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剧(三) ▏重映②
“等一下。”
涂澜伸向麦高芬的手停在了半空。
“怎么了?”
我努力地在头脑中筛选着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之前发生的事情。
“先别碰它。这里是故事的一个……转折点,在你触摸到门把手的时候,它会重新开始。”我说道。
“这是很突然的信息。你已经经历过一遍了?”涂澜敏锐地捕捉到了我那对于现在来说不合时宜的台词。
“是的。”
她收回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的门把手。
“你说的重新开始,是又把我们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再重复一次吗?”
我摇摇头:“不,那应该是别的故事。我遇到了其他人——”
这么说很不准确。
“我遇到了其他的你。”我改口道。
“多元宇宙?平行世界?”
“都不是。”我回忆着剧作家涂澜说过的话,“这更像是好几部由你参演的戏剧,而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她们在戏剧里的身份本身。”
“剧作家?那是谁?”她问道。
我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忘记了她能听到言语之间的旁白。
“是一个口袋里塞满稿纸,抱着一台会自动工作的打字机的……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地更准确,“她说关于每一个你的故事都出自她的手中。”
“也包括现在吗?”
“我不太确定,但很可能就是这样。”
涂澜的嘴角耐人寻味地上扬了几分,我看不出在其中包含着的是哪种感情。
“这还真是……很不公平。”她咬着嘴唇说道,“虽说每个人的命运都该由自己掌控,但她如果是另一个我——唉,这听起来竟然挺合理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在这个故事里,周围的路人格外的少;音像店开始放起广告来,摆在门口的高级音响把上世纪的金曲用声波扩散得到处都是。
“所以那个我是知道你会在某个时间告诉我关于她的事情。”涂澜认真地思忖着,“那我该怎么摆脱……不,就连我要摆脱她的想法也写在了她的剧本上。”
她看向我,神情比刚才还要复杂。
“我原以为我能看到其他人心里的旁白是很了不起的事。”她说道,“可现在你却告诉我,我也早已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那个人甚至是我自己。这真是讽刺……而且残忍。”
涂澜扭过头,长舒了一口气。除了高音量的复古乐曲,世界一言不发。
“你待在这里,不无聊吗?”她背对着我说道,“看来我这儿的故事就快以一种悲剧的方式结束了,你最好用那个门把手前往别的观众席上去。”
“可是……”
正当我在思考该如何把反派涂澜的事情告诉她时,她再次捉住了我把所想的东西概括成旁白的漏洞。主角涂澜转过身,正准备对我说些什么;可上一句话也是个严重的错误,她的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动。
“别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上乱七八糟的前缀!”她往前踏出一步,“反派,嗯?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多了个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是何等荒谬的……”
涂澜的思绪似乎变得很混乱。
“如果我能提前结束这一切……”她看了看街道上出现的车流,我敢保证那些车的出现不是凑巧,而是为了接下来的演出效果。
她想要自我了结,但她做不到;属于她自己的麦高芬还没有找到,这个故事就不可能结束。关于认识到这一点的时间,涂澜比我要早得多。
我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一个和你作对的‘你’,这没错。”我一边让头脑中的猜想成型一边说着,“但是,但是她分明就在另一个故事里,你们应该无论如何也见不到面才对。”
身穿警服的涂澜的模样出现在脑海里,不过我随即否认了“主角”另有其人的想法。她的出现显然代表着“配角”。
“那这就成了两个悖论了。”涂澜语速很快,她还在为故事的真相而感到愤怒,“一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主角,一边是见不到目标的反派。这下好了,谁也别想提前退场。”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两个故事连接在一起……我努力地回想着另一个故事里的每一句对话。耳边似乎再次想起了某位涂澜的声音。
观众。她说道。
“我该怎样同时出现在两个故事里呢?”我的问题脱口而出。
“什么?”
“你碰到那个门把手,我就会去到另一个故事的开头部分。”我的想法让我来不及把语言组织得更有逻辑,“而这里看上去并会不受到什么影响。假如我能做到同时出现在两个故事里,就能——”
“就能发现属于我的麦高芬是什么,然后告诉我。”涂澜接着把话说完,“那既然如此,何必这么麻烦?同时在两个故事里好像也不是什么必要的程序吧?”
我刚想提起在第一章里我用尽办法也没法向涂澜说明麦高芬是什么的情况,她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这个条件也太胡扯了,我越来越觉得那个写故事的我其实没什么真本事。”涂澜叹了口气,“我们该怎么做?”
故事又到了要靠麦高芬推动的节点。
“你上次触碰门把手时,另一个故事重新开始;而我从那里回来,也是因为在最后抓住了它。”我说道,“但这两个故事之间有一段时间差。我想如果我在你碰到门把手之后立刻也抓住它,我就会一边去往另一个故事,再一边从那里回来。”
“听上去太可怕了。”涂澜皱起眉头,“你确定你不会被撕成两半什么的吗?”
“观众选择看哪场表演是观众的自由。”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这么肯定,“况且我们也只有一试了。”
涂澜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计划。
“那我们这就开始准备吧。”我说道,“谁来倒数?”
她深吸一口气。
“三。”
“你这就开始喊吗?准备时间是不是短了一点?”
“二!”
她再次伸向那个半截门把手。被人握住就是门把手的宿命,世界上所有的门都应该有一个用来开启的把手。
“一。”
涂澜把手放上去的一刻,身后的阴影再次往前涌来。不过这次,故事该往哪里发展的选择又多了一项。只剩半截的门把手已经没有多少位置,我没思考太多,用掌心把它的断面整个握在手里。
这么做的后果很快就体现了出来。我浑身不受控制地疯狂颤抖着,胃里翻江倒海,呕吐的欲望愈发强烈。我想把我整个人从里到外翻个遍,我想一刀把我自己劈成两半,我想将灵魂从体内整个剥离。我在遭受折磨,但这并不痛苦,只是“不应该这么做”的絮语密密麻麻地堵住了耳朵。有什么东西在极力阻止我、否定我,就像观众从来就不能和台上的演员交流,旁观与见证才是他的第一要务。天旋地转,我听到大地深处传来的轰鸣好似板块移动,那是被迫即刻组装的舞台;我感受到另一个太阳的热度,聚光灯又不得不打开了一盏。故事在继续,故事又要重映了。
一切突如其来的感觉又戛然而止,我勉强直起身子,腿一软,又摔倒在墙根。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可是我只想把眼闭上,什么也不做。
涂澜把我从地上捞了起来。
“你还好吗?”
我睁开眼睛。阳光并不刺眼,我仍感到令人不适的眩晕,那是做出特殊选择带来的余震。
“我在哪?”
“你哪儿都没去。”涂澜说道,“你突然弯下腰浑身发抖,然后就摔倒了。发生什么了?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感觉到了什么……
我站在街道的起点,也站在涂澜身边;视野里出现了两幅画面,就像两台显示屏的内容违和地重叠在一起。我很难再保持平衡,于是便靠在音像店的外墙上;但同时我又摔倒在地上,从身体的侧面和背面都能感觉到来自墙体和地面的反作用力。
“我得……适应一下。”我没说别的,这些不用我亲口说出来她也会知道。
我试着单独操控一具身体站起来,但我不能确定哪边的我会更接受从头脑中发出的指令。直到我能保证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才向涂澜说道:
“应该是成功了。”
我开始往前走去,就像上一次重映时的那样。当我来到我和涂澜以及那个门把手所在的位置时,我看到那里除了一面墙以外什么也没有。
“你僭越了,我亲爱的观众。”
我转过身,剧作家站在道路中央,一边翻看着那沓稿纸,一边时不时用带有抱怨的眼神打量着我。
“这是谁在说话?”涂澜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真正慌乱的样子。
“你听得见她的声音?”
两个故事里的我同时回头,一个面向墙壁,一个面向主角。
“不……我只是……像往常那样……”涂澜捂住耳朵。另一个故事里的对话经过我的视角变成了旁白被她接收,而这似乎让她很不习惯。
“这种事不应该由你来做。”涂澜扶了扶她的贝雷帽,“心急总是没有好处。那位带枪的演员在这个故事结束的时候会主动让两个故事变成一个,而你却提前从座位上逃走了。真是可惜……你是多不信任我才会做出这种选择?”
“她就是……那个写故事的我?”
涂澜的表情有些痛苦,她本不该直接听到另一个故事的声音,这是某种类似于法则的东西在作祟。
“她问你什么?”
“你不知道吗?你不是已经把所有结局都提前写好了吗?”我反问道。
“对我而言更精彩的是过程。”涂澜说道,“可是你把一切都弄乱了,我只好重新书写这两章。”
她在稿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直觉在神经之间来回爬行,告诉我那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内容。
“她的麦高芬是什么?”我上前一步,想要阻止涂澜继续写下去。可她在纸上一划,路面上瞬间裂开一道口子,挡住了我。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是……”
在另一个故事里,那道口子离涂澜所站的地方不到一米的距离。
“稍安勿躁,我马上就好。”
涂澜手中的笔一刻也没有停过。我把注意力挪回原来的故事,拉着饰演主角的涂澜站在了离她更远的地方。
“该由我们自己探寻的东西始终走不了捷径。”剧作家完成了作品的修改,随手把那只笔扔进了裂缝当中,“你会喜欢接下来的情节的。”
她抬了一下帽子,消失在纷飞的纸片里。
身旁的涂澜忽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按住胸口,跪倒在地上;大滴的汗珠从她脸上滑过,她喘着气,有些呼吸困难。
“涂澜!该死,她都做了什么?!”
故事的主角艰难地站起身,望向那道在两个舞台上撕开的裂缝。
“我……”她又移开视线,看着我的眼睛说道,“那些旁白一样的句子,我看不到了。”
剧作家修改了她的故事。也许这些情况早就安排好了,但为什么——
“挺安静的,哈。”涂澜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我们之间的对话终于可以正常点了。不过这是不是说明……我不再是主角什么的了?”
“不要这样想。现在还留在这儿的只有你。”我说道,“你还要找到属于你的麦高芬。”
“可它究竟存在吗?”涂澜问,“我们已经走了够久的了,如果它不在我身边,那一直以来推动着我们的到底是什么?”
她话音未落,我听到另一个故事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我被气浪掀倒在地,在涂澜面前的我也一阵耳鸣。她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即使听不到另一边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
我撑起躺在地上的半边身子,在漫天灰尘中,一个人影慢慢向我走来。
“那个疯子说,你把人带来了?”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在此刻更加清脆,“可我怎么没看到呢?”
涂澜把弄着手里的左轮手枪,如约而至。
危险的铃声在我心中疯狂地尖啸。既然剧作家能剥夺主角的能力,肯定也能赋予眼前的涂澜别的东西。
“快跑!”
我来不及解释更多,拽着涂澜就要离开这里。
我往左跑去。
“这边!”我拉着涂澜向右跑去。
“嘿!我们才刚见面!”反派在我身后举起了枪。
子弹击中了我脚边的地面,溅起一些碎屑。我扭头看去,她朝着我的方向跑来,这再好不过。
“发生什么了?我们为什么要跑?”涂澜问道。
“我说过的那个反派来了。她现在变得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站住!”
我一边奔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距离还不够,我在心里默念着。
“那个剧作家告诉她关于这个故事的事情了。我得把她引开……至少现在需要这样。”
“那边的你怎么办?”
“放心,她没法对我怎么样的。”
直到跑进另一条街,我才放慢了脚步。
“停下……我说,停下!”涂澜有点气急败坏,“你这是干什么?”
在这个故事里,我也同时慢了下来,拉着涂澜钻进一条巷子里,躲在两栋建筑之间的空隙中。
“现在我们怎么办?”她问道。
“我们在这里藏一会儿。”
“我不能让你见她。”我说道,“剧作家把故事变了个样子,但她不应该提前走向结局。”
“那我呢?”涂澜朝我喊道,“我的使命就该被忽视?”
“你甘愿被别人掌控命运?”
“我还能怎么办!”她挥舞着手里的枪,“我也想从故事里解脱,可我和她到最后只能存在一个不是吗?”
“你还没有做出选择,怎么会知道选择的后果?”我问道,“她一直都在骗你也说不定。”
涂澜苦笑了一下:“那疯子把这把枪塞进我手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没得选了。我对她开了一枪又一枪,她就像有什么受虐倾向一样一边流血一边敲着那台破机器,怎么也死不了。你猜这次她对我说什么?她说这把枪现在能击中别的故事里的……”
她察觉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
“噢……噢!”疯狂的气息再次在她身上流淌,“我明白了……我没必要亲自见到她,对吧?让我想想……你现在不单单只站在这儿一个地方吧?你在拖延时间,伙计。而我现在看穿了你的小把戏!”
她举起枪,瞄准我的身边。
“小心!”
我推开涂澜,“砰”的一声枪响过后,一旁的杂货箱上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
“让开!别妨碍我!”
“这里不安全了,我们快走!”
“不,不能再逃跑了,这不是办法。”涂澜摇了摇头。
她看着那个弹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如果这是一场悲剧,那就让它上演。”她说道,“要是这场闹剧毫无艺术价值可言,那它早就该收场了。故事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麦高芬究竟是什么还重要吗?而且……”
涂澜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也不是没有收获,对吧?”她接着说道,“我的结局,还需要让你来见证。”
她凑到我的耳边,用全世界都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宣告着:
“我就在这里。”
反派涂澜几乎是立刻把枪口对准了我,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时间被无限放慢了,无论在哪个故事里,我都不能挪动分毫。我惊恐地看着那枚子弹离我越来越近,然后钻进我的身体,跨越文字与想象的鸿沟,从另一个故事的我体内冲出,在那个命定之人胸前击起不可逆的涟漪。
我身上了无痕迹,她不见踪影,只留下白纸纷纷。
“我做到了……我——”
那声音没有把话说完,因为故事已经结束,任何多余的言语都不被允许。无边无际的阴影再度遮蔽一切,就像演出最后落下的巨幅帷幕。咔哒咔哒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与之相伴的是孤零零的掌声。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剧作家站在黑暗里,“我说过,你一定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