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
“咚咚。”
“进来吧。”
吱呀……
长年欠缺维修的门户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老师，你找我？”
门外走进来的是一名少年。
乌黑凌乱的长发遮住了眼睛，皮肤略显苍白，身材消瘦。
因为天气已经转暖，所以只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洗的发白的长裤，和一款老式的运动鞋。
衣服虽旧，但是洗的很干净，也没有明显的褶皱。
徐丽率先扫向对方的指甲，修剪的很整齐，没有污垢。
她点了点头，对江城这名喜欢干净的学生，还是比较满意的。
“过来坐吧。”
徐丽脸上带着昨天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过的微笑，身为专业的心理老师，她对拉近和学生们之间的距离这件事很有自信。
少年向前走了两步，在徐丽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
坐姿端正，腰身挺直，没有任何不礼貌的动作，这才问道：
“不知道老师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
徐丽说着，将面前桌子上的一张表格推到对方面前。
“能告诉我你的答案吗？”
江城眼神下移，伸手将表格转正。
【题目：你的梦想是什么？】
【答：——】
一片空白。
这是心里课程的小测试。
每一次心理课，都是必做的题目，也是徐丽教学的特点之一。
她始终认为，为了更好的引导学生们敞开心扉，了解他们想要什么是十分必要的。
只是江城并没有回答，他看着桌面的试卷保持沉默。
因为头发的遮挡，徐丽也看不见他的眼睛，发现不了他的神色变化。
只是从江城的嘴角来看，他现在一片平静。
略微思索片刻，徐丽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们做过很多测试，可是每一次你的回答都是空白。
“其他人不管写了什么，哪怕只有‘不知道’、‘不想说’这几个字，总归是有想要表达的欲望。
“所以你…是对未来充满了绝望吗？”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因为绝望而陷入抑郁，从而自杀的学生不在少数。
徐丽并不希望自己的学生走上这条路，这是她的失职无能和不负责任。
“并没有。”
江城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
没有绝望。
也没有梦想。
他抬起头来，语气像没有波澜的水面那样平静。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离开了。”
“先别急。”
徐丽抬手虚按，制止了江城想要起身的动作。
她并没有在意对方失礼般的态度，反而露出了诱导般的笑容，说：
“那么，你想找到自己的梦想吗？”
“梦想有什么用呢？”少年回答。
只是这疑问的句子，却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徐丽愣了一下，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答案。
在她的想法中，对方应该会回答……
‘我该怎么做？’这种充满疑问的答案。
或者……
‘我不需要那种无聊的东西！’这种酷酷的又中二的发言。
唯独没想到对方来了个组合，将疑问句说成了陈述句。
气氛变得沉默。
徐丽能明显感受到，对方被头发隐藏的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这一次，她真的感受到了这名少年与众不同的地方。
不是那种到了中二的年纪想要耍酷，也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特立独行吸引他人的目光。
甚至连这句询问，都不存在所谓的好奇心。
徐丽开始重新审视对面的少年，她觉得自己遇到了挑战。
如果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就好了，这样就能通过观察微表情从而判断出对方在想什么。
“你能将头发掀开，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
“……”
“当然…你不愿意就算了。”
徐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自己小小的尴尬。
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刚才想着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就好了，没想到却脱口而出了。
这少年身上就像是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能放大他人心中所想。
“这样能让我找到梦想吗？”
江城这次的回答带上了疑问的语气。
“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心。”
徐丽脸颊发烫，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这次谈话只会在奇怪的地方逐渐偏离。
于是她开始发动思维，想要找一些别的话题，从而打开少年的心扉，让自己了解对方的内心。
但是下一刻，江城已经将手掌贴在额头上，向上掀起所有发丝。
徐丽下意识看去，手上的动作僵硬。
一时间不知道将茶杯放下。
那是一双红色的眼睛。
不像红宝石那样晶莹，也不像花朵一样艳丽。
而是像鲜血一样的殷红色。
像是流淌的鲜血沉积在沟壑里，但是永远不会凝固。
江城就这样平静地看着她，一秒…两秒……
他将手掌放下，眼睛再次被遮挡了起来。
徐丽这才回过神来，再一次，她脱口而出了，“难以置信，这简直不像是人类的眼睛。”
说完她就后悔了。
这种话听起来就像在骂别人不是人一样。
然后她硬着头皮补上了一句，“不是人类天生的眼睛……”
呜——
我好想死。
徐丽强忍着捂脸的冲动，没有一刻能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这张嘴。
自己心中暗自懊悔，埋怨自己为什么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于是，她只能像孩子般低下头，“抱歉，我……”
“没关系，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
江城回答。
于是形式在此刻彻底逆转了。
一开始发问的人现在变成了弱势的一方。
徐丽有些坐不住了，她尝试着将话题引导原本的轨迹上。
“江城同学，你有什么爱好吗？”
“这和梦想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徐丽调整坐姿，心中颇为兴奋，总算找到可以入手的话题了。
她眼睛中带着明亮的光，“爱好是梦想的前身。不管你喜欢什么，都是你宝贵的财富。有许多杰出之人，能将自己的兴趣爱好变成职业，从而在这一领域中取得惊人的成就。”
徐丽一口气说完，这才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接着问道：
“对了，你的爱好是什么？我想应该是漫画，游戏之类的吧……”
徐丽又抿了一口，心下十分轻松。
拿捏了。
自己终于掌握了主动权。
根据自己的经验，像江城这样不喜言语的少年，通常都会一个人闷在房屋里看漫画和玩游戏。
或者收集一些不可名状的本子……
当然了，这些就属于个人隐私的范围了，就算自己身为老师也不能多说。
“杀生。”
“噗——”
徐丽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连忙将茶杯放下，抽出一旁的纸巾连连擦拭嘴角。
好一阵忙活，她这才重新坐好，神色严肃的训诫道：
“江城，不许和老师开这种玩笑！”
徐丽很生气。
这孩子在说什么傻话？！
可是看着对面的少年依然平静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再开玩笑的样子。
莫名的，她感到一阵阴冷。
倒不是恐惧。
而是觉得江城在精神上出现了某些问题。
哦，这就能解释的通了。
心中快速闪过江城的个人资料，从小失去父母，无依无靠，身有暗疾……
有着痛苦的人生经历，从而对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保持警惕，最终变成厌恶和产生极强的破坏欲。
恰好又到了中二的年纪……
所以并不是真的杀生，而是内心中想要去变态的发泄。
徐丽若有所思。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要想办法让他认识到世界的美好中来。
不能只停留在‘错的不是我，是世界’中去。
想到这里，徐丽索性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时间已至黄昏，天上的云已经彻底变红，像是太阳的火在云朵里燃烧。
这样的美景，是只有名为大自然的神灵才能创造的杰作，祂以天空为画板，用云霞为颜料尽情描绘出的图层。
千变万化，美丽之极。
徐丽的嘴角勾出一丝微笑，道：“江城你过来看。”
江城起身走到她身边，抬头看着天上的云。
那些不停变化的，像是扭转的齿轮，像是轰鸣的机械，那边的一朵仿佛巍峨耸立着的，却又死气沉沉的金字塔。
徐丽看着这一切心情好转了许多，她笑道：
“很漂亮不是吗？像曲奇饼，像绵羊，那边的一朵像是冰淇淋蛋糕，我猜一定是草莓味的。”
她转过身来看向江城，认真地说道：
“你知道吗？世界是很美好的，只要我们拥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我们能在任何东西上幻想出我们想喜欢的东西来，就像天上的那片火烧云，其实它们本身的形状并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因为我们喜欢，所有就它们看起来就变成了我们想要的形状。”
说到这里，徐丽嘴角的笑容彻底绽放，精致的容颜开始艳丽起来。
她伸开双手，像是在拥抱天地，温暖的风从她指尖吹过，从耳廓边吹过，绸缎般的黑发在风中轻柔的晃动。
“人类梦想的本质其实就是幻想啊。哪怕宇宙也有边界，可是人类的幻想却拥有超越宇宙的力量……
“那美丽的红色，奇妙的形状，都是在附加了人类的幻想之后，才变得更加有魅力。
“人生也是一样！
“江城，老师希望你的人生能够像天上的云一样精彩。”
在夕阳之下，徐丽眯起了眼睛，像是一只享受着太阳最后余辉的慵懒的猫。
光线落到她的脸上，每一根头发都变成了金色。
年仅二十五岁的她，尚未退去的青春的气息，和成熟两种气质共同存在。
魅人的眼角，精致的鼻子，性感的红唇，精致的锁骨……
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教师制服很好的勾勒出了她玲珑有致又高挑的身材。
这一刻的她，美的惊心动魄。
江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天上。
一阵风吹来，掀起他的发丝，如鲜血般殷红的眼睛若隐若现。
在他的视线里，天上没有绚丽的红色。
只有黑与白。
一道道黑白的曲线勾勒出斑斑点点，像是墨汁污染了白纸，留下了粗狂而又凌乱的痕迹。
那些邪恶又诡异的形状肆意变化着，像是生命临近死亡时最后的挣扎和不甘。
灰色的太阳沉默着挂于天际，像是弥留之人逐渐扩散的瞳孔，在绝望中陷入冰冷。
气流从耳根划过，从皮肤上夺走温度，从虚空中带来阵阵沙哑的窃窃私语。
如此种种，只能在疯狂和扭曲中方能窥探一缕美感。
在这黑与白的世界中，他看不到多余的东西。
江城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徐丽。
黑白相间的线条勾勒出的人的形状，复杂的呈现出了立体结构。
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代表生命的数字在一点点归零。
江城再次抬头看向天边的景象。
假如你的视界和我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