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忘】胜丽夫妇随想篇之漠河舞厅
胜丽夫妇随想篇之漠河舞厅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没有见过有人 在深夜放烟火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你什么都没有说 野风惊扰我 三千里 偶然见过你 花园里 有裙翩舞起 灯光底 抖落了晨曦 在1980的漠河舞厅” 方之龄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从上海回台北落地的那一刻,起初她并没有注意这首歌,直到在出租车上看到关于这首歌的背后的故事。 一个发生在1987年的故事,报纸上“大火”“残墙”“废墟”这些词她是多么陌生又熟悉。 时光倒转,转在她六岁的那年,她亲眼目睹了一场大火,一场吞噬一栋楼的大火。 熊熊烈火从傍晚烧到了第二天凌晨,烧焦的残瓦断壁东倒西歪,那些色彩斑斓的琉璃瓦片,被令人窒息的黑取而代之。 没有边际的黑,她被一双沾满星火的大手,蒙住了眼睛,那是父亲的手,手掌心依然是宽厚温暖的,手背上却是满目疮痍。 二十年来,她始终记不清那一日父亲是几时闯进火里的,记不清那惨白的布下包裹的父亲是什么样子。 后来,她听说父亲那日是见到了母亲的。 那样的大火里,母亲还是那样的美丽,浅淡的笑着,隔着火门与父亲说了“再见”。 那道门,是母亲亲手锁死的,父亲用了全部力气也没能打。 消防队赶到时,父亲掌心的皮肉,已经粘在了那个门锁上,那之后父亲的右手再也没有提起过画笔。 父亲很是喜欢绘画的,尤其爱画母亲和她,母亲曾给她看过一个绘本,一页页全是父亲笔下的母亲,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父亲极其细致的描摹,一笔一画,颜色素雅,他总是不爱用色彩斑斓绘画母亲,后来她有了爱人才明白为何。 她清楚的记得母亲抚摸画像时,眼睛里的万丈温柔,梨涡里荡漾着和煦的光彩,嘴角上扬的弧度分外的好看。 那日后她似乎也生了一场大病,忘了很多事情。她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不知道那日母亲被送去了哪里。只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外婆抱着她,去了母亲经常带她玩的海边,外婆指着广阔无边的海,告诉她,过几日就可以看到母亲了,只是母亲也生病了,不能跟她说话,不能对她微笑,不能抱她,不能亲她,母亲要去海的另一边了。 小小的她天真的问,“我可以去海的另一边陪妈妈吗?” 外婆把她抱在怀里,思虑了很久,“之龄可以陪妈妈,不过啊,要在很久很久以后了,因为妈妈给之龄布置了小任务,之龄要替妈妈照顾爸爸。” 海鸟在海边叽叽喳喳的,海浪拍打着海边的沙土。 她走下来对着外婆,还是没问出口,眼眶盈满泪窝。 她小心翼翼的,抖着嘴巴,慢慢说道,“外婆,妈妈 ,妈妈是不是觉得我不乖。” 外婆捂着眼睛,将她拦在怀中,“不是的,之龄,不是,妈妈特别爱你,妈妈只是累了,只是累了,需要休息。” 那时的她,在外婆颤抖的安慰上,似懂非懂的知道了,母亲再也不回来了,就像月凤阿姨一样,带着肚子里的宝宝,永远离开了阿水伯父。 外婆说母亲在海的那边,却没有告诉她,海的那一边还是海。 再次见到父亲时,是在充斥着消毒水的医院,苍白的墙壁,寂静悠长的走廊,外婆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着,隔着玻璃窗,父亲静静躺在病床上,看不清面容,手臂上一层又一层的纱布,星星点点的,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星星点点是灼伤的手臂不断渗透的血。她看不见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嵌着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她下意识想去牵父亲的手,却怎么用力也无法穿过那透明的玻璃窗。 也不知道过了几日,她再次被外婆带来了医院,还是那样刺鼻的消毒水,还是无数惨白的墙,还是那样悠长寂寥的走廊。 她可以触碰到父亲。 “之龄啊,别害怕。我们跟爸爸说说话好吗?” 她怯懦的,小心翼翼的靠近,轻轻拉着父亲红肿的掌心。 “爸爸,爸爸 ”那时的她害怕极了,她害怕那些针头,害怕不说话的父亲,害怕医院的白,害怕忍不住眼泪的自己。 她看不懂的仪表数字跳成直线,“嗡”的一声,一群医生护士闯进来,她和外婆被挤出了病房外面。 她记不清,当时是谁签了父亲的病危通知,也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日子,只是清晰的记得,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父亲终于回应了她。 她说“爸爸,明天可以去看妈妈了,爸爸你起来陪之龄一起去看妈妈好不好?” 父亲是在听到母亲时,手指稍稍用力的,外婆确认下好几遍,叫来了医生护士后,躲了出去。 她听见哭泣的外婆,压着嗓子倒在外公怀里断断续的说着父亲和母亲。 “天佑啊,胜,胜天听见之龄说妈妈,就动了。他听到丽珠就动了。” “他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可是怎么办呢?我们丽珠等不了他了,等不了他了,这一次真的等不了他。。。” 外公扶着外婆做在走廊的座椅上,顺着外婆有些消瘦的背部,她才发现,外婆身上的衣服有些不合体了,松松垮垮的大了一圈。那是母亲送给外婆的衣服,外婆很是喜欢。 外婆总是很欢喜同母亲呆在一起,外公经常吃醋打趣他同父亲是多余的。 外婆和母亲的遭遇,她是在成年以后,听父亲说起的。 在那样的年代,外婆是酒家女,入不了外公的门户,在外面生下了母亲。母亲尚不足一周岁的时候,被外公的对家串通保姆将母亲偷走。 保姆尚存良知,却不是良善之人,只当母亲是家里的摇钱树。少年的母亲开始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初成年便出入社会工作。 养母嗜赌成性,逼迫初成年的母亲卖身抵债,母亲不从,带着养父偷偷给的钱离开了家乡宜兰。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母亲就是在这个陌生的城里遇见外婆。只是命运是位幽默大师,外婆初见母亲时,满心只想着拉母亲下海,因为母亲确实生的美。 母亲是不需要雕琢就十分好看的人,肤若凝脂,面如堆雪,母亲的眼睛尤其生的好看,微微笑时像一轮弯月,嘴角的梨涡也跟着笑。不开心时,峨眉淡淡的蹙着,在她素白的脸上扫出淡淡忧虑,平白生出一种我见犹怜的美感来。 外婆与母亲相处的岁月里,对母亲也是极好的,在纸醉金迷,迷醉迷幻的酒家里,把母亲捧成了酒家的头牌,却也护的她一身清白,那时的外婆会心疼母亲的处境,会不舍母亲被客人非礼,会为了母亲的伤怀而伤心,却从没想过母亲会是她的亲生女儿。 后来与母亲相认时,外婆生了一场大病,幸运的是手术很成功,外婆可以与母亲继续母女的缘。 外婆被酒家女的身份羁绊了半生,可笑的是同样的命运也落在母亲身上。 父亲是在酒家与母亲相识相爱的,中间的遭遇她没能知晓,只是至今奶奶仍是不愿意接受母亲,即使母亲已经走了那么多年,连同她这个孙女也得不到奶奶的疼爱。想来当时也是经历了许多,她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五岁那年才来到她们身边的。 她记得那日母亲哭了很久,哭到说不出一句话,母亲是极少哭的,那段日子却总是在哭,以至于她不欢喜父亲的到来。 她不喜欢母亲哭,尤其不喜欢母亲偷偷哭。 “丽卿,我们女儿会来见他的,会的。” “会吗?” “会。。。” “这一次丽珠真的,等不了他了吗?。。。”外婆问外公,更多的却是在问自己,她寻半生的女儿,在与她相认的第二年,永远的离开了她。 这世间的情深缘浅都逃不过怎奈二字。 母亲的半生也是在等待中渡过的,儿时母亲等着妈妈的疼爱,少年时等着父亲的倾心。与父亲相爱相守时,又因为奶奶离开父亲三年有余。 她听闻母亲是在牢狱中将她生下来的,而初生的她还未足月,就被迫与母亲分离,母亲在牢狱数着日子等着抱一抱尚幼的她。 她始终记不得那是怎样的日子。也记不得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母亲是什么模样,甚至忘记了那日她有没有哭泣,记忆里只是朦胧的白,大片的白。纱布的惨白,母亲脸上的素白,和外婆眼中的灰白。 那天的天气是晴朗的,她记得树上鸟儿的叫声,记得风吹声音,却记不清那嘶哑的声音是谁的。 海风吹拂在耳边,吹起她齐耳的黑发,也吹走了,母亲身上的那一缕白,她知道她要长大了。 那一年以后,她再也没有面对火的勇气,哪怕只是蜡烛上的烛光,她也禁不住颤抖。那场大火在她心中始终不停的蔓延,蔓延。 后来父亲清醒,便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母亲了,父亲也是极少提起母亲的,只是岁月漫长,长到她慢慢长成母亲温润的模样,有时她也恍惚,她怎会如此像母亲,她同母亲如出一辙的眉眼,浅淡的梨涡,还有那唇角上扬的弧度。她无数次问自己,是她太过思念母亲了吗?还是母亲舍不得父亲,才把她成自己的模样。 偶尔父亲盯着她,专注的神情,眼眸里却不是她的样子。 她问外婆她真的跟母亲很像吗?外婆摇摇头,摸摸她顺滑的发。 “不像的,你妈妈太苦了,太苦了” “那五官呢?像吗?” 外婆眼角瞬间就湿润了,眼角的鱼尾纹泛着光,太阳映照下波光粼粼的。 颤着手扶上她的脸,滑过她的眉目,落在鼻间。 “像的,很像。” 外婆擦着泪,努力微笑着,“外婆要谢谢之龄,长的像妈妈,让外婆还可以看见我女儿的样子。” 她安慰着外婆,也跟着笑着,只是她明白,她长的再像母亲,也终究不是母亲,即便父亲恍惚把她看成母亲的样子,也只是看到她想起了母亲而已,她终究不能替母亲抚慰父亲和外婆对母亲的那份惦念。 父亲极少去看母亲,只是每一年,在一个不是特别的日子,父亲总会独自一个人去看母亲,总是到深夜才回来,回来后只是独自一个人坐在母亲睡过的房间,一言不语。 偶然一次,她没有依照父亲的安排,在外婆家里住下。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哭,隔着一道窄门,没有一丝光线,她看见父亲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呆呆的坐在卧室的双人沙发上,父亲的手上还缠着着白色的纱布,同母亲身上盖着白纱一样的颜色,父亲先是无声的哭,断断续续,白纱渗出狰狞的血来,哭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些狼狈有些恐惧,那也是她第一次害怕父亲,害怕发疯一样的父亲,父亲向来是温润的,儒雅的,轻声细语的。直至下半夜父亲的哭声才慢慢消散,只有无声的啜泣。 “之龄,去抱抱爸爸。”她似乎听到了母亲在说去抱抱爸爸。 她鼓足勇气,慢慢走近。 她的父亲怎么就老了呢?父亲的黑发变成了银灰色,生生渡了一层尘。 她拉着父亲黑色的衬衫,小心翼翼,连呼吸都隐藏起来。 父亲慢慢转过身,蹲下来,头埋在她的臂弯里,小小的她努力的拖着父亲沉下来得头,她看清了父亲的发。 父亲的发白了。 “对不起,之龄,对不起。。。” 像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父亲这半生总是在说“对不起。” 许多年以后,父亲离开的那天,她才明白那个日子对于父亲是多么的特别。 时光一晃,转瞬即逝,父亲独自一个人带着她定居在台北,外婆提过很多次,让父亲搬回嘉依,皆被父亲拒绝。 “她在台北的。” 父亲口中的她是母亲,是呀,母亲永远留在了台北,父亲又怎么回离开呢? 父亲的事业越做越大,成年后的她似乎也继承母亲的商业头脑,她喜欢美学艺术,喜欢到处旅游,却也是喜欢经商的,可是不喜欢应酬,她喜欢她的设计被做成真实的建筑,喜欢她提出的方案被实行的成就感。她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一步一步在父亲公司做了六年。 朋友问她,在父亲的庇护下工作,能成长那吗?她笑而不语,父亲对她工作的严苛超出了任何人,她可以有错,错了必重罚,最初她也曾怨怪父亲,直到她参与到董事核心会议,才明白父亲的严苛是在为她铺以后的路。 商场的尔虞我诈,有时只在瞬间,不能有错,一步错,可能步步错。 她本不擅长应酬,倒也练的你来我往的半推半就。 她做生意越来越像父亲了,甚至比父亲游刃有余。 三十岁那年,她有了想要长期交往的男友,男友身上有她父亲的影子,会照顾她的情绪,理解她的想法,尊重她的看法,与他一起她总是松弛且开心的。 将他介绍给父亲的那一天,父亲没有忧虑也没有欢喜,只是淡淡的一句“不着急。” 瓷白的勺子贴着杯壁,搅动着咖啡,发出清脆的声响,父亲一言不语,平添了一些难以捉摸,这不是父亲一贯的样子。 她摸不清父亲的真实想法,心头兀的一紧不知该如何改变这氛围。 “先吃饭吧!”父亲慢慢悠悠的点餐,仍是一语不发。 她并不擅长安抚父亲,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父亲这突然的淡漠,她起身想去洗个脸,让自己平复一些。 她想许是父亲没有做好她会结婚的准备,许是父亲最近太忙,父亲一向对外人是冷漠的,也许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此后很长时间,她没有再跟父亲主动提起男友,父亲也没有再去问她关于男友的事情,只是偶尔问一句男友最近在忙什么工作。 她三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带着男友帮她庆祝了生日,她始料未及。 她不知道的是那两年父亲亲自去调查过那人,可以说是男友祖上三代都被父亲摸清楚了。父亲跟男友做过很多事,他们一起去登过半夜三更的阿里山,一起看过台北最早的日出,烈日下排队买过她最爱吃的点心,下雨天比赛谁先找到她。这些父亲和男朋友都不曾与她提起。 让父亲放心把她交付与他的,不过是他的一句“叔叔,蛋糕别点蜡烛,之龄怕。” 那个生日,父亲从未有过的开心,她很久没有见过父亲这样舒心的笑了。 她察觉到了这笑容似乎太过舒心了。 那天夜里父亲来到她的房间,与她说了很多话,主动说起了父亲眼中的男友。 她打趣,“爸爸,你怎么像在说你自己。” 父亲摸着她的头发,扬起唇角,她看见父亲脸上有了岁月的细纹,鬓角的银发更白了,像她在上海看过的雪一样白。 “爸爸,妈妈去过上海吗,见过上海的雪吗?” 房间内只开了一盏暖黄的台灯,父亲的笑容好似拢在了一团朦胧的雾中 “见过的,很多年前你妈妈陪我看过上海的雪,很美很美的雪,雪把你妈妈的头发都染白了。” “他朝与君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我也算得上与你妈妈相携到老了。” 父亲的语速慢慢悠悠的,像说一件很久远的事情,眼神像在看她,又像停在远处。 她看着父亲,在暖黄的光影下,空落落的睁眼望着,似有千言万语。 许久以后,在一个她思念父亲母亲的夜晚,她望着暖光灯,方才知晓,父亲这日眼中是无以言说的愁绪,是对母亲的那份惦念,父亲悠长的岁月里,反复念叨不过是一个名字“丽珠,丽珠。” 比起父亲那句“共白头”,她想起父亲那灰白的发,无端想起那么一句古词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血满头。” 那一年的半夏,她步入了婚姻,婚礼的所有准备是外婆亲自打理的。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走出来时,外婆忍不住转过身去,而父亲也是一瞬间的低落,只是那样的一瞬间,就像是每一次父亲的恍惚,不知怎么,她突然想抱一抱父亲,以母亲的神态去抱一抱父亲。 她走进父亲,没有一句话,她知道她不说话,是最像母亲的,她贴着父亲的胸口,双手绕着父亲的腰,记忆中的母亲,就是这样拥抱父亲的。 她清晰的感知到父亲抖动的手和加快的心跳,她拥抱更紧一些,她听见父亲说“我们女儿结婚了,你回来看一看吧。” 这是唯一一次父亲没有回抱她。 她从不信鬼神之说,这次她想祈愿,她想母亲回来看一看吧!看一看女儿,看一看父亲吧!父亲已经老了,母亲还认得吗? 婚礼上顺利的同以往参加的婚礼一样,她坐上婚车,从后视镜看见父亲的脸,看见父亲挥动的手,父亲明媚的笑着,同往昔不同的明媚,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不安整整缠了她一夜,一整晚她仿若置身梦寐中,她梦见了大火,梦见迈过脖颈的水,她惊醒了数次,看着时钟直到凌晨一点,两点,三点。。。 她与先生是在清晨六点的海边找到父亲的,父亲整个人睡在海滩上,身上还有潮汐潮落的痕迹,整个灌在海边,身上冰冷冰冷的,掌心捏着的是一枚戒指,母亲的戒指。 坐在救护车车上,她呆望着滴进父亲血液里的药水,父亲的面容慢慢有了血色,她把母亲的戒指戴在父亲的小拇指上,脸贴上父亲的掌心,父亲的掌心满是海水的腥味,虽然冰冷却也是温暖的。 她的眼泪打在雪白的被子上,为什么又是白色的被子呢? “丽,丽珠,丽珠,你回来了。。。回来了。” 父亲断断续续的呓语,反反复复说着一个名字,一直持续了很久。 那天一则新闻,震惊了整个台北,曾经辉煌的黑道大哥蔡进炮被烧死在一个新开的餐厅,餐厅名唤“小南国。” 有人说他是被仇家所害,也有人说是老天爷要收拾他。那场火烧的干干净净,连餐厅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残留了许许多多的尘灰。 她的直觉里,这件事与父亲有关,许多人不知道,父亲与母亲相遇的地方就叫“小南国。” 许多人也不知道,三十年前那场大火,母亲本不是在楼内的,那是一段父亲藏于日记本里的前尘旧事。 商场的明争暗斗从不来不是良善之人的主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台北的经济中心就在那么一块,得之成为台北经济龙首,失之倾家荡产。 父亲是连同叔叔一起,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动用了黑白道人脉,截胡了蔡家付之一切的投资案,海港城。 叔叔因与蔡家隔着素绫阿姨的死,以及过往种种恩怨,劝说父亲斩草除根,直接釜底抽薪撤出蔡家银行,这相当于蔡家银行只余空壳,还要背上百亿债务。 母亲十分不赞同叔叔的做法,最初父亲是同意母亲的看法,不能赶尽杀绝,狗急会跳墙,他们与蔡家交手不是一朝一夕,明箭易挡,暗箭难防。 叔叔以死相逼,逼的父亲答应撤股蔡家银行,为此母亲与父亲冷战数日。 父亲的日里只有那一日,那抹不去的一日。 “那日夜晚风吹动整个台北,台北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野风,似乎要吞噬整栋大楼。 母亲是接到蔡进炮电话,从嘉仪回到台北,车子稳妥停在蔡家大厦楼下,楼下围满了人,不断有人从楼上跑下来,一股浓烟窜入鼻腔,她迎面看到跑下来的蔡进炮。 “蔡进炮,胜天呢?” “王董夫人,你老公,你问我。”他试图挣开她的手,一脸不耐烦。 什么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经不起捉摸,她捂住心口,在人群里逆行。 很吵,很吵,吵的她无法细细思量,蔡家大楼,火光冲天。 凌厉的火舌,闭眼的火光,此刻在蔡家这栋大楼,宛如在天空中腾飞的火龙。 谁能告诉她,他在哪里?是约好了在14楼谈判吗?为什么听不见他的声音,被蔡进炮关起来了吗?多少疑惑,在她脑海里炸开。 她慌乱的去掏手机,一个接一个电话去打,却始终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彼时的父亲就在这大楼的另一端,也遇上了狰狞的蔡进炮。 看到父亲的那一刻,他癫狂的笑着,掩盖了父亲丢在车子里的手机响动。 浓烟吹到大楼外面,层层叠叠,看不清是几楼失了火。 父亲直觉他是真的疯了,如蔡家这栋一样。 回到车里的父亲,听到手机铃声最后的尾音,他看了一眼来电,是母亲打来的五个未接电话。看了眼时间,五分钟前。 他回拨过去,只有冰冷女音提示他,不在服务区。 他想起蔡进炮那癫狂的笑容,心脏漏了一拍,正欲的车子,猛的踩了刹车。 母亲的笑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颤抖着拨通了嘉仪外婆的号码。 在那并不长时间里,父亲像在经历一场漫长的等待。 “喂。。。” 不是母亲温润的声音,不是父亲安心的回响。 “妈,丽珠呢?” “胜天啊,丽珠回台北了呀,你没有接到吗” 他努力稳住自己的抖动的嘴唇。 “妈,我还没回去,可能丽珠回家了。” 外婆的声音还没散去,他就看到蔡进炮如鬼魅的影子,扒在他车窗的位置,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母亲走进那栋大楼的背影。 电话摔到车子底部,摔的粉碎,父亲一路跑到大楼的入口,嘈杂的人群,被拉起的警戒线,混着摇摆的浓烟,在火光中弥漫了整个夜空,直叫人无法呼吸。 乱糟糟的人群,火势愈演愈烈,台北的夜空,似乎要被这场大火,映成白日。 心在那一刻如坠幽暗的城里,看不清方向,辫不清出剧。 昨日的夜晚,父亲还通过电话哄,念她,与母亲说了一些认错的话,倾诉一些温软的情话。 父亲还清楚的听到母亲羞涩的笑声,通过电话,直抵他的耳膜。 糯糯的只是简短回复他的话。 “别生气了,我道歉” “嗯。” “回来吧,好想你。” “好。” 他甚至能够想到她微红润的脸,挂着浅笑的梨涡。 她总是那么禁不住他的哄,三言两句的情话总逗的她说不出一语。 猛然,心脏被重重一击。 前方,簇拥着一群年轻男女,其中一个女孩手中,一枚戒指在熠熠而烁。 那是他送给她的戒指,他们婚戒。 墨曜的眸骤然罩上锋芒,身形一动,那抹盈白消失在女孩手中。 “这是我夫人的。” “她人在哪里?” 声音平淡,那眼里的眸却让人惊悚。 “你是她的先生?”旁边的警卫一愣,凝神片刻,望向大楼高处,声音颤抖。 垂在裤侧的无名指,捏紧了那枚戒指。 众人看着他奔向那栋大楼,一时惊呼。 大楼里她,凝眉望着12楼的数字,还有两层,她就要到了,眼前是灼热的猩红,热气,火苗沾到她的衣服上,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不断有东西在她身旁摔倒,坍塌,身子依着13楼的墙角滑下来,依在没被点燃的墙角。喘息的片刻,火苗冲着她的皮肤吞噬而来,她大楼喘息,站直抖动的双腿,刻意去忽视那灼烧入肉的痛感。 撩起衣衫,捂住口鼻,跌跌撞撞爬到了14楼,寻到到蔡进炮的办公室,用尽全部气力推开那扇门。她找了每一个拐角,穆然的笑了笑。 “还好,你不在这里。还好。。。” 完全失了力气,透过门窗,她看见赤红的火四处乱窜,打翻了水杯剩余的茶水,浸湿她的衣衫,继续捂住口鼻。 满室的烈火,许多东西在火焰中坍塌,眩晕袭来,在身上蔓延开来,她似乎听见了火在她身上一点点灼烧的声音。 迷蒙中,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满头的汗水,一抬手,她的婚戒不见了。 她哽咽着,捂住了胸口,撑死身子,那皮肉断裂的疼几乎把她撕碎,满眼都是泪,却无法浇灭制动火苗。 母亲就是在撑起身子,那一刻看见带着火光而来的父亲。” 大火里,父亲踉踉跄跄走进母亲的眼眸里。火势蔓延开来,在父亲想要冲进火里时,母亲拿出所有力气,第一次威胁父亲。 “不要进来,胜天,求你了。” 她顾不得周边赤红的火焰,盯着那灼热的门,父亲看着那火焰烧在母亲周围,母亲眼睛里泛着腥红的光。 “好,我不去,丽珠不要,丽珠不要这样。” 父亲颤抖着声音请求母亲不要关上门。 他们是多么的默契。 这是母亲唯一的生门。 火势越来越大,浓浓的烟雾遮挡住母亲的身影,父亲踏进一步,母亲进一步,每一步都踩着火焰。 父亲终究输给了母亲,他与那道门只隔咫尺,母亲快他一步,把那门锁死。 他跪下来求母亲,“你打开,我不进去,我绝对不进去。” “胜天,照顾好之龄。我们会再见的。” 这是母亲留给父亲的最后一句话,任凭父亲如何,都再没有听到母亲的回应。 母亲终是没能知晓她的戒指父亲找回来了。 父亲也是我们这些人里唯一没有见母亲最后一面的人。 生与死都在那一瞬间,那是母亲唯一的生门,是父亲可能的死门,母亲拿唯一来换父亲的可能,而活下来的父亲也没能逃过那个可能。 他苟活于尘世,应允了母亲要照顾好女儿,也仅仅只做到了照顾好女儿。 那些灼烧的皮肉,虽然愈合结疤,却早已在父亲心中腐烂。 父亲日记中还那么一句,“我倾其所有,竟换不来一个如果。” 如果那些日子,父亲没有与母亲争执。 如果那日当时,父亲早五分钟接到母亲的电话。 如果父亲早一点寻到母亲。 如果父亲不曾答应叔叔的请求。 如果父亲放一条生路给蔡家。 会不会一起的都会是不同的结果。 只是这人世,最无用处是“如果”;最无情处亦是“如果”。 这样想来,父亲的离开倒是父亲的解脱。 父亲走的十分安详,她发现父亲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父亲吃了半瓶安眠药,喝了母亲喜欢的红酒,躺在母亲睡着的旁边,拥着母亲的骨灰永远的长眠。 外婆偶然间提起,父亲走的那日是与母亲初见的日子,她猛然惊醒,一切似乎找到了缘由,那些困惑她的疑问一时间顺理成章了起来。 父亲在确认她有了归处后,安然的去寻母亲了。 依照父亲的遗愿,父亲的骨灰同母亲的骨灰,一起散到了母亲喜欢的海边,骨与骨的纠缠,灰与灰的交融,父亲终于还是同母亲一起这归于广阔的天地间。 父亲离开后,她整理了父亲房间,第一次她可以看清这房间里的另一个房间,她小心翼翼推开,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那是母亲身上的香味。 她想起她第一次知道这个房间。 那场大火后,她再也没看见父亲跳过舞,直到她结婚前的那一晚,她从门缝看到这个房间亮了灯。 父亲一个人,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一个人在跳舞。 她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听清了那震耳欲聋的音乐,不得不说这房间的隔音太好。 她怎么也没想到父亲跳的是如此热情的桑巴。 炽热,性感到近乎色情的桑巴舞混合着父亲身上粗野的暴戾。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儿时父亲也是会跳舞的,和母亲一起跳着优美至极的华尔兹,那时她以为父亲和母亲会如圆舞曲一样,一直到白头都会圆满。 父亲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穿了一件衬衫,扣了三四个扣子,松松垮垮的挂在他的身上,拖鞋被踢到一旁,赤裸着双脚,配合着桑巴那独特的妖异舞步,一步一惊心动魄,再这样万籁俱寂的冬夜,她始终看不清父亲的表情。脚下的暗影如鬼魅,一时只觉是幻影。 外人眼中父亲一直是个冷色调的人,杀伐果断,母亲的离去,让他没了柔情。 他的衣衫沾染了深色的暗影,舞时飞溅如舞,碾转借承合,始终看不到落脚点,这样热情的桑巴怎么可以一个跳的,在这样的深夜。 她不知道的是,在这样深夜,她的父亲短暂的疯癫,在海边也跳了一场舞,独自一个人跳着两个人的圆舞曲。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在没有边际的海边,没有音乐的伴奏,父亲踏着海水坐着邀请的姿势,像是与默契十足的舞伴迈着优雅的布子,海边吹起漆黑的夜,黑暗中唯有父亲的眼眸亮亮的。 指尖划出契合的弧度,旋转在寂寞的边缘,像有两只悲傲的雀,身躯辗转缠绵。 脚跟轻轻点在沙上,掠水的蜻蜓一般,轻轻地就那样抚一下,配合着看不见另一只脚,而脚尖撑着地面,左左右右地画着弧, 一个一个的圆圈圆满地描出。他盯着对面的方向,一又一个转身,稍纵即逝的一回头,眼睛还是深情的盯着,就像被焊锡牢牢地粘住了一样。 落幕时,他整个人嵌在沙滩上。 “丽珠,开心吗?” 他转身看向怀里,他的眼眸里似乎真的有人在与他四目相对。 “丽珠,你回来了,我好开心,你回来了,别离开我了,丽珠。” 他用尽全力拥抱,拥紧自己,安然的闭上了眼眸。 午夜梦回处,他在海边跳着双人舞,只是那故人却是幻影。 她不自觉掉下眼泪,慢慢关上门,回到房间,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父亲始终是孤独,这份孤独以这种方式呈现在她眼前时,她竟是如此的无力。 有时她会想,如果她不结婚,是不是父亲就会陪伴她久一些,可是那样的父亲开心吗? 一个人背负着对爱人的爱和愧疚,孤独的活着,会开心吗? 那场大火,带走的从来都不是母亲一个人。 她看清房间的摆设,多日以来抑制的泪珠终是低落下来。 房间简洁整齐,衣柜里挂着母亲留下的衣服,衣服上残留着淡淡的香。 她拿出那厚厚的画本,画上的母亲依旧是那时的模样,看得出被父亲修缮过数次。 旁边的书桌还有一张未完成的设计图,那是别墅的构建图,她看了右下角的署名“赠吾妻” 是父亲给母亲的,是了,父亲提过的,想建一个别墅,在海边,在母亲沉睡的海边,远离城市,远离那场火。 画册尾页是父亲留给她的话。 “我的女儿,当你能看到这里,爸爸相信你已经释怀了爸爸的离开。对不起我的女儿,没能让你有个完整的家庭,不要怪妈妈,她只是不愿爸爸有危险,也不怪爸爸好吗?爸爸只是去找我的爱人了,妈妈等了爸爸太久,太久。慢一些,妈妈该认不得爸爸了。我的女儿,你一定要幸福啊。” 这屋子里所有的摆设,从窗台的盆栽,边上的沙发到床头的台灯,乃至床上的床单被禄,无不渗透着三十年前的影子,这满室光影,仿佛把时光都锁住了,岁岁年年,她终释怀父亲三十年前已随母亲困在了那场大火里。 “爸爸,我不怪你,不怪你。” 她推开窗台,想让风吹进来,意外看到院子里的玫瑰花开了。 爸爸种的花开了,她微微笑着。 时光慢慢悠长,我们都终究会见面的,我的父亲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