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雪，又像如羽毛般的死尸一样，轻飘飘地落了。
城市灰白的长方体拥着飘雪，而我正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明天，我照常期待着明天，期待着日落后的日出，我追逐着自未来投射而来的光……就好像追逐着不知何处传来的轻快笑声的源头。
事实上，我确实在追逐着。巷子深处的笑声，握住了我想象的画笔，勾勒出一段又一段闪光的线条。
我本该已经回家，可我现在却抖着背包，绕过一个又一个遮住前方的巷角……
她是谁呢？她在哪儿？少年的我全然不知，追索便是我的所有愿望。每一个街角都是新的未知，但我坚信，太阳总会升起，而我只要奔跑。
只是不知不觉间，温暖的家已经在墙后探出了头。
尽管不舍，但我知道我可以随时回忆，带着笑记起这段经历……
自我的心铃第一次被摇动，那轻灵的笑声便总是随雪花降临在我的冬天。
但仿佛是个玩笑似的，我总是在寻求，雪的帷幕却总是未被阳光拂起。五年岁月的沙，抹去了我旧日的残痕，她却总是不变。清澈的笑声一次又一次拭去我心上的埃尘，可就这样徒劳无果，让我开始怀疑我是否依然幼稚。
笑声照常在街角想起，像繁星穿过大气层的悠扬歌声。
昏黄灯光照着无人的静静街道……
我渴望有夸父般的步伐，他追太阳，我追群星，我仰望永不变的北辰，吹来跨越宇宙的光……
“噗”，我未先有夸父般的步伐，却先如夸父般跌倒了。
好在温柔的雪以拥抱使我免去受伤。我掸了掸衣裳。
未来的风吹动我的衣角。
我的神色突然变得尤为平静，就像雨后的水洼。
路灯下的影子，被拉长的虚无的腿，贴在干净的雪上。寂静是影子，我不迈步，它也驻足。
她一直在看着我吗？她发现了我不再热情吗？从未停歇的笑声逐渐被风带走了……
我凝望巷角，我知道每一次跌倒我都能站起，每一天的追逐都使笑声渐近，但是……
人生不可能由“但是”两个虚无的字填充……但是，允许我停歇吧。我从未迎接过的懒惰，切切实实站在我的心中。
我背身离去。她从未知的转角探出了头，怯生生地望着我的背影。
自那以后，仿佛是个玩笑似的，我逐渐看清了她的模样，恰是我所期盼的那样，但我却渐渐失去了追逐的力量，更确切地说，是追逐火焰的信仰。
冬天照常来，雪仍然在下，她也总如期而至。
而我呢？我已经不似以往那般有活力，我错过了追索她的最好的时期。
但希望还在等待。
但北辰永远不落。
但生活的丝线，无法摆脱……
我在那个自孩提起就牵引着我的街角迟疑，迟疑又紧随着迟疑，像以前的我紧随着她一样……
雪，跨过了天与地的距离，可最终还是在我的身上融化了。我知道最初的躁动永不停歇，我做不到对她不管不顾。
好在，今天……也许就结束了。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转过这个街角。
与传世的画仿佛，她依然笑着，像雪总是下不完一样。
她总是不老……却也总是等待。她闭着眼，微笑着，站在北极星的下方。
只要再前进一点……再前进一点！我就能触碰我生来的天命。
似被天体吸引，我踱步走近她。
忽而一阵惊悚袭击了我的心脏。我无法预见，我的魂魄将如何从平缓的日常中被抽离？
适应的，渴望的，哪条才是正轨？我不知道，生活总是充满谜团……但对我来说，枯萎的意志忍受不了哪怕一刻脱离容器的存在。
是不是正轨已经无所谓了。我抚了抚我心脏前的衣服，规则的轮廓一如束缚世界的框架。
那是自我出生时就拥有的选择权，意味着最后的抉择——一把手枪。
我手伸入衣内，铁的冰冷沉入我脑海的最底部。
雪下得更急了。我缓缓抽出枪。
在这个无人可以目击的地方，只有雪花能见证，我背弃了……背弃了寒冬中照亮我粗糙面庞的火焰。
双手颤抖，不知是否因为寒冷。我将枪口对准依然笑着的脸庞。
为什么雪总是下不完？
我回忆起了曾经我与她的一切，我追逐那空巷中的笑声。雪印下我的脚印，又被时光偷走。我追逐她，就像众星环绕北辰……惯于伪装的我连叹息都做不到。
“那么……”雪在昏黄灯光中幽幽地下着。
“再见……”繁星在夜幕中浮起又沉落。
那些多余的枷锁承受不住手指的弯动而崩断，退路成为塌陷的过去，我将在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名后，在一次又一次的寒冬中沦为庸常。
寂静，雪遮掩了一切。
没有震动整个街区的巨响，没有尸体扑倒在地上的闷声，甚至连四溅的血液也没有。
我只看着她生机消逝，眼底茫然。
我设想，这一幕，应当有响彻云霄的枪声，血液沾湿我干净的衣服。人们围在惨案现场，哪怕对我指指点点也好。然后我再毫无意义地痛哭……
可是这场延续了我整个前半生的追逐，却结束地如此平静，像是从未发生一般。
我眼中闪动着最后的光芒。
我又想，我至少应该让她体面地死去。比如等雪化了，把她浸入流动的大地，看她飘向我永远无法触及的远方。又或许，假如，我是说假如，将她制成不腐的饰品，以此抚慰我仅剩的真灵，以此哭泣着向他人展示，博取他人微不足道的同情……
雪还在下，我伛着身体背起她的尸体，向家走去。
仍然温暖的家。
伪造着情绪，欺瞒着家人，我遮遮掩掩地将她的尸体轻轻放在我的床边，然后沉沉睡去。
门开了，我走进房间。
枪，不是最后的抉择。我深深凝望着熟睡的我。
从床上的我脑中延伸出一节又一节虚幻的梯子，穿过房顶，接着穿过大气层……
我走到天梯旁边，将她的尸体背在身后，一节、一节地爬上天梯。一节、一节，只要雪还在飘落，我就一直攀爬。
星辰，近了，天梯直指我头顶最明亮的那颗星星，自出生起就照耀我的天命。我将她的尸体贴在星星之上。
繁星悠扬的歌声不歇，它们唱着真正的最后抉择：让她化作永远循环的雪花，飘零似纯白的羽毛吗？还是与星辰为一体，燃尽终末的芳华？
失言的我只看着她消散成光点。
庸常的我凝望着大气层之下。
太阳总会升起……纷纷扬扬的雪总会下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