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自己的“打拳之路”
最近北大三女生和上野千鹤子老师的谈话又一次在我的B站首页掀起了讨论女性主义的热潮。作为一个关注着平权运动却对系统理论知识几乎毫无所知的女性,我无法对这件事发表多么深刻的见解,但这件事确使我回忆起我曾经的“打拳”岁月。
在很多见到过网络平台惊人的所谓为“女性发声”的言论的人的印象里,很多“女拳师”不是资本刻意培养的工具,就是被微博,小红书之类的平台洗脑的韭菜。但我的“打拳”之路,却恰恰是在我见识到了互联网“田园女拳”之后才停止的,它像是一个身处监禁之中的人无助的喊叫和无用的击打,不仅没有改变自己的处境反而使得状况更加糟糕,只是在短暂的放风时间里看见别人同样的挣扎才偶尔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暴躁,反智,做着徒劳的挣扎。在我进入幼儿园开始社会化培训之前,我从未感受过不公与歧视,在父母的悉心呵护下,我也从未意识到性别的差异。但随着我认识了越来越多同学,朋友。我开始知晓了一些“重男轻女”事件的存在。例如,在某些大人的眼中,体面的收入,良好的夫妻关系,聪慧的女孩子都不及两个顽劣的儿子。他们在只有女孩的父母面前极力的嘲讽和贬低对方,将其视为人生中最大的荣耀。例如,爷爷对着孙女说家中的财产只属于男孩,如果要分给女孩则是父亲的大逆不道。例如,暑假里被众星捧月的表哥和角落里无人关注的妹妹。例如,被强迫着查性别生二胎的母亲和感受到不被爱却只能在朋友面前哭诉的姐姐。我对这些事感到震惊的同时对被“轻视”的她们有着深深的同情也有着庆幸,庆幸自己的父母不重男轻女,庆幸自己被保护着没有被外界所伤害。然而,年幼的我那是并不知道在浓重的风气和历史惯性下,我终究还是会感受到这种源自性别的歧视和不公带给我的痛苦,纠结,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我第一感受到这种痛苦是初三的时候。初中时代的我因为懒惰而导致数学成绩一落千丈,升学的压力迫使我努力寻找解决和提升的办法。那时候,母亲得知有一位远房的弟弟数学成绩很好,便去向其请教学数学的方法。但考虑到这位弟弟自身的学业负担也十分重,他的母亲拒绝了我。在几句寒暄之后,出于好意,阿姨建议我放弃在数学上花费过多时间,用其他科目的提高来填补,但她给我的理由是“女孩子脑子笨,学不好数学的,时间花在别处更有价值”。我在录制视频时,回忆起这段话充满了愤怒,觉得对方因我的性别给我的前途判了死刑,几乎算是对我的一种轻视和诅咒,但当我冷静下来并仔细回想之后,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我母亲这一代的女性,无论职业,家庭都或多或少的被这种思想规劝,她们中有些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认同了这些“歪理”并在谈话中无意识的传给了下一代。
第二次时在一场葬礼上,族中有一位表兄获得了人大的硕士学位,并寻得了体面的工作,前途一片光明。他的母亲在葬礼的中场休息途中告知了这个好消息,收获了大家真心的祝福,使得悲伤的氛围得到了缓和。但突然这位母亲对着我说到“女孩子读到大专就好了,早点嫁人。”我至今仍想不通为何要在这时提到我这个快要中考的学生,但我母亲对这句话十分的愤怒,为维护我与对方争论,知道我伯伯批评了阿姨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第三次是在中考后,我的数学虽在努力下取得了看得过去的分数,但由于改革,我还是与重点班失之交臂,万分难过的我收到的并不是安慰和鼓励。而是“学的这么吃苦数学还不好,女孩子还是别念理科了” 我不服气,我用了两个月每天八小时补课的代价换来了高中开学理科,文科均全班第一。但无论是班主任,还是一些亲戚,依旧极力劝说我读文科。尽管我省的文科考大学难度是理科的好几倍,他们也依旧一股脑的劝我读文,只因为他们 认为“一次好只是偶然,时间长了女生读理就不行了”“读文的女生好嫁人,好找稳定但低薪的工作”。最终我“叛逆”地坚定选择了读理,但我也开始意识到对女性的歧视和刻板印象尽是如此广泛的被刻画在成年人的意识里。为了对抗这种刻板印象,我更加努力的学习,但在连续考了三个学期的班级第一后,我发现上帝虽给我开了扇窗,但也顺手将门给焊死了。我虽不再听到别人说你不可能学好理科这种话,却收获了更大的敌意。
在高二时,我听到了来自别的班级男生的一些风言风语,他们说我一个女生能在理科班一直考第一是我们班男生无能的表现。我只觉得滑稽可笑。隔壁班的第一名也一直是同一个男生,按他们的说法,难不成隔壁班的女生和其他没考过第一的男生都是无能的人。更何况一个人的能力又怎么只能用成绩这个单一指标来衡量呢?我们班男生的篮球不是年级中最出色的吗?可随着这些话越传越多,我们班的男生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音乐课的时候,他们对我说,高三的时候,我们前五里一定一个女生都没有;课间时我们本经常愉快的一起讨论难题,但渐渐的他们将我排挤了出去,仿佛我是窃取机密的间谍。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在他们眼中我似乎越来越狂妄,像是故意在鄙夷他们。有一次我与老师在课上探讨一个题目,无意谈到了我的脑部由于缺氧存在一些智力上的缺陷,课后收到了一通狂怒,被认为是侮辱别人的智商。我课间休息时找人聊天,他们满腔怒火的问我为什么我不努力也能考第一,即使当时的我午饭只吃五分钟,起最早的床,熬最晚的夜,一天要额外写七八张卷子,周六主动加晚自习,只有课间这片刻的放松。外面难听的话和嘲讽越来越多了,为了缓和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我选择维护他们的面子,在下一次月考中不再复习,掉到了全班第五。外面的风波似乎停歇了一些,但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得到缓解,他们一样排挤我,甚至开始嘲笑我肥胖,丑陋,残疾。那个月是如此的煎熬,我整宿整宿的失眠,埋在被子里痛苦流涕,都无法静下心来好好学习。这件事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后,我知道当初老师为了敲打敲打我们男同学喜欢打球坐不住学习的心,经常拿考不过我一个女孩子当靶子来刺激他们的自尊心,让他们更刻苦。为了一个善意的目标,采用了一个错误的方法,把双方都拖入了痛苦的深渊。
为了改善心态,我去找了年级第一的女孩子聊天。但聊着聊着我们发现彼此都有着同样的痛苦。她的物理老师也曾带过全省理科状元的女生,却仍会对她说女生的物理也只有在高考这种靠刷题就能拿高分的考试中会考的好,后面还是不如男人的。 每次有女生去和老师倾诉自己在学业上的压力,得到的最多的“劝慰”是“女生在这方面本就不如男生,这很正常,放过你自己”。那天过后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恨。我之前从未想过要凌驾于某人之上,我只希望靠我自己的刻苦获得他人的尊敬,摆脱刻板印象。但年级第一的故事使我觉得这条路的前途一片渺茫,无论你做的多好,付出了多少努力,只要你是个女生,他们总能找到理由证明你的无能,证明 你不配收到尊重,证明你就是 刻板印象里的样子。我像发狂了一样觉得既然终归得不到尊重,那我就要狠狠的反击回去,我要 让他们感受我的痛苦。
巨大的愤怒使得我迅速恢复了学习的状态,再重新成为第一名后,我不再说什么你们篮球打的真好这种赞美男生的话,我嘲笑他们的自尊心脆弱的一捏就碎,嘲笑他们的外貌如此的平平无奇,仍在大街上父母都找不到,嘲笑他们愚蠢到连我这个脑瘫都考不过,我不再在学校里写作业,背单词,早读故意远离教室装作从不认真读书,在他们学习的时候大声喧哗,故意戏弄他们的解体速度如此之慢。我与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僵化,在一个月内我连换了四个同桌(可笑的是当初还是看在我与男生相处比别的女生融洽的份上才给我安排的男同桌)他们说我是“拳师”这就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词,在我朗读了一篇控诉我的痛苦并无情的咒骂男生的周记之后。之后我看来一堆乱七八糟,错误百出的生物论文,发表了一堆暴论(这里由于要过审,具体内容不能放出来)在无休止互骂,争执中,我们的高中生活变成了最糟糕的回忆。
谁都不会想到的是,当我们远离家乡,进入大学校园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得到了奇妙的缓和。我接触到了微博,网络,在看到了一堆令我感到骇人的男女拳师言论之后(男的因为彩礼对女生造黄谣,甚至意图伤人,女的为把自己的老公训得和奴隶一样沾沾自喜)我终于开始放弃看那些错误百出得消息源转而去系统的了解一些女性主义运动得发展史和一些女性主义的观点。我的一些男同学们在进入大学后无论是出于选修课还是社团活动的需要也开始主动了解女性的困境和女性主义。现在,我们还能偶尔进行对女性议题进行一些友好的交流。
会看高中的生涯,那场不休止的争执里我们都是被害者,我们在心灵上被受煎熬,我们浪费了许多本可以用来学习的时间,我们给自己只有一次的青春摁下了烙铁,留下了丑陋的伤疤。历史的惯性和落后的风气使得我们的家长,老师,变得麻木,失去了活力(我依旧记得我的父母辈们他们曾憧憬过上大学,憧憬过建一个自己的服装设计室,憧憬着成为物理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憧憬过爱情,但他们因为是女孩被剥夺了读书的机会,因为催婚放弃了学了一半的设计课,为了所谓长子的责任回到了家乡教书,为了可笑的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死了丈夫的女人不能回娘家过年匆匆选了一个男人再嫁。他们总说他们不遗憾,他们认命了,可是真的认命了,为什么又要一遍一遍的告诉我们呢,为什么眼神里又充满遗憾呢。他们老是拿封建糟粕来规训我们,可他们自己呢?他们自己又真的认了吗?)他们想让我们通过读书考试摆脱这种命运,却又找不到除了封建糟粕的手段来劝我们听一听他们的意见,不放弃咬牙坚持下去的方法。
我们是幸运的,在网络时代,我们终于得以有渠道去了解解决问题,逃离监禁的有效途径,而不是在咆哮中加重对自己的伤害。我们 也是不幸的,我们所能看到的最好的路也只不过是使得我们在历史的惯性中获得稍微的喘息,看到片刻的希望。平权的道路依旧是如此的艰难,这条征途上依旧有着无数失败的可能。但我们还是会时而犹豫,时而退缩,时而又坚毅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