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对电影《铃芽之旅》的批评,显失公正
“爱具体的人,而非抽象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既不坐在上面,自命为才子佳人,又不立在下风,颂扬英雄豪杰。只自认是人类中的一个单体,浑在人类中间”——周作人《平民文学》
“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这理由是,第一,人在人类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树木。森林盛了,各树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去仍非靠各树各自茂盛不可。第二,个人爱人类,就只为人类中有了我,与我相关的缘故”——周作人《人的文学》
“我们不必讲偏重一面的畸形道德,只应讲说人间交互的实行道德”——周作人《平民文学》

一部电影作品,与其他任何形式的文娱作品一样,不可能尽善尽美、完璧无瑕。公正、合理地指出、批评一部作品的缺点,当然不存在任何问题。然而,现有的一些对电影《铃芽之旅》的批评,显失公正。
这些批评的不公正之处,主要在于以下两点:
一、评价产品却对产品本身功能发挥如何毫不在乎,反而在此之外夸夸而谈。好似:评价牛顿微积分手稿的价值,却对微积分在数学理论本身的贡献、微积分对物理理论的贡献、微积分对具体工程技术的贡献,只字不提,反而长篇大论批评牛顿在y正上方点一个圆点的求导写法如何难看。
二、预设所有产品只能有一种定位,预设银屏只能呈现符合某种自定的标准的“正统”事物,并且基于这种自行横加于之的定位,对作品做出不公正的批评。

电影《铃芽之旅》女主岩户铃芽,设定上是拥有看到“常世”、看到“蚓厄”能力的少女。
重要男角色宗像草太,则从事着神秘的“闭门师”职业。
世界观中,有着引发灾难的“蚓厄”、亡者所去往的“常世”、压制灾难的“要石”等等。
但尽管有着种种超现实的设定,《铃芽之旅》自始至终从未在讲一个幻想世界的梦幻故事。铃芽不是月野兔,草太不是地场卫;没有王子与公主的梦幻爱恋,也没有转世开挂一路砍瓜切菜吊锤反派拯救世界;甚至没有天赐良缘、妙不可言的恋爱故事,也没有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模板圣人;甚至女主不够“懂事”,有着自私、任性的时候。
观看并公正评价电影《铃芽之旅》,一个必要的前提是,认识到其中的女主岩户铃芽、重要男角色宗像草太、“门”,以及取材自日本神话传说的“蚓厄”、“要石”等,尽管有着超现实的形式或设定,但其毫无疑问均是由现实世界事物凝聚的、并且作为现实世界故事叙述载体的电影元素——而不是作为幻想世界故事叙述载体的电影元素。
诚然,过度解读,与一个文娱作品用过于隐晦、过于拐弯抹角的方式表达真实意思,皆不可取。从信息论的角度,两者增加了信息表达传播过程中失真的可能性与程度、过度增加了信息传达的成本。然而,理解那些人与人之间再常见不过的日常交流中,基于礼貌、真诚与尊重而再常见不过的修辞应用,明白这些话语字面含义背后的真实语意,是一个基本的沟通能力或沟通态度问题——更多时候是态度问题,并且是做出公正评价的基础之中的基础。
故而,通过穿透式思维,理解作品真实意思(改编自《九民纪要》中语句),对于公正评价一部作品是必要的,这称不上所谓“过度解读”——况且,从对新海诚的访谈中,我们知道,《铃芽之旅》本就是一部存在大量有关灾害及与之相关的人类行为的隐喻、象征的电影。
电影《铃芽之旅》在叙述铃芽追“猫”、关“门”之行,叙述铃芽转变成长的角色个体故事的同时,也在对灾害进行纪录、传达编剧新海诚对与灾害相关的人类行为的思考——人类集体叙事渗透于角色个人叙事之中同时推进。而这种单线中两层维度的叙事并行推进,是藉由岩户铃芽、宗像草太等叙述载体实现的。在这部作品中,岩户铃芽是岩户铃芽,但她不是为了塑造某个叫“岩户铃芽”的角色,被雕琢、打造的一个“岩户铃芽”,而是一个无数人当中的某人“岩户铃芽”;宗像草太是宗像草太,但他不是为了塑造某个叫“宗像草太”的角色,被雕琢、打造的一个“宗像草太”,而是一个无数人当中的某人“宗像草太”。换言之,岩户铃芽不是月亮公主月野兔,宗像草太不是地球王子地场卫,而是地球人岩户铃芽、地球人宗像草太。
同理,“蚓厄”“关门”“要石”,在《铃芽之旅》中无一不是由现实世界事物凝聚、作为现实世界故事叙述载体的电影元素,有着其所象征的现实事物。
“蚓厄”,作为现实世界中引发灾害的各种危险因素的象征。
“关门”,则象征人类集体对灾害进行充分记录、反抗遗忘与麻木的行动。
“要石”,则象征:
一、人类为预防灾害或减少灾害导致的伤亡损失,而建立的体制与机制,前者如建立起公安、急救、消防、应急等诸“永不休眠”的机构,后者如订立各种预案、守则、标准及为执行之相应建设的设施、储备的物资。
二、人类在应对灾害中,积累的经验、建立的理论、研发的技术。
三、人类当中,为了应对各种类型的灾害,做出各种形式卓绝努力与贡献的人。
有了以上理解作为基础,电影中的一些设定、情节观之则不但不会有所谓的“迷惑”“莫名其妙”,反而成了极精妙的设计。以下本人将进行具体解读,因角色个人叙事维度上已有较多up解读,故本人解读重点主要在人类集体叙事维度上。

“要石”能压制但是不能100%地压制地震:
现阶段人类没有100%预防灾害的能力,但是不断发展应对灾害的理论技术、建立并维持好灾害应对体制机制,能尽量预防灾害和减少伤亡。

一开始只有草太在“关门”,后来铃芽也加入;草太“结冰”后,草太爷爷,“草太,他失败了啊”“哈哈哈哈,那就这样吧”,随后让铃芽滚回自己原来的生活,铃芽表示拒绝继续踏上旅途,“我出发了”:
角色个人叙事维度上,成为铃芽转变成长的转折点——从沉湎过去、厌弃生命;到记住逝者但也珍惜生活,开始寻求他人的联系、陪伴,延续人类的温暖与心跳。
人类集体叙事维度上,则传达了编剧对灾害的思考——记忆灾害、反抗遗忘(“关门”),不应该只是某些专业人员(“闭门师”)的工作,而应是每一个人类个体(岩户铃芽和宗像草太)参与的事情;否则,对灾害的遗忘(“关门”失败)会导致悲剧的重演。

非要让白猫猫(西大臣)“皮一下”,因为听到铃芽邀请自己一起生活就“擅离职守”;被铃芽说“最讨厌”之后,白猫猫迅速肉眼可见地消瘦萎靡;旅途之中,白猫猫和黑猫猫(东大臣)总是在关键时刻保护铃芽;被铃芽说“喜欢”之后,白猫猫迅速恢复气色;即使知道将变回“要石”,仍帮铃芽救出草太:
一方面,这种处理让白猫猫、黑猫猫得以在荧幕中活动,丰富了电影中的角色样式,使电影更活泼、灵动,优化了观影体验。
更重要的是,通过白猫猫、黑猫猫的一系列情节,充分传达了“要石”所象征的现实事物的重要性,并展示现实生活中人们对“要石”的忽视——如“人们总是以为空气是理所当然存在的”般,人们常常忘记安全利益是一种多么昂贵的东西、忘却了曾经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灾害,或渐渐忽视了灾害预防体制机制的建立维护,或开始怀揣侥幸心理抑或任性顽固地蛮干、胡干,将有着生命分量沉重的安全规范轻视之、漠视之乃至蔑视之……
并随之通过这一系列情节提出对这种忽视、遗忘的疑虑。
电影里,白猫猫只是“皮”了一会,“要石”只是缺失了一会,灾害便四处发生,紧接着很快地球人们就品尝了更切身的代价——某地球人宗像草太“结冰”了,而某地球人岩户铃芽痛失恋爱对象。而电影末尾地球人们重新记住了这个世界上有着一直保护着人类的“要石”们、永不休眠的白猫猫和黑猫猫的存在——岩户铃芽对白猫猫说了喜欢、记住了白猫猫和黑猫猫,“要石”归位,一切方恢复如常。
对此,想要有更有实感的体会,可以试着自问以下答案本该是常识的问题,不要使用互联网搜索引擎。
海姆立克急救法应该撞哪里?往哪个方向撞?
你注意过你所在城市、城镇的公共场所,除颤仪、对口人工呼吸隔离膜的配备情况么?各地非医卫专业人员的急救培训职能目前最主要由哪个机构承担?
你有注意过你的居住、工作场所,消防设施的配备、维护情况么?
你有没有觉得过公共交通工具液体单独安检很烦、很有大病?像铃芽一瞬想摔白猫猫一样?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么?
天津港爆炸事件后,我国的消防体制进行了哪些改革?消防队伍兵役制和职业制建制方式,会导致哪些差别?
为什么为了适应现代消防的实际需求,为什么因为天津港爆炸事件的教训,必须改用职业制建制方式建设消防队伍?
配合消防、应急体制改革,建立的消防救援学院和筹备中的应急管理大学,各自负责建设哪些学科领域?

情节讨论的最后,来谈谈争议最大的所谓“恋爱线”问题,然后带出所谓“女主恋爱脑”的问题。
之所以加上“所谓”,是因为《铃芽之旅》根本没有恋爱线。并且有些读者可能已经发现,本人对宗像草太的称谓是“重要男角色”,而不是“男主”。
《铃芽之旅》自始至终只有一条叙事线,即“铃芽之旅”。
讲述4岁时在地震中失去母亲的铃芽,在一场旅途中,在诸多契机之下,面对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思想、心态,发生转变的故事:从沉湎过去、厌弃生命;到记住逝者但也珍惜生活,开始寻求他人的联系、陪伴,延续人类的温暖与心跳——最终,拥抱了“常世”中过去的自己,告诉小铃芽妈妈已经离去的事实,告诉小铃芽妈妈已经走了,但是铃芽以后会与他人相逢相知,会与他人相恋,人类的温暖与心跳在延续着;释放了困在“常世”中的小铃芽,释放了困在过去的自己。
重要男角色缺脚椅,是铃芽转变的契机之一,但不是唯一因素。而电影中缺脚椅与铃芽的恋情发展描写,仅限于开篇铃芽“颜狗”、中段单方情愫、后段暧昧发生的几个碎片,以及最末修成正果的一个画面暗示。二人如何暧昧升温确定关系、如何持续升温修成正果,毫无着墨。《铃芽之旅》中根本不存在所谓“恋爱线”,无论明线还是暗线。
不存在“恋爱线”,但毫无疑问,“恋爱情节”是存在的。
那么,《铃芽之旅》的恋爱情节是否存在有些批评所言“画蛇添足”“高不成低不就”“莫名其妙”的问题呢?
以下详细讨论。
《铃芽之旅》的主题,决定恋爱情节是必须的,并且就是片中这样的恋爱情节恰好合适,似经典鸡尾酒尼格罗尼1:1:1般恰如其分。
在明确《铃芽之旅》只有一条“铃芽旅行线”的同时,不要忘记,这一条“铃芽旅行线”之中,有着角色个人叙事与人类集体叙事的双重推进。并且请记得,《铃芽之旅》中的岩户铃芽,是某地球人岩户铃芽;宗像草太,是某地球人宗像草太。
铃芽之旅,既是岩户铃芽的旅程,亦是某地球人的旅程。
书写无数人当中的某地球人岩户铃芽,与无数人当中的某地球人宗像草太的恋爱故事,片中此般恰如其分。
无论电影中还是小说中,铃芽最开始调头追赶缺脚椅的原因都非常单纯,单纯因为“颜狗”。对此,有些批评表示不满。
这种批评毫无疑问是不公正的。“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修饰语“社会性”与中心语“动物”都是对人的描述,一个具体的人,是一个社会性的动物。凭什么银屏上只能有“抽象的人”“模板人”,却不能有一个“具体的人”?
接着,两人因为一场旅程,而开始产生感情,最后影片末尾一个画面暗示修成正果。对此,许多批评认为“两人产生感情缺乏铺垫,女主义无反顾救男主毫无道理,然后后段的两人开始暧昧莫名其妙,简直恋爱脑推动剧情”,或认为“两人暧昧发生后的感情升温、确定关系描写全无,最后却直接跳到修成正果,迷惑至极”。
这两种批评也都是不公正的。
后一种批评的不公正之处在于,脱离产品功能定位评价产品优劣。
如前所述,《铃芽之旅》的主题是通过叙述铃芽之旅及铃芽在旅途中的转变,传达一种关于人类如何面对灾害的观点:牢记“关门”,即记住灾害实实在在地曾经在生活着人类的某片土地上发生过,不要遗忘或麻木;重视“要石”,即重视防灾减灾体制机制的建立与维系,重视防灾减灾经验的整理、理论的创制、技术的研发;走出“常世”,即纪念逝者,而不沉湎过往、厌弃生命,逝者已逝,则在与他人的联系、陪伴中,延续一份人类的温暖与心跳。
可见,恋爱情节只是主题构成的一部分,具体而言是作为“则在与他人的联系、陪伴中,延续一份人类的温暖与心跳”的重要体现,同时在推动情节发展中起到一定作用。
因此,本片对恋爱情节较轻的着墨程度,是合适的。因为烤面包机不能满足自己磨豆浆的需求,去批评厂家,显然是不公正的;因为电影不能满足自己想看典型恋爱情节全套的需求,去批评电影,显然是不公正的。
前一种批评的不公正之处在于,预设银屏只能呈现符合某种自认的标准的“正统”恋爱情节,银屏所呈现的恋爱情节只能是符合自己定位的某种“恋爱”。
并且,完全脱离岩户铃芽的视角而试图纯粹以自身视角分析岩户铃芽行为的合理性,最后得出了“恋爱脑推动剧情”的结论。
然而,难道银屏中恋爱的双方必须是“天造地设”“一例一例神仙眷”?难道银屏中恋爱的对方必须是“万中无一”“非你不可”?难道银屏中恋爱的过程必须是“天赐良缘”“妙不可言”?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天造地设”“一例一例神仙眷”?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万中无一”“非你不可”?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天赐良缘”“妙不可言”?
有的不过是许多相互依偎、靠着对方体温“共依存”的残破灵魂罢了,有的不过是许多狼狈相遇的残破灵魂罢了。
凭什么规定,只有月亮公主和地球王子的恋爱,才能出现在银屏上?
相遇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经过旅途后暧昧起来,就算纯粹是孤男寡女为了寻求依偎与陪伴靠近了起来,又怎么不能出现在银幕上呢?何况宗像草太在剧情中被岩户铃芽救出,加上铃芽妹子长得也几分俊俏,就是这样,一开始没什么感觉,后面暧昧了起来,有什么问题么?
就凭没有月野兔与地场卫那样,前世舍身相护、自杀殉情,然后今世再遇的叭啦叭啦情节?
相比前述,其中“女主义无反顾救男主毫无道理”“恋爱脑推动剧情”的批评姑且还情有可原,因为这涉及到《铃芽之旅》的一处明显缺陷——对岩户铃芽转变前的思想、心态,着墨过少,导致观看者对岩户铃芽转变前的思想、心态难以具备充分了解,无法充分代入其视角思考、决断。
而岩户铃芽转变前的思想、心态是怎么样的呢?
“明天枪毙,今晚喝大酒、蹦大迪,好吔!”
“哇又可以赌命了好开心啊乐死人了嘻嘻嘻”
毫不夸张地,就是如此。
理解了这一点,就能理解为什么岩户铃芽会义无反顾地去救缺脚椅了,也就不存在什么“恋爱脑推动剧情”。
因为当时铃芽的动机,是精神创伤导致的偏执障碍与轻躁狂,以及这种长年隐性精神创伤导致的对恋爱这种最高等级陪伴的极端渴求——达到漠视自己生命程度,加上隐蔽而强烈的求死倾向的混合物。
她不是对一个遇到几天的男人就爱慕到不顾一切,不是所谓“恋爱脑”,而是:
“赌大命,玩男人!赌输了,跳大江!乐死人了,好吔!小姐姐我要去找妈妈咯!”
当然,这可以被称之为“脑残推动剧情”,只要不觉得这种说法对一个年幼丧母的少女太过刻薄。
岩户铃芽在转变前的精神问题,远比这部电影画风表现力极限所能展现的严重。
综合以上,铃芽与草太的恋爱,其实是一个狼狈地相遇、可耻地依偎着“共依存”、有点扭曲的故事。
但,凭什么只有月野兔和地场卫的恋爱,可以出现在银幕中?
何必对残破的灵魂们太过刻薄。
况且,对于《铃芽之旅》这部电影的主题,这样糟糕的、某地球人与某地球人的恋爱情节,再合适不过了。

新海诚在采访中曾言,“再也写不出《你的名字》那样的故事了”。
本人认为,这反而是某种意义上的进步。

本文撰写时,电影《铃芽之旅》仍在院线上映,无法其他途径获得完整片源,文中人物台词仅凭记忆复述,大意符合难免细节误差,请以“穿透式思维”忽视之。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