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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科幻小说:《艾德的电影》(良沐) I 星辰杯X钝评奖联动征文大赛作品展示

2023-07-28 00:31 作者:星辰杯系列赛事  | 我要投稿

艾德的电影

良沐


Action

那时候,我们刚刚知道,这个世界每秒被剪辑一千六百次。至少,对于我们,对于生活在地球上的我们,对于生活在她的日常之内的我们,是这样,但不会永远是这样。

我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周遭的高耸建筑如同在倾轧我的视线。穿透这片层层封堵的罗网,我看向比邻星的方向,心里默默想:

如果世界上没有烂片,那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最大的烂片。

Capion1 电影的我们

CUT 1

“藤本树是真的喜欢电影。”黄昏的放学路上,艾德笑嘻嘻地和我讲起她昨天看完的漫画。她一把拍在我的后背,力道大得我后背发麻。“你成为不了艾德,最起码成为库布里克;成为不了库布里克,最起码成为藤本树好吗?”

“有一说一,我妈都对我没这么多要求,您哪位?”我只能推她一下,表示不满。青春期的女生发育比男生早,可怜的当时的我就这样被艾德如此钳制,反抗都显得无力。

“别妈妈妈,男生要胸怀大志,要对广阔天地里的一切充满热爱,包括一切烂片!”艾德挥斥方遒的样子,和她嘴里说的完全不搭调。

看着她那闪耀光彩的棕色眼眸,我觉得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大对,从她拉着我一起看第一部电影时候,世界已经偏离了该有的路径。从她那故去父亲收藏的一柜子电影DVD开始,我的生活就已经向着烂片靠拢了。

或许是年幼不识字带来的冤孽,我们一开始选的是被她父亲“封存珍藏”的那一部分。按后面的经历来看,那些片子根本不是我们认为的“封存”,而是纯纯的被“封印”起来的人类史上排得上号的经典粪作。

在瞪大眼睛看完那部堪称人类无趣灵魂的残渣的《邪恶的冲动》之后,我们两个孩童的内心都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荡涤。我至今仍记得我们两人当时的对话。

“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当时还不自称艾德的林墨墨痴痴地看着已经关闭电视,回忆道。

“那些女孩子咋穿那么少?”我想一下,回答道。

“你就记得这个?”林墨墨挑挑眉毛。

“嗯。”当时的我分外老实。

沉默一会之后,她才接着问道,“这就是大人们说的烂片吧。”

“烂,烂透了。”我不加思索地点点头。

“那咱们再看一遍?”她说道。

“嗯。”我反应一会儿,发现有些不对,“啥?”

那时候的我还未正确认识到,这个眼瞳还是墨黑色的女孩已经被烂到透顶的电影冲击到失了智,以至于她之后对于电影的审美与常人相比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垮塌和颠倒。

如果一个电影的狂热爱好者听到我叫林墨墨艾德,可能会以为我们在致敬著名实验电影导演艾德·艾姆许维勒,但实际上,这个女孩的心头好,是那位著名的人类烂片生产者、偏离人类趣味的Z级导演巅峰、审美意义上的反向冲锋选手、伟大的《邪恶的冲动》的创造者——美国导演艾德·伍德。

林墨墨,昵称艾德,爱电影,尤其钟爱那些突破人类边界的超级烂片。

 

我也喜欢电影,受到童年第一部电影的重创,以及之后艾德拉着我一起看的花式B级片、Cult作的折磨,我的魂灵已经对它们产生了创伤后应激,唯有正统佳作才能治愈我。但除此以外,实验电影与录像也在探索中闯入了我的生活。不得不说,那些晦涩的电影理论和评论文章很是反人类,但童年的经历或许也对我造成了难以逆转的扭曲,我一投身进这个领域,竟然受虐狂般乐此不疲了。

在艾德向我大肆安利藤本树的时候,我们十三岁,本该因为在电影趣味上的大相径庭而分道扬镳,却又不得不在生活的挤压下,向彼此吐露对电影的狂热痴迷。

毕竟,在山脚下的偏僻小镇,短视频远远比电影廉价,游戏远远比电影能够打发时间。这一切,只是娱乐,没有高低贵贱,人数上却切实地有天壤之别。

我们根本找不到同好,只能对着“信仰”不同的童年玩伴叽叽歪歪,骂骂咧咧虚度终日。

“艾德,要不咱们拍一部电影吧。”看着太阳潜藏到西山的阴影里,我一时兴起,向艾德说道。

“不要。”艾德这一次干脆地开口了。

“啊,为啥?”我很不解,“反正咱们是新手,拍出来烂片,你不也正好乐一乐?”

“不要小瞧烂片啊!”艾德恼得皱了皱眉头,“你难道没听过那句著名的影评吗——好的电影都是一样的优秀,但烂片各有各的烂处。每部优秀的烂片,都是经过努力的烂,充满特色的烂,与众不同的烂,这样才能烂得惊世骇俗,烂到超凡出尘。咱们这种小白拍的烂片,都只是在重复前人犯过无数次的错误,拍出来也只能是烂片里最俗的那一种,甚至都只能算是烂片的残渣!”

我被艾德的长篇大论唬得不敢说话,也想不明白托尔斯泰啥时候成为了影评人。看到艾德如此维护烂片的神圣边界,我刚刚萌发的拍电影的热情也顷刻间熄灭了。我倒也明白艾德究竟想表达什么——就算是垃圾,也只有垃圾中的垃圾才能入了她的法眼。

什么审丑狂魔。我撇撇嘴,转移了话题,“那这周末拉个片吧。”

“可。”艾德接住行道树上飞落的银杏叶,“拉啥片子。我有个推荐——”

“你可打住吧,上周那部差点把我恶心死,这周怎么也该换我决定了。”我连忙制止了她的邪恶行为,“《泰坦尼克号》。”

“也不是不行。”她仰起头,用银杏叶遮挡太阳的金红余晖,以目光点数银杏叶的脉络。“周六把作业写完,周日在我家集合。”

她略带棕黄色的发梢在光线下像是黄金的丝线,绕住了入秋时节泛起的微风。

 

拉片,是编导与电影狂热痴迷者的研习和朝圣活动。我们会将电影中筛选出的经典片段逐帧播放,来回往复,以探索那些在正常观影时容易忽视的细节与架构。如果说文本细读是文学评论的必修课,那对于电影学习来说,拉片也处在同样的神圣地位。

拉片是件费时费力的事情,但也总是欢乐的。如果不是这样,我绝不会在星期六和作业搏杀到深夜。周日敲开艾德的家门,迎接我的一如往常,是一头乱糟糟头发、打着哈欠的艾德。我们搬着准备好的零食,走进她家书房,拉上窗帘,打开电脑和我们“合资”购买的家用投影仪,开始观赏投影在墙上的《泰坦尼克号》。

艾德的妈妈对我们周末一起看电影已经司空见惯,可能是因为逝去的丈夫也酷爱电影,她不觉得我们这是在不务正业,至少在她眼中,这比周末端着手机打两天游戏要强。但随着年龄增长,她对我们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拉上书房窗帘可以,但必须把门打开。在她的口中,这似乎是为了方便给我们拿些水果之类的小食。但我和艾德不知何时,已经领悟了其间微妙的隐秘。

艾德对此不以为意,她大大咧咧的性格遮盖了所有的青春期的扭捏和敏感。但我却不得不采取一些举措,来应对日渐偏离童年纯真的生活。

我已经尽量避免和艾德一起回家,同她说话也降低到了最低限度,然而这并不能冲淡艾德那旺盛的交流欲。她的个子在那段时间超过了我,身姿逐渐丰润挺拔,眼眸从原本的漆黑逐渐淡化成了棕色,却依旧把其他女生抛在一边,毫不避讳地同我攀谈。同学间的话语混沌,凌乱,充满猜测和调侃。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摆出怎样的态度,也不明白自己对艾德有着怎样的感觉。我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只是怀揣着固执的希望,希望永远生活在能与艾德一起拉片的美好光阴里。

为了度过充实的一天,我们选了总时长半个多小时的十数个片段,足够从早上拉到夜晚。我翻着不知道第几个笔记本,一边逐帧观看杰克和萝丝的罗曼史,一边写写画画,描摹着自己认为有价值的细节,记录着潜藏在细节中的导演的巧思。在变幻的光影中,在浮动的景深中,在和艾德的时而激烈时而缓和的讨论中,在各式零食勾人馋虫的味道中,太阳的光芒挪移,乾坤转动,不知不觉就到了夜晚。在此期间,我再次听到了艾德那惊人的言论:“果然看佳作对于烂片爱好者不可或缺——不知道什么叫好,怎么可能被烂片的烂触动!”

看着兴奋到手舞足蹈的艾德,我只能苦笑着摆正心态。待在这家伙身边,再优雅美好的氛围都会被糟蹋得让人捧腹。

为了有一个深刻的结尾,我们特意将《泰坦尼克号》最经典的镜头放到了最后进行品鉴。漂浮在阳光与风中的裙摆,环抱情人的杰克,张开双臂的萝丝,破浪的巨轮,绝美的构图让略显疲惫的我们为之一振。门外已经暗得看不清人影,艾德的妈妈似乎为了准备晚餐出门买菜,还没回来。

马上就要结束拉片,我既感到疲惫后的放松,却也在星期一临近的压迫感与欢乐结束的空虚感中感到一阵失落。

“怪欸。”艾德忽然说了句话,将我拉回了现实。

“什么?”我看着投影,倒是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杰克的脸咋感觉很怪。”艾德捏着下巴端详着,“萝丝的也和刚刚不一样。”

我仔细观察,灵光一闪,察觉到了异常所在。“怎么发绿呢?不止人脸,整个投影都发绿。”

“他们吃坏了?”

“别贫嘴啊。”我看看电脑屏幕上的影像,一切正常。“投影仪坏了吗?”

“估计不是。”艾德扫视周围,指出了原因,“环境光变了,你看外边。”

我看向门外,略微吃了一惊。在书房之外,一层绿色的浅光蒙在所有的物件之上,像是薄雾漂浮在空气中。“哪儿来的绿光?”

我走向窗户,拉开窗帘,被眼前的景色吓了一跳。今天是满月,月色清冷,但在无云的天空中显得清澈光亮。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所有的光,月亮与被月光照耀的万物都像是蒙上一层绿色的滤镜。我抹了一把窗户,擦下一些灰尘,却让绿色的月亮更加清晰了。我打开窗户,秋日的凉风灌注进来。我以肉眼直视月亮,依旧没有改变什么。这不是光学幻象,月亮真的变成了绿色。

“快过来看那!”我大喊。

“怪欸!”艾德站起来,走到窗前。才走几步,还未走到近前,她向后倒了下去,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冲击,仿佛被无形的子弹击中,毫无征兆地“咚”一声倒在了地上。我着实被吓到了,冲上前查看。

她身上没有伤口,一切如常,只有右肩锁骨靠中央的位置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图纹,像是烧伤,却又没有凹凸不平的瘢痕。我从未记得她在这么显眼的位置有过胎记或是纹身。更何况这个印记在黑暗之中,随着艾德轻缓的呼吸,发着颤动的彩光。

CUT 2

“这世界是最烂的烂片。”不知何时起,艾德就这句话不离口了。冬天的白日照耀下的她围着围巾,呼出白色的雾气。

我看看天,对她说道:“庆幸吧,太阳还没变成绿色。”

“我又没说这个。”她眼珠转转,冲上街边积水结成的冰面,一下滑出好远。

“你可小心点吧。”我追上去,扶住差点摔倒的她。

“不过月亮变成绿的,真是烂片才搞的出的布景配色。烂活!”

此时的我们十七岁,升上了高三,不在同一个班,偶尔结伴回家。

四年改变了什么?要我说,一切照常。科学家可能因为月亮变成绿色乐疯了,千方百计找原因发文章,但这可苦了电影制作者,因为有绿莹莹的环境色,所有的夜间戏都带着一丝诡异,即使利用软件把月亮改回原本的颜色,也是个费劲的大工程,要是一键消除月光中的绿色,保证在电影天空中,出现一个比夜空还黑的大窟窿。

在月亮变绿四年的此时,已经有小朋友追着爷爷奶奶问为什么李白把月亮叫做“白玉盘”了。那绿油油的色泽,怎么说都称为“翡翠”更恰当。

 

要说科学家们对月亮的诡异现象没有进展,那当然是假话。在月亮变绿的第二个月,就有科学家提出了最主流的解释。月亮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月亮的色彩变异自然也和阳光有关。经过观测,天文学家确认了一点——太阳释放的光中,绿色的比率上升了百分之十五。

这其实并不奇怪,事实上,即使在未发生异变的时候,我们的太阳辐射最强烈的光,就是绿光。恒星的光芒属于黑体辐射,发出的光芒中各种颜色的成分完全由温度决定。对于表面温度六千度的太阳,光谱中占比最高的便是绿色,只不过在这个温度下,蓝光与红光的占比也仅仅是逊色几分。笨拙的人类视觉器官无法注意到这样的差别,仅仅是将三种色光混合为白光,糊弄了事。

肉眼凡胎的人捕捉到了月亮的异常,却对太阳的突变毫无觉察。

太阳的光线成分变化瞒过了我们的眼睛,但却瞒不过仪器。月亮的反射大大削减了阳光的强度,反倒将绿色的主导地位显现的一览无遗。日出日落时候的红霞因为太阳红光的相对衰减,变成了橙黄乃至青橘色。

植物的光合作用大多利用红光与蓝紫光,这两种光线的减少必然给生态系统带来重创。碳固定量的减少让我们在高三时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短暂的暖冬。有人预言,如果这种现象一直持续,那过上几年,北方就不会再有落雪。

各种各样的宏观现象都像是在旁敲侧击一般,向我们宣布:世界已经大不相同。

但是,我以及近乎全部人类,都这样欺骗着自己,不得不这样欺骗自己——一切照常。我们只是瑟缩在小小行星上的虫豸,不该对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指手画脚。

 

月亮颜色变化的原因很是清楚,但原因的原因却无处找寻。那是最根本的异常——正如之前所说,各色太阳光的占比完全由太阳表面温度决定,绿光加强,其他光线衰减是毫无道理的,可能瓦解现有物理学的观测结果。人类的恒星科学,还未起步便被诡异的现实一记重拳,直接瘫倒不起。

其实这些,我也是在之后的生活中才慢慢理解,高三的我们,不该有别的事情操心。这只是太阳发绿,顶多在选择题目中占据一道题目的位置,而且根据前几年的考试情况,出题人也对这个命题点感到厌倦了。物理老师上课时和我们说过:“就是太阳要炸了,你们该高考还是得高考,逃不过。”

现实,庞大的厚重的现实之轮向着我们碾来,我甚至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我们已经离开了无忧的童年,逐步看清了社会这架洪荒机器的一角,它因人类开始运转,但一旦开始运作,便与任何人都再无关联。

 

“看电影吗?”我努力了半天,开口问道。

“啥时候?”艾德踢走脚边一小块冰,冰在水泥路面上滑行,发出清脆的声音。“不够烂我不看啊。”

“下次月考考完,咱们不正好放假。”我说道,“放心,我早就做好功课了,阿瓣评分这玩意儿上映半个月来就没超过两分。”

“那东西,不是百分制的吗?”艾德迷惑地问道。

“对呀,所以绝对纯纯的人类影史奇葩,味儿绝对够正。”我向她比划道。

“好耶,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食粮!”艾德哼着小曲,踢开路上一切碎冰,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民谣小调,在街边回响。

 

这次的月考绝对砸了。我站在校门口等艾德出来,心里回旋着焦虑,倒也不是因为看电影的事情分心。这次的题目是全省最好的高中出的,逆天程度是绝对的一流。几乎所有人走出校门时候都是长吁短叹,满脸愁容。

艾德走出来,朝我挥挥手,她的身高在两年前就已经定格,在女生里也只能算是中等。她的影子淹没在拥挤的人流中,到处都是低头急匆匆前行的人,只有一只亮眼的粉红棉手套来回摆动。我忽然感觉这个镜头挺有味道。

一千多个日夜后,她必须要站上台阶才能与我对视,仿佛她的时间已然停滞,整个灵魂还留在那个天真烂漫的岁月里,而我,看似有所成长,心灵却在被缓缓研磨,化为粉末。

“考的咋样?”我问道。

“还能咋样,咱俩都一个水平。”她脸上丝毫没有考砸的愁苦。“走走走!看电影!”

“你可小声点吧。”我看看周围,没人转过视线。

“你说,这么烂的片子,咱们会不会包场?”她的思绪完全放在了电影上,“那咱们估计可以好好吐槽一番了。电影院好是好,就是不能说话很烦。”

“这个谁说得准。”我转身带路,推着自行车向着电影院走去。

 

虽说是暖冬,但冻了一路,走进暖和的影厅还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艾德的希望落空了,这部电影竟然还有稀稀拉拉的七八个观众,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们一样来品鉴逆天力作的。

艾德把围巾解了下来,闲聊几句,就一本正经地等待电影开幕了。

电影开场就显露出了极致的无趣,虽然不能开口,但我们还是找到了办法交流。利用社交软件,我们两人将屏幕调到最暗,开始对着导演编剧演员一顿疯狂输出。锻炼了八九年的吐槽功力自然不容小觑,我们不敢自称电影专家,但绝对是吐槽电影的小天王级别。艾德一边看着荧幕,一边盲打评论,操作已臻化境。她甚至在看到一个绝对冷门的烂梗时候直拍大腿,忍不住笑出了声,吸引来了所有观众不解的目光。

实话说,这部片子烂到足以让艾德喜欢,我很是愉悦。但这不代表我就能够享受它带来的恶劣观影体验。看到一半时,我就已经两眼皮打架,就连艾德的吐槽都不能打动我那想要陷入沉眠的钢铁决心。在这之前,我也几乎没有关注电影,而是一直在关注观看电影的艾德,她的眼瞳中映着光亮的银幕,似乎再也放不下其他。

我是被艾德那一声爆笑惊醒的,我一个激灵直起身来,看向艾德,她似乎没有发觉我刚才的小憩,我却被她吸引了目光。她原本身着高领毛衣,严密武装着脖子,这时她的领口却被她自己拉得松松垮垮。从毛线交织的缺口,我看到她脖子下方那一小片锁骨的位置,发着幽幽的彩光,在影院黑暗环境下分外显眼。

果然还在啊,那个印记。

 

那个印记和绿月亮绝对有所关联。我如此坚信。两件毫不相关又超越常理的现象同时发生,概率实在太小太小。

十三岁的夜晚,艾德昏倒之后,我连忙联系了她的妈妈,救护车将她拉去了医院。结果她在救护车上就没事人一样地醒了过来,经过整整两天的各项体检,全身没有半点问题。所有人都好奇那片奇怪的发光印记从何而来。医生试图用针管取样,一直扎到艾德大声叫痛,针管险些弯曲都没有穿透那层薄膜。医生又用镊子试图剥离,却发现根本找不到下手之处——那层薄膜似乎已经与皮肤完美贴合,宛如一片打在艾德脖颈上的阴影,完全没有厚度。

难道要把整片皮肤剥离吗?医生想过这样的办法,准确来说,实施过。艾德的妈妈曾经带着她前往省城最好的医院,花了大价钱请医生会诊。他们试图用激光刀描着印记的边缘,剥离印记附着的那一层表皮,但手术进行到一半就被终止——医生的的确确剥离了部分表皮,甚至试图分离真皮层,但当他们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揭开那些结缔组织,新的发散彩光的印记便会在裸露的位置生成。

“这就真的像投影一样。”最终带头实施手术的医生做了个比喻,“你用手挡着手电筒的光,在墙上有一个手影,无论你把墙刨去多少,那个手影也不会因此消失。除非把整堵墙拆掉。这自然是得不偿失的。既然它长在皮肤上也不会造成致命的病变,不如就此罢手。”

话已至此,艾德和她妈妈只能无功而返。艾德实际上不太在乎这些,但她妈妈还是让她即使在夏天也捂得严严实实,至少用粉底遮挡住印记的部分,毕竟如果被当成纹身胎记其实也还好,如果印记发出的荧光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那被当成怪物嘲笑、侮辱,被拐卖、被抓去研究都不是危言耸听的事情。

“在写实电影里硬插入超自然情节,好生硬的机械降神,够烂!”她回来后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

我听不出她到底是开心还是恼火。

 

我发了信息提醒她把领口整理好。她看了一下,飞快地回复一句:“热”,便再次投入到烂片的赏析中。这样的性格,怎样不让人担心?我已经记不清为她身上的印记打过几次掩护,还曾为这件事感到自责,想着如果我没有让她来窗前看月亮,这个印记就不会出现,她也不必在拘谨中度过整整四年。可她的表现,就好像我那矫情的想法纯属多余,就好像印记是长在我的身上一样。

想这么多,真的是自寻烦恼。

我再次转头看看艾德,最终穷极无聊地关注起荧幕上呈现的内容。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多少呢?马上就要结束了,就好好珍惜吧。

看完电影,马上就是过年,然后便是最后的高考冲刺,学习,学习,让学习填满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励志、拼搏、前行,口号永远不会显得多余。本该是这样。

但它们来了。

 

CUT 3

外星人降临该是怎样的场面?无数种猜想,《降临》《独立日》《ET》,又或许,像《三体》《超时空接触》一样永远不见真容?万花筒般绚烂的猜想最终在那一天归于沉寂,电影在这方面也因此永久丧失了宽广无垠的想象空间。无数条可能的道路收束为确定的现在。

那一天,我们在白昼的天空中看到了他们的飞船,它们的出现是一瞬间的事。那时是上午九点二十分,我的班级上课时忽然传来一声高呼:“看天上!”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大家紧绷的神经差点断弦,所有人,甚至老师都将目光投向了天空。浩渺的天宇上迸发出一串夺目的白亮闪光。闪电的罗网伴随着隆隆雷声遍布整个晴空。闪光之后,十数个视角上与月亮等大的球形物体便显现了。我感到自己的体腔在微微颤抖,似乎在与雷鸣共振,又似乎只是激动到浑身战栗。

“UFO啊!”“拍照!”

本来严禁手机的校内,绝大多数深藏不漏的同学都不知从哪里变出了自己的手机,齐刷刷对准天空一阵狂拍。拍摄完毕,又有人忙着发动态,上传视频,查找相关评论,一群群学生挤成一团,老师们都无暇管理纪律。他们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样的事件,就算是应急手册上,也没有关于“外星人到来应该如何稳定学生情绪”的相关事项。

我一时间手都有点冰凉,哆哆嗦嗦拍完天空的异变,便给艾德发了个信息,但等了半天,并没有任何回复。在之后的新闻中,我才知道,那个时段的网络信道被惊人的数据流一瞬间挤爆,瘫痪的基站在两个小时后才逐步恢复运行。

但艾德不回我消息还有另一个原因。

她昏倒了。

就在所有人都忙于处理卡顿的信息网络时,正在体育馆上课的艾德却像是瞬间被抽走了灵魂,茫然地倒在了人群里。她的同班同学过了几分钟才发现倒地不起的她,一开始以为是被人群推搡跌倒,后来试探鼻息才察觉事情的严重性。

艾德被老师背去了校医室。而我在走廊上碰到急匆匆赶来的艾德妈妈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校医无法说清什么导致了艾德的昏迷,仔细检查之后,却又发现艾德的生理体征毫无问题,她不知何时恢复了呼吸,现在的状态就像是进入了很深的睡眠。或者说,她在鬼门关走一遭之后,只是稀松平常地在补觉。我皱紧眉头,却又不知怎的觉得这样的操作也挺符合她的人设。

“或许是长时间睡眠缺乏导致的。”校医下了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结论,“心脏搏动很健康,血糖、血钾都没问题。但还是要小心,嗜睡症也很危险。”医生淡定的神情显示艾德并无大碍。

由于秩序大乱,在接到上级通知后,学校决定暂时停课,第二天再恢复正常课程安排。学生在老师组织下有序回家回宿舍,很多人因为意料之外的短假面露喜色,而少部分学到疯癫的学霸盘算着如何好好利用这样一个下午,每个人都有悲喜各异的心事,我也有淡淡的隐忧,却无法讲清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

 

艾德醒来时候已是傍晚,我正在一旁乏得昏昏欲睡。火红的晚霞像是要侵入到室内,那样的光芒让艾德的气色显得好了不少。她睡相着实不好,翻身弄得头发肆意纠缠,起床时蓬松的发型总是那么好笑。

“医生说你是睡眠不足导致的昏厥。”我托着头刷着手机,“你妈妈去买晚饭了,吃完再回去吧。”

“你在看啥?”艾德似乎对自己的病情没有兴趣。

“外星人来了,地球上所有政府都争着交涉。”

“外星人?”

“你看天上啊。你忘了你昏过去之前看到什么啦?”我抬头示意天边悬挂的那几颗球体。

“外星人来了。”艾德吐出一口气,摆出一副“一定是我醒来方式有问题”的表情。“就那特效?这世界真是个超级大烂片!”

“正合你意。”我笑了笑,“不过这关咱们什么事?明天上学,一切照常!”

“有最新报道发布了。”我刷到新闻,点开视频。

“据国际外星文明接触委员会发言人透露,此次信息交换我方获得文本、视频等信息共计3.4PB,外星文明表达了自己的和平目的,并与委员会成员进行了友好交谈。据悉,外星文明与之前的绿月事件有直接关联。外星文明对干扰太阳光谱对人类文明造成深刻影响感到抱歉,他们只是为了标记太阳所在位置,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即日起,他们将停止使用干扰太阳光谱的技术手段。对此,我方代表也表示理解——”

“今天的晚霞是红色的……”听着播报员的讲解,艾德看向窗外,我的目光也随之游移——我竟然没注意到,霞光不知不觉间回归了四年前的颜色。月亮也会因此回归本色吧,至少我们不用忍受新片里夜间情节的诡异氛围了。

未来会是光明的。

太阳快落山了。光线在渐渐收敛,群山张开巨口,将红日吞入腹中。艾德似乎不为喜讯所动,她脸色阴暗下来,仿佛就在这一刹那的间隔,她熟知的世界颠倒翻转。

“如果说绿色是为了标记太阳,那我的这个印记……”艾德触摸自己脖颈上的印记,皱紧眉头,仿佛印记为她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剧痛。她在凌乱的思绪里挣扎一会儿,语气沉重地说出了诡异的话题,“为了能够认出自己需要的野生动物个体,科学家会为其打上标记。”

“你在说什么?”我皱皱眉头,忽然听到了新闻里传来这样一句话。

“对于技术层面的支持,外星文明方面提出了交换条件。”

“那种标记,不会因为动物活动而丢失。”艾德说着高中生物中必背的条目,但表达的并不只是这些浅显的内容。

我的头脑嗡的一声,陷入了狂躁的凌乱——我似乎渐渐理解了艾德在说什么。我拼命想否认这种怪异的妄想,但声音依旧在钻进我的耳朵。

“他们声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主要是寻找一位人类个体。”

“不会伤害动物的身体健康,也不影响其正常活动。”

光线在逐渐变暗。太阳已经隐没了光芒。

“那位个体身上有特殊的印记,主要特征为图示形状,并能发出变化的荧光。”

“但非常显眼,足够将被标记的个体从同类当中区分出来。”

太阳消失后,大地回归暗沉,漆黑的房间中,艾德的锁骨处发出荧光。斑斓的色彩仿若飞扬的幻象,像是要将人拉入不可测度的阿比斯深渊。

“他们凭什么这么干!”我咬紧牙关,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这种从未有过的愤怒。

“外星文明希望人类能够找到这位个体。他们承诺,将遵守星际法律,永不侵害该个体的生理与心理健康。仅希望该个体能够配合进行某些科研工作。现全球已发布征集令,凡提供该个体线索的,将有可供选择的丰厚奖励。联系方式如下……”

倘若他们所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将人类视作有智能有尊严的个体,那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哪里可能有取信的价值。

可其他人并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们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捍卫人类的尊严,还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视作行走的金钱权势?我甚至不知道艾德的妈妈会怎么想,我只明白自己绝对不允许艾德被当做实验动物般对待。

看过那么多电影,有讲述人类的美好,也有讲述人性那绵延不绝的恶意。我从来不想被这些片面的想法束缚住思考,但我明白一件事——人的善或恶,几乎就是随机事件。越极端的灾难,越极端的诱惑,随机性更会陡然增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无法去相信其他人,除了自己。无法去相信其他人,除了自己。

我仿佛看到无穷的暗夜将艾德笼罩,将她变作黑夜空上唯一闪烁的晨星,越来越远,直到再也无法触碰。我不想那种事情发生。

“穿好衣服。”我拉起有些气馁的艾德。

“干什么?”艾德仿佛刚刚才从一个噩梦中惊醒。

“逃。”我打开书包,装了一点校医室的葡萄糖水和同学送来的一点零食。

“逃哪里去?根本没用。”

“人类虽然遍布全球,但那只是一句套话。这世界上,依旧存在着某些没有人类涉足的地方。比如咱们镇的西山,连着整个山脉数千平方公里,一直绵延到险峻的大仑山脉,前年还有登山客在西山失踪,现在都找不到。”我一边收拾,一边说道。“别带手机,那东西关机了也可以定位。”

“你想干啥,带这么点去爬山?”艾德一阵苦笑。“你在想什么?”

“我想不了东西。”我回应道,血液直往昏沉的脑袋里上涌。“那些佳作里,主人公都真实、鲜活、充满人类独有的活力,而烂片,人总是扁平的,总是以这样的干瘪性格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更荒谬的是,只有主角才有扁平的待遇,作为小角色的人,甚至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我在地球上的这个世界级的烂片里当了十七年的背景板,而现在,我想当一次有勇无谋,不讲剧情逻辑的主角。”我收拾好东西,拉着艾德下床。“来!让这部片子烂得不那么恶俗!”

艾德愣了愣,终于恢复了一些底气。而我,已经被自己的中二台词羞得满脸通红。我心里发虚,双腿发软,心里总是溢出本不该存在的勇气。

 

穿好衣服,我拉着艾德一路奔跑,骑上自行车,横冲直撞离开了校园。我让艾德坐上后座,奋力骑上公路,向着西山进发。

“你看过《后人》吗?”

“那不是漫画吗?”

“去年拍了电影的,漫画最后结局有些诡异,剧场版还算成功。为了榨干油水,就拍了真人版,怎么说呢,粪作中的粪作吧。导演自作主张地把一直对主人公不离不弃的朋友改成了不死的‘后人类’,直接败坏了原作的精髓。”

“啊?”我听不懂艾德在讲什么。

“因为是会被轻易杀死的普通人,还是豁出性命和主角一起逃亡,一起同不会死的怪物般的敌人搏杀,一起反抗无穷无尽的追捕和背叛,这份友情才会显得无比珍贵。无比珍贵。”

“友情啊……”我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今天是月亮回归白色的日子,但今天没有月亮,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的星光。自行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仿佛穿梭在充满灿烂光点的布景中。我们的心情都因此变得澄澈,所有带着尘土的喧嚣,都被阻隔在不可视的境界之外。

“话说,为什么你会忽然开始说‘世界是烂片’这种话?”我开始没话找话。

“嗯?”

“忽然就开始说了,现在几乎是口头禅,为啥啊?”

“那时候我问你,你想报什么学校,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想去传媒大学的影视导演专业。你却说,爸妈不让,让你去学工。”

“就这个事啊。确实挺烂的。”我苦笑着,实际上,艾德已经通过了传媒大学的复试,只需要在高考成绩上更进一步,进入理想的专业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影视行业的门槛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东亚的文化氛围中,电影行业都不可能经过法国新浪潮那种大力扶持新人的阶段,直接就变成资本和门阀了。至少工科能挣钱啊。”

“你爸妈真现实,我妈咋就允许我去学呢?”

“爱上一个酷爱电影的人,总得沾点理想主义吧!”

“或许。”她带了一个调皮的句尾,忽然猛地站起来,让整体的重心升高一截,我瞬间感到自行车有了自己的思想,想自由飞翔。

“你干嘛!”我勉强稳住。

“来!让这部片子烂得不那么恶俗!”她大声喊道,清亮的嗓音像是明亮的闪电,击穿了我本就薄弱无比的防线。

“你搁这等着我呢,别说了别说了。”我尴尬得都想钻透地壳去阿根廷自尽了。

 

我们不能在山路上停留太久,在聊了半天艾德的艺考过程,进行了长达两小时的虚空脑内拉片之后,就必须得深入山林了。那时的我全身被汗水浸透,身体因为持续维持着亢奋而饥肠辘辘,却依旧强撑着灌下冰冷的葡萄糖水,找到一处容易攀爬的位置,向着悬崖深处抛出自行车,我攀过公路的护栏,带着艾德向深山进发。

成为电影导演的梦想已经化作虚无的泡影,就连去学工科的未来都被我亲手抛弃了。我有强烈的预感,这样的冒险在至多四五天之后就会结束,可能更快,届时,会有人发现我们因为寒冷饥饿疲惫伤痛而丧失温度的尸体吗?

艾德已然没有退路,她背后的黑暗在追捕她。我们没有退路,莽撞地、不计后果地抛却曾经熟悉的全部世界,启程的那一刻,身后磐石般的支持便已经轰然坍塌。前进,向着残酷的未来奔跑,与悲惨的结局相拥。

是这样吗?我的心在思索着侥幸的可能,腹部的绞痛却一次次拉我回到现实。那时,距离我们离开学校仅仅过去了四个小时。家中会有温暖的食物,温暖的床铺,温暖的家人。每每触及冰冷到极致的寒夜万物,这种幻想就将我的决心动摇一分。

外星文明承诺,不会伤害艾德。

或许可以相信……或许只是我们会错了意……这一切都只是误会,是我们未发育成熟的大脑在应激下想出的错乱理解……

然而,这不可能。我告诉自己,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外星文明开出的条件,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带有明确的诱导,诱导人类牺牲个人的隐私,牺牲个人的尊严,牺牲个人的未来。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这样的事,但绝大多数中的绝大多数仍会做出顺从欲望的选择,不痛不痒地,将毫不相关的人推入深渊。

艾德身边只有我。要死去的话,那就让我在她身边死去吧。死亡,是冰冷沉重的现实;但他人制造的地狱,就不是了吗?我扫开面前冰冷坚硬的枝叶,听着自己急促到快要爆炸的心音,全身的感官都像是要被狂风剥夺。两种现实,将我们挤夹,榨干所有的勇气希望。麻木地走下去,比坐以待毙强。

我不时回头看看艾德,她的呼吸已经沉重到不再规律,呼出的白气在星光下与夜色混合。

“你还好吗?”艾德忽然问道,“你骑了那么久的车。”

“还活着。”我愣愣神,“多关心自己,你累了咱们就先休息。”

“我渴。”她说道。

糟了。我将一瓶矿泉水递给她,但这瓶水,似乎是我们惟一的储备。

人类饮用生水活过了自身进化史的几乎全部,却唯独不包括娇生惯养的近现代。不到一百年时间,对于生命史极其短暂,却足以改变几代人的肠道菌群。我们这些脆弱的个体,自出生开始接没有饮用过“充满生机”的自然水。山中有小溪,甚至有砂石过滤后的水源,但这瓶水喝完后,每一次的摄入水分仍然都将是豪赌。

我的神经已经快被未来的可能危险完全占据了。如果脱离了文明社会,两个高中生能存活多久?这是比电影拍摄刺激一千万倍的实验。

或许,躲上几周,就可以避过风头,回归正常生活……我颤抖的心这样安慰自己。

热血上头抒发豪情壮志的临时理想主义者,绝不可能成为英雄。不如和艾德回去,至少不会即刻死亡。

我在带着艾德送死。庞然巨物般的愧疚腐蚀着我残存的决心。

“你在想什么?”艾德用水瓶戳戳我,我才恍然回神。

“走吧。”我看看表,继续说道。“咱们已经爬了一个半小时,翻过前边的山头,就沿着山脊一直向北走。我想了一下,不能离有人烟的地方太远,要保证我们可以接触到可能的水源和食物。咱们的野外生存能力不足,要真的逃,就必须确保补给,拉长战线。”

“咱们没有钱,那岂不是要偷?”
    “如果要活下去,抢也不是不行。”说出这句话,我都被自己吓到了。艾德看着我,眼神中混杂着微妙的不安。

“走吧,走吧。”我拉起艾德的胳膊。

攀上山脊的时候,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却依旧拖着身体前进,最初的二十四小时绝对不能睡觉,离熟悉的家乡越远,就越安全。山上没有路,我们原本借着明亮的星光可以勉强辨认方向,判断脚下的情况。但不知何时,风吹来了淡淡的云层,即便是轻微的遮挡,也让脚下的路变得模糊不清。

“我看不大清。”艾德说道。

“跟在我身后,走我走过的路。我的手表带夜光。如果它的绿光忽然消失,就立刻停住。”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用生命探路,估计是我这辈子讲的最有担当的话。

“这种时候不要耍帅啊。”艾德拽住我的袖子,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表情,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我们都发生了偏离,我们都在远离彼此熟悉的样子。“停一会儿,咱们累了。”

我不能这时候让艾德情绪失控。没有办法,我只能妥协。摸黑找到一片稍微宽敞的空地。我们就地坐下。“我想躺一躺。”艾德长长地舒缓一口气。

“别躺下,接触面积越大,地面就会越快地带走你的体温。”

“嗯。”艾德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她已经到了极限,蜷缩起身体,抱着双腿闭上了眼睛。

沉默了十几分钟,我一直都在听着艾德轻缓的呼吸,似乎这样能让我不安的心稍微安定。艾德忽然动了起来:“有声音。”

“是风吧。”

“还有人声的。”

我环顾四周,也没有发现异常。虽然天空依旧一片漆黑,但这也不可以忽视,我计划拉起艾德,继续前进。就在我的手接触到艾德的瞬间,天空忽然起了异变。一声不可名状的炸雷声响瞬间夺走了我们两人的听力,狂风推着我们的身体后退,然后眼前的空间忽然被无法描摹强度的白光填满,周围的空间被照到分毫毕现。我抬头,天空像是在崩塌坠落,视野所及的空间全部被一颗纯白的圆球充斥,球体至少一个城市的大小,远超人类想象的造物,就在我的头顶高悬,压迫得我无法呼吸。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幼稚之处,丢掉手机又有什么用,我们勉强摆脱了人类的定位,但外星文明又如何不会在艾德身上的印记上做手脚?

眼睛适应了几分光亮,我看到远处的城镇都是一片光明。还有高速逼近的光点,可以分辨出那是直升机和无人机,从轨迹上看,他们已经锁定了我们的位置。

“林墨墨,跑!”我大声喊道,但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看到红色的液体从艾德耳朵里流出来,我的脸颊上也一阵温热的触感。

“艾德!”我再次喊道。艾德从吃惊中回神,她估计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但终于领会了我的意思,她迈开步子,朝反方向跑动起来,我跟着她的脚步,冲向山林深处。

风声,从骨头上传来,就像野兽般在身后嘶吼。我都已经没有力气,更何况是艾德。跑步下坡的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方向。数秒之后,身体上就有几处伤口传来了剧痛。我看着艾德的方向,她已经离我七八米远,我生怕她一个趔趄俯冲下去。

但就是这一瞬间的分神,让我忘记了自己也并非超人,本就疲惫的身体加上一心二用的致命间隙。我猛然感到脚下一空,引力仿佛是长着怪力腕足的巨兽,将我径直拉向世界的最深处。我因为失重的冲击,瞬间丧失了判断力,手不断在空中挥舞,但那个仿若突然出现的数十米深的断崖上,根本没有可以抓握的东西。

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接受死亡,没有时间恐惧。

我本能地呐喊,一瞬间手上却忽然再次出现了抓握的实感,我眼前不知何时闪现出抱着一棵粗壮树干的艾德,她的脸上同样满是惊恐,但还掺杂着疑惑。在坠落之前,她离我不远,却也不是在可以轻易接近拉住我的距离。

她只拉住了一瞬,手上传来了我都能够感受到清脆响动。艾德的手脱臼后,失去了仅有的力量。我后退几步,拉住了周围的灌木。艾德没有了动静,似乎因为剧痛短暂昏迷了。

而此时,直升机已经在我们头顶盘旋。

 

我在直升机上看到了日出,搜救队员带来了我和艾德的手机。我打开,看到了数不清的未接电话和短信。那个白色球体在任务完成后便失去了光亮,缓缓升到了原有的高度。我听不到直升机和搜救队员的声音,周围都很安静,只有轻微的振动。

艾德还在昏迷,她憔悴得不像样子,身体像是一夜之间消瘦了不少。

我隔着窗户向下看,忽然被星星点点的事物吸引了注意。那是山区植物萌发的新芽,嫩黄淡绿,在依旧寒冷的风中舒展生长。

春天到了。

 

Capion2 我们的电影

UT 4

澳大利亚与中国几乎没有时差,但节令是完全颠倒的。明明在国内还是万物竞发的春日,到堪培拉就是凋敝的早秋。作为参与校际实践交流的学生,我有幸来到堪培拉大学。由于专业的特殊性,我忙到不可开交,就连举起相机拍摄的时间都压榨不出。

现在的我,在一个还算凑活的大学读着本科。专业是我高中毕业那年紧急增设的,名字叫“外来文明技术研究”。我爸妈能够允许我不选传统工科,就在于这个新兴专业人才稀缺,薪资前景一片光明。我仿佛洪流中的浮木,原本想要笔直站立生长,却不得不随着水势狼狈地翻滚飘荡。

除此以外,我还是一位流媒体创作者,在一些视频网站上发布一些自己拍摄的影视片段与影视评论,粉丝不多,但也勉强挤进了中流。我的网络昵称,叫做“艾德”。

与那位实验电影大师一样,正好契合我发布视频的选材。这个名字,是照在我那破败麻木生活中的仅剩的一束光。

这算怀念吗?对那个已经消失了四年之久的儿时玩伴,对那些我甚至不敢再看一眼的烂片,对那一次仅仅持续了八个小时便草草终结的逃亡。

艾德离开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的世界每秒放映一千六百帧。

明明糟糕到不可救药,却占用着这么高的帧率,这该死的粪作。

 

林墨墨因病前往远方治疗的消息传遍了全校,迫于压力,我也并未将实情说出,我的家庭因此获得了不小的补偿,其中还包括高考的优待政策,要不然,累死我也考不上我之后攻读的专业。

球体将整个省份照到亮如白昼的事情,被解释为一次外星文明的实地探查。由于持续时间很短,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艾德的离开很匆忙,与母亲道别后,她就被拉上专机,直接被送往委员会总部所在地。我甚至没有机会和她再说一句话。

那种匆忙在我之后的学习中有了解释——外星文明并不只是标记太阳才会制造“绿月事件”,它们的这种行为,被之后的宇宙社会学家解释为“更多地掺杂了武力威慑”。倘若他们将太阳光中的绿色再稍微提高一个档次,脆弱的地球生态便再无恢复的可能,人类的下场可想而知。他们没有明说,我方也没人敢于提及,但双方都对这件事心知肚明——没有文明承受得起毁灭的代价。

艾德的事情仅花一天便告一段落,媒体也因此发了通报,并关闭了搜集线索的联系方式。外星文明接触委员会之后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宣布授予艾德“文明交流大使”的荣誉称号,出于“保护隐私”的目的,艾德并未出现在典礼上。我甚至确信,在典礼举行的时候,艾德就已经登上外星人的飞船,“自愿”配合它们进行科学研究了。

艾德妈妈在女儿离开之后的第三天叫来了搬家公司。我不清楚她的心情。那时的我从医院逃出来,在她家门口徘徊很久,也依旧没有勇气敲响她的家门。是谁让委员会如此快速地锁定了艾德,我也无法追查,不敢妄加揣测。

我自己甚至也是艾德离开的受益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去怀念她。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灵魂,只能让自己身处无比繁忙的各类事项中,疲惫且毫无知觉地应对填塞进我生活的糟粕。

高考、志愿、升学、离家,我有种疏离感,仿佛自己已经同艾德死在荒郊野外,现在的一切都只是濒临死亡时,脑海中涌出的“if线”幻梦。真实抛下我远去了,明明才是早春,下一个时刻,便是深秋。没有印象,没有念想。高考后的一段时间,走在人类泛滥成灾的街道中,我感觉没有人不是仇敌,包括自己。

物理老师说的对,生活会因为变故而天翻地覆,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到“生活本身”。只要活着,便走不出现实的克莱因瓶。我的力量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却怎么也无法撬动地球。怒吼没用,眨眼中,遍地都只剩下青春的渣滓。

时间是奇妙的,我消沉过,现在也被满满的思绪浸没,但我的确将所有尖锐的戾气,抛在了过去的时光里。

 

失去了一夜暴富,走上人生巅峰的机会,无数的人对此备感失望,外星舰队离开之后的两年里,仍不断有人向媒体机构发送信息,宣称自己发现了那位身上有印记的个体。更有眼红奖赏的人开始了各种各样的作秀,有人需找各种高科技手段,在自己或者他人身上纹上荧光亮片,甚至做手术,植入能发光的薄膜,只为获得那早已不存在的赏金。

某段时间,走在大城市的街头,时不时就能碰到这些身上发光的赛博朋克人类新星,着实让我反胃作呕。

外星人离开了。它们总共在太阳系待了十三天,没有送回艾德,没有人类提起这件事。除了地球上少了一个与绝大多数人毫无关联的可爱女孩,一切都像是一场出离现实的荒唐大梦。

在离开之前,外星人留下了最后的信息——它们之所以需要艾德,是因为她掌握着宇宙的帧率。有一个质子,或者质子大小的空间结构隐藏在她的身体某处,持续着让宇宙收缩到一点,然后膨胀回原来模样的循环过程。

“宇宙像一颗心脏,对于你们,它每秒跳动一千六百下。但这不会持续下去了。你们必须适应我们离开后的新现象,不会太久,请放心。”

至于为什么是它们选择艾德,而不是他人,最终也被解释为纯粹的偶然。离开后,外星人专门为地球科学家准备了几次“答疑”。在模糊的电波通讯中,外星人的解释也非常含混。那颗宇宙的核心似乎一直存在着,像普通质子一样构成平凡的物质,在宇宙中漂泊,在恒星中聚变,在地球上凝聚成沙土,作为生命物质在生态系统中循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艾德是被选中的,但这却的确发生了。

艾德不是特别的,她经历的,只是可能性制造的最恶劣的玩笑,一种无可回避的诅咒。

 

获知如此震撼的关于宇宙的图景,我们却在一开始认为这是一个比喻。没有人真正理解了它们在说什么,科学家们面对着浩如烟海的科技资料,本就头昏脑涨,对这闲谈一般的话语并未倾注过多关心。

当它们的飞船向着无垠深空不断加速远离地球后,我们,所有的人类,才真正意识到“宇宙每秒跳动一千六百次”意味着什么。

截止我前往澳大利亚,我们已经忍受了长达三年的“卡帧”。

人类的思维感知速度是有极限的,当我们看电影时,大脑会将每秒24帧到60帧乃至120帧的静止图片,看作动态的连续影像。大脑被欺骗了。如果日常生活是一部电影,一千六百的帧率足以保障我们忽略掉所有的卡顿,我们无法察觉到这样的高帧率,时间的沟壑被我们原始的大脑完美填平了。

但当艾德离开我们后,她的速度将趋向光速,而此时由于相对论效应,她的时间相对我们而言将被放慢。她自己感受的一秒仍然是一千六百帧,宇宙的心跳在她那里用于维持恒定速度,但在我们的视角,她将经历所谓的“钟慢”,她的动作将放缓,呼吸,心跳都会减速。她的一秒钟对于我们将逐渐被拉长,宇宙的“播放”也同样,我们的生活将从原本的一千六百帧,变到一百六十帧,随着艾德趋近光速,还会变成十六帧,乃至每秒一帧。

我们的思维将感受到明显的打断。时间的确是在连续流动,但宇宙的心音会变成一种绝对的干扰。这有些像声波,在过去,我们不清楚宇宙在搏动,就像我们听不到高频的声音,但现在宇宙就像沉闷的低音炮,一声一声地在我们世界回响,卡顿感将充斥每分每秒,无法逃避,让人不得安生。

人类意识中出现杂音,是在我大二的时候开始的。此时世界的帧率是一百二十帧,对人类视觉几乎无法分辨,但对于工作的大脑已经形成了阻滞。有的人视线里出现了高速的频闪,有人则听到了不存在的声响,人类的认知活动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对某些敏感的脑力工作者,脑中那股无法逃避的噪声让他们夜夜不得安眠,科研工作者自杀的案件数不胜数。

对于我们这些学生,这样的异常带来的唯一好处是,因为人体集体思维能力受到干扰,为避免全员挂科的惨剧发生,专业课程的考题难度被迫下降了大约三成。

精神疾病患者遭受了远超常人的折磨。帧率逐步降低为他们本就失稳的神经系统带来了极大的负荷,疯狂的病人就像是狼人看到了血月,哭天抢地,痛苦到无以复加。大脑的神经异常活动又导致供氧结构相应改变,从这一年开始,脑梗阻的发病率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五,老人的死亡率翻了一番。

也是在这一年,人类解码了关于外星人家园的情报。结果出人意料,却也显得理所当然——来访的外星人生存在相对太阳系亚光速的星球上。这意味着,宇宙的帧率在他们那里也经历了“钟慢”,它们生活的环境中,处处经历着“卡帧”。

这对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文明,是致命的。

这就是他们找上艾德的原因,为了回避卡帧的痛苦,做出这种行动是自然而然。

所有的真相经过科普进入到所有人的耳中,终于有人开始因自己的痛苦,去控诉委员会带走艾德的“罪行”。在澳大利亚,我曾亲眼看到,好事者用激光灯在委员会分部大楼的外墙上,打出巨大的“人奸”单词。最为滑稽的是,那种激光技术,实际上是被外星科技加以改造的。世界各地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游行,无一针对事件的始作俑者外星文明,恰恰是根本不可能对现状有任何作为的接触委员会背了最大的黑锅。

一出出闹剧上演时,我莫名有种喜悦,看起来,抛弃艾德的他们,也最终同我一样,经受着难以忍受的痛楚。

 

三年的锻炼之后,我的脑现在已经习惯了拼接断裂的思绪,眼前被撕扯开的画面也无法阻止我继续鉴赏电影。人类在外星人留下的技术典籍辅助下,终是在惨痛的血泪之后适应了新的生活。

“要我说,解读成宇宙的帧率还是有些差强人意,这样的断裂,说成剪辑更有味道。我以前无数次向周围的人提议,却毫无意外地被忽视了。”我对新交到的朋友安德烈如此说道。

他很喜欢我拍的影片。他与我研习的是同一专业,同时作为一名电影痴迷者,他对当年苏联的著名导演库里肖夫最为推崇。

宇宙的历史在不同的时间流域内被裁剪成不同的长度,在艾德那里,永远是每秒一千六百次,她的世界被剪到稀碎,而地球世界的胶片,也在经受最不堪的切分。

“万幸万幸,”安德烈抬头仰望星空,说道,“快要结束了。”

是的,快要结束了。

“随着外星飞船加速,他们说的帧率,你说的剪辑,将会进一步放缓,从一分钟一次,到一小时一次,一年一次,最终将不会再有人察觉,宇宙的心音,将从最高频的超声波,变成最低频的次声波。这两种,我们都听不到。如果蒙太奇做成这样,那也是够烂的。”说完,安德烈掏出相机,按动快门,拍下我们眼前建筑在夜空映衬下的巨大暗影。这是我们的目的地,也是安德烈毕业论文课题的实验场。

堪培拉大学附属天文台,这四年间新建的工程项目,专为外星人遗留科技的破解与应用服务。高耸的天线与不可见的四十颗人造卫星望远镜组,让整个南天区的星辰都一览无遗。我看过安德烈拍摄的星空图片,每一张都可以塞爆我的笔记本硬盘。近乎可以无限放大的细节,让人泛起轻微的巨物恐惧,也让宇宙的每一丝美丽都精准聚焦。

安德烈的课题,是追踪离开的外星舰队。

“他们到来时候是在北半球,现在却向着南方的天空加速。”我看着穹顶玻璃窗上的星空,寻找艾德离去的方向,几年间,我越了解相关的事实,就越感到麻木。今生今世,我已经无法再与艾德相遇。“但这加速不会有尽头吗?时间放缓一万倍,与光速的差距就只有亿分之五,倘若要达到让人无法察觉的地步,时间至少需要膨胀一百万倍,也就是与光速只差万亿分之五,此时就算是加速一粒尘埃,耗损的能量也足以耗干半个银河系。”

“他们可能有别的办法。”安德烈向我展示着他做到一半的成果。“我其实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会转变飞船运行的方式。”

“嗯?”

“你想想看,外星人来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察觉,他们就像是瞬移一样,忽然出现了平流层之上。但他们离开时,却用的是最老套的加速手段,反冲。这不是很怪吗?有瞬间移动的技术手段,为什么还耗费时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确实。”我猛地回忆起与艾德逃离小镇时发生的事情。那时,发出白光的球体也是瞬间出现,最后却是缓慢地重新升上天空。“你有什么想法吗?”

“如果有,我就不会待在这里了,哈哈。”安德烈拍拍手,“不过我认为,这很可能和外星人提到的宇宙时空结构有关。”

最费解的部分。

“宇宙周期性地压缩成一点,再膨胀复原。恒定每秒一千六百次。”我回忆着。

这是难以想象的,人类的物理学无法描述这样的世界,甚至无法想象满是物质的大千世界如何压缩成一个质子大小的核,更不用提还会膨胀回原本大小了。就连外星人,也只是将其归结于经验性质的“现象”,相关的理论极尽抽象晦涩之能事,而且还没有完美符合观测的结论。

“没错。”安德烈的喉舌兴奋起来,“我查遍文献,最后选择了这种与前沿擦边的课题。我一直在观测外星舰队的走向,想捕捉到他们重新启用空间跳跃之类手段的瞬间。如果幸运,可能就可以找到它们隐瞒的东西。”

“万一很不幸呢?”我打趣道。

“那我就回去继承家产,拍电影去,什么垃圾大学,让爷毕不了业。”安德烈撇撇嘴,转身调试望远镜,“也多亏了那些家伙留下的科技,我现在让你看看它们舰队的尾迹,它们去的是比邻星的方向。按照估计,再有两年就会掠过半人马座α星C。就这种距离,相当于从木星上看到地球上的人点燃的烟头”

我猛然想起安德烈的姓氏,似乎和澳洲富豪榜单前五的某位一模一样。这种感觉犹如晴天霹雳,怪不得这家伙平日花钱大手大脚,却一点都没有资金干涸的迹象。正当我惊讶于安德烈的深藏不漏时,屏幕上的图像开始逐步对焦,变得逐步清晰。

“咋样,是不是很清楚?比邻星的光会被尾迹烟雾散射掉一部分,从而产生影像。”安德烈埋头调整着望远镜的坐标。

然而,我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面一片漆黑,哪里有尾迹的影子。不用说尾迹,就连星光都不见踪影。“你没调错参数?”

“咋可能,我都用了上千遍——”安德烈抬起头,发出一声惊呼,“比邻星呢?”

我们都清楚,恒星是不会忽然消失的。至少不会这样不打一声“招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德烈调整了无数次参数,把附近天区都看了一遍,依旧没发现比邻星的踪迹。

“那群家伙干的?”安德烈似乎总称呼外星人为“那群家伙”。

“先问一下引力波观测站吧。”我想到了验证途径。星体如果凭空消失,周围总会有扩散的“空间涟漪”。

打完电话,安德烈不知是高兴还是沮丧,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我论文得换题目了。”

“比邻星真消失了?”我问道。

“是也不是。”

“啊?”我最烦的就是这种关键时候打马虎眼的行为了。

“比邻星的质量没有消失。但确实看不见了。”

两天后,我们有了确切的消息,比邻星,半人马α星C,变成了一颗黑洞。

 

我们当然理解了外星人究竟想干什么,比邻星距离我们有四光年的距离,如果它变成了黑洞,那我们得知这件事便是在四年以后——在艾德被带走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制造黑洞是为了什么显而易见。

让时间变慢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狭义相对论的钟慢,相对高速物体的时间会膨胀,而另外一种,是广义相对论的钟慢,在强引力下,时间会减缓。

加速这种行为是不可能永远持续的。

为了让艾德体内的剪辑师无限放慢自己的剪辑速度,为了让时间能够完美连续,它们会做一件事,将她放逐到黑洞。在接近黑洞事件边界的过程中,艾德的一秒会被引力无限拉长——她越靠近黑洞,就下落地越慢,最终“坠入黑洞”的事件将发生在无穷远的未来。这也满足了它们许下的承诺:“永远”不会伤害艾德的身体与心理健康。

永不会到来的未来,自然是永远不会有所伤害。只要对黑洞有所设计,引力潮汐与辐射便不会伤害艾德,她将翘曲的空间荧幕上,观看宇宙越来越快的发展历史,活着目睹宇宙的终结。

这种诡异的文字游戏,似乎是它们口中宇宙律法的漏洞,它们“永远”不会对地球或者人类做任何伤害性的行为,却没有对“永远”做出任何有价值的描述。

这样的行为,永远不可饶恕。

但除了不饶恕,我又能做些什么?

 

在离开澳洲的前一晚,下了一场秋雨。

异乡的秋雨冰冷而湿滑,仿佛浓浆。我撑着伞,离开宿舍,打算去和安德烈道别。可刚到路口,我就看到安德烈满身湿透地向我这边冲来。

“贵公子不打伞是吧。”我调侃着,把备用伞递给他。

“别提这个,刚刚阵风,把我那破伞的伞骨拗断了。我有了新想法,你明天就回去了,必须抓紧和你说。”安德烈喘着粗气。

“打个Skypa电话不行吗?”我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绝赞的想法,万一被监听怎么办?”安德烈为自己找补着。

“好好好,咱们找个避雨的地方,你慢慢说。”

 

“你是说,那个膨胀收缩的核心,不是质子大小,而是单纯的数学上的一点?”

“对,从数学上讲,模型是这样的。当收缩发生时,宇宙中所有的物质都还存在,但只是尺度变为了无穷小,彼此之间的距离也变成了无穷小。在收缩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点都紧紧挨在一起。在膨胀的宇宙中,距离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但在收缩的瞬间,只需要移动无穷小的距离,便能抵达任何地方。”

“它们就是这么来的吗?”我皱了皱眉头,这个解释看似妄想,但还蛮有意思。“那他们为什么不这么走呢?按你所说,能到任何地方。”

“时间。收缩应该会经历一个极短的时间,比一个周期,也就是一千六百分之一秒还要短上更多的数量级。在他们原本的亚光速参考系中,由于钟慢,间隔被拉长了,这让那些家伙能够有时间启动庞大的机械进行位移。但一旦来到一千六百帧的世界里,他们的机器就无法跟上收缩的时机了。”

“嗯。”我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又摇摇头。“你说的不对。”

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隐瞒什么,我开始讲起艾德的事,讲起我们仓皇的逃亡。在这个故事中,那个圆球也进行了一次瞬移,从大气层外移动到山区的上空。真如安德烈所说,在一千六百帧的世界里他们的飞船无法瞬移,那这件事就不可能做到。我说着艾德的事,心忽然揪了起来,如此去细想尘封的痛苦,着实有些难以自持。

“艾德。怪不得你用这么小众的电影人做昵称。啧。”安德烈听完我的故事,叹了一口气。“你很想她,对吧?”

“不敢想。”我抿抿嘴,“稍动念头,就止不住了。”

“纯纯混蛋嘛。让一个女生承担全人类的软弱。”安德烈安静了几秒,不知是为我的故事唏嘘,还是为了他理论的破产而感叹。

但我想错了。

他忽然翻出手机,像是在验证什么。“你们被抓到是哪一天?”

“二月二十六日。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很迷惑。

安德烈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舞动:“你被抓之后,送去医院,一整天没有关注新闻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感觉有些好笑,那种情况,也没时间关注新闻吧。

“那一天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外星人的宇宙飞船一开始抵达了一百二十艘。”他将屏幕翻给我,“但就在二月二十六日,这个数字更新了,还是在中国的媒体上先发布的,一百二十一艘。”

旋涡般的情绪拉扯着我,我的心忽然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这种事情,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过!

“你被抓时候的那一艘,是之后赶到的。很明显,它是以亚光速待机的后备飞船。在你们被追踪的时候,才进行了跳跃,我的理论没有被推翻。”

那我甚至可以……我撑起伞,走到避风港的外边,秋风将雨滴洒在路灯的光辉里,编织出一层曼妙的帘幕。我向比邻星的方向伸出手。

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那我能够再次触摸到她,甚至,将她带回。

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咔嚓”一声,是背后的安德烈按下了快门。“构图不错。”他走上起来,笑着解释道,。

“我想,目前是做不到的。第一,你们之间是有飞船外壳的阻碍,虽然隔空传送能够实现,但中间有障碍物的话,还是不大可能。第二,咱们的帧率还没有到那种程度,不足以让你把握收缩的间隙,那估计得等黑洞将艾德的时间拉到很慢很慢,我们才能有办法,据我估计,大概还需要四年。”

CUT 5

盛夏,蝉鸣声聒噪。

读到博士,生活依旧是满满当当。卡帧现象似乎真的已经被人们忘却,在最近的实验中,我计量了两次收缩的间隔,是一分十三秒。但我们仍没有捕捉到收缩本身所用的时间。这说明在艾德那一侧,收缩时间远远小于百万分之一秒的数量级。

“你真确定艾德利用收缩的时间,救了跌落山崖的你?”视频电话里安德烈满脸的不解。“那可是百万分之一秒,你用人类的反应速度去捕捉,就像是要把埃菲尔铁塔穿过针眼一样。”

安德烈最终没有实现继承家产的愿望,他现在在斯坦福大学读博,而且提前通过了答辩。他提出的宇宙收缩数学模型吸引了整个科学界,出于隐私考量,他倒是没有说出我和艾德的故事,但仅仅是通过对空间移动方案进行数值模拟,就为他带来了一片喝彩。

“重要的不是反应时间,而是伸出手的‘时机’,恰巧重合了罢了,艾德当时也不懂什么宇宙收缩膨胀。运气罢了。”

“那你可真好运。有姑娘创造不可能的奇迹,就为了拯救你一个人。”

“她拯救了所有人。”我更正道。“而且你不是更好运,伊莲娜都要满周岁了吧。”

“最近都会叫爸爸了,哈哈。”安德烈满脸幸福地说道,“我要到北京做一个报告,估计有两天空闲,你有空就来。”

“那必然得空出时间啊,到时候我租一间放映室,和你拉拉库里肖夫的片子。”

“行。那今天就到这里。”安德烈挥挥手,结束了视频通话。

 

在得知有可能救回艾德之后,星点般的希望开始在我心中萌发。我本科毕业的时候,恰逢人类迎来科技爆炸的时间,由于外星文明技术的灌溉,加上卡帧现象的缓解,人类的科技水平终于迎来了飙升期。我也自然跟上了这股浪潮,加入到技术研发应用的工程项目之中。

这一次,我终于是自愿的了。

我想用他们带走艾德的方法,将艾德带回身边。为此,我需要等待,除了安德烈给予的理论支持,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帮助我。我必须累积足够的资本,才能够实现这样的愿景。艾德曾创造奇迹救下了我,现在,该轮到我去以奇迹拯救坠入深渊的她了。

在我的估计中,卡帧现象将在两年后达到一小时一次,到那时,我们的技术就足以启动机械臂,利用收缩的间隙,抓回被投入黑洞中的艾德。

我曾根据外星文明遗留下的机械手册进行过计算,巨大的密封舱将受到更大黑洞的潮汐引力而瓦解,会对其中的人类个体产生致命威胁。为了达成遵守星际法规的目标,外星人更可能将小型的宇航服作为保护手段,直接将艾德投入黑洞的引力范围,而不会大费周章套上更多的保护措施。

也就是说,只要小型的太空操作器械,我们就有可能完成这件事。把握时机,救回艾德。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欣喜若狂,即使在深夜的睡梦中,我都会开心到惊醒。

这次通话中,安德烈更是将还未发表的结论提前透露给了我。他的结果为我的计划增添了更多的底气。

他所说的最后的问题,预示着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安德烈的报告激动人心。他早已褪去了本科生时期的青涩,演讲过程中的嗓音铿锵有力,观点也确实新颖独特,激起一阵阵掌声。

“外星飞船为何不直接利用卡帧现象的收缩间隔,掳走他们需要的目标。这个最后的问题,将在此处终结。”他做最后陈词地时候说道,“正像我之前所说,收缩时期,所有点粒子都会向核心集中,而这个核心如果此时发生移动,将导致连锁反应,空间各向同性遭受破坏,令宇宙无法正常复原。这是与观测现象不一致的。为了得到与现实相同的结果,我们的数学模型提出了锁定假说,即核心在收缩时期,像一枚销钉般钉死在了原本的空间位置。也就是说,即使外星文明抓住了时机,从地球上掳走了目标个体,他们得到的也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地球人类,而不是锁定在原地的收缩核心。这就是最后问题的答案,只有在非收缩膨胀阶段,核心才能够正常移动,它们必须来到这里,才能达成目的。我的报告到此结束。”

安德烈向台下优雅地鞠躬,掌声雷动间,我发现自己竟然流下了眼泪。

安德烈所说的假说如果成立,就意味着利用卡帧间隙救回的艾德,将把那颗收缩核心留在原地。她将摆脱长久以来的诅咒,成为最普通,却最不平凡的女孩。人类、乃至星海间的所有文明,也都将免除卡帧现象的折磨。看着安德烈离开报告厅,我连忙跟上,虽然早已知到他讲述的理论,但再次听到我依然心潮澎湃。

 

放映室中,我捣鼓着放映机,只有这种有年头的放映机,才能让旧日的影片展现最光辉的时刻。我不时地看表,吸引了安德烈的注意。

“你还在记录呐。”

“忍不住啊。”我兴奋地说道,自己都能察觉到脸上无法自持的笑意。“每过去一秒,就离救回艾德更进一步。”

“那提前祝你成功!”安德烈一把拍在我背上。

“谢谢你。”我对安德烈,只有感激。

“现在间隔是多少?”

“两分三十秒。增速在加快。”我难掩激动,为久隔的拉片活动激动,为逐步接近的艾德的回归激动。

库里肖夫是苏联时代“蒙太奇”电影艺术的泰斗,而“蒙太奇”这个词汇,实际上就是“剪辑”。电影的叙事,由导演定下骨架,却是由剪辑师填补血肉。蒙太奇的艺术,是所有电影人津津乐道的话题。逐帧放映的胶片,带有历史的厚重气味,单调的黑白画面,其间展现的却是无数天才的构思。这是独属于电影人的“语言”,普通人仅依靠话语讲述,库里肖夫却有更多彩的手段,让故事的接受者神魂颠倒,心潮澎湃。

拉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和安德烈重温上个世纪的遗物,却也感动地一塌糊涂。看到一半,安德烈的手都在颤抖,偶像连续的灵魂重拳让他无法安稳端坐。他有时候都会呐喊出来,跟我解释他童年看到这一段时候被点燃的激情有多么火热。

我乐在其中,有时候交流都会情不自禁用上老家方言,让仅仅略懂中文的安德烈摸不着头脑。时间迅速地流淌着,我们从中午,一直看到了深夜。这是艾德离开之后,我参与的最美好的电影活动。

临近结束时,我那太过入迷的心神才最终反应过来,我打开手表的计时界面,等待着下一次的卡帧。

沉默许久,我却没有等来期待中以数分钟作为间隔的卡帧。我心头一凛,问起安德烈:“你有记得上一次卡帧是在几点吗?”

安德烈还没从激动中回复,他努力思考着,最终摇了摇头。

“坏了。”我的手瞬间冰冷,脑内一片混乱。惶恐钻进我的肺腑。我感觉难以呼吸。我没有心情看电影了,我站起来,一圈又一圈在放映室里打转,焦急地盯着手表。

下一次的卡帧,发生在两个半小时后。我的身影切割放映机的光线,投影在墙上的黑暗像是不可名状的怪兽。

“至少比中午延长了六十倍。怎么回事?”我倒吸着冷气。空调房里原本舒适的凉意,现在却像冬天一样冰冷。我很清楚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愿意相信。

“我帮你问问。卡帧现象我有个师兄也在研究。”

安德烈拨打了数次才打通了电话,似乎他的师兄也遭遇到了不可预知的问题,分外忙碌。

“确定了,一百倍的延长。”安德烈呼吸也变得紊乱,“那些家伙设计的比邻星黑洞似乎比普通黑洞更复杂,一旦到一定界限,时间延长就会非线性地爆炸增长。”

“那下一次卡帧什么时候?”

“八十天后。”

这可能对人类来说,是难以描述的绝好消息。但对于我,这意味着,我必须在八十天之内积累起足够的资本、研发出足够精准的记时仪器、还必须申请一个本就很困难的太空机械臂使用项目。

这根本不可能。“太短了。”我的喉咙都在颤抖,声音止不住地小了下去。“下下一次呢?”

“按照时间膨胀速率估算,大概四万天起步。”

两次窗口期,一次让现实沉重地给了我致命一击,而另一次,超过了我的寿限。

“怎么会这样。”我脑袋都快炸开了,无能带来的怒火让我抄起桌上的玻璃可乐瓶,狠狠砸在了茶几上。“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将桌上的物品扫到地上,一脚踹翻了茶几。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了,我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疯癫替换,我的精神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了。

“别这样!”安德烈估计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发火。他拉住我的手臂,久经健身房洗礼的力量一下子将我压制住。“你先冷静。”

我视野中的景象变得扭曲而混沌,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意识。我张开嘴,发出的都是不能理解的吼叫。

“有办法,有办法!”安德烈筋疲力竭中,忽然有了灵感。他冲我的耳膜大声吼道,“有办法了。你先清醒一下!”

震耳欲聋的声音拽回了我残存的理性。我喘着粗气,缓缓从安德烈的压制中解脱。

“什么办法?”我感觉自己的视网膜都有些出血,视野散发着混沌的红色。

“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很危险,即使能够回来,你面对的也不会是你熟悉的世界。”

“什么办法!”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安德烈这一点。

“要救回艾德,你必须追上光。”

 

令时间减缓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广义相对论,强引力下的钟慢效应,另外一种,狭义相对论下,接近光速时才会变得明显的时间膨胀。

要跟上艾德那缓慢的时间,我必须追上光。以亚光速行进的时候,地球上四万天的等待期,对于我至多只有一个月。

安德烈父亲的公司,正在进行亚光速飞船的实验。那是他们的第一批实验机,原本只是用来进行动物实验。但在安德烈的安排下,可以临时改造成人类的冬眠舱。经过一系列的黑箱操作,我签下自愿参与实验的证明,绕过伦理手续,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了亚光速飞船的实验中。

如果成功,我或许还能成为人类的英雄呢。

“有点像龙珠里的赛亚人飞船。”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密闭的舱室,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这不仅是你的飞船,还是冬眠舱,还是你的宇航服。因为一些广义相对论因素,你只需要到达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五。但那个时候,宇宙空间中的每一颗氢原子都将变成相对于你亚光速行进的子弹。如果是以前人类的材料,不到一秒钟就被这些射流蒸发了。”安德烈向我仔细讲解着公司机密。

“但我们有外星科技。你应该见过了。投影式二维材料。”

“是艾德身上的印记。”我看到这些漆黑材料,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去除一层便会再覆盖一层,仿佛打在材料上的高强度阴影。”

“其实这里面有点高维操作的意思。”安德烈说道,“不过你只要用就好了,这种材料经过编程,可以像投影一样附着在指定材料上,就像你说的,去除一层便会再覆盖一层,直到消磨干净。有这种东西,你就不是乘坐飞船,而只是穿着飞船。减少物质,也方便进行亚光速实验。”

“像开高达?”我不禁调侃道。

“你咋像个日本死宅呢?”安德烈挠挠头。“提前说好,这只是单程票。亚光速航行,推质比至关重要,你只有加速的燃料,却不会有减速乃至返回的。你只能期待有人来救你。”

“嗯。”我点点头。

 

八十天的基础训练没有阻挡我的脚步。我抛却了之前拥有的一切,学校那边请了假,父母有当年艾德事件获得的保障,不必我来操心。体能,操作,相关知识,我全身心投入到训练之中,并抽出时间为亲近的人留下了信件,或者说,遗言。这一趟没有归程的旅途,不会像高三时那样毫无准备。参与到宇宙电影中的人类,这一次要做自己的剪辑师。

现在的目标,只有救回艾德。为了方便计时,在第一次窗口期,我就必须准时出发。加速期八十天,滑行期三天到无限长都有可能,最重要的,将艾德拉回的窗口期只有四秒。

发射站在太空。失重状态下,我穿上最轻便的衣服,与安德烈进行了最后一次拥抱。

“你救回艾德的时候,我估计已经不在了,如果当时我还有影响力,我会让我的接班人去救你们。”

“那时候确定会有亚光速大型飞船吗?”我倒不是期待着能够安全返回,但更美好的结局终归是能照亮人心灵的一束光。

“不需要,我们有利用收缩间隙到达你身边的方法。但,我不欢迎没骨气的人回到地球,你只有救回艾德,才能回来,明白吗,我的老朋友?一定要成功啊!”安德烈拍拍我的肩膀

“当然!”我为自己打气,躺进了发射仓。我不会体验到加速时的痛苦,加速过程中,我将一直沉睡,直到飞船将我唤醒。冰冷,带着希望的温暖的冰冷将我覆盖包裹。

 

我再次醒来时,飞船的体积缩小了一半,再小一点,就是标准的宇航服大小了。加速期已经结束。周围的星光全部拉成了细线,在我周围环绕——在飞行过程中,自旋是难免的。无数的光点将我的视野包围,那是我以亚光速撞上真空中游离氢原子而迸发出的辐射。

除此之外,尽是黑暗。

我的呼吸,在疏水玻璃上积起一层层白雾。我按照安德烈提示的内容,调整飞行姿态,找到比邻星的方向,查看卡帧倒计时。逼仄的空间中,我操作着各种仪器,进行营养补充和兴奋剂注射。仪表盘上显示距离卡帧现象还有两个小时。

倒计时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系统错漏导致误差,我必须在滑行期内时刻保持清醒。等待那四秒的到来。我将手臂挪动到前方,这个动作遭受了不可描述的阻力,即使有高强度材料支撑,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时刻有断裂的风险。

飞船速度因此下降了万分之一。我不得不启动备用加速手段,稍微进行弥补。

我为自己打气,时刻注意着表盘的变化。倒计时慢慢归零,内心的紧张再驱散我的专注力。我感觉飞船内都因为我的紧张积起了水。

现在的艾德,在坠入黑洞的过程中,由于时间减缓,她的动作也会变得极为缓慢,根据卡帧次数计算之后,我们发现,距离她进入明显的黑洞引力范围,才过去了六秒钟。

她会以怎样的姿态坠落?

倒计时已经开始反向计时,估算的误差不会超过半小时,无论如何都临近了。我深吸一口气,等待,等待,在寂静的虚空中。

这也将是我第一次体验收缩的瞬间,没有预演,没有备案,必须一次成功。艾德能够在百万分之一秒的间隔内抓住我的手,我也能——

开始了,面前的星光忽然开始挪移,向着某个细微的核心无比猛烈地冲刺。漆黑的天穹被收拢进果壳中,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此刻结束。我的眼前瞬间一片纯白。光线的大爆发让我失去了视觉。

只有四秒。

我用尽全部力气将手臂伸向前去,阻力依旧没变,但这一次,就算骨头碎裂,我也必须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希望。

我的手指忽然有了抓握的实感。我很清楚,那是艾德。巨大的痛楚压碎了我的神经系统,手指的碎裂不要紧,机械臂把握住了艾德。

然后,最后一秒,膨胀前的最后一秒。我怒吼着,在这不能传声的空间中,喊着永远不能忘记的名字。

“艾德!”

我按动机械臂上的反向加速按钮,让艾德轻微受力,这将让她脱离自己体内的收缩核心。人体内那恒河沙数的原子,此时某一粒如同锁销,定格在空间中。那是艾德的诅咒之源,但以后不会是了。

然后,便是膨胀,同样是四秒。光线褪去,视力恢复,我的面前,是身着厚重漆黑航天服的艾德。她在坠落时,向黑洞外伸出了手。机械臂正是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出了引力的魔渊。艾德的宇航服比我的强度要高。增加的受力面积让星际尘埃带来的阻力猛增。艾德一下子冲到了我的身上,带着我一起在星海中翻滚起来。

我终于看清了艾德的脸,她还是当年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我的飞船发出警报,调整着飞行姿态。但这种程度旋转带来的晕眩,甚至不如我心中喜悦带来的晕眩。星空扭曲成螺旋,震荡回环的世界,此时与我们无关。

我们逐渐恢复到正常的飞行姿态,我看着艾德,以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五,在无数掠过星辰的见证下,将她拥入怀中。

END

“哈哈哈哈,你看你那熊样。没我就不能活是吧。”艾德嚼着爆米花,看着我剪辑后的全部记录影像。

安德烈履行了承诺,来接我的飞船上,带着最新的科技,甚至存在能够将人的记忆放映的手段。我剪辑了自己的回忆,给艾德当了生日礼物。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我脑壳发麻,甚至觉得将她救回就是个错误。

“节奏一团乱麻,科技专有名词叙述不清不楚。生硬,最糟的是,没有景深变化!”艾德笑得前仰后合。

“你真当我摄像机啊,看东西还特意摆个背景是吧。”

“那也不会这么离谱,小脑瓜,你记忆一点构图良好的东西行不行。别把什么垃圾都往里面装。”艾德点点我的头。“故事是俗套的勇士救公主,结局标准的好莱坞合家欢,差评,都是差评。”

“你不喜欢吗?”我甚至感到一阵委屈。

“为啥不喜欢,你是不是过了太久,连我喜欢什么都忘了?”艾德朝天欢呼,“世界,是最烂的佳作,但你带给我的世界,是我最最喜欢的,最佳的烂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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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艾德的电影》

作品类型:中篇科幻小说

作品作者:良沐


中篇科幻小说:《艾德的电影》(良沐) I 星辰杯X钝评奖联动征文大赛作品展示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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