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与僧
赤冬在一片雪中迷了路。
往前看,往后看,往左看,往右看,都只有茫茫的一片。
赤冬握紧了剑,她刚从战场上突围,盔甲和剑上还沾染着鲜血,胸口是热的,能听见一声声沉闷的心跳,手心也是热的,能感到温热的手汗。
走吧。
于是她继续向前走,在暴风雪中止步是致命的,走了好久,赤冬听到了一阵悠扬的钟声。
咚——咚——咚
每一下都轻重一致,淡淡地和在飞舞的冰雪里。赤冬低头看自己手中的剑,上面已然挂满了白雪,于是她一抖,成片的雪便滑落下来,连带着剑上干涸的血迹。
赤冬收回了剑,站在原地思索了一阵,朝着钟声的方向大步向前。
那钟声很浅,却能在狂风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在赤冬几乎就要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时,她隐约看到了一座庙。
走近看那庙,墙上的朱漆多数已经脱落,还剩下几片虚虚的倚着墙面。庙门虽然显旧,但是修修补补,却是密不透风。门廊上的石板很干净,只有几片刚落下的雪,两边积起的雪说明不久前才被打扫过。
赤冬上前敲了敲门,庙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她走入院子里,右边是一座亭,亭下竖着一座古钟,一名僧人模样的佩洛正在一下下慢慢地击钟。兴许是听到开门声,那佩洛转过头来,眉目里透露着惊讶,“呀呀,是在是稀奇,小僧看这暴风雪来势汹汹,便击钟看看是否有人需要帮助,不过说来稀奇,小僧这庙里,已经许久没有客人来了。”
赤冬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将手放到了剑把上,过去战争中不乏有敌人伪装成僧人的模样潜入军队。她迅速观察了面前的僧人一遍,在发现僧人脚下的薙刀之后深吸一口气,拔剑而上!
但她的剑光在扬起的一片雪雾中被阻挡,回过头来她的剑已经重新入鞘,安稳地待在她的腰间。赤冬只看清在她拔剑之际,僧人用脚挑起身旁的薙刀,连带着扬起她们之间的积雪,却看不清僧人是用何招式封住她的剑势,又是如何夺过她手中的剑,将剑重新放回鞘中。
回头看那佩洛,已经重新把薙刀放下,向她轻轻弓腰,“施主,小僧这庙虽小,却也不是无规无矩之地,刀光剑影自是不必提,倘若施主只是要找出落脚的地,只需跟放心跟小僧前来即可。”她向着一旁的房子摆了摆手。
赤冬试着拔了拔剑,却发现鞘口处已然结起了一层冰,怎么用力也无法拔出,便跟着僧人进入了所谓的正殿。那只不过是间比亭子更大些的房子,却很温暖,木门将风雪阻在门外。佩洛点起一盏油灯,火光颤颤地照亮了房间。
“咳,”佩洛清了清嗓子,“小僧名为嵯峨,乃是这无名庙的僧人。”说完她转了下手上的佛珠,口中随意算了算,又欲起身,“施主先歇息,待小僧去准备午膳。”
嵯峨打开门,才听到赤冬说第一句话。
“你不问我姓甚名甚,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
嵯峨却摇摇头,“小僧这庙中,并不需要这些,相遇即是缘,施主姓甚名甚,于小僧而言,并无关联。施主只是因天灾至此歇脚,只要不行烧杀抢掠之事,安心便可。”说完便踏入了风雪里。
嵯峨很快就回来了,用木盘端着两碗热腾的饭,还有两碟香气扑人的纳豆。将木盘放在两人之间,然后自己也端正坐下。
“施主,请用膳。”
语毕,僧人很快地动起碗筷,而赤冬稍一踌躇,拿起了嵯峨那边吃过的纳豆,把自己满满当当的那碟放到了嵯峨面前。
嵯峨嘴中还咀嚼着米饭,抬起头来,歪头疑惑地看着赤冬的所为。
赤冬低下头轻轻“哼”了一声,一股脑将米饭与纳豆扫空,说实话,除了寡淡点,味道还算不错。
入夜,听着房间另一边的嵯峨那平稳连续的呼吸声,赤冬又拿起剑来检查了一遍,嵯峨现在都健康无恙,说明那碟纳豆并没有藏毒,那把普通的薙刀此时也立在了房门外。在房间温暖的气息下,利剑很轻易地突破了薄冰离鞘而出,但赤冬只是慢慢地拔出,又把它放回鞘中。
她只是失眠了。
房间弥漫着淡淡地木香,赤冬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没有一丝的血味,这座寺庙是干净的。她习惯于在战场上硝烟弥漫的环境入眠,仅仅只是作为补充精力的行为,她从未想过,睡觉也是一项必须进行的活动。
于是她起身,一头扎进了尚还咆哮的暴风雪。
赤冬很幸运,暴风雪在接近凌晨的时候停了下来。她很快在冰原上与军队重新相遇,将士们正在寻找着她,在听闻完她的描述后,众人却说这方圆十里之中根本就没有人烟。
赤冬固执起来,自己昨夜也不过在雪中走过数个时辰,那庙必然在这冰原之中,那怎么会是幻觉?
最后还是一名老兵拍了拍赤冬的肩,将军的归来我们已经很庆幸,至于那庙,只要将军心中有庙,它便是存在的。
赤冬一愣,后来便没有再提起过那庙。
说来嘲讽,接下来的数十年岁月中,赤冬一次也没有再遇到那庙,她开始步入中年,她仍然是将军,却经常活跃于战场上,亲自与将士们一同奋战,对于她来说是习惯。
一次久违的冰原战役,一场异常地雪灾又席卷了赤冬所在的战场,数不尽的飞霜遮盖住了天空,锋利得能划伤人们的皮肤,赤冬带领着一众士兵奋战,还是在风雪中迷了路。看不到太阳,连方向感都失去之际,她的耳边又重新响起了钟声。
于是她将指挥的旗帜递给身旁一直栽培的年轻人,年轻人很震惊地看着手中象征着这支军队的旗帜,还来不及说话,赤冬便抢先一步,“顺着钟声的方向走,走出去之后你就是将军。记住,走出去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要拔剑。”
“我去见一位老朋友。”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
赤冬又走在了风雪中,她卸去了身上沉重的盔甲,发现胸口是热腾的,她扔掉了带着云纹的佩剑,手心也是热腾的。
上面没有沾染不该沾染的血。
她推开了朴实的庙门。
正在打坐的佩洛抬起头来,带着迷惑的眼神看着她。
原来你也变老了,赤冬想。
“我叫赤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