是林下凉序、新荷雨花的庭院,此刻竟戌了一条静静流动的小河,四周的院墙也变为了古朴雅致的民居,中间生着长短不一、宽窄有致的巷子。
随队的工程干员向我们发出了此次旅途中唯一的警告:罗德岛的指向罗盘无法正常使用了,可他自已随后便将着顾虑抛至九霄云外,投身于街角不知何时支起的算卦摊子里去了。队伍里的小姑娘们则被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所吸引,她正在手工制作一种叫作“青团”的甜品小食。一口下去,满嘴留香。
这里的人们热情好容,有陌生人来了也不会有什么疑虑之言,这里民风纯朴得好似不属于这片泰拉大陆一样:安宁、祥和、没有战争。
民房白墙黛瓦,序子赤柱绛帘,柱上题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桌上有扇,上书“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坠轻祭无影”三句,作者为一个叫张先的词人。同行的记录员告诉我,这是一位生性浪漫的词人。我很喜欢他的词。
黄昏时分,落日渐隐,小镇里的长者邀请我们院中共饮并共进晚餐。当余晖散尽,明月初上,我们在院中树下共饮美酒、老人吟出一曲名为《浣溪沙》之词,告诉我们这是一位易安词人所作,她因丈夫出游,常作诸多相思佳作,千年传诵不衰。
百年,千年,这片大陆之上竟仍有如此古老的文字在流传,历史,究竟还有多少往事正在被尘封,静候人们的遗忘呢?
不要说这酒杯太深,不要说琥珀色的酒太浓,而未醉即已意蚀魂销。琥珀浓,瑞脑香,辟寒金,烛花红,色调高华,意蕴浓烈。
夜里,起了滴滴答答的雨,敲打着屋瓦,一声两声三声,声声都带着倦意,夜梦也随之深沉了。小镇雨夜寂静,枕上听见后山有水流缓缓流过之声,如蛇行草上,如丹青手案边铺展宣纸,带着清古的文气。
翌日清早,我们登上后山,才知晓自己正身处画家的幻境之中。
水是不平常的灰。灰,是种很难把握的色调,深浅的弹性游走在水墨两极之间。灰,并不脏,吹化了的水,极致清洁,像雪落在薄薄的宣上,脱去戏服,便这般清仪。那样的肃穆,是另种隆重与浩渺。
夕或许是一位造诣很高的画家,或许她在那张空白的宣纸上施加了法术,或许她用毛笔将炎国的时间在纸上扣留,或许她一直在注视我们,或许我们压根就没有进过那个庭院。小镇纵使再平静和谐,终归是夕一人所绘,不知她平日里是否会独自一人进这画卷图景之中,享受这古老的时光呢?
突然间,面对着这动人的水墨山水,我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孤独感来。
莫名地悲伤,又莫名地宁静。
最好的色泽是无色,荣辱过后,如此空淡。任何颜色均娇媚,透着自身个性与热情,哪怕冷色,也有自己的表现欲。灰揉搓了所有色,又背离了所有色,那种抽身极令人心疼。
关上大门,世界才是自己的。
或许夕正是因此而选择避世仅作画的吧。
不记得我们是如何走出幻境的,只记得归途中我们每个人的包里都莫名多出了一幅画,上面用极质朴的色彩绘就我们每个人在幻境里最欢欣的时光。
我们无法读懂夕所作的画,或者,我们无法用常理去理解夕的画作之中所蕴的内涵。但,我想,艺术不能戴着人性镣铐舞蹈,回归自己,方能散发人性真味。
夕的画作深刻,而深刻是件令人纠结之事,被诸多文艺家翻来覆去咀嚼过,显得越发高深。至于那个小镇,我后来寻遍了整座维多利亚大图书馆也没有找到与之哪怕有一丁点相似的地方或某个类似时代的记录。但后来我又想到,时代是由人组成的,孤立的时代并不存在,人的感受本在时代大潮之中。
笔中锋,宣中墨,画中人。
她为自己的生活与过往作序,她用自己的图画将记忆中的往事留住。
我们没能见到夕,又或者我们已经见到了夕。

只是那段回忆中的往事,并未随着时间的冲刷而消散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