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霭沉沉楚天阔

       1915年，我也不过十八，已经在“雨霖铃”呆了四年，接客两年。那是从楚先生手中接下它的第一年，而遇见经年的时候，我刚刚从楚先生的坟地回来。

     楚先生，我的救命恩人，一个温文儒雅的青年，也是雨霖铃的主人。

    当时我浑浑噩噩地趴倒在官道上，稀烂的黄泥糊住口鼻，模糊的视线看着父母远去，他们将我扔了，在那个动乱的1911。不知身边行人过了几何，终于有人停下来了，我被抱到马车上，毯子很软很香，醒来的时候，我就在雨霖铃了。我感激楚先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可我并不想当个妓女，因此当我知道这个青年带我来的是个妓院的时候，我疯了似的想要跑出去。

     沈沈她在院中看到我要跑出去，立马跑到我面前，给了我一耳光。她手上翡翠镯子叮咚作响，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开始骂，骂我不识好人心，骂我狼心狗肺。她骂我哭，她骂得越狠，我哭得越厉害，终于哭声盖过骂声，我被带到到楚先生面前，沈沈对楚先生说，“楚天阔楚天阔，看看你带回来小姑娘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大男人会被一个女子堵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有些新奇，也不哭了，楚先生放下书，看着沈沈漂亮但又因生气而瞪大的眼睛，温和地听她说完。

        他没有反驳，只是请沈沈坐下消消气，然后对我说，“你的名字是叫今宵么’’

        我点点头。

        ‘’那么今宵，"  他接着说“武昌那里起义了，所以你要逃来北平活下去，却不知道北平也很乱，对吧。"他是那么敏锐猜得很准，抿口水又继续“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妓女这个身份，认为轻贱，可是为了活命，你得接受，何况你的父母不在人世，我不会无缘无故去养活一个人，只能你自己来养活自己。‘”他的嗓音像茶香般醇厚。

        我其实想说，我的父母没有死，可是他们不会毫无缘由的想起他们的女儿，除非我还可以为我那哥哥捞点好处。雨霖铃是被荫庇着的，是能活下去的，谁想死呢？因此我最终留在这里。其实我知道我正寄人篱下，但还是渴望从他身上获得一些我未有过的关爱，毕竟他是唯一一个停下车的善良的人，所以带着一些希冀和不易察觉的祈求，在他迈进里屋前，我说，你可以管我吗？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一声飘渺的好传来。楚先生教我写字读书，本来想教我画画却因为我的画技实在不堪入目，索性就歇了这个心思，一心一意地教我算数，此时我并不知道教我这写的深意。

        在这之后，我不知道沈沈姐是否对我心存愧疚，反正我是再没挨过她的骂。雨霖铃也陆陆续续的进来一些人。

         17岁时我挨了楚先生的骂，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么生气，我抽大烟的事情被他发现了，他把我叫到身边，一声喝道 "跪下！'’。那时我不认为我有错，反而想着楚先生管的太多了，如今看来我真的是狼心狗肺，我不由得说出口，良辰看向我，大眼睛像是在说都过去了，然后催着问我阿婆你说了什么。我深吸一口烟，吐出，白烟袅袅被雨滴打散。

       我说，‘’皇帝早退位了，哪有迂腐这么厉害，让人下跪的。‘’他用力拍了下桌子，桌上的汤药翻了，褐色的汁液苦味极甚。他说''抽烟，那是离间叛道的事。''我梗着脖子对他说，''先生，您说抽烟是离经叛道，可你照样开了一个青楼，这不是离间叛道，这又是什么？‘’他突然愣住了，手无力地支撑着脑袋。‘’是啊，‘’他轻轻的说，我看着他，内心竟然不是愧疚，而是自鸣得意。

       他没有再说什么，那天下午，罗医生诊病时嘱咐楚先生，不要进风，最好在室内休养。这一养就从秋天到了冬天。从那天到楚先生最后离开，我只见到他离去时瘦削的背影。

        是在1915年冬天的某个日子，我忘了具体时日，只记得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在风中狰狞飞舞，早晨的太阳在这样迷蒙的天气中仿佛要落下去。几个穿墨绿色的大衣的兵在雪中等先生，先生披着藏青色的披风，走上车的身影竟有些模糊，只是前一晚，我才知道他要离开，离开这个名义上的家，去寻找他的青春。我就站在他的卧室前，打算借次小会对他诚恳道歉。却冷不丁窥见他和姐姐们低低交谈的一幕，听他对各位姐姐嘱咐，听他让姐姐们转告我的话，以他未来的打算，通过欢快的语调，我甚至可以想到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那时候已经有了阳灯，光线很柔和，我靠在走廊上的柱子，睁着眼看着头顶灯下不断撞击洋玻璃蛾子，心里想着洋人东西就是不如老祖宗的好，不然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冷？:

         雪花飘飞的早上，他穿上了舍不得穿的藏青色披风，其实已经很旧。我看着他走上车，他的头上落满雪花，仿佛一瞬变白。黑色汽车越来越远，伸出的小长方体后来是一个黑色的点，然后消失在不断延长的前方，沈沈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其他姐姐也都是用帕子遮住红红眼睛，我明明已经17了，却天真的可笑，竟然以为着不过是次再见。

          入了春，天气渐暖，我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先生院里的花到了现在还没开，莺飞草长日子我如坠冰窖。四个月不到，楚先生竟客死他乡。此时雨霖铃已经在我手里三个月，我明白了他对我的教导是最坏的打算，我开始后悔，开始愧疚，我想我应该是从那时开始长大。

        先生下葬的那天，我看到了姐姐们口中到罪魁祸首---唐滇 ，他是已有不小势力，割据一方的军阀，楚先生为他挡了枚子弹。我怀疑我也是一名罪魁祸首，在他的墓地边，我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碑。

      清明节的时候，我终于迈出了脚步。

     ‘’吾友楚暮之墓‘’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唐滇字迹很好认，我一眼就找到了楚先生坟墓。我站在他的碑前，凝视园内那些翠绿茂密让人心生寒意的树木，园外姹紫嫣红花儿。‘’便纵千种风情对何人说……‘’我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秦今宵的‘’父亲‘’死了，这个认识太令人难熬。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没能忘记，我低下头摸摸梁辰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