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乡
灵感来源:泰戈尔诗选

夏日的热风呼呼地喊着,把黄澄澄的海潮与闷人的暑气一同赶走,作为不速之客的浪花只能匆忙地卷走沙滩上的脚印,惊惶地向着如风中残烛般飘摇的落日奔逃。
岸边零星散落着几间小木屋,虽然被咸湿的海风把棱角揉皱了,但总算还是守着海洋。每个屋子前都摆着几个椅子,人们围坐在一起,男人有的低头闷闷地喝酒,有的轻声议论着什么;女人们大多温顺地做着伙计,但时不时抬头望着起伏的海面,不安的心躁动着,仿佛在期盼谁的归来。
静谧悄悄地在这小渔村中蹑手蹑脚地走过每家每户,沉闷的气氛笼罩了所有人,连退潮的浪花涛涛都落寞了些,平常再沙滩上肆意露头嬉闹的小螃蟹也敛了声息……这一切都让落日这个守财奴可以气定神闲地收拾起自己的黄金,把那些迷梦似的宝贝收藏到世界的尽头。
曾几何时,波涛是欢笑的伴奏,螃蟹是天使的玩伴,落日则在孩子们的追捕下不得不仓皇逃窜。
孩子!是的,这个小渔村竟然没了孩子!
那些可爱的小生灵啊,那些晨曦的孪生兄弟,群星的挚友亲朋;那些总是欢笑着的精灵,为所有人带来快乐的天使。因为有他们在,休息的时光都欢畅得令人不由感叹,怎么倏忽一瞬,天就蒙上了夜幕。然而现在,每个人都是这样紧绷着、痛苦着、巴望着天快些黯淡。
怎么了呢?
在某日黎明吻醒那些辛勤的大人,催促他们快些将孩子从梦中释放时,十几户人家同时发现,那些小床上,只有孩子们夜间翻身所留下的褶皱。
最初的那一天,没有人还有心思捕鱼,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在极宽阔的海岸上搜索,恨不得把每一粒沙子都逮捕起来,审讯孩子的下落,然而没有收获。
第二天,一些男人们为了生计,不得不出海捕鱼,他们只在近海转悠,却觉得那天的海浪非同寻常的颠簸,鱼儿们也出奇的狡猾。刚过中午,就都心烦意乱地驾船回航,又投身于对孩子们的搜寻;母亲们更是心急如焚,一刻也不想休息,就是被日头熬的不得不喝口水,目光也还是游移在海岸与海面上。
第三天,人们依然没有放弃,但心底里却真有些失了希望。而且老人们逐渐开始传播一种说法:孩子们不是在岸边走失,恐怕是去了海洋的尽头。
在老人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自己的爷爷奶奶说,在这座小岛的对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另外一座岛屿,它是海风的摇篮,是落日的归宿,是人们梦中的仙乡。在这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却住着一种不可理喻的东西,没人真的见过祂,传说中祂披着一身海藻,浑身坚硬无比,像块巨大的礁石,每天在海边游荡。
祂不会泅水,所以只能站在岸边眺望远方;祂不会撒网,可祂总想同鱼儿说话;祂不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却每日每夜地欢笑。
大家都说祂是极爱孩子的,虽然大多时候都是默默注视着对岸的这些天使们,但偶尔也会按捺不住心里的欢喜,不会水的祂于是驱使夏夜的风把孩子们举托着越过安静的海洋,将他们送到仙乡。
在不知道第几天过后,村里的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老人们都说最后这些孩子们都会安然无恙地回到父母身边。既然搜寻徒劳无获,何不相信这美丽的传说?
其实,这些父母都急坏了心肠,透支了脑袋的灵光,却怎么也找不回自己的宝贝,父爱与母爱不允许他们相信孩子死去,更不允许他们放弃对孩子的搜救,可生活却总要继续,因此只好如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相信这个传说。
村子里有一个男孩,他才16岁,刚学会捕捞、钓鱼。虽然如一个父亲一样照顾着尚且年幼的弟弟,但他其实只是个大孩子,不同于这些不明就里地相信古老传说的父母,他在弟弟失踪后,亲身去到了仙乡。
那是事发后的一周,小渔村的大部分男人都如以往一样往远海行驶,毕竟越是深入海洋,越能捕到大鱼,而且他们都冥冥中期待着可以找到传说中的仙乡。他,也在这一行列中。虽然他驾船的技术远不如旁人老练,但那天的风却像故意要帮他一样,铆足了力气,让他的风帆鼓得仿佛要炸掉,在海风中翱翔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痛快,自从弟弟与其他孩子们一起消失后,这种舒畅的感觉已经许久不曾光临他的身体,因此,他有些忘乎所以地扬帆前进。太阳逐渐冷却,他身边也已经没有了其他渔船。
数不尽的海鱼把他的船只团团围住,与他一起前进,偶尔还有几只飞鱼跃出水面同他打招呼,在自由的风中,在蔚蓝的海上,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个渔民,忘记了自己应当撒网,他就这样乘着风前进,前进,直到眼前出现了那座仙乡。
他已经忘却了那梦幻的景色,因为他的视线全被那些嬉笑着的孩子们吸引,是的,那些为小渔村带来欢乐的孩子们,他们在阳光下的笑脸就胜过了一切美丽的风景,旭日抑或余晖都不及他们引人注目;星辰抑或月牙儿,都不如他们皎洁无暇。然而,他在确定这些孩子都安然无恙后虽然略感放心,但同时也有些不悦:村里的大家这几天都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些天真无知的孩子们,倒在这里享乐。
他也瞧见祂朝他招手了,那家伙,真如传说中一样披着海藻,起码有三米高,全身除了海藻都死黑漆漆的,闪烁着海中岩石独有的光泽。脸蛋虽然也与身体其他部位一样是石头,却刻上了慈祥的双目与威严的口鼻,祂坐在海滩上,颤悠悠地欢迎他的到来——俨然是块会动的礁石。但他却并不害怕这个异乎寻常的家伙,甚至萌生出一种亲切感,而且他迫切地想把这些孩子带回去,因此他必须与祂洽谈。
“你,来了。”
祂好像不觉得意外,只是招呼他一起坐在林荫下,看着孩子们赤脚踩在细软的沙滩上嬉闹。
“是风把我引来的。”
“按理,你也该在他们的行列中才对。”祂指了指孩子们,“然而,我发现你实在太沉了,晚风托不动你,海水载不了你。于是,我只好让你乘船来此。”
“您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他疑惑着发问。
“这些孩子们,他们是不是就要学习渔猎了?”祂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
“是这样,我们都得想办法讨生活。”
“孩子们在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是坐拥世上一切黄金与宝藏的。”祂缓缓地说,“他们生活在月亮上,那是天堂一样的地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叫他们抛弃了所拥有的一切而来到人间的,是他们自己。孩子们,是被人间的欢乐吸引了而来的,欢乐的天使们。”
“然而。”祂看了他一眼,稍稍停顿了一下后就兀自说了下去,“然而他们就要长大了。他们将不得不面对一些丑恶,背负一些苦痛。这对这些翅膀娇嫩的天使,实在太残酷了。对你,也是如此。”
“您想让他们永远待在这里吗?这不行…父母们……”
“我知道,我知道。因为孩子们之所以会来到人间,其实也是受了他们父母的吸引,父亲的臂弯胜过月亮上的琼楼;母亲的摇篮曲,比最动听的天籁还要令人安心。而父母们,也是在孩子来到这世界以前,就千遍万遍地将孩子当做天神祭祀的。孩子们的样貌,就是父亲或母亲在童年时,塑了又塑的泥娃娃,是他们一切的爱与浪漫的产物。因此,我不会夺走孩子们。”
“那,可以让我将他们带回去吗?”
“不,不行。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无忧无虑的时光,我想尽可能的延长。当然,也不会太久了。”祂和蔼地解说着,“孩子,按理,你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可你已经背上了现实。因此,风或者水都载不动你了。你是必须踏在现实的脊背上,才能渡过汪洋了。但,这些孩子们,他们是娇嫩的花朵,是清晨的露水。或许未来会长出荆棘,或者凝成雨水、雪花、冰锥,然而现在,你的帆船对他们而言,太苦涩了。”
他明白了,因此略带羡慕地看了看这些仍在欢笑的孩子。
如此无忧无虑的笑脸,从来都只出现在孩童脸上,而他已经不是孩童了。
“我明白您的心意了。”
“按说,你该在他们的行列中。”他再次重复,“我欢迎你,孩子。”
“谢谢您,但我不再是孩子了。”他站起来,对这极爱孩子的庞然大物鞠了一躬,“您一定理解,孩子的成长,从来都不是悲哀的。”
“当然,当然。”祂笑了,“那么,你就乘你的风帆回去吧。这些孩子们,会在一个群星欢宴的深夜里归家。一切都如梦一场。”
他向这位和蔼的老人行了礼,又扎入孩子堆中嬉笑了一阵,以此作为自己童年的真正完结,然后,他乘上了风帆,回望那个明媚的海滩,虽然仍然对这仙乡有着向往,心里却也不觉得站在风帆上的实感有何逊色。
海风,依然将他的帆鼓起,海鱼依然围着他航行。而回航的他已经想起自己是个渔夫,并且坚定不移。
因此他撒网,兜上满满一桶鲜鱼,满载而归。
行至小岛时,落日又开始慢悠悠地收拾自己漏下的宝藏了。村民们询问他怎么回来的如此之晚,他只说是因为不小心走的太远,对仙乡只字不提。他已经把祂与他们锁进脑海深处,把这一段神奇经历捆在舌尖,这样,一旦他想泄露秘密,就会咬破舌头。
为什么不把这秘密告诉心急如焚的大人们呢?
因为孩子们总要保有最后一处岛屿,在那里,他们可以同浪涛一起歌唱,与螃蟹玩猫捉老鼠;他们可以迎着海风,与落日分享金灿灿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