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系故事集-10-于囹圄中高唱解放之歌
“哥，你说人有灵魂吗？”
“灵魂？咋突然问起这个了？”
夏天的夜晚，14岁的42坐在城市公园的长椅上，和身旁的01谈天。
“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对人体、人脑的研究有很多，可意识起源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而且，还有一种趋势……”
“什么趋势？”
“就是……我们像在分析一台机器那样分析我们自己，对自身了解的越详细，越显得人就像一台精密仪器。也许人真的就是一台机器？可我们又常说一个人的精神、灵魂才是最本质的东西。现代科学研究好像没有给灵魂留位置啊……所以，我们到底是什么呢？没有灵魂的机器，还是真有某种尚未发现的特别东西存在于我们体内？”
“……”01沉默着，一只手撑着下颚。他们俩都有这种习惯，42从小就注意到他俩在很多方面挺像的。
“这个问题，现在很难有标准答案，我只说一下我的想法吧。你愿意听吗？”
42点了点头。
“人意识的起源确实还是个未解之谜，但我觉得要讨论灵魂，也不一定得等脑科学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灵魂一定得像捉迷藏一样，藏在神经网络的某处，或者某个细胞、某种分子里吗？我看未必。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看，不在内部，而是从外在的行为来看一个人的灵魂。”
“外在的行为？”
“是啊，”01笑了笑，“我们说一个人具有高尚的灵魂，不正是因为ta做出了高尚的举动吗？灵魂本来就是个抽象的概念，也不一定要和大脑的研究挂钩。就算科学家们找不到所谓藏在脑子里的灵魂又如何？我们仍会因为一个人的伟大事迹而敬佩ta，赞美ta的灵魂。也许我们可以说，一个人的行为，ta在世间留下的印记，就是ta灵魂的体现。”
“……嗯，这个想法有意思。”
“那么，你打算将来做些什么，在世上留下怎样的印记呢，42？你打算向世人展现怎样的灵魂……”
我能做些什么……
母亲刚被喊出去了，简陋的地下住所里只有42一人。
过去的一切像一场梦，现在的一切仍像一场梦。一切都如此荒诞。谁会想到竟是我们自己的星舰带来了毁灭？
未来，未来又将如何？还有未来吗？我所熟知的那个世界破碎了，留下的只有虚无。
这就是终点了吗？过往的一切飘散如烟，01走了，影也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躲在这已毁灭世界的一角……
也许，灾难到来的那一夜，在睡梦里无知无觉地离去反而更仁慈些。万物皆逝，只余我一人的虚空，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
不，不是这样的。
虚无不是终点。我还活着，我还能做些什么，凭借我的身体、心智和灵魂……我要从困住我的虚空中走出去！
我还年轻，人类还年轻。笼罩大地的阴霾之上，群星仍然闪耀着，仍在等待着我们，等待着我们走出阴霾的那一天……
行动。01曾经说过。我依旧年轻，依旧健康，依旧清醒。我还能行动，还能构建，还能在虚无中点亮创世之光……
“42。”门开了，母亲的声音传了进来。
42一眼就认出了母亲身后的人。他也早听说了那些购买终身服务的沉睡者被转移到地下，并被强制苏醒的消息。可如今的环境，让他很难再对什么事情抱有希望了。直到此刻奇迹展现在眼前。
那是父亲。
42冲上前去。“你早该醒了嘛！不管……不管这世界糟糕成什么样……醒着……总比睡着做梦强……”说着已泣不成声，他知道这话不止是说给父亲听的。
我想，我会走下去的。虚无并没有吞没一切，这世上还有我所在乎的呢。
灰色星球的一隅，一家三口彼此相拥。
人生如虚空中盛放的花朵，并非为了谁、为了什么而开放，但依旧很美。
“十年了……当初只是来旅个游，谁想到一待就是十年啊。”
“这十年见证了多少事情啊。”
两兄弟站在天元城的开拓者广场上，望着只剩半截的“人类之塔”。第二次内战中一枚反物质导弹击中了它，造得再结实也顶不住了。此刻它的残余部分沐浴在朝阳中，颇有一种“于旧世界之废土，见新世界之黎明”的感觉。
“谁能想到那件事影响会这么大呢？”
“第一次星际战争，影响能不大嘛。况且，地球是所有人的家啊。”
纵使没有遭到失控舰队的袭击，地球的灾难还是对太阳系其他星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滞留火星的07和他的兄弟15亲眼目睹了那场景：成千上万的民众挤满了高楼下的广场，抗议面对地球的灾难无动于衷，乃至吃人血馒头的恶劣做法。这也成为了引爆积压矛盾的导火索，最终导致第二次内战的爆发。
“你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去了。现在星际关系已经缓和多了，地球那边的清理工作也很有成效。”15说。
“说实话，我倒不那么想回去了。当然，有机会我肯定要回地球看看的，但未必会定居在那儿了。火星其实也不错的，更何况，太阳系内外还有很多值得去的地方呢。”07回答道。
寒风呼啸着吹过原野，天光本来就暗，四周被污染的棕灰色积雪更加剧了这种昏暗。一行人裹得严严实实，艰难地向东跋涉着。四周是光秃的松树枝干，严寒早已杀死了它们，可它们的残躯依旧耸立着，宣告着生命的尊严。
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稀疏的松林走到了头，广阔的冰原向前延伸开去。这里就是昔日的海滨了。
一行人踏上了结实的冰面。冰块呈现浑浊的暗绿色，那些疯长的变异藻类全被冻在了里面。
“以前这里味道可冲了。现在虽然冷，总算没有那味儿了。”队伍中的一个人说。
众人在冰面上站定。“您真的没问题吗？这里的重力毕竟和火星不同……”有人向队伍中央的那名老人问道，她拄着一根拐杖，但身形依旧挺拔。
“放心吧。我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这重力让我有种亲切感，小时候就常听父母说地球的事，但从来没有……”
“注意看，就要到了！”
众人一齐转头面向东方。风力增强了，老人攥紧拐杖，在寒风与两倍多火星重力中稳稳支撑住身体。远方，海冰与天相接之处，混合了尘埃的浓密云层开始动摇。蓦地，一道灿烂的光芒照在冰原上。阴影溃散了，来自东方的狂风将云层撕得粉碎。漆黑的天幕向西卷起、溃退，边缘是破碎的云絮，镀着朝阳的金辉——朝阳就在那里：东边高处，无云的湛蓝天空中，照耀着新生的世界与迎接新生的人们。
“真美啊，这可是太阳系其他地方见不到的景色……”来自火星的百岁老人感叹道。
“‘补天’计划很有成效，现在地面上已经能看到越来越多的蓝天了。”27岁的42对妻子和孩子说，“我们可以考虑考虑搬回地面上的事了。”
“与其说是补天，倒不如说正好相反，在天上制造出越来越多的蓝色窟窿。”妻子笑着说。
“‘补天’也没有错嘛。那些恶心的尘埃云可不是真正的天，‘蓝色窟窿’里的才是。”
“爸爸，我们家能买一个吗？”女儿指着道旁闪闪发光的全息投影形象说，“她们好漂亮啊。”
“买回来干什么呢？”
“可以陪我们玩，或者陪我们说话啊。”
“等你长大点再说吧。到时候，说不定你就想买一个男性形象的了。”
“才不要呢，男生烦死人了！”42和妻子都笑了。
“2，你以前也有一个这样的‘虚拟伴侣’吧。”妻子说，“现在地下的全息投影网络建好了，好多公司在搞找回服务，要不你……”
“又拿这个开涮！”42一脸尴尬的表情，“那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都还没认识你……”
路旁是五光十色的悬浮广告和虚拟形象，一家三口漫步其中的地下城市已经焕然一新，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模样了。
他的确记得那个名叫影的虚拟女孩，但那已经是过去了。过去并没有什么缺憾，过去是成长的经历，而如今他成长了，也圆满了。
未来还有很多事可做，我的事、人类的事，从地下到地面，再到无垠广阔的星河。人类没有被击垮，人类不会被击垮。纵有犹疑，纵有挫败，人们终将再次掀开天幕，走向天幕外的璀璨繁星。这就是人类：纵使伤痕遍体，仍于铁牢中高唱解放之歌的存在啊……
“爸爸，你昨天说准备写一本书，今天动笔了吗？”
“别着急啊，爸爸总要花时间构思一下吧。”
“唉，没意思。”女儿噘着嘴，一副失望的样子。
他正在构思一本书。其实早在十年前，他就有这个想法了。自己构建一个故事，是件很有趣的事。
写点什么呢？写一个在荒谬的世界里，寻求真实的故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