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钥匙孔
我半年以前匆匆看过陀翁的《地下室手记》,看完只觉得头晕目眩,腹部感到一阵不适。主人公是个有病的人,作者在开篇就承认了,但让尤其我难受的是,主人公扭曲阴暗的心理竟然引起了我潜意识自我认知的回响!?我自认为看过很多书,懂欣赏莎剧,熟悉哲学基础,对周围在本科期间就世故圆滑,善于“钻营”的所谓优秀学生抱有深深的不屑。也鄙视身边饱食终日,娱乐至死的同学……我不了解现今大家讨论的任何话题,也不想了解,内心却渴望得到大家的认可和重视。我有时连续几个小时地看书,轮换着同时看几本书,但我知道这只是打发时间罢了,因为我记不住大多数内容。我间歇性地认真学习也不是真对知识产生了兴趣,却更像是要向什么人证明些什么……想到这些,半年前的我惶惶放下这本书,立即将其束之高阁,埋头准备考研,随即忘掉了它的存在。
我在此不做关于《手记》的情节的介绍,因为也实在没什么可介绍的。此书是由一个蜷缩在彼得堡潮湿长霉的地下室长达四十年的男子的往事回忆加上大段的絮絮叨叨乱七八糟的心理活动构成的。“地下室人”当然是有病的,这种病可以在很多层次上解读。我感触最深的是作者最后点出的——“我们脱离生活甚至达到了如此程度,以致有时竟对真正的‘活生生的生活’产生了某种厌恶”,“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一个真正的、有着自己血肉的人——都会感受到一种不堪承受之重;我们对此深感羞愧,视为奇耻大辱,并竭力成为某种主观臆造的一般性的人。”陀翁毕竟是根基派的文学泰斗,这东正教式的拷问虽振聋发聩,却因为时间的冲刷和语言的壁垒,又晦涩难懂。我接下来将尝试解读陀翁的原意,并想象当代“活生生的生活”究竟归于何处?
仅凭直觉就可以肯定,地下室人的生活绝非是“活生生”的,但是他的的确确在地下室活了四十年啊!那种生活只是苟活,用最少的食物、水和空气就可以满足,是无比轻松就能达到的。可当他爬出地下室,面对的生活又多么沉重啊!彼得堡下午微弱的阳光可以把他像只虫子一样钉在人行道上,每个路人都可以用最漫不经心的眼神刺穿他的外壳。这种矛盾让我想起几年前看过米兰·昆德拉所著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生命是轻巧的,当最后的呼吸化为空气,一个独立的人类意识就熄灭了,随之消逝的是此人在漫长一生中建立起来的所有联系、知识、情感。但正是这种生命之轻,让人们体会到无法承受之重!我们发明了很多方法麻痹自己的内心——希望用科学来解释一切、治愈一切;恋物、消费,占有更多的物品,充当生命的压舱石;或者仅仅把脑袋埋进无穷无尽的娱乐和琐事之中。我们对这些照单全收,把它们作为生命的锚点和参照,但是如果我们一旦脱离这些锚点,生活就会像逃逸的氢气球一样,轻飘飘地离开了吗?生命还是要继续,这时的我们就是痛失气球的孩子,品尝着这种丧失感带来的沉重体验。
我从陀翁书末的文字中解读出来的信息,不是通常的从 “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阴暗的地下室”推导出的性恶论,同时我也不想从身份焦虑和身份认同的角度来对地下室人做细致的精神分析(就像我手里这本书的译后记所写的),这都是一厢情愿的满足于表面。我觉得陀翁想指出的是,整个俄罗斯和俄罗斯人,都不同程度上生活在自己的地下室里。每个人在自己的地下室里迷失,把真实的一面留给地下室,在地下室外统一带上迎合讨好的面具,希望成为“主观臆造的一般性的人”。人人都在受苦,意识到更好的生活,却相信没有可能达到,“也就根本没有必要改好!”或者是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就这样,大家都把大把的时间花在自己的地下室里的自娱自乐、自言自语、自怨自艾。那些感觉到异样的人,却常常惰于行动,“把自己的怯懦当作明智、聊以自慰、自欺欺人。”
作为中国读者的我很难回溯十九世纪下半叶彼得堡的环境,以在脑海里重构本书写作时的社会状况,但细心体会周围,地下室空洞阴郁的回响始终萦绕不去。现代通讯技术野蛮地串联了几乎每一个人,看起来离群索居的地下室人在今天几乎绝迹。社交平台上潮水般的帖子传递着周围人的生活动态——可这生活的写照只算是勾画了我们对真实生活想象的轮廓,也就和“活生生的生活”边都不沾。不管多么写实的照片和贴文都最多只能是真实生活的粗略取样——我们无从得知镜头后按动快门那人的所思所想,也不知道贴文略去了多少旁人不知的细节。我们所展示的“生活”仅仅是那些适合被投放给公众展览的生活片段,是自己希望被人看到的生活。这些帖子更多反映了我们对生活的欲求和期待,是我们主观世界的不完全投影,是真实生活的不忠实画像。在这个意义上,社交网络只是联通了人们彼此独立的地下室,它没有把我们带到更加广阔的世界,而是把我们塞进一个更宽敞的集体地下室,我们在其中互相加强偏见和执念,沉湎于想象和自我满足,再加上群体的裹挟和掩蔽,我们对自己现实的处境更难察觉:比窄小阴暗的地下室更加恐怖的是一个宽敞明亮、温暖宜人,让人流连忘返的地下宫殿。
是时候把我们的目光从那些善意的谎言、甜蜜的幻想和自找的忧虑上挪开了。在地下室和“活生生的生活”的漫长拉锯中,我们每每在地下室多耽搁一刻,真实的生活就会死去一点点。(我想,“活生生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或者包括什么?这不能由一个人替所有人作答,因此也没有定论。但只要我们能在独处和自省之后,可以自信的回答 “活生生的生活”不是什么,这就够了。)
原稿写于202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