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宇宙满身星辉的人，你怎么不再醒来？”

多年来，乘着飞船满身星辉而来的人

就埋在这儿

按照地球旧俗

再刻上无人通晓的名字

我猜，你是不会被分解腐蚀的吧

我洒下的土壤就如野花一般多情

我浇的酒也如眼泪一般炽热

流浪宇宙满身星辉而来的人啊

多年来就埋在这儿

——李倦容《银河诗集.地球琐事》

这是一首多年来我所读过的最残忍的诗，它没有名字，也没有名气，写于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2017年。（为何要把五年的时光称作很久？是由于我的主观感受，五年时间，对于我所体会到的人世来讲，似乎的确真的很久了，五年以前的事情，也似乎的确真的很远了。）

这可以是一首诗，也可以是一篇悼词或墓志铭。没有任何华美的修饰，只是直抒胸臆的沉痛和致哀，只是如此，却总在夜间回忆起来，那份痛楚便沉入我的灵魂深处。或某个罕见的有星辰的夜晚，把粒粒星辰串作眼泪。是的，我曾为它而哭——这类的哭泣，在现实世界中，可以把它称为一种愚蠢，但哭时的我并不会想到这些，也只是发自内心的哭。写下这篇文字之前，痛楚已在我心里呼吸了无数次。至于为什么决定写下，大概是源于在近日备考雅思的忙碌中，偶然发觉春日已彻底的来临，气温已恍然升上十六度，化净了一日暴雪的遗痕而引发的伤春。

这样的诗，以最深的沉痛致敬一个群星般浪漫、至纯的灵魂——是灵魂，而非躯体。那样美好的存在仿佛来自宇宙，而非由人世所生发。“流浪宇宙，满身星辉”如此的浪漫，却骤然扼于一个“埋”字，转而为痛。明明宇宙危险，Ta却能流浪其间，并携满身星辉的浪漫与爱意，拥有许多美好的品质，却在某年某日永远的殒命于人世。我不是作者，无从得知死因，但猜测：也许是病逝，也许是出于坚守本心殉道而死，不论如何，都经历了诸多不幸。唯有眼泪般炙热的酒，多情似花的泥土，才能用以告慰。

接下来，一方简明的墓石，刻一个无需被人类记起便已遗忘了的名字——墓主生前并未对人类社会产生过实质的意义，因此名随身佚。用不了多久的荒草隐蔽、雨露冲洗，它也会落到和冉阿让之墓同样的境遇。

多年，多年。只在爱过这灵魂的人心中不死。

出于现实而言，浪漫、自由、执着理想，常意味着任性与背离，不仅不能营生，甚至能成为致命的原因。人类世不需要这个，而需要劳作的机器、世故的精明，最好再配上一个青春靓丽的外形，正如商品需要适销对路、质量上乘，最好再配上一个光鲜亮丽的涂装，以打好经济上的基础，再谈上层建筑的事。长久以来，空中楼阁总要坍塌，诗人总要落水寻月，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与现实激烈矛盾冲突，迫使他们不得不死。不论人类如何宣称让世界更美好，这样的死，多年来都发生不绝，也将继续发生不绝，直到最后一位这样的灵魂也被淘汰了如诗中所言的多年。

昨日重读鹿道森遗书，再度伤怀。鹿道森是何人？不知百天的时间洗净了多少人类的记忆，这也不是重要的事。我还记得，他是一位想做服装设计师的摄影师，一个山区孩子、留守儿童，一个追梦者。童年经历校园霸凌和名为“父母”的专制主义统治者的压迫，在风雨中一步步被动的长大。长大后，他用浪漫的诗意浇灌每一次创作，用爱呵护一只弱小的猫儿，但他的猫儿死去，梦想也未曾开花发芽结出果实。他深陷在穷困的泥沼中。

“愿我的鲜血永远奔涌，往那玫瑰枯萎之地，那些日夜用心血浇灌的作品，多希望它能够长大盛开，我知道我只是渺茫宇宙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终将淹设在历史的沙漠之中，或许不用经年，短短一周就可以被忘记。”

这是他绝笔中，最后的诗情。后面的几句话，几乎一语成谶。每一句都在我心中击中共鸣。

我形容道：他是那样的灵魂啊，轻飏如风，言语有诗意，却唯独配不上一个人类的躯体。

我知道人类已经失去了太多这样的灵魂，不胜枚举。今年一月，一位法国人，也是摄影师，在繁华的巴黎市中心活活冻死，长达九个小时内，他倒在冰冷的世间，没有一个人对他施以援手。据说，他以拍摄弗拉明戈舞闻名，然而，若不是由于他可悲的离开，我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

写于五年前的诗，与我偶然相遇。我也想起五年前的我自己，中考之后，还在惦念着一个远去的金色阳光似的少年。五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事，我感到五年后我也确实变了。五年很短，五年很长，五年足以让一个人经历从青涩、成熟到老去的全程。

我知道五年前的多年前，一个美好的灵魂消逝了，五年后还将有更多。读起本诗作者经年前的诗作，读起“星系遥远，流转多情”，读起“星沉河涌，烈日灼背”，无不为其浪漫所惊艳。而读来他近年的诗作，只感叹那位打马银河的少年成长了，随着成长，他的灵魂也褪了色泽。

写下这篇文字，没有文体，没有目的。我不喜欢用文体拘束自己，这样的限制太令我疲惫。也不指望我的文字能改变什么，人类早已过了一个人用文字所能照明的时代，不是吗？

那些满身星辉的人，也许他们生来便是为了一种流星式的死，一颗流星只在短时间内，划亮极小的一部分天区。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对每一个满身星辉的灵魂心怀敬意，我愿意铭记他们曾经的美丽，并对不幸者致以最诚挚的哀悼，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最后，以自己的拙作《久不曾》作结：

诗人落水寻月 于是一夜无诗

而寄身此地 你我大抵如此

居若茧壳 身似蚕蝇

始终难敌是一场秋日

久不曾逐星 久不曾悲泣

久不曾信笔歌一曲

久不曾盘桓 久不曾游弋

久不曾泛水舟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