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爱
(壹)
村西头住着个樵夫,大家都叫他柱子。
至于他本叫什么,大多数人是不晓得的。若真要问,兴许村头树下乘凉的老头子们有人知道。
“叫个..王三柱什么的,要不就是...王小柱,谁知道呢...”
然后几个人一齐摇头,连连叹着“他命苦啊。”
说他命苦倒也是。王三柱,在没有文化的村镇里,大抵说他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老大叫王大柱,老二叫王二柱。
但是村西头那个房子里只住着柱子一个人,整日和木头楔子作伴。
(贰)
柱子是没有朋友的,又好像和谁都是朋友。
看见卖豆腐的,他会放下肩上的柴火包,老远喊一句:“哎,今天豆腐出来的够早的。”
看见种地的,他会丢开砍刀,站直身子打招呼:“你也好啊”或者“吃了么”。
人家若说吃了,他就转转脖子耸耸肩,拾起砍刀再说“我也回去吃了。”
若说没吃,事就大了。柱子立刻捡起人家路边搁下的镰刀、铁锹或者犁子,挽挽袖子裤腿儿下地和人家一起干活,怎么劝也劝不走。
“我跟你一起干的快嘛”
干完了也不多留,搓吧搓吧土就走,还不忘撂下一句“吃饭咯”,不知道说给人家还是念叨自己。
如果只是这样,大家也许会把他当成一个滥好人。
(叁)
柱子老爱和小孩说话。
到村西头掏鸟蛋的孩子们就常常遇到他。
孩子们动他的东西他也不恼,只是到了扳子,劈手什么的被扔来扔去的时候,他出去夺过来放回屋里。
到了饭点儿他就把孩子们哄回家吃饭去。
孩子们只当他的小屋子是个去处,好倒不算好,有朋友、有玩头儿,是个渴了能讨水喝,困了能歪一会儿的去处。
村里人没想什么,几个毛头小子,好端端的去了,又好端端的回来就行。
事情发生在一个下午。
老胡家12岁的待字小媳妇去玩了一趟儿,回来就嚷着他爹说不嫁人,要退了亲事。
不退就又哭又叫,扬了面袋子装疯,问什么也不说。
但是这样的抗议活动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挨了胡老太一顿打就不疯了。
“都是柱子说的,说我这么小的姑娘还不能嫁人,要..念书去,对,我要念书去。”
打完了也就完事了,大家都没想,直说这媳妇儿出去撞客了,老太太拿着桃枝儿一打,鬼儿跑了,人就好了。
没过两天,张家的小子也疯了,缠着他娘要买字去。
他娘问是什么字。
他说是有字的卡片,背面有画儿的,大集上有。
好在他家还有几个钱,他娘瞒着老张买了拿给儿子就罢了,没过几天儿子又不种地了,吵着要看书。
又是一顿打,张家小子败下阵来,也说是柱子教的。
人们这才怀疑上柱子。
说柱子专找落单的小孩子给他下迷魂药,让小鬼夺他们的舍,一点点置死他们。
还有人说老胡家的小媳妇是不是被柱子那狗东西糟践了,吓得胡嘞嘞乱说话。
消息传着传着就到了老胡亲家那边。
老胡用闺女费尽心思攀上的高枝儿就这么没了。
气得不行,老胡想吆喝村里人去揍柱子。
村里人本就嫉妒穷的叮当响的老胡能把闺女嫁到县里去,但人家攀上关系了,说不定哪天就叫新女婿提拔成干部了,怎么也得高看一眼,巴结巴结。
现在没了关系,老胡又成了家里没小子,任谁都可以踩一脚,唾口痰的老不死。
所以也就没人愿意帮他去打架。
毕竟柱子刚搬到村头的时候,大家都传他说是从里面放出来的,要么就是逃出来的。这样的消息在柱子一直没闹出什么事来的时候藏起来了,此刻卷土重来势汹汹。
从里面出来的人自然能打架,没人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老胡自己当然也不愿意。
这件事就以柱子家门前出现几个死老鼠的结尾了了。
(肆)
兔子是王三柱的好朋友,王三柱是兔子的启蒙老师。
兔子是个孤女,靠着给主人家做活谋生。
这就认识了住在主人家对街的柱子。
王三柱给兔子开了蒙,教了兔子写字画画,偶尔也给兔子讲故事。
故事里,兔子大概知道了王三柱是一个上过小学的人,逃难到这里以后当了樵夫。
王三柱家的书和故事让兔子感觉到了提前干完活儿吃上饭时也没有过的快乐。
满屋子的书吸引着兔子天天往小屋跑,时间长了王三柱就留兔子吃饭。
所以王三柱出事的时候兔子怎么也不相信,干完活就气哼哼的跑过去找他。
“柱子哥,他们都说你坏话。”
“说就说呗,谣言止于智者。”王三柱看了一眼气哼哼的兔子,接着笑着劈柴。
“那我是智者呗”兔子仰着脸看了看王三柱,期待得到夸奖。
王三柱还是笑着劈柴。
“哼”兔子气哼哼的小声嘀咕,扭头帮王三柱捡柴火。
“别捡了,我炖了野鸭子,咱吃饭。”
“好嘞”
(伍)
这天兔子回来的时候,在王三柱家看见一个小孩。
看着大概三四岁吧,趴在炕上吃手。
兔子走过去抱她她也不哭,抓着衣角就往嘴里放。
“柱子哥,你从哪儿弄得孩子啊”
王三柱难得的面露愧色,兔子如今十五岁,也不是小姑娘了,愣了一下不问了。
“那个...妹子,哥求你个事。”
“说”
“上镇里给孩子买点东西吧。哥实在走不开了。”
兔子看了看王三柱乞求的神色,想着这张本令她钦佩的脸如今干出这种事来,瞬间感觉一阵恶心。
怀里的小女孩忽然抓了抓兔子的衣服,讨好般的捏了捏兔子的手指,歪歪嘴一笑。
“嗯。”
(陸)
小女孩长得倒是挺快的,就是始终不会走路。
王三柱在她四岁的那天抱着她,乘着一辆拖拉机一路颠到了县卫生所,在轰骂声中领了一张检查单回来了。
先天视力缺陷
“孩子的眼睛看着也挺亮的,怎么就是个盲人呢”
以王三柱的经济能力,养活她就很难,没钱做手术。
要不就去城里把她过继给亲戚们谁家。
“啊爸、爸”
“啊!”
“爸——爸。”
“哎”
不去了,我自己的闺女,自己养。
(柒)
兔子不想替那个女人原谅王三柱,但稀罕这个孩子。
小姑娘眼睛是琥珀色的,实在清澈,看不见好像是上天故意不让物质的世界脏了她一样。
至少不用看见王三柱这个混蛋父亲。
说归说,兔子还是教着这个孩子她所了解的一切。
“我是...”
额,该叫什么啊。
算了,矮一辈儿就矮一辈儿吧。
“我是姐姐,说,姐——姐——”
“啊啊、啊——啊..啊”
“...”
“算了,好像有点难,换一个”兔子看了看门口蹲在墙角的斧子,“王三柱,是你的爸——爸——”
“呃——”
“是爸——爸——”
“啊爸、啊——”
“不对,是爸——爸。”兔子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真是小笨蛋。”
“嘿嘿嘿~”
“哎,你别咬我手指...哎呀,口水都流到我手上了。哈哈哈哈哈...”
(捌)
兔子帮着王三柱带了两年孩子,并给她起名丫丫。
这两年兔子几乎不怎么见到王三柱,只在缺钱花时或者晚上睡着时看见王三柱留钱在桌子上和窸窸窣窣回家的声音。
兔子觉得大概是王三柱出去赚钱了。
到底是孩子亲爹,倒也没像那种负心汉一样,扔下丫丫不管。
可是兔子过得确实很难。
自己一个没出阁的女孩,成天住在一个野汉子家,还替他带孩子,兔子不知道被口水淹没了多少次。
虽然没爹没娘,但本不会轻贱至此。
丫丫的微笑在鼓舞她。
哪怕是兔子自己也没察觉到,对王三柱的怨恨在随着时间一丝丝的减少。
“丫丫,你要记得你的爸爸,除了樵夫,他还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猎人,姐姐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吃野鸭子野兔,都是你爸爸打回来的。”
“丫丫,你要好好看书啊,你爸爸就知道很多的故事,认识很多的字。”
“丫丫,其实我觉得你爸爸也有难处吧,要不然咱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呢。”
“丫丫,你以后要记得好好孝敬你爸爸,因为...姐姐总会有一天离开的,你爸爸...至少给了我们一个家。”
每次说到这里,兔子都哭很久。
但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玖)
十七岁的时候,主人家看上了长得清秀端正的兔子。
大奶奶病了两年多,兔子听着大夫好像说是伤心过度。二姨奶奶生的俏丽,又偏无子嗣。眼见着自己要绝后的老爷日日张罗着再娶。
兔子嫁进来,一无勾心斗角之愁,二无后半生衣食之忧。
除了老爷长得丑些,这是搁谁谁乐意的婚事。
奈何兔子不舍得丫丫。
王三柱已经连着两天没出现了。
最近一次的外出他还带走了不少东西,黎黑时兔子看着他背包挺大的。
难不成跑了?
兔子做着饭反复思考,脑子里又想起昨天听见替主人家烧锅炉的人说见到王三柱在城里傍女人。
就这么把丫丫甩给自己了?
一会儿没注意,菜烧糊了。
这两天王三柱留的钱少了,再做又来不及,兔子抿了抿嘴,把菜端上桌。
“啊——”丫丫吃了一口就吐到兔子脸上,大声哭着诉说不满。
“哭什么啊,小 杂 种,我还没哭呢,你爹不要你了,不爱吃别吃。”
丫丫怎么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只看着平时温柔的姐姐今天生气了,直接吓得大哭。
“哭哭哭!拖油瓶!你爹都不管了,我还在这干什么!”
兔子摔了门就走,撇下身后一地鸡毛。
当天晚上,兔子答应了亲事。
(拾)
兔子家给不了彩礼,老爷也就图个后儿,仪式什么的一切从简,没有任何准备的兔子在明天就要嫁给主人家了。
兔子有点儿愧疚,王三柱再完蛋,丫丫也是无辜的。
要不去看看,就看一眼...在窗外看一眼就走,嗯。
兔子还是偷偷回了村西头。
屋子里竟然是王三柱在哄着丫丫睡觉。
兔子放心欲走,却在王三柱转身的一瞬间愣住了。
印象里魁梧的樵夫形象被一个羸弱的病老头取代。
兔子哭出了声,再次见面,兔子本以为自己会怒冲冲的甩王三柱一巴掌。
王三柱好像看见了影子似的,自顾自的念叨。
“唉,妹子呀。”王三柱早已知道了兔子的好亲事,“如今你要嫁去富人家了,哥也没什么送你的。”
“明天哥就带着丫丫走了,哥连累了你小三年。哥对不住你...”
“你走了哥也不怪你,哥还要感激你起了‘丫丫’这个好名字,教了丫丫叫爸爸。”
“兔儿啊,好好活着。”
风挺凉的,直吹的兔子冷冰冰的,心里直烧的疼。
兔子还是嫁给了主人家。
(拾憶)
秋冬接春夏,兔子自己的孩子也要出生了。
这里的生活确实惬意,至少比住在破屋子里好多了。
王三柱和丫丫这几年没再出现过。
兔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他们了,连看见婢女的脸都会想到丫丫。
兔子生产的时候所有人都守在外面小声议论,而兔子自己当然不知道。
在听到孩子哭声以后,临了儿看见了孩子脚心的黑记,兔子累的昏了过去。
兔子是被冻醒的,只看见自己贴身的丫鬟拿着几件旧衣服给自己盖着。
“孩子呢?”
“....孩子..死了”
“什么?”兔子几乎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胡说!这种玩笑也是开得的!”
“我听见孩子哭了,我真的听见了...”
“奶奶...老爷刚才来过了,说是孩子确实死了...二姨奶奶抄了咱家,把您赶出来了...”
“不可能!”兔子忽然想到二姨奶奶的嘴脸从床上爬起来,拽着丫鬟的领子,“一定是她抢走了孩子!你们都是一伙的!”
丫鬟忽的冷下脸,抬手扇了兔子一巴掌。
“自不量力!你现在不是奶奶了,我好心救你,照顾你,你到恩将仇报!”两只手抓着兔子的头发就往床下拽,“滚出府里!老爷早就休了你了。”
看着兔子被丢到雪地里,蜷成一团,丫鬟抹头走了。
(拾贰)
醒来的时候兔子看见了火炉子。
掖被角的小姑娘发现她动了,欢叫起来。
这是...丫丫!
王三柱家。
眼睛昏昏沉沉,但是烧野鸭子的味道告诉兔子这就是王三柱家。
“醒了。”
“...”
“难受了?还是冷了?起来喝点儿汤。”
王三柱递过来的汤千斤重,兔子哆嗦着怎么也拿不住。
“哥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得活着才...”王三柱顿了一下,看了看兔子的脸,忙忙丢下一句,“才对的起丫丫这两天照顾你。”
放下汤,王三柱离开了屋子。
“啊姐,姐姐”
丫丫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做出一个脱下的动作。
“让我换衣服吗。”
“嗯”丫丫解开自己的包,把洗过的衣服递去。
“谢谢丫丫...”
“嘿嘿嘿”
兔子还是没忍住哭了,不知道是为了暗夜还是来之不易的光点。
兔子渐渐回到了原来的生活。
教丫丫学说话,学针线活,学做饭。
一切还想以前一样。
王三柱还是不经常回来,仿佛认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不二法则。
还是一天早上,王三柱又带回来一个孩子。
“你!你成天...”兔子气的直摇头,再次对上王三柱羞赧的脸。
“你走吧,我和丫丫带她...”
兔子觉得自己疯了,这个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假,可是...自己有手有脚,完全可以再找一家人谋生计,完全不用低声下气的替他带他和别人的孩子。
何况兔子自己也是被抛弃过的人,自然不会对王三柱有半分好感。
但是日子得过,小女孩改叫妞妞。每天早上,丫丫给妹妹穿衣洗漱,兔子负责做饭,教两个孩子说话。
第一天教妞妞的时候,兔子想了想,改成自己为妈妈,丫丫为姐姐。
丫丫愣了一下,随后拍着手赞成这个决定。
同时,兔子每天都在打听着王三柱的消息,邻村有没有人家招女工。
(拾叁)
王三柱回来的一天晚上,丫丫的眼睛恶化了。
“你照顾她们两天,我..我去凑钱。”王三柱撂下话就走,丝毫没给兔子一点儿反应的机会。
“他能去哪里凑钱啊...”
拂晓的一缕阳光照着院子里一大一小两个惊愕的人。
兔子看到妞妞脚心里有一个黑记。
电话声打断了兔子的思绪。
兔子带着两个孩子拦下一辆货车,进了城里卫生所。
病床上的王三柱只吊着一口气了。
“你是病人家属啊。”看房的护士瞥了兔子一眼,“他肝病这么多年了都没来看看吗,还有严重的贫血...没钱请低保也不能耽误啊。”
“现在他没几天了...”
护士没有收他们钱,兔子傻得谢也不是,哭也不是。
“妹子啊,哥对不住你。”
王三柱咽下眼泪看了看床边的兔子,“咱回家吧,哥心里有数,不能、要死了还给你们留下债...”
“哥...”
“丫丫和妞妞,都不是哥的孩子。”
“哥打了三份工,她俩是哥在杂技团扫地时偷领回来的...都是被卖掉的孩子。”
“妞妞...应该是你的孩子,她的出生地和时间大致对的上你...”
“还有..”王三柱从枕头下翻出一叠钱来,“这是哥给丫丫攒的...手术钱。”
“哥...你、卖血了..”
“...是,哥没用养不了你们一辈子。”
“哥!我...”
“别哭”王三柱看了一眼旁边的丫丫和妞妞,刚想说什么,却被痰卡了,对着兔子呜呜的喊。
“你放心,我照顾好她们。”
王三柱呜呜声更响了,他拼命招着手,示意兔子靠近。
“哥..这辈子..只对不起你...”
兔子怔了,握着王三柱的手半天说不出话。
王三柱笑了,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张纸,最后看了一眼兔子。
纸上是邻村几家招工人的地址。
“哥!”
(序)
丫丫醒了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给她陌生感的床上,妞妞睡在旁边。
“小姑娘,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们给你做手术了,你就能看到了,啊。”
“嗯。”
妞妞被吵醒了。
“姐姐...”
“嗯。妞妞...和姐姐、丫丫,学说话,说,爸——爸——妈——妈”
......
(完)
激情..长打,一次完结。
四个人的关系有点复杂,王三柱对于兔子是亦父亦兄的存在,心里对兔子的爱慕最后还是被王三柱自己带进了坟墓。
兔子对王三柱的怨恨来自于原生家庭和经历,但是兔子心里对于王三柱的感情从单纯的小女孩儿面对崇拜者的欣喜到作为女人对丈夫的抱怨式依恋。
丫丫是大奶奶的傻孩子,可以理解为主人家重男轻女,扔掉了大奶奶和兔子生下的女儿,这也导致了大奶奶的久病,而兔子作为生养小妾,逃不掉被赶出的命运。也可以说丫丫是王三柱的翻版,因病失去家人的小女孩。
妞妞是不是兔子的孩子都可以,因为她让王三柱和兔子都认清了自己的心。一个是倾尽一切但不能开口,一个是任劳任怨却不甘平坦。
结尾想要体现的是王三柱临死前想到的永远是兔子,但是可能没写出来,文笔渣。
至于兔子最后的结局,说她死了也好,走了也好,为孩子甘于平凡打拼也罢,全凭您自己的理解。
所以,某种意义上丫丫和妞妞只是帮助两人认清现实的工具,并没有真正得到爱。
但是就连宠物都可以做到满心慢眼都是主人,何况是两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们要的爱很简单,但是我们谁都知道,这份爱不可能得到
谢谢。
这一篇很长感谢每个看完的小仙女和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