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白月光(上)

1
月儿压根儿不想走。
大牛真心不想让月儿走。
月儿独自行走在幽深的郊野,只有影子跟在她的身后。影子被拉得很大很长,然后扔在那些铺满砖石和泥沙的工地上。地面凹凸不平,月儿听到影子的声音,跟微风摇动树叶的声音一模一样。月儿担心自己的影子被弄得很脏,她要逃离眼前这条臭水沟。月儿牵起裙摆,轻盈一跳,影子也就跟她一同跳起来,落到了水沟的另一边,还有一点影子飘落进左手边的那条小河。小河叫馒头河,河面上的月光四散跳跃,鳞鳞细碎的那种,像无数个笑脸齐聚一起,但听不到笑的声音。河水因流淌而快乐,就像月儿在大牛怀里感受到的快乐是一样的。
月儿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这种癖好似乎与生俱来。
“你这么爱干净,长大了一定会嫁给城里一个好婆家。”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月儿还不大,五六岁的样子。妈妈驮回了一篮子猪菜,地马龙、婆婆丁、花儿菜、马兰头,花花绿绿的,什么都有,月儿那时还叫不出这些菜的名字。圈里的老母猪已经很饿,正盯住这篮菜不停地哼哼唧唧。月儿用两根细细白白嫩嫩的手指钳起几根野菜扔进去猪栏,妈妈就说月儿:“你这样要喂到什么时候?”边说边把那篮菜全部扣进猪圈里。月儿捂着鼻子很嫌弃地躲到了一边。妈妈的话就是那时候说的,当然这时候的小月儿还不知道城里和婆家是啥意思,反正妈妈这样说了,那一定是很好的事情,就开心地蹦蹦跳跳着跑开。
月儿的影子一直跟着月儿急急地往前走,很淘气,月儿快她就快,月儿慢她就慢。渐渐的,月儿影子的声音小了下来,弱了下来,再过一会儿就真的只剩下树叶的声音了。天亮了,月儿必须尽快赶到她租住的地方,她不能让人看到她夜不归宿。夜不归宿的女人都是坏人的代名词,月儿就是这么认为的,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女人的名声很重要,不能有人议论。不管有事没事,一有人议论,就一定有事了。和自己合租的是一群小姐妹,每个小姐妹天生都是一部好的电台呢,她们总是不停地挖掘一些新鲜的题材,然后加工,传播,并乐此不疲,个顶个都是行家里手。
昨晚出来的时候,月儿是做了伪装的,串接着两只枕头,再盖上被子,就像有人睡觉的样子,外面的人从窗户的那个破洞里就能看到并很容易信以为真。所以月儿得加快速度,趁那些小姐妹还没起床时就溜进房子里,然后在听到有人开门的时候一同把门打开,像刚起床的样子打着哈欠出来。她这样试过很多次,还没有露过一次马脚,她有时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这一次又成功了!月儿轻轻地打开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进屋。坐到自己的床沿上,脱去夜行的装束。月儿想起刚才大牛的神情,一想起大牛的样子,月儿就想笑。
月儿笑的模样很好看,这是大牛的话,所以大牛总爱逗月儿笑,月儿有时就笑出眼泪来了。如果大牛继续逗月儿,月儿就趴在大牛的肩膀上或者躲进他的怀中,左右躲闪着,不停地讨饶。大牛的肩膀好结实,那肌肉一棱一棱的,靠在上面就有安全感。月儿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笑了,想着那些事净想哭。但是大牛给了她欢笑,给了她无尽的欢乐,月儿渐渐就觉得自己离不开大牛了。
地铺一般都睡很多的人,像他们这些外出打工的人也没那些讲究,一捆黄爽爽的稻草,一块席子就能安放自己的睡眠。只有入了盛夏才需要挂上蚊帐,蚊帐隔不了那些蚊子,城外的蚊子很大很野,屁股上画满暗色的条纹。第二天早上,这些人就会炫耀昨晚的战绩,争看着手上大把的血迹和蚊子的尸体。农民工大多时候是快乐的,只有独自抽烟的时候,才感觉滋味很苦,男的女的都一样。这个时候他们常常会想,等把这边工地的事忙完回家就好了。这个季节还没啥蚊子,大牛知道月儿要来,就找到那堆红色的砖堆,临时扫出一个空间。工友们都知道大牛的事,就像大牛也知道工友们的事一样,这事怎么瞒也瞒不住的,那就彼此心照不宣。各人心中明白这都是临时的,不影响家庭,一旦回到老家就自然散伙了。
大牛觉得老这样打地铺对不起月儿,月儿可不这么认为,每次都不重样,月儿喜欢这种新鲜的刺激。
月儿说:“哪有那么多讲究,不要花那些冤枉钱,你家还有三个孩子呢。”大牛的意思是花钱开房,哪怕一次也行,月儿这样一说大牛就不再坚持了。
大牛的老婆,月儿是见过的,普普通通一妇女,很强壮,话不多,挺会做事。来到大牛这里就不停地忙这忙那,其实大牛这里也没啥好忙的,一动一团灰,但她就是要忙,仿佛手里一定要拿个笤帚心里才踏实。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月儿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就叹气自责:都是女人呢。但是,说好不来的,还是来了。哎!
大牛睡觉很死相,就那么毫无顾忌张个大嘴,把外面的空气吸进去,停顿一小会儿,完成了过滤,再把肚子里的余气吹出来,伴有很响的哨音,传得很远。
月儿就戳醒他说:“你这样睡觉,小偷把你人偷走了都不知道呢。”
大牛就说:“别看我睡觉打呼噜,好像睡得死,其实你一动我就醒了。”
大牛大张着的嘴里还流口水,但并没有什么异味,这就像大牛身上的汗馊味,月儿感觉这是大牛独有的男人味。她迷恋这气味,枕着这种气味月儿就睡得踏实,哪怕睡这地铺。
月儿听到隔壁的那个叫春风的湖北妹子起床了,月儿就开门,端着漱洗用具来到院子里的水笼头前。
春风打着哈欠,用手指了指另一个隔间:“那个货,昨晚男的来了,声音好大,也不避人,搞得我一夜没睡好。”
“是你不想睡吧?”月儿这样邪恶地说着的时候,春风并不在意。月儿开玩笑的时候不多,她是一个谨慎的人,生怕得罪了别人。
春风转过身有点惊讶地问月儿:“那么吵你怎么没听到呢?”
月儿安静地笑笑:“我哪有你那么多心思,睡死了呗。”
月儿必须抓紧处理内务,她上班的那家还在江北。这家给的工资还不错,比上一家足足高出一千块哩。
2
月儿终究绕不开这条叫馒头的河流。
她必须穿过馒头河,当然是河上的那座水泥桥,然后去赶二路公交车,坐满五站后转八路车再走五站路就到了。她会因此而赶得气喘吁吁,但她总会乐此不疲。除非她告诉这家主人自己不想干了,或主人对她说从今天起你可以不用来了,才可能少了这些劳顿。月儿今天已是第二次走过那座桥,加上晚上回来就得第三次了。
不能不提这条馒头河,月儿就是在这条河边认识大牛的。
那天女主人似乎很高兴,对月儿的家政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就强留月儿共进了一次晚餐,这是一种荣耀。女主的老公不在家,好像去了国外,要待很久的样子。女主是大学教师,很有文化的人,月儿感觉自己没文化,又是个乡下妇女,前夫就是这么骂月儿的,在被前夫骂的时候,月儿就很自卑。在女主的面前,她有过同样的感受。月儿的心目中,有文化的人是可以高人一等的,是可以随便骂别人的,就像领导一样,月儿的妈妈也是这么认为。妈妈的认同加重了月儿对没有文化的负罪感,月儿后来认为这就是命,是老天安排的,既然老天都安排了,就不去抗争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月儿很崇拜女主,觉得她不苟言笑是与身份对等的权利,当然月儿不理解这是一种叫清高的东西,是一种气质,是读了书或者有了权力后慢慢养成的,是一种对自我能力的极端认定。有钱的人也可以这么做,不过他们常常会让人感觉不伦不类。其实清高在月儿看来没多大用处,因为清高无法让月儿挣到很高的工资。养活自己很容易,但如果让女儿也变成一个文化人,月儿就得多挣钱。
女主很可爱,这是月儿对放下清高后女主的认知,关键是很漂亮。月儿也很漂亮,大家都这么说的,后来嫁给了前夫还有人替她惋惜,说是一朵鲜花插牛粪里了。没文化的漂亮女人是自豪不起来的,她是会被城里的男人瞧不起的,但这没办法。女儿长得像她爸,但这并不影响月儿对女儿的爱,这是月儿做母亲的特权,前夫想夺走月儿这个权利,但月儿拼死抗争。女儿不愿意跟她爸,但她爸还是把女儿留在了自己身边。月儿想:女儿你可以留住,但这份母爱你永远夺不走。月儿想,等我挣足了钱,就去要回女儿。这个世界上,哪有女儿不跟着妈的。
两个喝了点酒的女人就全部放开了,月儿就把这一切说给女主听了。女主义愤填膺:“真是岂有此理!”月儿其实只能算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她会在说话者最需要同情或赞美时发出一两声附和,这样女主说话的欲望就变得很强烈。月儿自己婚姻的变故是一直藏在心里的事,轻易不让别人知道,包括那些同租的小姐妹,今天是喝酒了。喝过酒的月儿因此就下班迟了很多。
等到月儿撵上公交车时,已是一身臭汗,这是让爱干净的月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月儿很亮地照到馒头河面上,并发出柔和光芒,这种鱼鳞状的光芒充满诱惑,月儿停住了脚步。停下来的月儿好像鬼使神差,一步一步往河水里走去。这或许是来自某种神秘的召唤,这种召唤月儿抗拒不了。她仿佛置身于老家的那条河里,那条傍村环山的猫耳刺河。此时的猫耳刺河应该是静谧的,月儿爬上东山,把山的一半影子投到河面上,猫耳刺河一半光彩明亮一半阴暗神秘,妈妈就带着月儿走下河去。月儿在猫耳刺河水里像一条蛇或一尾鱼游动,这风景很美。男孩子们只能站在岸上偷偷地看,他们白天可以自由地下河游曳,晚上的猫耳刺河是属于女人们的。看月儿游得差不多了,妈妈就拉住月儿,不紧不慢地擦后背前胸,妈妈说:“我家月儿好香香,将来嫁个好婆家。”月儿就很美地笑起来,因为慢慢地她懂得嫁个好婆家的真实内涵,此时的月儿就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月儿看看左右,没人。月儿慢慢褪下裤子,脱去上衣,折叠好,放到那块稍平点的石头上,月儿就下水了。月儿像一条鱼似的钻进水里,先让河水把自己的全身包括头发都包裹起来,月儿觉得这时候的水像妈妈一样温柔而亲切。月儿感觉自己成了仙女,这满河的月光就像置身于银河系,梦幻般清凉舒适。
月儿沉浸在自我的感觉里,她哪里知道,此时的河边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很高大很粗壮,他刚喝完酒,正在那棵树的影子里方便,就看见了月儿。
树荫里的那个男人一扭头望见一个女人赤条条走下河堤,酒醒了大半,他决定不走了,他要等月儿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上岸。
3
高大的男人很有耐心地等待,他在等月儿擦干身上的水珠。月儿正要穿上衣服的时候男人动手了,他猛的一下蹿出来,像老虎扑住一只小鸡那么轻而易举,又或像猞猁去扑一只小雀子那么飘逸,月儿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时间和动作,甚至连遮挡一下自己胸部也没来得及。月儿整个人蒙了,蒙了的月儿只能任由男人摆布。清醒过来的月儿奋力反抗,用手,用脚,用牙,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男人双手像钳子一样锢住月儿,月儿只能叫喊:“杀人啦,救命啊!”
“你喊啊,叫啊,看有没有人来救你!”男人把月儿抱起,又摔倒草地上,然后左右开弓打了月儿几个耳光。月儿只有绝望地哭了。
“哭啥哭,就当做了一次小姐。”完事后的男人装出恶狠狠的样子,甩出了几百块钱,月儿把那些钱全部蹬进了河水里。月儿只有哭泣,很快就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凭空的一声闷响,男人的头就偏离了正常的位置,然后声音很响地倒地,月儿清晰地看见男人脸上的肉在触地时扭曲的样子,很狰狞。月儿大叫一声想起身逃离,但她的双腿根本就无力再支撑身体。一拳头就把那人砸倒在地不能动弹,这样的人应该更厉害,打人的男人把月儿的衣服扔过来,然后打电话报警。很快,月儿就知道了这个“英雄”叫大牛。
月儿穿好衣服的时候警察到了,大牛告诉了警察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一切,自己是刚刚路过恰巧撞见了,遇到这种情况我大牛是不会不管的,换别人也会管。然后警察就拉起地上的男人,给他上了手铐并塞进了警车。大牛以为完事了,准备送月儿回家,警察伸手拦住了他们:“你俩暂时还不能走,还得请你们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需要你们配合录口供哩。”
女人摊上这种事就已经够倒霉的了,第二天早上,月儿还得去派出所。她心里无依得很,幸好到了那里看见大牛也在。那个时刻,大牛给她的踏实感远远超过了警察叔叔。民警说:“DNA结果还没出来,等固定了证据,你就可以不来了。这种人不能让他再猖狂,大家都敢于站出来这种坏人就少了。别担心,法律会保护你的。”月儿心里五味杂陈,她当然不会怀疑法律,但在自己离婚这件事上,法律也显得笨手笨脚的。
从派出所出来,月儿说不敢再走这条河了,大牛说:“没事,这些天我来接送你,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
主人两口子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单位都有食堂,说这是上面统一要求。月儿收拾完自己吃过的碗筷,就坐下来看电视。一档寻亲栏目,讲述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寻找妈妈,女孩最后当众跪地,哭喊着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时候,月儿也跟着哭起来。反正这个家里现在只有月儿一人,月儿就任凭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女儿出生的时候月儿是高兴的,外公外婆都高兴。前夫家里的人却个个都显得很淡然,奶奶居然毫不避讳,脱口而出:“怎么是个女孩!”女儿的奶奶是一个形体粗憨的女人。爷爷很瘦,眼神很阴沉。儿子跟老子一模一样。当初托人说媒的时候一眼就看上月儿:“漂亮能生儿子就行,其他的不考虑。”丑儿子娶个漂亮媳妇,再生个漂亮孙子,人种改良了,搁在家里又有面子,多好。失望之余全家人就责怪月儿,骂月儿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没本事生儿子。月儿学会独立思考就是这个时候的事:你就那个种,怎么能全怪我呢!这句话月儿也就是心里说说,嘴上是不会说的。月儿没读啥书,但知道说这种话的人是没教养的。
日子却没有像月儿那样能隐忍下去。女儿出生后,月儿很快就成了多余的人,“你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许再踏进这个家门!”奶奶指着月儿鼻子的时候,月儿是很羞愧的,感觉自己身为女人,却没有生下给这家生下一个孙子,合当是自己的过错。她成了一只丧家的狗,只能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开。女儿哭喊着我要妈妈追了出来,又被她爷爷抱回去了,前夫此时根本就没出门看月儿一眼,月儿哭得很伤心。
月儿对自己说:我想回家看女儿去!
上次喝酒的时候女主就说过:“不行就把女儿接到这边来,读书的事我来安排。”但月儿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除了对女主表示感激,只能是惭愧地苦笑了。
女主批准了月儿的假期,月儿就通过手机订好了车票,这是她来到这个城市学会的知识,不去车站也可以订上车票的。她真心感谢女主的教导,发誓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女主一家。这个时候月儿又想起大牛,回家的消息必须告诉大牛,否则他会着急,大牛一着急一定会满世界地找自己。
大牛说:“月儿你过来,我给你买点东西带回家,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呢。”
“瞎说啥呀,你家孩子多哩。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月儿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甜蜜的。
月儿让春风陪自己,一道去给女儿买点东西,春风当然乐意逛街,春风指点月儿买这买那。
春风说:“月儿姐,不要这么多吧?”
“是多了哦,难得买一次哩,买就买了吧。”
月儿对每件玩具都很郑重,怕女儿不会玩,就让销售员全部演示了一遍。她在想象着女儿玩这些玩具时的开心样子,月儿就笑了。春风觉得月儿是一个幸福的妈妈,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难以自拔。看来做妈妈真的很好,幸福中月儿是没有自己的。
月儿把自己租屋的钥匙交给春风代为保管,说怕路上丢了,春风有点吃惊,因为大家接触的时间都还不长。“有啥呀,我这边房子隔音,下次他来就不吵了。”春风这时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事她都清楚着呢。
“姐,你看你都这么信任我,我也不能不说真话吧,临时的,他不是我老公。”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信任就成了一种奢侈的商品,需要花钱来买的,有的时候连钱都买不来。春风很感动,不打自招。
“知道哩,我们这种人把城市当家,但城市不一定把我们当家人呢,都不容易。临时凑合一下互相也有个照应。”月儿很有感触:“你说这女人吧,终生为情所困,为男人为孩子。呵呵,不说了。”
“谢谢姐姐的信任,代向姐夫问好。”月儿嘴角动了一下,这明显是苦笑。
姐夫?哼,月儿轻哼了一声,这已经是一个很陌生的称呼了。
4
月儿忽然叫了一声:“梦儿梦儿,妈在哩。”因为月儿听到了女儿叫妈的声音,月儿常常出现这种幻觉,正做着事,突然就听到了。有人说这是幻听,是一种病的前兆,但月儿不管,她觉得有了这病才能经常听到女儿的声音。有梦儿叫妈,月儿就是妈妈,就好幸福。
梦儿是女儿的乳名,是月儿妈妈也就是梦儿的外婆给起的。月儿当时觉得顺口又好听就叫了,其实并没有懂妈妈的意思。月儿的妈妈也是一个有梦的女人,但是她的梦被那个藏在深山里的村庄及一对儿女束缚住了,这一辈子实现不了,就希望通过女儿月儿或儿子狗儿去实现。狗儿并没有实现这种梦想的可能,那就指望着月儿。月儿帮妈妈实现了这个梦想,嫁给了城里的一个好婆家。
当然第一次看到未来女婿的时候妈妈是失望的,月儿也失望。媒人就不停地说给她们听:“人家看得上你们是你们福气。人家又有钱又有权,样样都有呢。那个大房子,你一辈子都住不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这辈子,就是这个命。”月儿听妈妈的,妈妈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爸爸说话了:“她妈,这辈子我就觉得亏欠了你,还不是条件太差?不是我家月儿好看,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呢,月儿就嫁这家吧。”后来了就定下来了。出嫁那天月儿哭得厉害,妈妈哭得更厉害,妈妈知道月儿心里苦。
第一次叫梦儿的时候,梦儿的爸爸和爷爷是反对的,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他们的反对可能是对的,月儿这样安慰自己。梦儿爷爷是一个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包括他儿子和老婆,或许当领导的人都是这样吧。月儿没见过其他的什么大领导,就觉得领导都是有本事的,都必须敬畏,就像梦儿爷爷。渐渐地,梦儿爷爷也喜欢梦儿了,因为那套大房子爷爷是写了梦儿的名字的。梦儿的爸爸和奶奶名下已经都有了一套房,再写他们的名字就不太合适了。梦儿这么小就有了自己的大房子,尽管月儿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但月儿依然很开心。在城市,房子就是身份,就是根,梦儿的根扎在城市里了,月儿牵着梦儿的手也就有了根。不过月儿还是觉得浪费,全家才五口人,现在住的别墅多好呀,上下三层,互不打扰的。
“孩子就叫龙菲菲。”爷爷只是宣布一下,就像在开会的时候读一个通知,不需要垂询谁的意见,他的脸上一如既往没有表情,月儿有点害怕,当然她不会反对女儿叫这个名字的。慢慢地,梦儿奶奶也觉得梦儿这名字好听。梦儿是个可爱的孩子,并且越来越可爱。
车子有些摇晃,月儿紧抓住扶手站起来问司机:“师傅,快到了吧?”售票的人就大声地呵斥:“坐下坐下,摔倒了算谁的!”月儿赶紧坐下,她不是担心到不了家,而是真的真的想梦儿了。她刚刚正牵着梦儿的手在公园里放风筝呢,跑啊跑啊,车子摇晃了一下就把她摇醒了。
月儿不愿意记住仇恨,她觉得那样太累。世界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啥人都有的,为啥要把别人的对与错作为自己的负担呢。刚被逼着离婚的时候她是有仇恨的,她甚至恨得要忘掉前夫和他家所有人的名字,就像扔掉梦儿的一泡屎一样,梦儿的一泡屎都比你龙飞一家人的名字香呢。这种仇恨没人可以诉说,爸妈遭遇那场车祸后,月儿所有的痛苦和欢乐就没人可以听了,哥哥狗儿也不行。后来月儿就自己安慰自己,上天把梦儿给了我,有了梦儿就有了世界,世界都有了,还有啥不能想开的呢,月儿这样想着就慢慢放下了那些仇恨。
5
狗儿哥自娶了嫂子之后人就整个变了,盖新房时说好了给月儿留一间房子,这样月儿每次回娘家就有地方住,但嫂子不行:“你妹都嫁出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哩。再说她家房子那么好,还要我家这点房子干吗?”哥哥也就没了办法。娘家没有了月儿的房子,月儿就觉得自己的根被人挖断了,没有了根的月儿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流浪的人或者是一根断了线的风筝。这以后月儿每次回家就去给爸爸妈妈上趟坟,然后趴在爸爸妈妈的坟头上哭一回,而月儿的这种哭诉别人是听不到的,因为月儿只想跟爸爸妈妈说说话。哭够了的月儿下山的时候又望了一眼猫耳刺河,她很伤感,这猫耳刺河已经不属于月儿了,属于月儿的只有跟妈妈一起河中洗浴的记忆了。
爸爸妈妈的死是与哥哥有关系的,哥哥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嫂嫂进门后就不再这么说了。“你家这么穷,谁能看得上啊,也只有我瞎了眼。”嫂嫂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时,哥哥是不敢反驳的。这番话嫂嫂也不是当着月儿面说的,所以月儿没法去评价嫂嫂,也就原谅了哥哥没给自己留一间房子的事情。
爸爸妈妈就是为了凑钱给哥哥娶亲才那么不停地砍树卖树的,但那天就那么巧,山上滚下来的一块大石头,就那么不偏不依地砸中了爸爸和妈妈的手扶拖拉机。村子里的人帮着月儿把爸爸妈妈安葬了,邻居在救醒哭晕了的月儿后就安慰她:“月儿呀,爸妈都走了,也哭不回来了。唉,这就是命吧!”邻居抹着眼泪也慢慢走开了。月儿长大了后其实不太相信命的,但被逼迫离婚后开始信了,因为妈妈也相信命。妈妈当初委屈月儿让月儿嫁给龙飞就是要月儿不再走自己的路,就是要改变命的,但月儿觉得自己没改变得了,就觉得对不起妈妈,很羞愧。
月儿后来想自己的被离婚是不是与哥哥也有关系呢?月儿曾多次问过自己。但是以哥嫂现在的理解,他们是不会接受这种说法的。嫂嫂有次跟哥哥说:“人家条件那么好,你妹都没把握住,是你妹没那个命,享不了那个福。是你妹自己没本事,怪不了别人。”哥哥怕得罪了嫂嫂,怕她回娘家一住就不回来,所以就不管嫂子,随她怎么说。月儿后来还是觉得离婚是与哥哥有关系的,但她不怪哥哥。哥哥都快三十岁了,还没把老婆娶进门,谁都会急呀,但没有钱也只能是干着急呀。
然后哥哥就逼着爸爸妈妈找月儿借钱,说是借其实不会还的。一次两次三次,后来龙飞就生气了:“怎么的,我家上辈子欠了你家还是怎么的?嫁个女儿就当成金山挖吗?才多久就借了二十万,还不还呀?”
龙飞一责问,月儿就有点发虚,就赶紧保证:“还,一定会还的,就是哥不还,我也会想办法还的。”
“你想办法还,你拿什么还?你人又不值钱,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这是一种耻辱,其实生下女儿后,月儿就一天天感觉自己在被轻视,是那种施舍一方居高临下的冷漠。月儿想想觉得自家人理亏,不敢跟龙飞计较,便躲避,但龙飞一家并没给月儿太多躲避的机会。
逼着月儿没法脱身了,月儿就自己说:“不行就离婚吧。”
“这可是你说的哦,我家人没逼你哟。”龙飞爸爸见达到了目的,就告诉龙飞快把离婚手续办了。因为他正在为龙飞未来的发展做准备,桂市长的女儿还没找婆家哩。
月儿脚步轻快地走着,尽管手上拎着很重的给梦儿的礼物。她想象了一千次一万次与梦儿见面的情景,她想着梦儿一定会在听到妈妈的声音后,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歪歪扭扭地跑过来冲进自己的怀里,然后自己就装着被她撞倒在地,就让梦儿骑在自己的肚子上蹦或跳。月儿这样想着的时候,非常幸福,所以她就忘记了不愉快,就径直往龙飞家门口跑过去。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
在临河的一片连排别墅群中,月儿站在了一家建有高大门楼贴着玫瑰红磁砖的大门口,放下手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敲门。
“谁呀?”是梦儿奶奶的声音。
“奶奶,请开门。”月儿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奶奶,是我,月儿。”
“谁是你奶奶!不要乱叫呀!你还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奶奶,梦儿奶奶,求求你,我只是来看看梦儿,看一眼就走!”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里面的梦儿听出是妈妈的声音,又蹦又跳大声叫喊起来。
听到梦儿的声音,月儿大声哭道:“梦儿梦儿,妈妈在这儿呢,妈妈在这儿呢!龙飞龙飞,开门开门。”月儿不停地哭喊拍打着大门。但梦儿哭喊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了。紧接着,里面就没有了一点声音,没有任何一个人理会门外的月儿,瘫坐在地上的月儿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这个城市非常安静,正在吃着晚饭的人们并没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月儿哭累了,哭累了的月儿必须要找个能住下来的地方,她开始转身往外走,然后沿着河边向不远处的一个家庭旅社走去。
这是一条月儿再熟悉不过的河流啊,这里承载了月儿太多的欢乐和心酸。
嫁过来不久的月儿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月儿把孕检报告递给龙飞的时候,龙飞当时就抱着月儿跳了起来:“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谢谢你,月儿!你是我家的大功臣哟!”很快龙飞父母知道了这个喜讯,再后来就是月儿的爸妈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这时候的月儿感觉自己成了骄傲的公主,谁见到她都表示很开心,并且都那么小心谨慎,仿佛成了瓷娃娃。被人宠着真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看着月儿肚子渐渐大起来,有人甚至当着龙飞爸爸也就是龙威局长的面奉承:“龙局长,儿媳妇这么漂亮,一定会给您生一个大胖孙子的。”这个时候龙局长就不会板着个面孔,就会微笑着看着月儿,很慈父的样子。
龙飞同样给了月儿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在临近生产的时候,婆婆说多运动对生孩子有好处哩,自然生产的孩子更聪明。这样,每天吃过晚饭龙飞就会陪着月儿去散步,会买很多月儿爱吃的零食然后就看着月儿吃。月儿这时候也曾美美地想过,婚姻不仅仅是为了解决吃饭穿衣这么肤浅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传宗接代义务的那么神圣,其实婚姻的内核应该是一种叫幸福的东西。
月儿缓缓地挪动着脚步,她看到河里的水似乎静止不动了,那河面上的月光了无生气。那年发洪水的时候,梦儿还没出生,月儿就想看河水。站在大块石条垒砌的桥面上,月儿看到了浑黄的河水里有连根的大树在翻滚,还有一些撞掉头的大鱼也漂在河水上面,就有人拿着装有长长杆子的网兜站立桥头捞水中的死鱼。龙飞不让月儿看这些,说不能看那些死的东西,对孩子不好。月儿无法考证这种说法的科学性,既然对孩子不好那就不看呗。月儿一直不明白怎么一想到孩子,这世界上就没有放不下的东西呢。
月儿感觉周身发冷,她并不急于去找旅社,她就想在这河边多坐会儿,因为梦儿就在不远的地方睡觉。乖梦儿,有妈陪着呢。月儿安静地坐在那块平平的石头上,这块石头她是多么熟悉啊。她带梦儿在这里看河水里游动的小鱼,在这里把梦儿粉红的小脚掌放进水里,看着梦儿乱噔着小腿咯咯笑。还想坐一会儿,发现有几个年轻的人正在举着手机拍视频,一边拍还一边说:“能看到吗?这条小河的夜景真的好美!帖出去后看下网上的反映。”
还是年轻人好啊,月儿想了想就起身离开。
6
月儿必须回到龙飞家门前,月儿要见到梦儿,这是自己的使命。你骂我不会走,你抬我也不会走,实在不行你们就打死我吧!
月儿来到龙飞家门前,她没有叫门,只是站立大门的一侧静静地等候,像当时刚过门时的小媳妇。龙飞出门准备弄吃的去,就见到了月儿:“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看梦儿,看不到我不走。”
“梦儿不在家,再等也没用。”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较着劲儿,梦儿奶奶伸了一下头,发现是月儿又赶紧抽身回去,这个体形粗憨的老女人这一刻动作竟然那么灵活轻盈。梦儿正追着爸爸往外跑,奶奶就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往里屋拽,梦儿在挣扎了几下之后就顺从地跟着奶奶去了里屋。奶奶不想让梦儿看到自己的妈妈,梦儿当然不知道。奶奶的逻辑就那么简单,你都不是我家人了,凭什么你要进我的家,凭啥要把孩子给你看。是你女儿又能怎样,不想让你看你就不能看。法院是判了,你有探视权,但是奶奶我今天不高兴。
龙飞摆脱了月儿,遇见鬼似的跑了,这个猥琐的男人,月儿曾经的丈夫或者老公,就那么无情和无耻地逃走了。嫁给他是因为月儿憧憬着无限美好,以致宽容了他的丑陋,而当憧憬不再,丑陋就这么不加掩饰地跑了出来。等跑了很远,确定月儿没有跟来的时候龙飞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是打给他老爸的,因为他爸也正准备出门上班,他不希望老爸遇到月儿。接了电话的龙飞爸想了一会儿也没啥好办法呀,这个阴鸷的老男人也有六神无主的时候,打电话报警吧。然后他就直接给公安局安副局长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的家被人骚扰了,有人封住他家门,他因此出不了门上不了班,会误大事的。龙局长在小城可是个踩得山响的人物,连公安局一把手局长都忌惮他三分,安局长还能说啥。安局长接完电话就亲自带了两个民警赶了过来。
月儿知道梦儿肯定在家,她似乎听到梦儿叫奶奶的声音,但很快这声音就消失了,她猜测这一定是梦儿奶奶把她弄走了。梦儿奶奶会做出一切无耻的事情,这是月儿三年来对她的全面认知。
长时间地等待,并没有人开门出来的迹象,没人出门,月儿就没有进门的机会,月儿有些绝望。月儿只管想着自己的心事,以至她没有关注身后渐渐已围过来很多人,这其中就有昨天晚上河边遇到的那几个年轻人。月儿只想着自己的梦儿,跟梦儿比,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不值一提,包括妈妈的尊严。这样想着的时候,月儿不觉身体发软,也就慢慢地跪下了。月儿昨天晚饭还没吃哩。伴随月儿的跪下,人群里有了一阵骚动,那几个小青年快步走到月儿的身边,他们举着装有自拍杆的手机,一边走一边还在说着一些月儿不太懂的话:“各位大伽各位上仙,这里是小城的富人区,一溜排的别墅彰显了这个城市的繁华与荣耀,但在这个富人区的某一栋别墅的大门前,却长跪着一个身着朴素的少妇。她是谁?所为何事?让我们拭目以待。”
看着那个脖子上吊着平板电脑的年轻人,有人开始激动:“好夸张,还有网络直播哩,这是拍电视剧吗?”
7
安局长一路鸣着警笛赶了过来。
小城民风淳朴,所以近些年并没有发生什么恶性案件。安局长在接听龙局长电话时先是吃惊,后来就决定立刻马上亲自去现场处置。警情就是命令,耽误不得的。一些重大的群体性社会治安案件都是从小事生发出来的,由于重视不够,处置不当,以致出现大的负面影响,说到底是责任心缺失。
但赶到现场后的安局长有些奇怪,没看到有啥不对的地方呀,就是围了一些人,大家都还在说说笑笑的,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安局长满腹狐疑地直接往龙局长家门口走去,他知道这是龙局长的家。小城并不大,认识几个领导的住处也不足为怪。走进人群的安局长就发现了跪在地上的月儿,凑过去问话:“起来起来,怎么跪这儿啦?”
月儿没理会安局长,只是嘴里一个劲地重复:“我要梦儿,我要梦儿。”
“请站起来说话好吗?梦儿是谁呀?”安局长还以为是个大脑不太正常的女人呢。
就有人回答安局长:“她是这户人家以前的儿媳妇,她想见女儿不给见呢。”
安局长赶紧让一同来的两个民警维持现场秩序,自己上前敲门:“龙局长、龙局长,您在家吗?我是公安局老安,不好意思清早就打扰您,请开门说话。”
“安局长,对不起了。请你先让那个跪着的女人离开,等到离我家门口一百米我再开门。”其时梦儿的爷爷奶奶正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盯着下面的人群,他看到了赶来的安局长。他知道自己就是不给安局长这个面子,安局长也不敢拿他怎么的。
“什么人这么霸道?凭啥要我们离开一百米,是不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都是他家的呀。”几个拍着视频的年轻人准备挤上前来,安局长就用手拦了一下他们。
“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添乱。先听我说一下,监督民警执法我们坚决支持,视频可以拍,可不能掐头去尾、断章取义。互联网不是法外天地。第二,这是一家私人住宅,享有完全的法定权利,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入内。”安局长这番话引起了一些人的叫好。
“龙局长您就请开开门吧,我敢担保,有我在,不会有人骚扰您的。”
“地上的那个女人坚决不能进来。”龙局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开了大门。其实安局长对今天这起事件已基本了解得差不多了,这样的案子处理了不少,有经验。
“这样好不好龙局长?暂时先不让她进来,但因为涉及双方当事人,不能仅听您一面之辞的,到需要的时候还是要她参与。”这样的话让龙局长已无话可说,当龙局长再关上门的时候,有人惊叫了起来:“倒了倒了,这个人晕倒了。”
这下龙局长有点慌了手脚:“快抬走快抬走,不能让她死在我家门口。”
“救人要紧,赶快救人!”安局长指挥着民警把月儿抬进警车送往医院。自己则留了下来,因为这个案件涉及的是法院判决执行层面的问题,安局长不敢擅自处理,就联系上了法院当时审理这起离婚案的民庭庭长张义,约定明天去法院做最后调解。
月儿只是感觉自己突然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起来,扔到了无垠的波涛上,然后随波逐流,任意东西。她看不到天看不到地,漆黑的水面上没有一叶小舟,就那么无所依傍地等待着生命的终结。无来由地就有一根管子伸到了她的手里,直至她的血脉,她醒过来了。我不能死,我还没见到梦儿呢,这是月儿醒来的第一意识。这个世界月儿可以失去一切,但唯一不能失去的就是梦儿。
醒过来的月儿让护士激动万分,就跑过去告诉了医生,医生告诉护士,病人身体没大碍,饿、困和焦虑交织,促成了这种暂时性休克,注意补充营养。没有陪护家属吧?那这样,就由你来负责全程陪护加特护,药费公安局已交过了。
8
在法院里与女儿梦儿相见?这是月儿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事。
早上机关刚上班的时候,安局长就已来到了医院,他必须早点到,案子没结束他就心神不宁。医生全面检查了一遍月儿的身体,然后告诉安局长:“患者体征稳定,恢复良好,可以出院。”
月儿平生第一次走进法院大门还是那次协议离婚的时候,所以这条路月儿熟悉,她抗拒这条路,因为正是走过这条路才让她失去了梦儿的。那个张庭长还不错,在正式签字之前还在提醒月儿:“你要想好,如果净身出户意味什么,你知道吗?包括你的生活保障。”月儿表情木然,她当然知道净身出户的意思,何况这是自己主动要求的:“我家曾借过他家二十万元钱,这二十万就算是我还他们家的吧,有了女儿我啥也不要。”
月儿紧张地盯住门口,龙飞的身后并没有看到女儿的到来,月儿有些失望。
其时走进门来的还有张法官,进来的张法官抱着厚厚的卷宗。他看双方当事人都到齐了,就抽出一张纸说:“月儿,龙飞,这是你们俩离婚协议的副本,你们都签过字的,具有法律效力。从执行层面来看,龙飞违约在先,必须予以纠正。月儿当初放弃财产主张,就是为了争取监护权和探视权,因考虑月儿的实际经济状况,经庭外调解暂时放弃了监护权,但她依然拥有作为一个母亲的权利——探视权,这个权利任你是谁也剥夺不了的。龙飞,由于你方的违约失信,我建议月儿的探视权和探视方式从今天开始重新界定,这个可以由月儿自行决定。如果发生因为某种不可抗力造成的意外,梦儿的监护人也将即时发生变更,龙飞你有异议吗?”
龙飞并不认同张庭长的意见,犹豫半天也不明确表态。这是一个不容易下决心的男人,他的所有决定都是他父亲龙局长的,他父亲先有了意见,他就有了意见,这一次也一样。龙飞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是自己老爸发过来的信息,打开一看,很快就同意了张庭长的意见,然后在协议补充条款上签了字,签了字的龙飞就躲一边去研究他老爸的信息去了。
签过字的月儿呆呆地看着大门口,她在等梦儿,突然梦儿就出现了!月儿袋鼠一样弹跳起来,冲过去就从梦儿奶奶手中抢过梦儿:“我的梦儿呀!”然后紧搂怀中,生怕别人再抢走似的,这一声长恸让现场的两个男人眼睛湿润了起来。梦儿不停地亲吻着叫着妈妈,安局长感慨了一句:“一切权力和财富都是暂时的,只有这亲情永恒啊!真不希望法院再成为母亲和孩子相认的地方。”
月儿抱起梦儿就冲出去,她截停了一辆出租车,她要带女儿把整个城市跑遍,她要把这个城市最好的东西全部送给女儿。梦儿奶奶在月儿冲出去的瞬间抬了抬手,似乎要阻挡,张庭长制止了她:“多好的一个孩子呀!可惜了。”
梦儿奶奶最后赞同了张庭长的观点,不过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月儿回到城市的时候,大牛已经回家。回家的大牛可能再也不能来到这个城市做活,他的左腿在一次严重的事故中折断,并丢失了一块骨头,丢失了一块骨头的腿子就不能再跟另一条腿等长,那些背砖块石头和水泥的活他就干不了,强壮的大牛注定要做那些活儿的,既然干不了那就不干了,就只能在家待着。而那次事故仅仅是因为大牛想了一会儿心思,而那个心思全部都是关于月儿的。月儿并不知道这些,如果她知道了会哭死。月儿说大牛啊,不来就不来吧,把三个孩子带好呢,你那老婆真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哟,告诉她我会真诚祝福。
月儿还把祝福送给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春风。春风递还给月儿钥匙后,拥抱了一下月儿:“姐,我要回家结婚了,这回是真老公哟。”月儿就流着泪笑:“妹子,听姐的话,一定要幸福哟!”
月儿不知道龙飞为何那么快就签了字,月儿心里只有梦儿了,她对梦儿以外的事概无兴趣。其实龙飞签字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他父亲那条信息,龙飞点开父亲信息的时候,即时蹦出了三个标题:
弱女子豪门前长跪,到底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单身弱女两次求见女儿不得,现场昏死背后推手究竟是谁?
小城连排别墅区的死亡螺旋。
再点开,竟然有昨天月儿晕倒自家门口的照片,还有很长的文字解说,龙飞不用多想就明白老爸的用意。龙飞直直看着这几个标题:这是谁弄的网络直播?心里不禁开始恐惧起来。龙飞的恐惧后来变成了现实,老爸似乎出了问题,正被纪委调查,估计很严重,这不是月儿感兴趣的话题。月儿只知道财富是龙家的,与自己无关,结婚时是这样想,离婚后更是这样想。只要梦儿是自己的就行,并且月儿认为梦儿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
女主看着一边不停地做活一边快乐地哼着歌儿的月儿:“你的故事刷屏了。”月儿当然不知道啥叫刷屏,就笑了一笑,女主继续告诉月儿:“月儿,我佩服你!你本柔弱,为母则刚。月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替你申报了经济适用房指标。经办人要你尽快带上身份证过去一趟。”女主的话月儿有时听不懂,这样更激发了月儿的崇拜和感激。月儿点了下头:“身份证我都随身带着哩。”女主还告诉月儿:“月儿,梦儿读书的事我正在托人办理,这个急不得,可以慢慢来。”
月儿回家的时候又一次经过馒头河,月光正好,月儿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一会儿。坐久了就有巡逻的警察过来打招呼,看来这馒头河比以前是安全多了。月儿觉得有月光的馒头河是最美的,那满河流淌的月光,总是那么无忧无虑,笑逐颜开。月儿伸出曾经细细白白嫩嫩的手指,搅动了一下河水,月光便碎了。月儿说,我听到你笑哩,满河的月儿就都笑了起来,然后一圈撵着一圈跑向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