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赛博格身体中,藏着能拯救世界的解药(上)| 科幻小说

1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进化万花筒」。
本周一至周三,带来中篇科幻小说《送药人》连载:
传染性极强的放线菌(霉菌)毁灭了世界,而拯救人类的重担,落在了改造人菲尔德身上。身体中加置了修复剂产生装置的他,被迫踏上了穿越城市的“送药”之途……

赵鹏 | 工程师,长春人。喜爱读书旅行。《阴影边缘》获豆瓣阅读小雅奖最佳作品,《维咔的诅咒》获“星盟冲突”征文优秀奖,《对接》获第四届冷湖科幻短篇二等奖。《应许之径》《托付》发表于不存在科幻。
送药人(上)
全文约10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一、目标
“据说,人在失去生存可能后才会真正了解自己。我在想,你会有多了解自己呢?”
菲尔德趴在地上,锁在铁面罩里的脸有一半陷在沙土里。远处,褐色风暴云深处间或放出几下闪电。跛脚的声音混在闷雷里,听上去犹如陨石撞击地面。菲尔德想起导师讲过关于陨石、流星或其他随时可能砸中头顶的鬼东西的可怕之处,结果还是觉得作为“送药人”被肢解的情况最为恐怖。
他几分钟前又逃跑了一次,所以现在被一根几十斤重的木梁压在地上。不远处停着用来押解送药人的皮卡,颜色让他联想起老爸的白色帆船。可是妈的!没人告诉他从被炸飞的摩托车上跳下来会这么疼。爸,别走,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菲尔德试着借助头脑中的幻想分神,可这还是无法挡住古怪的笑声从头顶传来。踩着木梁的跛脚提到他的金属双腿,嘲笑连接它们的机械装置。关于他这个无法抬头的可怜虫的笑话是这么说的:有个叫菲尔德的送药人,这辈子恐怕只能活到三十三岁了。老爸是个坏男人,躲避拘捕离家出走了。叛逆期的菲尔德尽可能招惹各种麻烦,直到老妈和继父忍无可忍,在某个学期举家搬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最后,菲尔德进了一座教堂改建的孤儿院。人们从此相信这小子早晚会和一些可怕的人搅到一起,最后被子弹结束生命。他这类人太会散播麻烦了,像老鼠一般繁殖麻烦。
“我爸是去追寻他的帆船梦了!”辩白从沙土里钻出来,声音听起来也像老鼠。可即便是耗子,也有梦想,每个人都有,菲尔德自然也不例外。
“胡扯!”跛脚抓起铁面罩下沿,让他的脸用力伸向地平线上腾起的股股浓烟,“看见燃烧中的城镇了吗?那是夏季第三波疫情中四散奔逃的人造出的‘杰作’。就像历史上的其他灾难时刻,人们溃散的同时还会传播病毒,溃散,顺带洗劫一切。他们中的多数将表现出呼吸困难,他们的皮肤将破损,伤口将长出白色霉菌,他们的周身被绒毛覆盖,而后,他们的生命消散。导师说,那是一种罕见的霉菌瘟疫,它们随风散播,无时无刻发生着变异。”
他对着落在四周的白色霉菌绒毛用力啐了一口,“对抗它的唯一办法就是注射纳米修复剂。‘送药人’携带修复剂产生装置,而为了让导师那样的富人得到修复剂,他得穿越慌恐的人群,他得闯过受感染的城市他得游走于地狱门口……没错,说的就是你。”
他第一次见到跛脚,是在两天前的傍晚。气温居高不下,褐色风暴云聚在天边还没有形成规模。菲尔德那时刚刚逃出押解他的火车,徒步一小时摸到91号公路边一座加油站。有辆红色轿车停在油库旁边,车锁在他的机械左臂面前形同虚设。菲尔德长舒一口气,想象稍后强劲的空调冷风吹过两条发烫的金属大腿,却瞥见一个黑影。那人皮肤黝黑,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稀疏的头发旁分着,紧贴头皮,一件皱巴巴的灰色速干外套,领口还在向外窜着热气。来到跟前,对方点头示意,动作很小,声音却高高在上。
“有人要见你。”这个陌生人说,腰部不自然的尖锐凸起暗示此人绝非一般的路人甲。
“不了,蠢蛋。”菲尔德用力踩下油门,希望对方半秃的额头能在尾气和尘土中迅速隐去。结果却事与愿违。
黑影无声跃起,落地时砸掉了汽车头灯。车身在突然撞击中左摇右摆,引擎发出痛苦的尖鸣。下一秒,速干外套的伪装消失不见,代之以外骨骼装甲灰黑色的闪光。
“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好的,谢谢’。”对方的音调介于咆哮和嘲讽之间。汽车无力地停下后,菲尔德被拖拽上不远处的白色皮卡。
车内漆黑一片。绑架者用带有铜指虎的指关节敲击着菲尔德的金属面罩,“东西还在吗?”
声音竟有几分耳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方露出微笑,密封车厢里回荡着刺耳的古典乐。此情此景,再度令菲尔德觉得似曾相识。尽管看上去老了一些,但应该就是“跛脚”无疑。而且这个常年同导师做生意的佣兵已经是第二次绑架他了。
从始至终,菲尔德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名。也许这又是一种伪装,用来减少被人记住的可能。恍惚间,脖颈上多了一副铁铐,锁链伸向车尾,将他的头重重拉低。跛脚翻开桌板,上面有一行荧光小字忽明忽暗:呼叫等待。
跛脚。铁铐。“东西还在吗?”以及“呼叫等待”。这些交织在一起的东西让菲尔德隐约能预知到接下去的内容。
导师的脸出现在桌板正中。作为雇主,作为无数人心中的救星,导师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宽厚表情。先是列举这次逃跑带给他和家人的震惊后,导师伤心地说:“菲尔德,为什么你就不能学学我们?”
妈的。菲尔德低下头,声音从心底涌现。他就是不能!尤其是在出发前偷偷看过导师发给白色实验室的邮件后,他就更加做不到像其他受试者那样脑袋空空。他已经无法相信,只要读了导师给的书,聆听导师的教诲,就能让一切变得美好。争辩也毫无用处,每次只要有人戳破导师的虚假泡泡,三条公理都会一如既往冒出来:第一,不公平是这个世界的常态;第二,挑战导师的人最是无法同大家和谐相处;这也使得第三点变得尤为重要,挑战者仍然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导师将立刻给他一个这样的机会。
“菲尔德,”导师缓缓开口,“你身上有个重二点五公斤的生物反应池。里面预置了可以战胜这场瘟疫的纳米修复剂配方,需要你从白色实验室出发,送来到我这里。反应池同你特殊的基因共同作用,通过肺循环每天产生少量纳米修复剂,用来保护陪护你的同伴降低感染风险。设备和配方都是我的财产,而你却想将它们占为己有。但我仍会原谅你,不过恳请看在友情的份上,请给予我患病的家人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什么时候绑架者成了同伴?菲尔德咳了一声:“朋友会截断你的下身,摘掉胃和肝脏,只为给反应池腾出地方?你干嘛不用飞机把白色实验室拖去?”
导师摇了摇头,“看看外面,热带飓风,还有狂躁的人群。还有,你病了,我的朋友。找到我的时候,你就已经病入膏肓,你需要顶尖的医疗,昂贵的帮助。结果算好的,你活下来了,还拥有了合成纳米修复剂的伟大能力。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这是值得尊敬的献身精神。”
“尊敬?”
“纳米修复剂,这是跨时代的发明。这种微小的自我修复系统,就像线粒体一样与人体共生。有了它,人们将摆脱多数疾病的困扰,并拥有更长的寿命。这是崭新的进化里程碑。而生产它只需要生物反应池,以及拥有特殊基因的肺作为过滤循环装置。就目前你需要承担的风险而言,我可以再给你增加一倍报酬,和一具全新义体一道,在交付的同时给出。”
没有回答,菲尔德只是搜索对方的眼神,肢体语言,说话的声音及双手,猜测着导师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在对方给出的价码中他看见,在对方汗津津闪亮的额头上他看见,看见导师眼中的担忧消失不见,看见导师双眼闪动着大获全胜的光芒。占有一切。他意识到对方要的是占有一切。除了制取纳米修复剂的反应池,还包括钦佩,认同,以及所有照理说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当然,在导师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用钱买不到的。理所当然地,菲尔德当时如果提出要安排自己和海伦娜一起跑路,对方也会欣然应允的吧。
以上这些便构成了菲尔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是在他咽气之前,故事还将不止于此。结束了同导师谈话的三小时后,菲尔德看见前座方向盘兀自转动,跛脚像搭积木般将地图、新闻摘要、分析模块,一件件从手臂面板里选出,掷到风挡玻璃上。分析结果是,约有三十万因经济停摆而失业的人们,正带着恐慌和病毒从四面八方涌来,使得通向终点班加市的道路水泄不通。病毒在肆意扩散,必须另选出路去见导师。而菲尔德的心思则是,“然后呢?”
第二天一早,他被车载电视里沸沸扬扬的吵闹声叫醒。反对党在大骂政府抗疫不利;大法官抨击了总理放任人民死去;部长指责班加市地方政府故意让本该分流的国际救援滞留在仅有一河之隔的对岸。城市里医院床位短缺,氧气严重不足。火化炉零件熔化,人们不得以在露天堆砌柴草,烧掉去世亲属的遗体。而携带病毒的白色绒毛越来越多地盘踞在空气中,随时可能落下,扩大感染范围。面对医疗系统的严峻局面,导师联合了几位富豪,免费开放了一家私人医院用于收治病人,受到广泛好评。画面中,导师露出实事求是的严肃神情,声称要同爱戴他的城市共同进退。但这在菲尔德眼中,那只是个因为生物反应池被难民潮阻隔在郊外,狂怒着要求送药人必须在两天内到达的混蛋。
生命中充满微不足道的决定。人们以为这些决定不重要,以为它们今天存在,明天就会消失。但是,它们其实会积累,并不知不觉形成河流,将你拖去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几小时前,菲尔德利用在一处疫情检查站被迫停车的空挡,像老鼠般钻出车窗。金属左臂帮了大忙、他抢了一辆摩托,调头狂飙。在倒车镜里,他看到了魔幻一幕:一颗弹头拖着弧光从背对自己的跛脚手背飞出。起初,飞行轨迹还是相反的,可一眨眼就拐了弯,直奔摩托而来。
“你疯跑的样子就像头大象。”跛脚将木梁压到他背上时说,“好在追踪飞弹很善于掀翻大型目标。”
跛脚弯下腰,展示手背上的武器。突然弹出的利刃,在菲尔德左脸上割开了一道口子。跟着又是一下。两下。三下。动作从容,速度缓慢。为的是,让菲尔德身体分泌的纳米修复剂来得及填补伤口,但同时又能留下疤痕。菲尔德感觉被踩住的右臂一阵疼痛。右臂上连接的喷嘴嵌入了肉里。他听到金属破碎的声音,看到一道红色从喷嘴护板下流出,渗入土中。跟随那股破碎寒意一同钻入身体的,还有跛脚的声音:“作为半机械人,你的金属肚子简直是个产生纳米修复剂的宝库。但万物皆有瑕疵,修复剂虽然能让伤口自动愈合,却无法保证恢复全部神经功能。我破坏了你的泪腺。从现在起,你将无法正常笑,也不能再哭。怪胎,这是对逃跑的回报。好了,吃预防药的时间到了。”
菲尔德感觉双腿在这句指令后不由自主地直立,伴随开关按下,肺部一阵紧缩,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跟着一管淡绿色液体的针剂从他金属左臂下的喷嘴自动弹出,注射进跛脚等候的小臂。这一幕不禁让菲尔德想起年少时住过的农场。农场里有一种体格健硕的黑色奶羊,人们用电流刺激,让它们产奶,直到它们筋疲力尽,被电流结束生命。而他,则由着电流驱动机械下身。只要他活着左臂喷嘴就可以释放合成的纳米修复剂,或者其他止疼药。
“为什么你总想逃走,铁皮脸?”跛脚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
“我的名字是菲尔德。”
“我就要叫你‘铁皮脸’。这就是逃跑的理由?”
肺部的悸动还在持续。菲尔德眼前浮现出躺在电击台上的黑羊,最后一滴奶水已经流尽,黑色的尾巴仍不断摆动,嘴巴大张,仿佛想要吸入最后一口空气。
“根本就不存在可供替换的义体。出发前我看过导师回复的邮件:取出反应池的唯一方法就是将送药人的身体拆解!”
“没错,我们知道是你入侵了实验室邮件服务器。和其他为了蝇头小利甘愿铤而走险的人相比,你够得上极客。所以我可以告诉你鉴定组今天早上发现的有趣消息,是关于你的前女友——海伦娜的。”跛脚说。声音不大,可句句都像钉在菲尔德心上。那几无嘴唇的苍白嘴巴里跟着发出连续笑声,将笑话补全道:“你在孤儿院长大。同出走的老爸一样总喜欢把麻烦丢给别人,在你去导师那里后,海伦娜发现自己怀孕了。没人知道父亲是谁。我想,这应该跟你逃走没有关系,,但是机缘巧合,不是吗?”
电闸合拢。黑羊的死亡也许不比其它死亡更糟。电击致死甚至感受不到痛苦。跛脚点燃哈瓦那雪茄,暗哑的喉音伴着淡紫色烟雾飘来,呛得菲尔德几乎流泪。
“我不要求一夜之间你就变得听话。”跛脚顿了顿,“可如果我们要合作,总要有个开始,也许我们彼此都该卸下一点防备。”
“卸下防备?”
“对,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冒险?”
“是有一点。”
跛脚微微一笑:“我同意,不过你可以先向我提问,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可以?”
“随便什么。”
“你能查到海……”菲尔德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停住,“我想知道你的驱动力是什么?”
“什么意思?”
“是什么驱使你押解我?甚至不惜穿越瘟疫肆虐的地带。不会是只为了钱吧?”
跛脚思索片刻,伸手指向天边黑沉沉的乌云。“你看见酝酿中的龙卷风了吗?一到夏季,热带风暴就会造出这样的鬼天气,大量降雨每次都会淹死一些人。经验告诉我,如果不能阻止风暴,就追随它,让它去破坏必将被破坏的,而我会安然无恙。导师的确希望一拿到反应池和过滤装置就跑路。也就是你的肺。跑路。还有一件事也可以透露给你。你这身机器框架的能源装置其实是一次性的。不用拆解你,只取出电池就没法再装回去,同时自动产生的毒素还会瓦解你的原生器官。别紧张,只是安全策略。导师不希望在反应池这件事上存在其他竞争者。”
他说的轻描淡写,“原生器官”几个字和“铁皮脸”的代号完美契合,好像谈论的仅仅是个平常的报废过程。
“我可能有个孩子?”
“谁知道呢?分娩记录显示为男性,可溃散背景下的记录总是充满错漏与混乱。不过有些东西指向比你更伟大的方向,没准值得最后奋斗一下。”
烟雾呛得菲尔德剧烈咳嗽,“我有个儿子?”
“这样说也可以。要是你愿意保证不再逃跑,交接过程可以再协商。”
菲尔德以为跛脚说的是交接时会让海伦娜带孩子一起来。他想知道孩子长成了什么样?他迫不及待想跟他说话。可接着,他听到的却是一支猎人小队已带着拆解设备上路,并在发现他又一次试图逃跑后,加紧跟上。
“孩子没跟海伦娜在一起,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去找出路了。情报只有这么多。落在猎人小队手里,你会直接变成零件,我会失去离开的机会,无法再追随风暴。你仍然可以拒绝合作……”跛脚扬起双眉,并未把话说完,但菲尔德知道下一句是:“可是你没得选择。”
“孩子走的哪个方向?”
跛脚哈哈大笑,“要是你知道他和我们同路,会变得安分点吗?”
粗糙的手指顺势钻入菲尔德肮脏的领口,从里面扯出一条皮绳做成的项链。项坠是一颗黄铜桃心,背后装有开关,弹开后,菲尔德生命中最难忘怀的纪念就落入跛脚的掌心。那是用红色丝带扎起的一小捆海伦娜的头发。跟着,它在雪茄烟头明亮的火光中化为几缕青烟。菲尔德想要冲过去,揪住对方的衣领,可金属双腿在电流控制下死死钉在原地。他脸涨得通红,手臂无法正常抬起,耳朵里充满鼓膜不停跳动发出的混响。鼻子酸酸,却一滴泪也流不出。眼前浮现出的尽是海伦娜将东西丢出医护宿舍的画面,还有她提出分手时决绝的眼神。可思念却无法停止,翻涌的悲痛支配了他。他感觉大脑随时可能宕机。
人生就像一家超过你预算的餐厅。海伦娜的音容忽然浮现。她曾沮丧地感慨所有美好事物不是贵的离谱,就是根本不存在。人们为了没有机会尝到的幸福,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菲尔德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有机会和自己的孩子相逢,可如果他们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如果他保证不再逃跑,是否就能从跛脚那里找到线索?
他在胡思乱想中缓缓睡去,并没意识到自己同这道“幸福”大餐的相遇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二、偶遇
风暴在新选定的路线上突然慢下来,遮天蔽日的沙尘与墨色乌云连到一起,只几分钟就让汽车驶入黑夜。这通常是龙卷风展开攻击的前奏,不同于以往,这回还伴有携带病毒的绒毛,如雪花般伺机落下。左侧保险杠发出闷响。跛脚咒骂一声,猛踩刹车,扭头观察撞上的东西。
菲尔德靠着车门,脖子被铁链拴着连入后备箱中的绞盘。单调的叮当声中他看见跛脚回头,便也下意识地将脸转向窗外。猛然吓了一跳。导师正隔着泛黄的天地望着他。仔细看时,会发现许多树叶停留在他无比宽阔的额上。原来是张广告牌。导师那句广为流传的话语坠在他合十的双手旁:“凡上帝赐给我的人,我总不丢弃。”砍伐殆尽的旷野间只剩下巨大的广告牌,头顶沙尘,继续承诺着一个看不见的光明未来。
车子停下,一个矮小剪影歪斜着走上前来,当脏兮兮的小脸贴在满是灰尘的车窗上时,他被车内青色的铁皮面罩吓了一跳。这一幕同样令面罩后的菲尔德汗毛直竖,连接绞盘的铁链跟着发出尖叫。原因不是那孩子破烂的衣服,和头上的血污,而是那张脸。扁平鼻子,厚嘴唇,隐约可见眉宇间的胎记。尽管五官小了一号,可黑色卷发,淡褐色发亮的眼睛还是几乎保留了属于菲尔德家的全部特征。车外的男孩有着和菲尔德几乎一样的脸。一个小号菲尔德就站在那里。
“那孩子受伤了。”菲尔德说,好奇心与同情心簇拥在一起。
“坐回去,铁皮脸。自会有人为他买一张通往极乐世界的单程票。”
孤零零的男孩面向车门做出乞讨的手势,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无需面罩增强视觉的帮助,菲尔德也能辨认出那矮小身体在刚才撞击中所遭受的伤害。擦伤,骨折,也许还有软组织挫伤。一束自乌云缝隙间射出的光将男孩头发染成金色,纯净的瞳孔、瑟瑟发抖的身影令菲尔德禁不住屏住呼吸。为什么男孩不说话?
车子开出一段后,来自肺部的压力才在毛细血管中绕了一圈抵达大脑,那是一种遥远的回声,就像是见到了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亲人。菲尔德随即陷入幻觉,以为七八岁的自己经由时空隧道,带着天堂的光亮突然出现。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男孩和无法触碰的难过渐渐远去。记忆这时竖起屏障,带着他返回了平静的小时候。那时夏天总是漫长,菲尔德住在距离班加市三百四十公里外的村子里。两间连在一起的平房,和带旧车库的院子构成了儿时乐园。村里人相信用植物萃取液混合洗涤剂涂在身上就能避免被紫外线晒伤。结果一到夏天,家家户户都会去附近树林,扒开树皮寻找汁液。直到多年后菲尔德才终于明白,皮肤病之所以放过他,主要是不爱出门的习惯和运气帮了大忙。但这并不妨碍怀念那时人们融洽相处的种种乐事。可渐渐的,一切发生了变化。雨季,泥石流频繁冲毁公路,龙卷风也开始推倒村里的房屋。越来越多的人们放下从祖辈起就代代相传的农活,跑去新建的工厂,用整日劳作换取一些药片。日益增加的极端天气巩固了人们的焦虑。拥有神奇功效的药片成了工资的重要组成。服下后不仅能抗拒困倦,饥饿,甚至还可以降低许多疾病发生的可能。只是在它的防御列表中,不包括这次大流行的瘟疫。
成长过程中,只要一想到有人可能想到自己,菲尔德就会脸红,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思考不同的躲藏方式。他可以在旧车库的红砖墙后面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研究云彩的形状,分析甲虫爬行的轨迹,拆下捡来旧家电上的零件拼凑出各种奇怪东西。这些成果能以完全平和安静的方式博得爸爸的夸奖。每当这时,他便会产生“被在乎”的感觉,觉得生活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无聊。一条河从村旁经过,河道另一端连着为班加市供水的巨大湖泊,老爸就在支流修船厂上班。几年后越来越多的污染物让往来船只日渐稀少,修船厂于是主动承担起清理淤泥和捡拾垃圾的活儿,以此赚些小钱。有时,老爸也会带菲尔德一同去赚这样的外快。入夜凉风阵阵,他们乘小船进入湖区,沿途下网捕捉偶尔露面的小鱼小虾。大约一小时后月亮升起,菲尔德在老爸的指点处下锚,等他将白天搜集到的金属纳入船舱。马达声处扬起片片碎浪,小船一路猛进。月亮很大,洒下皎洁的强光,无数白色垃圾在水中荡漾起伏,反射光芒。明暗交变,宛如退行中又一个月面。“去月亮上冲浪”成了他和老爸的行动密语。他们约好,总有一天会在阳光底下驾船远航,做真正的冲浪。那会是温馨的体验,属于他和家人的美好图景。旧车库的红砖墙围出了菲尔德的城堡,老爸就是他心理上的盔甲。
菲尔德的冥想被一连串汽车喇叭声打断,倒车镜里浓密的沙尘后面,龙卷风像一根摇摆的巨大烟囱,贴着地表发出滚雷一样的巨响。是龙卷风逼迫跛脚调了头。视线前移,心脏就因恐惧而加速跳动,只见刚刚远去的男孩仍旧呆立在道路中央。龙卷风追赶汽车,汽车冲向男孩,急速缩短的距离让男孩脸上的惊恐变得愈发清晰。要是可以摘掉面罩,菲尔德相信此刻自己的表情一定也是如此。
然而跛脚不想刹车。这里地处偏远,刚才的事故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作为佣兵,一切同任务无关的延误都是在和收益作对。外骨骼装甲察觉到菲尔德的动作,在他伸手去抓方向盘的瞬间下巴就被跛脚的拳头击中,整个人栽向另一侧。不过这也让菲尔德找到了新办法。他顺势撞开车门,车身由于突然施加的向心力偏向一边。菲尔德在铁链牵引下贴着路面划出一道弧线,刚好有机会在惨祸发生前一把抓住男孩。男孩的身体轻盈得如同羽毛,翻滚了不知多少圈后,他们终于停下。
无数沾染沙尘的白色绒毛随风飘落,纷纷扬扬犹如灰烬。
男孩擦破的肩膀渗出白色粘液,尽管五官因为疼痛扭曲到了一起,可还是用力推开刚刚救下自己的菲尔德。更不可思议的是男孩还用手语叫菲尔德躲远点。完全出于下意识菲尔德就解读了其中含义。因为那正是他住过孤儿院常用的一种交流方式。他学的很快,后来还教会了海伦娜。
“动脑筋。”菲尔德拉住男孩,一边用手语,一边发音:“想活命,就必须动脑筋,从你看到的事物中归纳出结论。”
接着,他按照增强视觉给出的提示,以极快的速度复位了男孩脱臼的肩膀。又从金属左臂下取出智能透皮贴剂,敷在男孩肿起的手臂上。完成这些后,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男孩脖子上的方形项坠掉了出来。上面的金漆虽已掉的差不多,但四叶草的图案仍清晰可见。如此熟悉的花纹让菲尔德的心咚咚直跳。他用自己的毛巾打结后套到男孩脖子上做成吊带,借机观察项坠上的图案,试图用确凿的瑕疵说服自己那不过只是巧合而已。结果,反而看清四片草叶组成桃心一样的笑脸,以及下面细小的老爸签名。都美丽的令人窒息。
菲尔德的脑袋快速倒带,有些部分被压抑的白色空洞占据,有些却是彩色的,缤纷生动。不去湖上冲浪的夜晚,他们会在车库闲坐。老爸永远只会在方形项坠上雕刻自创的四叶草。成品刷上金漆能够成功卖出的数量很少,大部分成了菲尔德的收藏。老爸喜欢把剪下来的一小撮头发用别针绑好塞进项坠。他说只要戴着项坠,不论身处何地家人都在一处。这些纪念品多在成长的辗转中遗失。但也有一些,连同捆绑头发的方法交给了海伦娜。
背后传来跛脚的咒骂,愤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菲尔德的后背就像被载重卡车撞上了一般。
“我只想为他包扎一下。”菲尔德从地上爬起来。但解释无用,跛脚的脏话和拳头一起落下来。
“不可以将药用在无关的地方。趁我没揍扁你,快滚回车上。”
跛脚像是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药桶,男孩却又在这时将一张白色卡片举到头顶,像是划亮了一根火柴。长方形的纸面贴满防水胶带,让“德科医疗中心”几个字反射出光芒。菲尔德提到项坠的来历,然而跛脚没心情细听。男孩用手语提出送自己回家的要求彻底激怒了跛脚。撕扯中,跛脚用力摊平男孩的手掌打算看个仔细。结果项坠背面火红的圆体字母“H”瞬间令菲尔德目眩。
“你想说,这小崽子带的便宜货来自你之前的女人?”跛脚不住摇头,“不可能带上他。这样的烂东西随便哪里都能找到。”
跛脚用力抓住项坠,菲尔德眼看着气得直跺脚的男孩,感到脖子里的血管突突跳个不停。心想男孩虽然说不出,但肯定听得懂。项坠在撕扯中弹开,露出两段用别针固定的毛发。下面黄褐色的一段正是菲尔德的发色,而上面浅白色吊着绿色装饰珠的那段,同前一天被跛脚点燃的海伦娜的头发完全一样。
“那绝对就是海伦娜的项坠!”菲尔德语速越发加快,感觉声音都充满了力量。男孩来自医疗中心,海伦娜又是一名护士。简单的逻辑推理就能得出送男孩回去就能见到海伦娜的结论。没准她还能想出办法改变几天后自己遭到拆解的命运。如果不能,菲尔德也愿意抓住重逢的机会,弄清楚最后一晚她不辞而别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跛脚说过,在离开前,她怀孕了。真蠢,他应该看出来才对,男孩年龄刚好与他们分开的时间吻合。没准那真是他留在这世上的血脉!菲尔德看向广告牌,导师的箴言忽然变成了一种启示,鼓励他郑重结论:“行行好。就当是我的遗愿。你说过,要是不再逃跑就让我和亲人相见。现在我要使用这个机会。”
跛脚的腮帮子抖动了一下,震波扩散到颈部,被庞大的外骨骼装甲吸收,消失的无影无踪。男孩,突然插入的要求,很快到来的龙卷风。这些不确定的因素都在他的大脑中进行着加减运算,然后得出结论。
“回答还是不行!”跛脚咆哮起来,伸手抓向男孩。菲尔德当然了解,他是要毁掉项坠,像一天前烧掉属于他的纪念之物那样,斩断希望。但这次定要让他落空。他用力抓住跛脚挥出的手臂,结果小腹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另一拳打在脸上,脑袋在面罩下发出共振的混响。格挡无用。跛脚的拳头雨点般落下,喷嘴护板飞出视野,在纷纷落下的灰烬一样的绒毛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眩晕感还没有消失时,一个坚硬东西就从面罩下的缝隙钻进来,止住了呕吐的冲动。乌黑的枪口令菲尔德僵在原地,任凭铁链在颈上一圈圈饶紧,溺水感让他不自觉地张大嘴巴。他惊讶的发现,死亡的恐惧竟然散发出让时光倒流的魔力。他仿佛又回到十三岁夏末那个傍晚。刚从旧车库出来头上就狠狠挨了一下,接着,同样被一把抢抵住下巴。昏暗中,他看见趴在地上的老爸,以及踢打他的黑影。挟持他的人说,老爸从湖里捞起的金属是偷来的,新老板要他坐牢。第二天菲尔德看到留在桌上的字条,说老爸要去追寻帆船梦了。从那以后,他消失不见。菲尔德的世界没有了城堡,生活中也不存在盔甲。
“你要反抗我,就为了两撮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的毛?”跛脚吼道。
“求求你,别当着孩子的面。”
“干嘛不!今天看起来是个练习射击的好日子,他自找的!”跛脚露出凶狠的神情,枪口在铁面罩和男孩之间来回摆动。菲尔德所有的决心在这一刻如同扑克牌叠成的房屋,瞬间倒塌。他拿的是一手烂牌,连一张A也没有。唯一的希望就是跛脚的良心能在这时发挥作用,可这个预期有个不稳固的基础,就是当一个人自身利益受到威胁时,他愿意付出代价的程度会跟遇到的风险成正比。
菲尔德看见跛脚深深吸气,猜测这个动作代表他不同意自己的观点:如果现在开枪不仅能够立刻结束对峙,还能避免节外生枝。瘟疫肆虐,死亡司空见惯,跛脚手里有枪,背后还有导师这样强有力的人撑腰。这时一颗红色激光准心在男孩前额上出现。菲尔德感觉上半身的血液已经凉透,只能紧闭双眼,祈求这出悲剧快些结束。
“干什么?现在求饶来不及了。”
菲尔德睁开眼,看见跛脚抓着男孩举到头顶的一包东西,几块长方形白色织物雪片一样翻滚着落地。
“是口罩。他想给你口罩。”菲尔德怯生生的说。
“我知道那是什么,铁皮脸。而且我不需要,我的防护措施……”
后半句在剧烈的咳嗽声中淹没。跛脚露出苦恼的神情,一只眼睛瞪着菲尔德,腾出手用力揉了揉另一只眼。可没等把手放下,更为剧烈的咳嗽迫使跛脚弯下腰,使劲吐出一口血。
“霉菌病毒。该死,可我明明每天都注射修复剂。”跛脚扑上来。脑袋紧紧抵住菲尔德的面罩,似乎想把每个字都塞进他的耳朵。
菲尔德吓得半死,无力的抬起右臂,将早些时候发现的喷嘴异常如实招来。他不知道这东西坏了多久,更不清楚该如何修理这也许要怪之前落在他身上的拳头,或是早先用来惩罚逃跑的木梁。
“混蛋。你让我感染了。”跛脚抓过男孩又一次举到头顶的东西,贴满胶带的“德科医疗中心”卡片这次被当成了救命稻草。医疗中心在不远处的镇上,那里一定能找到修理喷嘴的设备。然后就可以取得纳米修复剂,动作快些,还来得及赶在病毒蔓延到主要器官前完成治疗。没必要冒险在有猎人小队尾随的情况下开枪。
几声愤怒的咒骂过后菲尔德被像行李一样,和男孩一起塞进后座。车身打了个激灵,在被绒毛变为白色的地面划出一道缺口疾驰着向前冲去。不一会儿,龙卷风在皮卡后面,卷起沿途遇到的一切抛向几十米高的天空。菲尔德将男孩抱在怀里,等他睡去后小心展开卡片上方不规则的折痕。一行红色粗体字映入眼帘:请帮帮我们。同防水胶带下先前展示的文字刚好组成一个完整句子。他心事重重,想要从车窗外的风暴和轻飘飘的稚嫩字迹间看出一种模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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