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结了一门重修考试,工作的事情也有了底,四年的大学生活便只剩下等待,D在等待毕业之中的某天,准备去和一位网友见面。
D从床上睁开眼睛,醒来,下床,先是转身把脚搭在楼梯上,冰凉,然后右手握床位,下踩两节,然后双手调整位置,脚下到倒数第三节,轻越下地板,没有其他人醒来,D的手心和脚底都冰凉了,宿舍的窗帘拉上了,蓝色的窗帘只有两个挂钩,一个钩在靠近自己床铺的固定杆上,另外一个则负责移动,窗帘中间耷拉下来一弯月牙,室内没有什么颜色之说,只有明暗处的分别,弯弯的光亮照到哪里,颜色就在哪里,角落有饮水机,在一个舍友的床角下,D有时会去用手碰碰水桶的塑料筒壁,里面的水泛起波纹,这样可以看清楚水的大致位置,桶是蓝色的,偶尔会有一层塑料套在上面,那样水桶里的情况就更模糊了,有没有塑料则取决于搬运的那个人觉得是筒壁更脏还是外套的塑料更脏,水桶是空的,D拉开自己桌上的一罐啤酒,喝了,弄得自己脑袋发涨舌头也跟着发酸,她没敢再喝,决定等舍友起床后问她们,是轮到谁去搬水了,自己要沦落到喝啤酒解渴。
昨晚,D对宿舍的一个人说,我们开空调吧,D说,别像那个故事里的少数民族一样,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一次,结婚一次,死去的时候一次,舍友笑出声,表示认可,D把落地玻璃门关上,陈旧,沉重,她在卖力的推动动作中找到了一点踏实的慰藉,半个小时之后,晚上十二点二十几分,D问,像是问向一簇不知所云的空气,D问,谁在吃东西?没有回答,几分钟之后,D问一个室内的人,D问,你吃完了么,对方说吃完了,D说,像是跟室内的空气交流,D说,我们打开窗通通风好么,没人回答,但室内氛围温馨和蔼,她推开落地玻璃门,走到宿舍的另外一头,打开那扇铁门,一旁床上的人扭过头问你打开了门还怎么开空调,有什么用呢,D跟X解释,床上的人应该是没听见她们刚刚的谈话,但是那时候室内的氛围确实是和谐的,那是实话,虽然带着一些容易弄巧成拙的僵硬感,约莫半分钟,D关上铁门,走到宿舍另外一头,关上落地玻璃门,X消失了,空调发出轻松悦耳的呼声,之后,D躺在床上,X再次出现,D觉得自己向X说了开窗通风的事情,说的不准确,但即使刚刚她开的是门,“窗”却被X以一种倾听者特有的宽容被忽略了,D觉得开心极了。
D打开了电脑,很大方的痛斥了一些网友,大多是四年里认识的,一部分是四年前认识的,都是别人看来普通的朋友,当然D自己也认为他们算是自己的普通朋友,这次的痛骂是一种突袭,结束之后D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但骂出的话相当的熟练,其实是熟悉,她感到痛快,觉得随着四年的结束,自己也将要结束。
感觉人的死亡真是世界上最短促的事情,在死之前无论说出多少悲哀的话都有一种活着的感觉,像是死后迸发出来的余韵,但死了,便马上收束为死的那一瞬间,D先前看到了一则自杀的新闻,里面死者的亲友面容悲伤,看的自己也被这种感情所感染。
那时她和X一起散步,虽然处在散步的状态里,但是出发前根本没有人说“散步”两个字,D自己觉得可能这两个字对于现代人太傻气,根本不可能说出口,那时候X说的是去某个地方,然后她们就一起出发了,那时候D跟着自己的父母外出旅游,正好来到了X的城市,她和X度过了一个下午,分开后的第二天上午X觉得自己和对方还是陌生。两个女人躺在床上,其中一位说,我感觉现在还没有人可以抓住我的全部,D觉得这是很好的,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做出这种私人而自信的发言,而是D觉得世界上有了和自己一样蠢的同志,在一瞬间存在了一个种类,渴望抛弃自己精神所有权的人,人群。
不知怎么,D心里觉得X是很喜欢看电影的,但稍微思考下,X也跟自己一样,不怎么看电影,对方喜欢看书,偶尔发一些很彻底感性的诗给D看,彻底感性,这是D在线上和她聊天时评价的,X的诗有一种很明显的余温感,马上感动,马上动笔,马上散播出去,D看到X给她发来的诗,每次都笑出了声,她坦诚的告诉了X,X问她为什么,但那时候X自认为自己早以对回答心知肚明,出乎意料的是,D说:
“我完全不知道啊,所以才敢这样大胆的告诉你我在笑,真的,马上就笑出来了。”
D那时候的身心,还有整个动作都极度的诚恳,但是隔着屏幕,D觉得自己的感情连分毫都无法传到对面,自己在担心,而X倒是把这份担心好好的领悟了,摆出一种觉悟感甚至是大度的样子问D:
“所以诗到底怎么样嘛。”
D保持了自己那份诚恳的心,告诉对方就是那种一瞬间的感情发生之后马上写出来的东西。
“那就是不好不是么,没听说过什么诗是一下子做出来的。”
当然,在初小的语文课上,D想到X肯定都知道那些古代诗人即兴做成一首好诗的故事,但D完全可以知道X这句话想要表达些什么感情,但自己的这种了解反而阻碍了自己真实情感的表达,因为自己就是单纯的想笑而已。
X听了她的话,表示一头雾水,于是D只好说自己什么也没看懂,她自己翻来覆去的看X的诗,但看了五六年最后只觉得自己荒废了时光,但这样说不免有贬损X的嫌疑,好在X的诗也是一种寄托,简直是要命的毒药,而且X只是为了一时的情感写着玩而已,自己对于别人打闹而已的事物如此的纠葛,甚至赖在上面五六年之久,这反而使得D彻底的安心了。
D偶尔对自己自言自语,但好像不是如此,D就像是对地球上某个人在说话一样,只不过那个人恰好是D自己而已,这样的话,会不会显得X是一个很热情的人呢,但在D心里,X却是极为冷漠的,但那份冷漠有着一份陌生人的、无比的正当性,更糟糕的事情是,一种普遍的彻骨的冷漠,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被忽视后的伤害,还有在未来某个时间上会出现的,已经被时间酝酿的足够、也被普遍性的冷漠衬托的尖锐的温暖,一种突然而普通的问候,温暖尖锐了之后,很容易被打磨为一种爱的感觉,这可能和所谓的“斯德哥尔摩”有关,但主动权还是掌握在D手上的,只是X只要一出现,D就稳不住阵脚,于是D就赶紧背着屏幕去看X写的诗,一边看一边想,这不过是X随意发出来的东西,然后愈发的沉迷在这颓废与无用里,以这种自虐式的牺牲去试图把握住D偶尔出现时的温柔,用自己的痛苦来得到获得这种温柔的正当性。
有人开始责怪她,D觉得那只是因为是回忆,所以没有什么被责怪的必要,更何况这种浪漫的本质是对于X的一种对抗,自己越是在X看不见的地方浪漫,自己面对对于X的一种具象化的现身便愈有一种安稳的心态,可惜的是,那份心态越是安慰,就越是忍不住去把握细节,就像是不断被拉长的钢铁,细长的一定的程度,反而变得脆弱。
大概将近十一点半,自己的舍友陆续起来了,D没能被早上自己的辱骂行为影响到,她把他们一口气删掉了,她问自己对床的舍友:
“现在轮到谁搬水了。”
“好像是你吧。”舍友睡眼惺忪,说话含糊。
D拉开自己的抽屉,找了好一会儿兑换用的水票,一般她是扛在肩膀上上楼,但是今天她改用极为费力的双手把持住水桶的两端,有个舍友开门上外面,差点撞到她,把水搬上来之后,她琢磨着下午去哪个地方看看书,她想,为什么自己的宿舍总是那样的弥漫着不好闻的味道,其实这句话是她下午在咖啡馆再次想到,原话不是这样。
走下楼去,D决定不吃午饭,她绕过庞大的食堂,看见了学校半年前新修建的桥,那里原本是一条很长的土路,用来隔开两边的湖水,当然也是一条用于行走的路,之后这条路或者说这块土被处理掉了,当时施工的时候D得绕一小圈才能到对面的图书馆里去,新修的桥不是很实用,又窄又弯,除了晚上可以在上面装上灯来照明以外,没有更好的地方,两片湖就在这桥下被连成了一片湖,但那时候在路上,X会对这些话有反应么,于是这时候,她又发现那座叫人生气的桥底上漫着一层雾气,桥底下被加装了一列水雾装置,但没看见工人在那里测试,D走过桥,觉得踏实(她现在几乎忘记了原先的那条土路),走到一半,她看见有一列的水雾装置里,其中几个喷头歪了,其余的都是向上的,但那几个往下喷着水,她还是觉得桥踩着踏实,不知道自己那时有没有想到曾经的土路,但她那时候看着几簇向下喷洒的水雾,觉得伤心,X在自己身边走着,踏着落叶,落叶的破碎声牵挂着X身上衣物轻微的颤动,图书馆门口贴了纸,上面写了字,而大门紧闭着,显然不是所有东西都坚定的贯彻了白纸的实用性,防风的塑料帘子模糊了身后纸上的字,而玻璃门则把外面的人与室内隔开,D把帘子撇到一边,很重,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但她还是那样做了,然后她看清了贴在室内的白纸(其实是粉红色的),闭馆告示,她决定去咖啡店里看书,自己隐约记得咖啡店里有桌子。
那家咖啡店身处学校的生活广场,建在室内,其中还有澡堂,水果店和理发店,咖啡店所在的区域很小,除了后厨和服务台,能站下顾客的地方只有一间宿舍的过道那么宽吧。她准备拿这个话题用作和X聊天的内容。
一般没有什么人会待在咖啡店,一来咖啡做的速度很快,二来你可以在网络上先预定下订单,之后来取,D看着咖啡店里的那张桌子和两只椅子,觉得它们愈发的矮小了,甚至有点肮脏,她带去看的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盲刺客》、三岛由纪夫短篇集、罗贝托·波拉尼奥的《美洲纳粹文学》和一本其他的什么书,她在咖啡馆只看了第一本,上次的书签夹在了五十多页,她从头看起,这次看到了一百二十页,脑袋逐渐有种眩晕感,在飞机上她看的是罗贝托·波拉尼奥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她只看了这一本,也只带了这一本,那时坐在她右手边的是一个男人,她和男人之间隔了一个空位,飞机上的广播再次响起时,她还是不想扣上安全带,那个男人先是把自己的安全带扣上了,过了几分钟,他又把那个空位上的安全带扣上,D也扣上自己的,可能是因为空姐来了的缘故,那时D到了X的家,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忘记了飞机上的细节,那个空姐检查了D这一列座位的情况,她弯下腰来,伸出手轻轻挪开了空着的那个座位上的黑色带子,发现已经扣上了,那个空姐对着男人微笑着说了谢谢,D觉得疑惑,不知道为什么空姐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也许她是看到了,但是出于习惯又检查了一次,她觉得那个男人应该经常乘坐飞机,然后不由得笑了,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幼稚,然后D看了手上的书,书页很窄,然后睡着了。
散步那天可能是冬天,因为D记得自己穿着外套,自己感觉到了寒冷的风,很大,自己被拉扯着,像是风唤醒了衣物,让它们去试试人合不合自己的身,也可能是秋天,D这样想,自己住在南方,恐怕除了炎热和凉爽之外,很难有第三种季节的感觉,X也穿了长袖。如果当时自己能够像现在这样模糊了时间,那时候D就会把它作为话题,提问X:
“现在究竟是什么季节来着?”
无论X作何回答,都一定逃不过善意和嘲笑吧,D对于这两份感情,有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有着一种近乎发狂的执念,那时候D和X在巨大的行道树下走着,脚下的树叶不全是棕黄色的易碎枯叶,也有带着一些未被秋意侵蚀的绿色的叶片,尽管星星点点的绿色散落于枯黄色的倒置天空,但发现它们之后,再踩满是落叶的道路,就有一种厚实的感觉,叶片丛之中还掺和着一些白色的花,小,花的根部有着像是被吐露出来一般,星星点点的黄蕾。
那不是什么所谓的绿叶吧,那天只是雨后所产生的景象的错觉而已,没有所谓的绿叶啊,甚至不关乎被雨滴从树上打落了什么,地面上只有被昨日雨水浸泡的柔软的枯叶,那些有着黄色花蕾的小白花,现在看起来是肮脏的。无论自己回忆可以如何变迁,现实之中感受到的可万不能随意的替代,这算是一种对于轻浮而美好的幻想的嘲笑的话,那么和嘲笑相伴随的,X的善意在何处呢,还是说因为这是一种自然的嘲笑,所以理应对应一种自然的善意?D这时看见那感性的影子,羞愧地猛踩地上湿漉漉的枯叶。
X看见D那副样子,感到迷惑,那天天气不算舒适,但落叶道与树冠桥之间的空气清澈的几乎掏空了人的心肺,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散步,一开口总是忍不住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无论是X,还是刚刚的D,不过现在后者正一个力气地踩踏着落叶,X笑着看着她。
“喂,怎么突然这样。”
D几乎是顺从地回过头,X突然有点慌张,觉得莫名其妙的人反而像是自己了,“这样”,是什么样子呢,D的表情却是有种莫名的天真感,像是刚刚的话语被飘过的风缠绕了,所以理所应当的不能被自己所理解,X见机补充了一句:
“怎么一个劲的踩叶子。”
这就是X的善意吧,D不好意思的想着,但也很清楚这恐怕是自己给予自己的某种幸福。
D睡了一个多小时,醒了,空姐来送餐,面条,米饭,两者有更漂亮一点的称呼,D忘了,她觉得自己没有胃口又感到饥饿,要了面条,结果越吃越饿,吃到一半的时候,D擦擦嘴,看了眼旁边的男人,他比自己吃的慢多了,昏暗的灯光下,四周已经有乘客睡着,男人面前的米饭上有暗黄色的酱,她想仔细看,看了两次还是没看清楚是什么酱,觉得自己失礼,然后开始继续用餐,之后帮着那个男人把空饭盒递给空姐,窗外,半黑的天空下出现了密集而美丽的城市灯光,比之前窥伺的饭盒清晰很多,灯光颤动着,像是因为有人和车在它身下行动,男人看向窗外,D在看书,等D抬起头时,男人还看着窗户外面,周围的人已经睡去大半,她觉得男人又不像是经常坐飞机的那种人了,然后继续看书,偶尔想着X,还有一些其他人。
如果D向X讲述自己看见的那些男女中的一部分,就会说到咖啡店,除了用于制作咖啡的后台,供客人站在店里的只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小长方形,咖啡馆隔壁是一间小琴行,里面有三四个人在弹唱,D听出来的,他们唱到高潮部分,其中一个人的声音高起来了,其余人也跟着唱上去,然后第一个唱高的人却像开始滥竽充数般小声起来,其他声音也跟着他小声了,所以整首歌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但背景里的吉他声却很平稳,其中还有时隐时现的钢琴声,悲伤、柔和、不熟练,期间一些人进来了,那时候D便不看书了(只是为了礼貌,眼睛还是在注视着文字),两个女生,一个说手机上的电子菜单上的咖啡原价是用来欺骗人的,总是有着不知道何处来的优惠券,D继续看书,但感觉自己被剥离出来了,然后又听了两遍大致相同的话,取走咖啡时,有个女生问服务员空调什么时候装,D对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感到稍许惊讶,她怎么突然说出这样显得自己熟络的话呢,店内确实闷热,她一进来就感觉到了,那时接待自己的是一个男店员,说起话来像在念诗,第一句,“你好”,D几乎是半靠着想象听见的,现在也还是这个诗人在后台工作。
D与X在线上的对话也是如此,如果她想讲述某件事情,那么就会从那件事情发生当天之中的某个时间往下说,有时候四段话,有时候几十段话才到自己想说的事情,那时候D就会自然的觉得整段话其实都是有必要的,但也觉得自己的话像是无所谓白纸粉纸做底的布告一样,就是贴在图书馆里的那张。
自己临走之前,图书馆前的卡车已经拉来了第二批树苗,之前除了通向图书馆的一条石砖路,建筑周围都是大片的泥土地,亮黄色的土地伴着杂草一直蔓延到马路和湖水的边缘,现在第一批树苗已经栽种完毕,在树穴的底土回填好后,工人们正浇水进行沉降,学校地处中南部地区的平原地段,加上周围没有植株的阻拦,图书馆周围的风十分的强劲,刚刚抬起的右脚居然会被这样的强风吹得碰撞到自己左脚的脚踝或是小腿内侧,有些瘦弱的D得迎着风向倾斜自己的身体前进才不至于行走的那么艰难,当时她模糊的感受到,普通的行走带着一种自然给予人类的宽慰,那天在行道树下与X并肩前行时,D也想到了这件事,幻想X看见自己散步时的双脚因为风的力量发生了一种带有许些危险性的但显得活泼的碰撞行为,X会因此觉得自己是个活泼的人么,D想,想的不彻底,只觉得自己需要的是一种短暂的氛围,她们走了三四步,D想到在这份碰撞之中,自己当时还察觉着一种大自然的宽容感,但这第二次回忆到的感觉,却是一种不带着感情的、冷漠的回忆,大自然的那份宽容,现在变为了一种规则的、机械式的理所应当,这样的理所应当嘲笑着刚刚那个活在虚幻之中的活泼的自己,D觉得羞愧,但也因为这份负面情绪得到了一种对困难让步妥协之后踏实而颓靡的安全感,不知不觉X已经走在了D稍前的位置,前者突然感受到了双肩上传来的重量,虽然感受到某种温度需要一定的精神上的接纳时间,但在双肩被D的手臂压住前,X就莫名地感受到了D的温度,这种感觉简直锐利到了一种点名道姓的程度,D从身后以环住X脖颈的方式抱住对方,一种朦胧到几乎接近幻觉的气息在D触碰到自己的那一刻从空气中流逝,如果有着如此梦幻的现象出现,那么只能说是那份羞愧使得D有了一种通过失败而拆掉欲望后的冷漠而麻木的勇决,X先向远离行道树的方向扭过头,只看见了D的指尖,马上再往行道树的方向看去,这时她看见了D那张微笑着的脸庞,然后她开始跌趔了起来,实际上刚刚挨着D冲过来的那一下X就已经站不稳了,只是现在大脑才正式的确定这一点,两个人再这么摇晃着可能会摔倒,D把X放开,自己差点又撞上一旁的行道树,两个人脚下的树叶踏实可靠,没有再生出什么容易让人被绊倒的东西,两片湿叶粘上了不知是谁的鞋子,过程里X说了话,D也说了话,激动的责备的之类的。
飞机降落,一走上登机桥,D便感觉到了气温的骤降,玻璃窗外是夜晚的,她打了车,没有直达X所住的小区,X在该地有三处居住的地方,两处居民楼,一处别墅,应该说是“X家”在该地,当时她们在居民楼处的家中睡了会儿午觉,然后出发去X的另外一个住处,到了某个小区,D发现这是一处别墅小区,D说,这是别墅啊,X回答,不是,是民宅。
X的声音带着羞涩的僵硬感和某种成就的热情,D故意问,什么啊,X说,没什么别墅的,是民宅而已,D马上知道那是X父母跟她说明的,某种对于外人的,低调回应的指示,D感到被一种久违的踏实感治愈了。
现在,在街道上,D准备找个地方吃饭,车水马龙,耳朵里的声音便不情愿的向着眼睛所见到的车流所妥协,有一辆公交车隔着一行白色护栏和一辆雪铁龙相向而过,某种碰撞声出现在幻想之中,周围人来人往,D看着护栏上一点白色油漆的坨,在一座桥上时,X打来电话,像是在梦里,可能指的声音,或是当下某种状态,X说,我现在在外面啊,晚上凌晨才回来,你先进我家吧,钥匙在红色的鞋盒里,D觉得这种对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给予的信任感和之前那个操着生硬语调说着“民宅”二字的少女的心有着相当可爱的间隔,X说,怎么啦,生气了?D正兴奋着,说,没有,D看着桥下的湖,湖底的水草疯长,长度接近湖面,零碎的夜光打在湖面上,配合着微微摇曳着的水植,湖面像是开裂了的冻结面,D说,你忙你的吧,什么啊,X说,D看着路灯、车灯还有挂在各种高大建筑物上的灯,觉得自己身处霓虹中,D说,没,我现在很兴奋而已,X又跟D说了几句话,D回复了X,然后双方说了再见,挂掉电话,D继续在街道上行走,四周的建筑物像是大大小小火柴盒的灰色复制品,城市乏味的像坟场,D想,霓虹与坟墓并不冲突,然后去了一家面馆。
店内的灯光烘托着闷热的环境,来了个女孩替班,但不是,现在咖啡店后台有两个人在工作着,柜台上摆着块广告牌,D坐着没法看到后台的情况,店内暂时没有顾客,后台的人便聊起天来,那个女生声音明朗而清晰,像毛笔字的点撇捺那样,给人一种力道上的直白,但看久了就认不出字本来的意思了,两个人聊了咖啡店里的工作考核,那是一种以在手机上答题为形式的考核,男人答完了,然后女孩开始答题,D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要错开答题,这个过程,他们说了话,D觉得他们像是一对,然后他们说起了调制咖啡的事情,说了糖浆、咖啡(或许是咖啡粉的口头语)还有糖,其他的词几乎没有,D想着菜单上花哨的饮料名称,但真的没有其他词汇了,朴实像是一套钢铁。
D感觉到了自己踩着了自己的裤脚,那是秋冬交替的时节,她弯下腰准备查看,但察觉到自己正身处人行横道,便先起身走到路边的绿化树旁。低头看去,自己的裤管才刚刚好到脚裸处,她看向自己刚刚所站的位置,地板上有着一根竹签,是因为这个么,竹签的触感会和衣物一样么,她想重新回到刚刚的位置踩一踩竹签,但觉得幼稚,D继续在人行横道上走着,到达餐厅之前,她走到了盲道上两次,那两次她都很快的反应过来了,把自己重新调整到黄色的地砖上,生活到现在,D都不曾走过一次人行盲道或者坐过公交车上的黄色座位,总是注意不将出入口的塑料帘甩到进出的人身上,但自己却害怕被别人发现这一点,或者说觉得这是一种虚伪的营造,厌恶着这件事。
寒冷,D走入餐厅之后,镜片上立刻蒙上了一层薄雾,不久,薄雾消失了,店内全是木质桌椅,一种硬朗感,D环视一周,都为四人座位,她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其中一个空位上,前去点餐,点了面食,要香菜么?要。
回到座位上,桌上盒子里的纸巾比自己的手还要小一半,D抽出七张,廉价,软的几乎要平白无故地碎在空气里。七张纸叠起来还是显得不够,她擦了自己这半边桌子,看了眼黑色的纸巾,扔了,想着地球上一个身处动车候车室的人,但没有,还没到时候,面食做好了的时候,她看见它被端上平台,起身去取,走近时发现女人在用一双筷子粗糙而快速地把面上的香菜夹开,D问,这份是我的么,女人回答了几个字,我是要香菜的啊,D继续说,女人突然笑了,笑得自然,说了十几个字,然后又重新往碗里加了大把的香菜,比原来还多,女人把碗递给D,嗨啊,我记错了,我以为你是不要的呢,女人说,D听了开始局促不安,畏惧,恐慌,然后端着面食走到座位上,坐下,她把手机拿出来,又放进兜里,俯下头时,眼镜片被碗里升腾的热气彻底染白,她放下筷子,抬头,透过蒙着雾气的眼镜片看着餐厅里的吊灯,黄色的光源旁环绕着一圈的彩虹,雾气散去,她又俯下头吃面,再次染白,她又看向彩虹,其实她讨厌繁杂的颜色,雾气散去,她再次俯下头,再次染白,然后,面被她断断续续的吃完,舒服地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被热气暖热了的镜片已经很难再出现雾气了,D想,这倒可以跟X好好说一说,五分钟之后,她发现就算没有雾气的加持,灯光上也可以发现彩虹,它现身于镜片的上方边缘,看,在那里,她觉得非常沮丧,想着X,可她还不在候车室,面馆里有个男人在说话,一段话下来总是夹杂了两三句他妈的,不带含义,只是习惯,男人说的熟练极了,三个字短促地发出了像是一个字的音,有些悦耳,再五分钟,她离开餐厅。
D说,想起一件事,网络论坛上,来了个人,学习哲学和文学专业,最后做律师去了,我们问了他很多问题,一小部分是一些结构与字数很简单但却需要花大篇幅回答的哲学问题,一部分关于政治,大部分是谈谈对某人某书的看法或者推荐某个方向的某人某书,还有一些发表自己对书看法的,那个人没有全部回复,但认真地看了所有发来的文字,最小那部分的内容是最先提出来的,后来偶尔穿插在之后的问题之中,那个人靠着回答这些问题让他人信服了自己的水平,其中一个人对一本书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说到有点让人遗憾,那个人回复了他,问了他是什么让他遗憾,他回答说结尾部分太仓促了,D觉得他有跟多话要说,但是那些话只是那个人没回复他时才可以在心里说出口的,现在为了保护自己倒是含蓄了,那个人说,没错,是有点这样,然后没有人再回复。
X醒了,发现D不在视线内,也不在卧室,那时D在客厅里等待着,茶几上有一杯好像怎么也喝不完的水,一旁的双层窗帘被拉上了,刚睡醒的X看着迸裂进来的阳光,觉得野蛮得像是铁片,她先胡乱的打了几声哈欠,然后说,外面阳光好大啊,D觉得还好,但是还是对X表示赞同,顺便问X下午有什么打算,室内的空气沉闷无力,荒地,衬的室内的一切东西都显现出一种无用而迟钝的单纯感,X回答说要去另外一个家拿点东西,D觉得简直好笑。
出门之后D觉得现在有部分人就应该是这样,这个年龄独自对待到来的朋友,总是带着一种随意甚至接近于忽视的态度,倒不是在表示一种轻蔑,只是因为讨厌繁文缛节而干脆的放任自由吧,这最终体现在了两个人花了一下午在漫无目的的行走上。
自己是借着这种想法蔑视对方么,D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
两个人在到达林荫道之前还绕过了一座公共公园,公园有大片的草坪却找不到几棵树,显得突兀的小型水道过山车被安置在其中一片湖旁,齿轮和履带露骨的暴露在太阳下,浸湿的钢铁粗鲁地闪烁着,像是在呼吸着阳光,一辆辆小车从铁轨上倏然落下,扬起两侧的水花。
要坐么,X问,D笑的快喘不过气,什么啊,快走吧,D说。
即使有着那种无来由的敌视形式主义的愤懑,但过于冗长的自由还是与青年充满活力的内心是背道而驰的,但D就算察觉到了这一点也不会去过分的理解,害怕对X产生某种方面的凌驾感。
D到了居民楼下,底层的总闸蒙了灰和蛛网,一层楼梯台阶上印了三个广告,右墙壁也有,水管工、电工,每层楼两个住户,门之间有个双方共用的隔间,用来装废品,每过几个月,卖垃圾的人就会来收取,有些积攒了一年多的可以卖百来块钱,现在里面一般不放瓶子,X说,自从那个月三号楼隔间靠着残留了好像是糖水的玻璃瓶引来恶臭和害虫之后,大家把那个人背地里骂了一通便自己也不好意思往里面塞瓶子了,那天D下楼看见四号楼的住户拿着三个瓶子往里面塞,那些瓶子是之前用来装豆子的,很干燥,还带着白色的粉末,D看着住户,住户也不走心地看着她,就一瞬间,她好像看出那名住户眼睛里连本人都不曾察觉的渺小的得意感,那么干燥的瓶子,在发生三号楼那件事情之后,拿着这样正确的干燥瓶子放入隔间,是在是有一种结实的底气,她想到今天吃的香菜,放香菜的人也是这样,得到自己的肯定答复之后放了比之前还多的香菜。
楼层上下的楼道拐角处被挖开一块长方形,代替了窗户,可以看得见楼下的社区花园里还有着衰弱的灯光,光像某种未被诊断的肺病散入遮挡了它们的树冠里,这些光亮显得世界更昏暗了,长方形混凝土缺口下,有一支尾部凹陷的燃烧的烟,有风穿过混凝土,烟草燃烧的很旺,白色的细长烟雾依在墙边,风是那个方向,D想,走上楼,觉得有人躲在暗处,开始害怕,到了楼层,D找到了鞋盒,她按了楼道灯按钮,是坏的,环境黑暗,D从鞋盒摸出钥匙,试了三次。终于把钥匙插入锁孔里,插进去的时候D想,是一座大铁门,女孩对那个男人说,那个老伯伯该来了吧?男人说了几个字,然后说收垃圾可赚钱,女孩说了几十个字,分好几段,大意是问为什么,分好几段是因为聊天之中加了生活和工作,但却没有点名道姓的聊到这些,男人说咖啡店开业的时候很多人找上他聊起回收垃圾的问题,女孩表示惊讶,然后男人也表示惊讶,D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说但还是把纸箱(实际上是所有垃圾)留给他去收吧,D想,说是纸箱,其实应该是所有的垃圾,就像我对X说话,总是不能说出一些字眼,偶尔就用不好闻代替,但我也没有讨厌过任何人,主要是自己,女孩表示赞同,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老人来了,跟男人说了话,然后开始整理纸箱,然后男人也搭了把手,D也想帮忙,但没说,看着书,老人走后不久女孩回来了,男人告诉她老人已经来过了,他们接着聊天,D总觉得门上都是被撕掉的纸的痕迹,打开门,一种感觉从室内向外吹拂着,像是温暖的风,尽管一路走来都是灰色的混凝土,但每个人的家却都给自己带来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温馨和美,D想到上楼时的风,靠着烟的方向判断风的方向实在可笑,刻意,用自己的肌肤或者头发感知的话,早就可以发现了。
X的家里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玻璃墙,透过它就可以看见这座城市里最大的那座跨江大桥,桥像一股激流冲击到观察者所处的建筑物下方,向左右两边分流出两条宽大的车道,那时临睡前,X说天天有车流往家的方向冲去,是这座建筑物位置不吉利的原因,D问,不吉利在什么地方,X说,我怎么知道,D想了一会儿,那时候X回到了卧室,D说,原来如此,X怎么可能对风水感兴趣,也许是她的父母去请人来看了或者是家庭聚餐的时候她的亲戚说的,X出来了,问D准备在哪儿睡,D说沙发,X说我睡沙发吧,两个人继续说着话,最后X躺在沙发上,D坐在另外一处短一些的沙发上,D以为X只是想聊聊天,她们也确实又说了话,但是最后X还是睡着了。
D说,是这样的,当时在落叶道和树冠之间和X散步的时候,可能并不是减少了自杀的想法,而是紧张过了头,就像一杯过浓的咖啡被冲进了水一样,她想起那个用勺子在空咖啡罐里刮下黏在金属罐壁上的残余咖啡粉的男人,带着铁屑。
X睡着了。D侧靠在沙发上,根本睡不着,这件沙发太矮,头就这样夸张的塌在后面,拉的脖子难受,D改为侧躺,看见了X,X也侧着睡,面对着自己,D有了睡意,但就像浮在水面上的灰尘一样,显眼而无法脱离层面去把握,D起身,X已经睡着了,D看了一眼挂钟,有些惊讶,已经过去二十分钟,窗外的阳光像洪水一样涌入室内,D走到落地玻璃墙旁,车水马龙,她准备拉上窗帘,但刚动手就觉得这样发出的声音太大了,于是作罢,回到了沙发旁边,X睡着了,身上的衣物依着少女身体的呼吸温顺地起伏着,D站在玻璃墙和沙发之间(离沙发近些),觉得X像是一只兽,而自己周围尽是潮湿的树木,即使窗外的移动钢铁来来往往,也只是加剧了喧闹之中的寂寥,X很瘦削,在她熟睡的手腕上,可以看见尺骨上突出的圆的形状,在因熟睡中的翻身而被略微掀开的T恤下,规则的脊柱风平浪静地蛰伏在X纤细腰肢的中央,与常人相比显得瘦小的体型给人略微的不协调感,在这不协调中却崩裂出了一种人对于自己的肉体产生的羞涩的美,就算是她的母亲,对于女儿的这种瘦削的羞涩感也会大方认同下来吧,但D却对于在X身上的羞涩感到极其的紧张,甚至有着一种危机感,以至于全然忘却了这种羞涩也牵连着自己主观的想象,D坐回沙发,黑色的头发被晒得发烫,而X得益于睡得那张沙发有个挺高的长扶手,遮挡了大部分阳光的侵袭,D尝试睡觉,还是没能睡着,想到一会儿X将要起来,便觉得愈发的烦躁,这才想起来可以看看书,但起身之后却又往X的方向走了几步,又莫名地看着对方的正向,X上身穿着短袖,卷缩着的光滑的手臂在阴影下却明晃晃的像一把刀,两只手微微收拢着,拇指轻轻地搭在食指的上方,D看着X洁白透明的指甲,指甲上竖纹的棱角也清晰可见,D想起有人说指甲上竖条纹的产生可能是缺乏营养的体现,却还是觉得X的脸庞异常纯洁的美,这时X的面容正被她自己的几飘不长不短的头发遮掩着,D想,就像无论纸张的颜色如何,凭借紧闭大门的图书馆就可以大致明白纸上的内容是闭馆的信息,自己觉得x的脸庞有一种纯洁的美丽,是不是也是将对方具体的面容溶解在了一种意识和情感上呢,这样想来,自己与对方的相识紧紧依靠在没有实体的交流中所揣度出的一种见解里,那这样在网络上演绎自己的D,是不是一种对应了X的虚伪,D羞愧极了,但从来没有觉得X是虚伪的,因为自己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的一方,而X却是对此一无所知的一方,想到“一无所知”,d又开始因为这个略带负面意味的词对x的冲击而感到了不安,又觉得自己畏首畏尾,简直到了烦躁的地步。
畏惧自己的行动来源于自认的虚伪,自己性格上某处的塌陷引起了自我的讨伐,在一次次的讨伐之中,人心中的烈火却没有减弱,而是和自己生命的欲望更加紧密的交合在一起,生活之中的人,是远离死亡和存在的,只有当人静止了,感情才会带着几乎看不见的、稀少的生死观念降临到人的身上,自卑者常常处于静止的状态,常常溺于杂糅无用的感情之中,当他偶尔浮出水面时,烈火带着生命的运动形式喷发出来,显得激动而不知所措,正是由于这份虚伪,自己才会不由得去调遣脑海之中的事情来保护自己吧。
D在沙发上断断续续的想起了这些事情,电视在一旁开着,D思考过程之中不断加入香菜、隔间的空罐子和自己父亲修厨房水管的故事,这些事物加入之后,那些话就崩塌开来,显得不严肃,甚至滑稽,现在已经九点二十三分,秒针还在平面上旋转着,D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毕业了,下一秒就会有人给她派发证书。
D和X即将走出那片树荫,树荫外的阳光明亮的吓人,像是一堵砌好的墙,D想,到底X是从卧室出来的还是就是睡在沙发上的,但恰如D所想的,那真的就相当于一堵墙了,刚走出树荫,热浪宛如一块板砖拍般打在D的脸上,一股浑浊的空气几乎使人窒息,眼睛里更是像流进了光明的河流,一片死寂的白里,D问还有多久到,快了,天真热,X回答,D觉得一路上很漫长,但记住的东西不多(完全没有任何事物),D和X到了一个小区外围,别墅区,D问X,别墅?X说,民宅,然后两人开始聊了些东西,走入小区内,D在期间又说了,民宅。
D看着X把箱子搬来搬去(主要是在上下楼),偶尔发现有几回的箱子是一模一样的,便推断出X在某处粗心大意,使得X自己做了重复的劳动,D觉得有些怒意,认为自己的时间被X的个人失误浪费了,于是D就跟X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X说我正忙呢,D说(甚至觉得自己语气凶狠)没事,我说我的你忙你的,D就在那时说了自己父亲的故事。
D的父亲脾气差而且会莫名地乱发火,其实这两样性格都不怎么样,但结合在一起就让人不得不头疼,家人的怒气不像是陌生人的敌意,可以靠拿些什么出气排放掉,亲情的愤怒让人硬生生的焖进心里,就算是有时候真的被自己吐出来了,也觉得嘴巴里有一股经久不散的怪味(或许是内疚感)在折磨自己,但这是无所谓的话,需要说起的是一天傍晚,D父又是一脸臭样回了家,D马上知道在某个时刻自己的父亲会爆发出来,当时自己在沙发上看书,母亲在厨房炒菜,厨房的门关着,抽油烟机声音又大,使得人在里面听不见任何室外的声音,不一会儿D的母亲在厨房内喊D的名字,D父撇了自己一眼,D觉得不自在,等到了厨房,D母说,洗碗池下面的水管坏了,D看着D母,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D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叫D父过来看看,D哑着,但最后还是说了,生气了,他,D说,D母一副预料到了的脸,轻松地说,那也还是把他叫来,D有时候觉得会对自己的父母之间的某种自然感产生一种妒意,D去叫自己的父亲,D父看了她一眼,D觉得那眼神莫名的惊悚,也觉得自己产生这种感情又叫自己伤心,D父一声不吭地起身去了厨房,像是去杀一头不会给自己分得肉的猪,一会儿D父从厨房出来,出门,D知道D父是去买水管了,X那时候已经在二楼说了话,X说你这样我听不见啊,还是等我忙完把,D听见这句话产生了一种几乎到欣喜的施虐感,像是被时间推着的秒针一般,继续机械地说着(其实那个信息是在厨房听见的,D父进厨房没关门,而D母居然对着D父那张不详的脸告诉D父要记得带上门,因为抽油烟机不怎么好用了,D父自然没照做,冷漠地对着话,但家庭里的冷漠只会显得你像是个最后会回家的孩子,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就算吵起架后也是如此),D父买完水管回来,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喊D过来看自己怎么修水管的,带着莫名其妙的责备的命令感,D在去的路上D父继续说走上了社会什么都需要会之类的,之所以说是“之类”,那是因为这些话的重要性全依托在D父莫名的坏心情上而不是具体的内容,D看着自己父亲弯曲的背,D父正跪着半个身子钻进柜子里安水管,背上毛衣的表面上在灯光下浮起的一层绒毛像是怒气的群塔,接下来,当D父完工起身的时候,“哐”的一下,D父的后脑勺撞上了陶瓷橱柜上沿,D想,好了,就这样吧,该爆发了,D父一脸冷漠的重新抽身出来,抬起头,D看着他,无法挪开视线,在D父的脸上看见了熟悉的、爆发之前哀悼般的淡薄表情,结果D父继续维持着那张脸,也看着D,冷漠而愤懑地说: “看什么,你觉得有什么问题?以后你要遇到的事情还多着呢,我这点算什么。”
进了X的家,D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客厅的灯,因为整个家里黑胧胧的,窗外大桥上的街灯和车灯又模模糊糊打进屋子里,让几乎陷入黑暗的室内有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动态感,随着客厅吊灯的开启,室内的一切都被灯的明亮安分下来,亮堂堂的室内却又让人不知所措,D呆在很多家具之间,然后漫不经心地在室内游荡,脚上的拖鞋发出“哒”的单调的声音,D知道X在家里行走的时候喜欢故意让脚后跟先着地,然后自然地放下的脚掌,这样拖鞋会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两声,两只脚闲散地交替而行,会发出很有节奏感的声音,D走到了餐厅的位置,厨房的灯D一时间找不到开关,只有门口餐桌上的吊灯亮着,有一张大方桌和五张木椅,现在已经无需纠结五张椅子所对应的某人了,借着门外的余光,厨房随意被打开的厨门看起来已经被晾在那里很久,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铁碗以及里面装着的几只勺子,橱柜右上方的洗碗池里堆满了餐碟,不像是没有洗过,是随意放置在哪里的,再右边的燃气炉孤零零的裸着自己钢铁的爪牙而不见铁锅,这里应该是X家作为一个临时休息处的房子,靠近D那边的平台上,微波炉还插着电,D想起某本书里描写的,被送进微波炉烤的眼珠迸裂的活猫,害怕地回到了客厅。
D看书看得乏了,挡板后的两位服务员以及聊起了各自的朋友,一个小时以来都没什么客人,D想去就近的水果店买一份菠萝,那种菠萝被削皮对半切开之后用一根木签插上,放到盐水里泡着,让人拿取,D想要给挡板后的两个人也买一份,这是一种莫名的情感,或许源自某种长久的惶恐,某种正面的含义或许都是由这种惶恐不安驱动的。
X醒来了,可惜由于某种混乱,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卧室还是客厅的沙发上醒来的,X有起床气,但幸好X也有起床之后脑子犯闷的毛病,她现在晕乎乎的,只是朦胧地感知到D坐在沙发上,以及自己脚下悦耳的“啪嗒”声,然而此刻X宁愿损失一些情感上的愉悦来换取一种精神上的安宁,这样一想,自己脚下的步子也安分起来,如此容易达成的安宁感,让X感到幸福,而知道D是一个不会在此时做出什么动作打扰到自己的人,则更加剧了这种幸福感,X进厨房喝了水,冲洗去了脑子里的浆糊之后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怒气,好在这份怒气不大不小,也是让人感到温暖的,带着这份温暖,X回到沙发上向D搭话,X问D在看什么,窗外阳关恪守本分,没有流露出分毫黄昏的懦弱,D回答在看言情小说,X问起名字,D把折在硬壳封面后的作为书签的卡片夹到自己看的那一页(D此时看着电视屏幕,觉得自己在做自己精神上的刽子手,但也更像是一个对自己的殖民者),然后合上书把封面对着X,那是一本《公羊的节日》,新的橘红色封面的,而不是苍白色封面的,然而苍白色的那本也没有所谓的精装本一说,X对D说,公羊的节日(她没有一个个字的念出来,而是尽可能地一连串连贯的念,结果憋的有些迟缓的刻意,但前者怎么样都有种不礼貌的意思),D点点头,说要我送你一本么,X这时那份温暖的起床气发挥了作用,X问,言情小说?D“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相比之下,夜晚的D此时的笑更为的难过些。
D走到服务台前,女孩问他需要点什么,D想她之前是看到过自己的,D把手上的两袋菠萝递给对方,D说,给你们的,声音瘦的皮包骨头,女孩笑着说了谢谢,意外的果断,D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看着书,在挡板后面,女孩对那个男人说,是那个学生送我们的,男人发出了某种普通而和谐的回应,难以言说,但马上让D觉得男人伸头往自己这里张望了一下,像是一种从语言里具体出来的一个抽象动作,D问,声音依旧骨瘦如柴,你们上班可以打开口罩么,对方安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似的,说我们等下再吃,谢谢,D那时候已经不可能再记得是哪个人来回复她的了。
接近十二点,D不知道X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X之前告没告诉自己确切的时间,但也不想再去联系X,这是某种报复的行为,D想要用这种含有某些自虐意味的等待让X产生一种基于自己主观层面的个人的内疚感,然而无论这个方法再怎么基于D的主观意愿,其中的关键却是X能否在D清醒的时候回来看见D,D说,一切都是这样的疲惫、刻意,然后再到疲惫,此时室内的灯还亮着,那盏昏暗的,电视里也播放着情景喜剧,D调了节目,想要解释积累起来的东西,D想,解释这种行为需要两个人,况且有因有果才能有解释的必要,但自己只是解释给一个在地球上的人听的,只不过那个人恰好是自己而已,既然如此,那也不必特意去说明什么因果了。
X觉得D是一个沉默的人,那时候她们在落叶地和树冠桥之间,D没有责怪她,虽然D认为自己并不沉默,到达别墅之后,X一边跑上跑下一边听着D在一楼嗡嗡地说着故事,X不小心把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搬上了楼顶,这使得自己不得不做很多无用功,本来X想请D帮忙,但D那时候却开始喋喋不休了,这两件事情的重叠本应使X感到烦躁,但没有,主要原因是X那时候想起了在落叶地和树冠桥之间,自己曾认为D是一个沉默的人,但现在从一楼传来的正是D那模糊而望不到头的流畅言语,河流,X也想到了自己与D在网络上交流时候的愉快(甚至轻微到不能说是愉快,那样太不自然,应该是一种像河流自西向东的感觉,有些时候即使不是诗人,身为一个普通人看着河流的流水也可能陷入一种微妙的木然),觉得之前判断D是个沉默的人可能过于果断,也许D在想着什么事情,也可能认为自己对于客人过于的随意了,但不是,D想的是其他事,给予自己能够实在地站定于X身前的事情,还有偶尔的死亡。
D看着书,当然也扭过头去看在塑料袋里的菠萝,它们没被挡住,袋子放在挡板左边的员工出口处,D看着袋子和里面的菠萝,泡过盐水的菠萝水灵灵的,一些平坦的果肉表面被液体黏在朔料袋上,D觉得羞愧无比,感觉到了一种丑陋,然而没有人会觉得它们丑陋,D来来回回,反复扭着头,手上书里的文字清晰而破碎。
一种虚伪,不自在的感觉,这种感觉好似一种自觉的蒙骗,人在蒙骗别人时多多少少明白自己说了部分的实话,至少体现了自己部分的真实,但是如果是彻底的虚伪,那么只会让人惶恐不安,D想到自己面对这个世界是那样的局促,就是因为自己的蒙骗自觉,想要达到这种程度,首先需要失去自己的价值,换言之就是失去一种欲望,但D觉得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是感到了某种庞大,自己相对于这种庞大显得渺小,但其他人对此又是绝对的,自己也对他人的这种绝对表示理解,这样一来D与他人的交流就失去了根基,需要抓住些什么让自己站稳脚跟,好在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一种绝对,可以让人随意取用,只是绝对的事物面对着拥有着相对力量的人,会像烈日下的水渍一般消散,人失去一个绝对后,马上开始抓取另外一个绝对,这样来回往复,总归是要出事情的,D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就此启发了自己寻到了一个很可靠的绝对力量,一种边缘的游走。
我没有营造运动感的能力,意味着我很少处于生活之中,意味着我常常在溺水,在陆地溺水的人发出的呻吟就是一种严厉的虚伪,D不想让自己对于他人也像是对自己独处时一样,所以借助自杀的厚重感调出只要身为人就与生俱来的生命力,当然更常见的状况是伪装出一种运动的常态,借助他人生活里的状态,人最自信的时刻便是生活之中无意识下散发出的果断,没有那么看上去复杂,诗人说,就像你不由自主的伸出脚试图挡一下从手上滑落的苹果,也存在于做体力劳动时的那某处,但总归这样还是只有救急之用,幻想自杀明显是一种方便而有效的支持人获得运动感的手段。
D父那时候为什么没有爆发出来怒气,正是因为感受到了一种苦难的舒适感,人常说苦难让人成长,但这句话的关键却全在苦难中个人的提升,是很动态的,以一种较为静态的视角来看,苦难会带给人一种透支的惬意,人对于自己身处于痛苦,总是有一种没有目标去使的理直气壮,痛苦磨损了精神的坚韧,精神上的坚韧被暂时摧毁之后就自然的过渡到一种安稳之中,迷惑了人,让人认为这份安慰是自己经历的痛苦所得来的理所当然,但这不是动态的经历,而是人在沉浸于痛苦里的一种自卫的幻觉,或许根本不需要达到痛苦的级别,从放香菜的厨师到扔干燥瓶子到贮藏间的邻居,都在享受着这种错误给自己带来的卑鄙的成就感,D也因此认识到了世界上的某些人正靠着苦难给予自己极其无用且充实的生命力量,她偶尔觉得这是一种恐怖,但也觉得应该不仅仅如此。
吃了菠萝,女孩说,菠萝好甜啊,D说,是啊,我就从前面右拐的水果店买的(其实是左拐),女孩看了D一眼(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员工通道旁边了),D没有理解任何东西,D说,我有一次两天吃了三颗完整的菠萝,结果最后喉咙都是疼的,女孩悄悄地沉默了,好像从上一句话开始就已经消失在店里了,但不一会儿她开始和那个男人说起了咖啡师的线上答卷问题,D明白了什么,原来刚刚一开始女孩就在和男人说话,这样一来她对菠萝的赞美也是诚心诚意的了,D轻轻笑出声来,不知道该为这份真心的赞美而产生什么情绪。
图书馆回来的路上,D看见了湖,或者说是湖的边缘,又或者说是被风微微吹起波纹的湖的边缘,行道树上的叶子散落在了湖里,就是这样,整个场景才被定格到了湖水的边缘,波纹荡漾着,却在树叶组成的水上领地放缓了前进的脚步,D觉得这件事情有一种自然的神奇感,决定说给X听。
已经将近凌晨一点,D觉得困倦,决定吃点东西,她吃了一根香蕉,继续等待着,楼道有声音传来,清晰,她向猫一样窜起来,用遥控器把情景喜剧换成了晚间的新闻联播,蓝光反映在黑暗的室内,油漆了孤独的氛围,主持人冷漠而准确的声音在念着某件事,结果,没有任何关于门的声音,D想,但没想起什么,楼上传来隐约的关门声,D看见那片香蕉皮,它趴在报纸上,鲜亮的黄色显得无比快乐,D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觉得蓝色房间的孤独感是实在的,自己刚刚吃香蕉的那种进食的庸俗的愉悦也是存在的,然后还有其他事情,比如虚伪、困倦等等,D最后调回情景喜剧,里面人物的声音亢奋而明亮,D笑了,乏味,疲惫,笑的那么快乐、与自己的情绪相距甚远,笑的那么的单纯。
经过了公园,公园里面也有湖,也有落叶以及之后的湖的边缘,但波纹自然的在落叶下面的湖面上飘散着,D再次感到羞愧,觉得自己蒙骗了X,虽然D从刚才就沉默寡言着,她之前一直扣着用阿普唑仑自杀的想法,就像上面说的,这是一种游离于边界的手段,倘若说D真的要自杀,那么长时间的保持着这种自杀的思想就是一种虚伪的矫情,就像用痛苦沉浸自己,以产生一种自卫的生命力来对抗X身上的那种相对感,但是只是游离于自杀边缘上,也就是无限靠近自杀,但是明白自己绝不真正了结自己,那这样就是一种虚伪的坚强,两者之间除了前者比后者必然拥有的危险性之外,后者有的好处是:因为人自然的会去护自己的短处,所以这种坚强是不外露的,而不外露的属性又保护了虚伪的弱点,这是D自己的一种精神上脆弱的固若金汤的残忍玩笑。
D过于困倦,还是决定上床睡觉,X这次特意准备了床铺,枕头、被子上都有那种温馨而陌生的味道,温馨和陌生非但不是相斥的,反而还具有一种微妙的相性,就像在家时外面下着的倾盆大雨一样,雨水越是大,自己心里越是忧郁悲伤,家里温暖的感觉便愈是显现出一种亲爱的可靠,于是人便大可放心的为雨水担惊受怕,这可能和恐怖片爱好者的出发点有异曲同工之处,D想着很多事情,但也想要睡着,其中一件事情就是如果这时候X回来了,自己应该如何是好,如果装睡的话那是一种对于自己困倦的虚伪,也反应了自己刚刚想用一种自虐式的卑鄙讨来X对自己的愧疚与关心,如果干脆醒着的话又必须跟D说说话,但这让自己疲惫无比,与X说话,难以避开自己杂乱的思绪,D难得有这样目标明确的失眠。
D盘算着时间,走出咖啡店,觉得店内闷热,也觉得自己时间卡的太紧。
两个人十点多醒来,X说自己太困了,又觉得很新鲜,就干脆在D身边睡下了,还说了D的鼾声,D说,我们起来吧,X说,太早太早,D觉得白天自己思绪似乎清晰了很多,说,我们可以先起来,什么时候出门再说,X笑了,说,这是我妈常用的伎俩。
没想到X还准备了早饭,仅用微波炉就可以处理,D和X吃过早饭,两个人钻到卫生间,X的头发稍长,洗漱期间有几撮被水濡湿了,弯弯曲曲的。
D和X打理完毕之后回到客厅,X继续坐在长沙发上,落地玻璃外的车辆稀疏,可能是周末的缘故,并不密集的车辆声听着很舒服,D坐在小沙发上,两个人说着话,D觉得那时时间像烈阳下的雪山,缓慢消融,在几个瞬间大块崩塌。
之后,D和X走到一处公园,两个人在石椅上坐下,大风吹来,又消失,D低头看着手机,里面的消息告诉她,自己在边缘处的阿普唑仑只吃四十片不可能致死,需要加量,D抬头,然后低下头,风又大起来,吹得树叶淅淅索索,D抬头,发现阳光趁着树叶摇曳的空档打在了X的脸上,而X此时正低着头,在D的视角里,X脸庞的边缘映照出了太阳缓慢而细腻的光辉,X转过头看着D,D忘记了谁在眨着眼睛,但紧张,于是越过X看向远处,远处也有大风,因为湖面起着波澜,湖水下稀稀拉拉的有一些落叶,但湖水的边缘落叶倒很密集,它们居然拦截住了像风一样的水的波纹,D看着X,X说怎么啦,D说刚刚太阳打在你的脸上,很美,X说了一些话,D低头看着手机,还好,上吊这件事倒是十分的可靠,X轻轻地拍了一下D,D很冷静,X说,什么啊,D说,说不上来,如果说太阳渗进了你脸庞边缘的三四厘米,就不美了,厘米这个量词不好,数字也不好,都不好,我刚刚看着你,想到了一个很美的描述,一种感觉,X说了十几个字,D笑了,幻想着上吊,甚至想到圣塞巴斯蒂安,X说,什么啊,有些俏皮,D想,X可能也只是一种感觉,只不过我遇见了她而已,X说,什么啊,语气很温柔,紧张,或许,她发现D的表情,紧绷而脆弱,后者的脸正死死抓住眼睛,而那双眼睛紧抓着那份哀伤,使得眉骨滑稽地凸起了,它们拼了命的攥住对方,好像一瞬间的松懈就会造成一种面容的崩塌,D想,X说了话,好像是有个学校送了她们学校一对黑天鹅,D说了十多个字,X又说了一些话,D也说了话。
D说,我像是光滑世界里的一颗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