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家
雕刻家
1.
傍晚的这片海滩寂寞得犹如牧夫座空洞,偌大的沙滩被薄暮的暗色晕染,竖起耳朵只能隐隐听到闷燥的海浪声,远方白鸥的啼叫,它们都被海风送到人耳边。
陈野一个人走在海岸线上,不时拿出那个神奇的艺术品来回端详,又看看四周,不知它们何时会到来。
那件艺术品是一个有形的信息载体,但不依托文字或图画去传达信息,而是它本身就能让持有者会意,尽管那看起来只是个漆黑的立体模型,但又很不简单,陈野细数过,那物体总共有四百五十八个面,每个面的面积相等,表面又平滑得令人不敢置信,显微镜也难以洞察它的任何凹凸,因此陈野把它装在一个玻璃吊坠里好好观摩欣赏。
但比起这个,陈野其实更好奇它的制造者,他不觉得这是人类以现在的工艺水平可以造出的东西,且不论它是如何承载信息的,就其精致也是令人神往的技术高峰。
那个信息只是让他在今天傍晚在这片海滩上等待,陈野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它们具体到来的时间,不知道它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降临,不知道它们和他会面的目的,但比起这些问题,他更想知道那些制造者的制作工艺的秘密。
陈野本身是个小有名气的雕刻家,他的师父是艺术界著名的“双生花大师”。他老人家一生只创造了两件雕塑作品,第一个塑造了一群欢乐嬉戏的孩童,追逐打闹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只要望着他们的脚底,就不禁感觉他们下一秒就会迈开步子,而那些孩子簇拥的中心,正是一个抱着一捧薰衣草的女孩,而那薰衣草,才是这个作品最大的亮点,花儿似乎挑逗着每一个欣赏者,天然的花的笑容把她巧妙的拟人化,明明就是一簇薰衣草,雕塑的也就是花朵原本的样子,但人们能分明看到那是一个个绽开笑颜的花仙子。
另一个雕塑作品,则一改先前的风格,美好荡然无存,四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包围着一个被啃去双腿的老人家,老人被男人们用尖锐的指甲划破一点点皮肤,干瘪得皮肤像蒜皮一样随着他的挪移被磨掉,明明是用洁净光亮又纯白的大理石雕刻,但人们依然能清楚发现老人和男人身上的黑灰和血迹,而那老人已被啃食了一半的脸上,只剩一个的空洞眼窝里,生长着一棵诡谲的彼岸花,仿佛还在张牙舞爪地跳着扭曲的华尔兹。
老师靠这两个被誉为神作的雕塑作品名扬世界,而他的弟子陈野也曾出展过几个备受人瞩目和青睐的艺术作品,相较于师父,他更着重于描刻细致入微的生活点滴。
即使这样的他,当然不只是他,恐怕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现在他手中的这个完美的四百五十八面体,它的制作者只是雕刻出了一个立体模型,却也在这其中雕刻出了信息。
2.
陈野注意到远方的海平面泛起了薄薄的深蓝色微光,在有些见晚的远处愈加的引人注目,陈野预感那位,或那些神奇的艺术家就要驾着向他迫近的光圈现身,但事实并非如此,光圈在行进了约莫三分之二时开始朝一点汇集,最终那个汇集的中心越来越明亮,深蓝色越来越深,但更神奇的是,它始终是深蓝色,没有因为越发深重的色调向黑进发,明显的还是深蓝,明显的,是在一直变更深的深蓝。
可陈野是如何察觉到它在变得更深的呢?因为这时的他感觉自己无法捕捉那个光点的位置,它似乎根本没有一个坐标,似乎无处不在。
然而这一刻,陈野被某种有温度的力量触动了。他感到自己成为了那团明光的中心,自己的体温逐渐降低,却始终保持着一个让人舒适的度,四周变得无比明亮,原本身边的沙滩,海浪,海鸥,微风全部被更炫目的颜色覆盖,自己像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图层,现实的图层,而他周围,全是光!
陈野不知何时发现自己手中的四百五十八面体不见了踪影,徒留玻璃容器和他一同震惊于眼前的奇观。
他眼前猝然生出一个黑点,又不断扩大,最后有六个自己那么大,而那黑点现在在他看来,就是一个四百五十八面体。
“晚上好,我的朋友。”四百五十八面体说,语调中掺杂着微微的电子音。
陈野搞不清那东西是从哪发声的,没准儿是心灵感应也说不定,但总之,他想自己遇到了那位伟大又神奇的艺术家。
“你好,那个……”陈野吞吞吐吐地说,毕竟他还没从讶异中缓过神来。
它说:“请称呼我为雕刻家吧。”
陈野这才注意到雕刻家的身体在说话时会轻微地颤动,也许这是它情绪的表现。
现在,陈野确定眼前这奇怪的生命是地外生命体了。
雕刻家说:“需要我介绍自己是来历么?我知道,人类是求知欲极强的生物,虽然他们经常给自己不能确定的事物冠以不知从哪得来的解释。”
陈野稍稍平复了激动的心绪,“麻烦您自我介绍一下吧,哦,首先,我是……”
“陈野,”雕刻家说,言语间似乎不带一点儿感情,“人类中的雕刻家,雕刻家中的佼佼者,代表作是《风的样子》《钥匙》和《祈祷者安息之处》。我见识过你的技艺,理解过你的思想,在人类里很是难得了,这也是我找到你的其中一个原因。
“而我,雕刻家,远星的旅客,热衷于雕刻艺术,主要在第三宇宙区游荡致力于观摩各个大师的艺术作品,从中学习,也向它们传播雕刻艺术的种子。”
陈野说:“你的雕刻技艺无人能及,还要向其他人学习么?”
雕刻家说:“至少在你看来是这样的,但任何生命体都是受限的存在,生命所能及一定有一个范围,一定有它们把自己发展到巅峰也绝对无法做到的事情,而这就会限制艺术的创作,比如能力,不同生命有不同的最高雕刻技术局限,思想也是,而因为思想的局限性,一个生命体始终无法创造出高于自己思想水准的艺术作品。一切的性质都是在对比中产生的,我那高于你的能力也是和你对比后才成立的,相反,我对于高于自己的存在——那样的存在一定是有的——比起来,所能及之事不值一提,因此要学习,学习的目的是到达。”
“况且,”雕刻家补充说,“并不是高于你能力的生命就能创作出所有你能创作出的作品,因为高于是某些方面高于,至少我是这样的,我亲眼见识过许多超过我存在本质的生命,而它们大多不是神级文明,因为一般来说,我是无法也不配和神级文明交流的,总之在我漫长的旅途中,见识了太多太多美丽的艺术,而其中有不少都我可望而不可即的。”
陈野说:“那你对人类的什么技艺感到好奇并想要学习呢?”
雕刻家说:“难以言喻。”
“什么意思?”陈野满眼疑惑,难道它不能表述出令它着迷的那个东西吗?
雕刻家说:“你不懂么?那先算了,你还是需要了解一些艺术,一些人类无法到达的艺术。”
陈野说:“既然如此,我在好奇,你是以什么为雕刻材料的?地球上现有的东西么?还是什么……”
“我自己。”雕刻家说。
3.
似乎有什么东西抽离了。
回过神后我看见,那个自称雕刻家的四百五十八面体的身体开始产生畸变,我无法捕捉它变化的轨迹,照理说,常规情况下是可以的,比如人们可以用眼睛捕捉到一个平行四边形因为不稳定性而变形的过程,但现在这种情况下不可以,我可以看到雕刻家的身体在变化,但无法看到变化的过程。这话讲起来可能有些费解,不过我也不觉得人类可以理解其他生命形式所能做的事情,尤其是在他们没有对其进行一些基本研究时。
雕刻家的身体大致是在最开始的瞬息之间被分解成无数的细碎粒子,粒子们和它本体的色彩一致,都是过分黑的纯黑。之后的变化就不再我人类肉演的观测能力所及范围之内了。
大约过去了四十五秒,我才渐渐“看到”了它的形态,虽然概念上,我是一直在看着,但真正的可观测形态在现在才暴露在我眼中的世界里。
它变成了一个实验?
我看到一个倾斜角度为六十度的斜木板连接着一个看不到边际的直木板,直木板长得远超出我视野的极限,我只看到“那一头”消失在光芒中。
一个小球从斜木板上滑落,在直木板上不偏不倚地沿着一个标准的直线滚过去,过了大概十分钟,小球还在滚动,它离我越来越远,在我眼里越来越小,照理说,那个斜木板的长度顶多只有三十厘米,不至于让小球在木板上滚动这么长时间。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模型,一个高中课本就学过的物理模型。我又看向眼前这个奇怪的装置……
这是伽利略理想实验的模型!小球从高于直木板的高度开始滚动,为了达到那个不可能再到达的高度而不知疲倦地滚动……
摩擦力呢?
我正要触摸那个直木板的表面,这个模型却忽然间颤动了些许。
“别碰它,”那是雕刻家的声音,“你知道碰上后会发生什么的。”
陈野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嘴唇像雕刻家说话时颤动一样颤抖。
“那是你么?说话的东西,那个伽利略理想实验的实体模型。”
雕刻家说:“我说了,我以自己为雕刻材料,所以你眼前就是我,我就是雕刻作品,一个变化的艺术品。”
“那个,你有身体上的缺失么?”陈野这时不自信起来,人类真的有这种可以造出违背物理法则的东西的生命体都好奇的东西么?于是他开始不自信起来,比起谈论那个反常态的模型本身,他把话题转移到雕刻家身上,这正是下意识地避讳可能导致自己认知崩塌的行为。
陈野说:“人类用一块大理石雕刻雕塑时,会凿去不必要的部分,你呢?你用自己作为雕刻材料,难道要去除自己身体的部分么?”
雕刻家说:“这种事想想就知道了,陈野先生,你知道这个直木板的长度是无限的吧?也就是说,我现在这样的身体是无限大的,质量也是,而之前你看到的四百五十八面体显然不是个无限大的物体,那么前者又怎么塑造出后者呢?”
陈野说:“对啊,可是……怎么做到的?”
雕刻家说:“人类会给蚂蚁讲解博物馆的建筑蓝图吗?”
“不会,它们无法理解……”陈野说到在已经意识到了,人类于雕刻家而言就像蚂蚁于人类而言,而蚂蚁,顶多也就会建建蚁穴了,它们不懂建筑业,水泥什么的,更是在它们的认知之外。
“所以只是见识就够了,陈野先生。”雕刻家说。
4.
雕刻家的身体又开始变化了,原本那伽利略理想实验的模型转瞬间崩坏成之前那些粒子,在光中胡乱飞舞——至少在陈野眼中是胡乱的,无规律可循的。
不同的是,这次陈野看到了变化中的一个节点。
就是交集。
他还是不能看到这些类似布朗运动的高速粒子的行动轨迹,不能把握变化的走向,哪怕一丝也不行,不同看到大范围的粒子的组合,但他能看到每次粒子的交集,交集至少发生在两个粒子身上,也可以说是粒子的碰撞,而这其实是对雕刻家建筑技术理解的一大帮助,因为雕刻的最后一定是组成一个东西,而组成就需要原本不相交的粒子在一起,这就是粒子的碰撞,就是交集,一个个细微的交集最终统一成一个成品。
陈野的眼前,几乎每秒都是数以亿计的粒子发生交集,但这些看起来还是没有一些头绪,他仍然不能把握雕刻家的变化目的,但比上一次有长进的是,他起码知道,这次雕刻家不是在雕刻一个“无限”的东西,因为粒子发生交集的区域大致限定在一定范围内。
成品在片刻后诞生,一切发生在须臾间。
那是一个完美光滑的球体,绝对完美的球体。
陈野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就无法自拔把将全部心神集中在球体上,脑海里被激起直抵穹顶的巨浪,一次次达到思维高潮,比起性带来的廉价且短暂的欢脱,这种脑中的活动让他在无止境的兴奋里沉沦,不会有疲劳,不会有厌倦,因为大脑在观摩完美球体时不能把神经用来干那些事情,人脑就像受到了毒品的刺激,世界上只剩下基于对完美球体的赞叹而生的兴奋。
那是绝对完美的球体!是人类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绝对光滑,即使把它放在最先进的光学显微镜下,也看不见任何的凹凸不平!此前在陈野的认知里,真正绝对完美的球体只有零旋转的黑洞!
而现在,他看到了,看到了人类永世也无法望其项背的艺术,那是能最直接地震动人最深层的心底的力量。
完美球体开始自旋,雕刻家现在不得不这么做,不得不用它超高速的自旋引发视扭曲效应,超高速运动导致光线被拨动,这时再到陈野眼中的,就不再是完美的球体了,而是产生了微微不平整的球,而只要有任何一点点不平整,哪怕是纳米级别的,也会让原本高级的艺术品变得毫无价值。
现在的陈野就会这么想,如果是以前的他,只要看到完美球体一点点的面,就会忘我地陶醉其中,哪管它的其他部分是不是完美的,但现在,被那个伟大的艺术品更新了眼界的他,对完美的追求被整个颠覆,被刷新,被洗礼。
陈野艰难地从刚才的景象中抽离,渐渐平复了意识,雕刻家超高速的运动让它好像在闪烁。
陈野想到,他的观察能力在进步了。
不论是之前的伽利略理想实验的实体模型,还是现在那绝对完美的球体,都是雕刻家对陈野艺术思维的更新,这才是它的展示它的作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夸耀自己技艺有多么高超,而是为了让陈野能意识到艺术思维进化的重要性和益处,他对整个艺术的认知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对他自己的艺术创作也会带来极大极大的帮助,而这,也是有助于让陈野理解雕刻家的一步。
陈野开始期待下一次的雕刻,从最开始的什么也无法观察,到现在能观察到粒子的交集,这都是陈野作为一个观察者的进化。是的,宇宙中所有拥有意识的生命体归根结底都是观察者,而进化不过是观察方式的革新,是观察的超越。
而陈野在进化了,他将作为一个出色的观察者,见证艺术的超越。
5.
“我其实不只是能雕刻观赏品的,”雕刻家说,“在人类看来,雕刻可以是对美好的定格,可以是一个念想的诠释,可以是一个心情的实体化,可以是与伟大灵魂交流的中介,但这些归结起来都只是观赏品,而雕刻艺术远不止于此,它还可以实际运用,但这和科技创新不同,不是简简单单地发明出一个工具,同时也要保证它作为艺术品的艺术性。”
陈野说:“也就是说你能造出富有艺术性的实用器具么?”
雕刻家的身体在发生与之前不同的颤动,似乎是它那种形式的点头。
雕刻家说:“你之前看到的伽利略理想实验模型和完美球体,本身没有多少艺术性,它们更多的就是革新你的认知思维,也是让你对我的能力有一个初步的认识。而现在,你将看到一件艺术品的诞生。”
粒子崩坏。
粒子交集。
……
……
……
缔结。
是粒子缔结!
陈野看到无数个粒子形成交集后,在成品组成中有关联性的部分会被一条“线”连接,就像叶脉托起了一片叶子,就像血管承担起来血液的流通,所有的那些“线”都像无数条毛细血管,把一个个多粒子交集牵引在一起,缔结成一个阶段性整体,最后归结为一个大整体,而那便是雕刻成品。
这就是雕刻的脉络。
崩坏导致重构的基本,交集形成重构的单元,缔结引导重构的结果。
这时色彩开始生成!
缔结的“线”们在越发紧凑,陈野的观察出现部分空白,仍然只能看到它在变化,但不能看到变化的实际过程,最后那些脉络一点点消失,这是成品诞生的预兆。
最后是一个镜子。
那就是成品,一个镜子。
这个镜子不能说“一面”,因为它显然不止有一个面,陈野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它,因为这个物体的面们不像常规的多面物体那样是拼接而成一个“体”的,比如正方体,面们被紧紧贴在一起的棱拼接成一个“体”,可眼前这个镜子不是这样,它的的确确是许多面组成的一个体,但并不是经过拼接,它甚至根本不存在交接的地方,不拥有正方体那样的棱。
陈野判断这个镜子不只有一个面的理由是,他并不是只看到了一个自己的映像,而是多个,这就说明你镜子不是只有一个平面,他也许可以靠数数去确定共有多少个面,但比起面的数量,他更好奇镜子作为整体的组成方式。
常规来看,组成方式多半可以根据观察来得出,但陈野被他自己的观察搞得云里雾里,镜面们的实体组成的形象甚至根本无法被陈野用人类现有的语言描述。
陈野突然想到,雕刻家之前不是说,它要造的是具有实用功能的艺术品么?可这镜子有什么功能?
“折射,”雕刻家说,像是读到了陈野的心思,“这个镜子可以折射,折射信息。”
“什么意思?”
雕刻家说:“你随便说些话试试看。”
陈野还是云里雾里,只是懵懵懂懂地说:“你好,我的名字是陈野。”
几乎是错了一点点一点点位的同时,他在另一地方听到了同样的话。
“你好,我的名字是陈野。”
这句话大概是从他身体左侧传来的。随后又不断被折射,因为有很多很多的镜面,这句语言信息会永无止境地传递。
这当然不是人类所认定的折射的定义,但没关系,雕刻家这么表述大概是因为“折射”这个说法比较形象,也比较好理解。
雕刻家把那段语言信息掐断。
“这就是语言信息的折射,”雕刻家说,“可以用它来减少跨文明交流的距离。发送信息的文明把要传输的信息,比如语言信息,整理后对着镜子说出口,镜子会沿着它自己的折射轨迹,把语言信息折射给接受轨迹上的接收点。折射轨迹根据信息发送点而改变,这点和光线折射一样,且折射是可逆的。明白吗?被折射的可不仅仅是光线了。”
陈野说:“可这只是语言信息,大多数情况下,信息是承载在一个或多个载体上被送出去的,比如书信,邮件,这些是实体物质,这时该怎么办?”
雕刻家说:“这就是镜子更强大的功能:折射物质。”
陈野怔住了。
雕刻家说:“随便把什么东西扔向镜子,不用担心它会被砸坏。”
陈野丢的是那个空空如也的玻璃容器。
他扔出的抛物线被折射,玻璃容器在碰撞到镜面后,就沿着一条不可见的折射抛物线飞向另一个方向,碰撞到另一个镜面后又再次被折射。
玻璃容器经过了好几次折射后突然撞击到陈野身上,才停止了运动。
雕刻家说:“我是一个挺……那个词怎么表述来着?哦,恶趣味的人。我曾经在星际间散布了好几个这样的镜子,一般都被隐藏起来,因为镜子本身的性质,即会产生映像,所以可能被一些文明会轻松发现并利用,但确实有一些文明发现了。其中有一个,在它们发现了这东西可以折射信息后,就接连发送了好几次信息,这期间它们也发现了镜子可以折射物质。但与此同时,另一个比它们强大的文明接受了它们传出去的信息,人家自然没功夫去分析那信息的意思,毕竟还有文明概念差异导致的交流问题,你猜那个强过它们很多的文明是怎么做的?很简单,当然是毁灭那个低等文明,这也许是因为那个文明自己比较好战,也许那次是它们第一次用那样的星舰进行星际运动,好奇自己是武器有多大应用威力,总之,它们之后也发现了镜子,并搞清楚了镜子的功能。于是它们正好利用它,从自己的星舰发送出自己的武器,那个武器在我看来挺有趣的,用人类中的汉语说,我想想,就叫‘坏子’吧。它们沿着接收到那个较低级文明发来信息的轨迹的反轨迹,利用折射可逆性,把‘坏子’发射向镜子,当然,镜子不会被毁坏,而是将‘坏子’折射向那个文明的星球,导致那个文明所在的一定空间归结为一个零质量的点,所有的物质在顷刻间覆灭。我想想,那个比较弱的就叫低零体,强的就叫量行者吧。”
雕刻家顿了顿,说:“这就是迭代折射镜。”
6.
“确实又是一件惊人的作品,”陈野说,“但它的艺术性究竟在哪?”
雕刻家说:“你觉得艺术性是什么?是依托于什么的?或者说它是怎么被观察者品会的?”
陈野说:“这个嘛,‘艺术性是指人们反映社会生活和表达思想感情所体现的美好表现程度。艺术性的词语常出现在文化领域。 艺术性作为对一部艺术作品艺术价值的衡量标准,主要是指在艺术处理、艺术表现方面所达到的完美程度,主要包括:艺术形象的鲜明具体性和典型性;艺术情节的生动性和曲折性;艺术结构的严谨性和完整性;艺术语言的准确性和鲜明性;艺术手法的精当性和多样性;艺术表现的民族性和独创性等。’”
“至于艺术性依托于什么……”陈野想了想说,“当然是作品本身,艺术性是由作品本身表现出来的,当然所谓的表现也分为直接表现和间接表现。”
雕刻家说:“但你这样想是无法领略到迭代折射镜的艺术性的,因为它的艺术性表达并不同于人类所给出的既定概念中的表现,更像是累积经验所得的结论。”
陈野说:“所以它的艺术性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规律,”雕刻家说,“但我十分担忧以现阶段人类的思维水准能否洞察出规律,尤其是隐藏的规律。”
陈野说:“规律不就是根据许多自然界和社会诸现象的观察得出的,它们之间必然、本质、稳定和反复出现的关系么?哪里有‘隐藏的规律’一说?”
雕刻家说:“这就是我说的局限性,你所述的仅仅是人类现有和可有的对规律的定义,但在我这种思维层面上考虑,规律是方向。你所说的不过是最基本的东西,但这无法体现规律存在的真正意义,即是指路,虽然在我看来人类对‘路’的定义还是和我的不同,但我们姑且忽略这一点,就当‘路’是‘下一步’,而规律是指示方向的工具,是方向被观察者理解的载体。迭代折射镜的艺术性就存在于规律得出的方向中,因为它展示的方向是一种思维,一种幻想的模拟。”
雕刻家那镜子的身体并没有变化,但陈野发现,他的观察对象变化了,即使他的眼神始终没从镜子上抽离过。
观察对象是可以在被观察物不变的条件下改变的。
“好好看看,孩子,”雕刻家说,“为了让你能感受镜子的方向,我让它‘模仿降格’了,你无需理解‘模仿降格’究竟是什么,仅仅需要尽到观察的义务。”
这时陈野再说出一句话已经不会在被镜子折射了——他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但旋即他便意识到,折射应该还在进行着,只是那不再是他的观察对象,雕刻家把他的目光放到了常理之外。
陈野现在的观察并不是单纯的‘看到’,并不基于光带给他眼睛的信息,而是基于一个法则:
观察并不一定以信息接收为前提(或者以人类接受信息的基本方式说:观察未必是看)。
因为现在,陈野就是信息。
这大概就是“模仿降格”施加到陈野身上的作用,他由一个能主导观察的观察者被降格为一个自我观察者,即一个不稳定的信息,一个独立系统。
陈野能“看到”的并不只是现象了。
他清晰地观察到,规律存在于现象中,虽然他无法观察现象,但他可以直接观察规律。
他“看到”了展现在他意识里的方向!
那是被涤荡的旧思维,被刷新的脑海,仿佛一切意识给予人的认知都被归零,所有的所有都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产生,重新开始变化,重新开始被观察,重新开始归纳,重新开始存在。陈野的新思维告诉他,观察并不只能是“看到”,也可以直接“知道”!
现在的他,直接用“知道”观察,用已知的眼睛探索。
一切的固有都幻灭了,尽皆在思想中重生。
7.
“回来。”
不知从哪里的一个声音,也许不是声音,而是一个直接传递到陈野思想中的念头,他在接收到后不自控地回复到原本的人类思维中。
这里还是光中,眼前还是迭代折射镜,或者说雕刻家,自己还是自己,观察还是看到,不同的是,他经历过了太多太多新形式的存在,那是新概念的存在,是人类已知的所有一切的革命。
陈野已经不能冷静下来了,思量许久,他艰难地请求雕刻家不管用什么方式,封锁他关于新思想的认识。
起初他觉得这是难得获取的宝物,即使拥有它们会让自己的脑子无法消停地躁动,但也好过什么也不知道。人类就是这样,他们喜欢探索,喜欢知道,尤其是那些知识对他们有极强的吸引力时。况且,人类大概率,不,一定无法从任何程度的发展上获悉这样的知识,因此现在他脑中的东西是独一无二的,是限定的,是随时濒临绝版的。
这些思想的认知无疑是珍贵的,但也显然是他无法掌握的,不然他的大脑不过像现在这样饱受折磨,而这直接影响到他的生命,值得么?如果他无法冷静地欣赏完雕刻家要给他展示的美好呢?难道他要抛弃那些之后的美好么?毕竟细想来,那些美好所赋予他的,也许不亚于这份新思想的认知。
所以陈野请求雕刻家封锁他关于新细想的认知的一切,但一定要保留这种感觉,一定要起码让他知道,有那么一份神奇的美好存在着。
雕刻家这么做了,以某种形式。
8.
“我会以认识你为幸的,陈野先生。”雕刻家说。
那时的他没太有时间思考这句话的含义。
陈野缓缓睁开眼睛,他又如往常一样能看见了。
雕刻家说:“接下来,我会展示给你最后的雕刻作品。”
粒子崩坏。
……
粒子交集。
……
粒子缔结。
……
这一次,陈野看见了“形”。
9.
再也没有什么突变了,陈野现在能清楚看到变化的所有过程,而方才领悟到的“形”完成的同时,就是作品的诞生。
周围的光不在了。
一切都褪色了。
一切在黑暗中朦胧,在黑暗中诞生,在黑暗中湮灭,在黑暗中轮回。
陈野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实体了,可以说现在的他是个幽灵,漂浮在无边的黑暗中,至少在他看来,这里的空间是没有边际的。
幽灵,虚空,一个量子态的消失。
但是,雕刻家在哪里?
陈野只能观察到虚无。
然而灵光总在一刹那乍现,思维闪电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明火,他意识到雕刻家所谓的“雕刻”本身的美妙与神奇,这在以前就多少被他体会到,但没像现在,他清清楚楚地景仰雕刻家的雕刻技术。
之前的伽利略理想实验模型,绝对完美的球体,迭代折射镜,都是神奇的实体艺术品,它们的美妙自然可知,但更引人深思的,是雕刻家的雕刻技术。
那些东西,是它“雕刻”的。
它可以雕刻信息,可以雕刻无限,可以雕刻毫无摩擦力的物体,可以雕刻完美,可以雕刻组成,可以雕刻原理……
现在,陈野眼前的虚空,正是雕刻家把自己雕刻的又一个样子。
它也可以雕刻空间。
“恭喜你。”雕刻家的声音在任何地方传来。
陈野说:“这是什么样的地方?”
雕刻家说:“引力断层。这里没有引力,没有时空弯曲,是完全意义上曲率为零的空间,没有引力波那时空弯曲的涟漪,物质最多只能形成微观粒子,无法形成宏观物质。基本可以认为,这里是纯空间。”
“你在一个纯空间里。”
陈野颤颤巍巍地说:“你还可以雕刻什么?”
雕刻家说:“很多,比如能量,比如思想,比如时间,比如智慧,比如故事……这些我都可以雕刻。”
陈野幽灵一样飘浮在这个毫无引力的空间,但以灵体状态存在的他无法进行感受,他只是像个什么一样,飘浮在一个什么地方。
10.
“那么,最后的最后,请容我问起,你究竟想向人类学习什么呢?”
雕刻家说:“我其实在最开始就告诉你了:难以言喻。”
“什么意思?”
雕刻家说:“人类有种奇怪的能力,它们可以把各种感情糅合进一个具象化的东西,更神奇的是,这种具象化的东西——通常可以说是艺术品——它们有着非同凡响的表达形式。我想学习的,就是人类的表达。你们的表达其实可以是心灵感应,可以不依托于任何东西传递,只要有那么一个存在,就可以完成整个艺术的表达。某种意义上我也可以做到,但感情呢?我能不能把感情蕴藏在一个东西上呢?我曾经试着做出一个绝佳的雕刻作品,想用它表达敬畏,我把那个作品称为《黑洞藏珍》,但我尝试了无数种方式,雕塑始终是一个雕塑,并不是感情的寄托。我无法用任何方式接受到那个作品表达的情感,而人类呢?它们能在看到一个艺术作品后,在心底生出一个念想,那是感情的嫩芽,作品上的表达也成了人心意的表达。而前者表达到后者的方式是什么呢?我只能说:难以言喻。”
“情感的艺术表达缺陷,”雕刻家说,“这就是我的局限。”
一切似乎都静止了良久。
陈野说:“情感并不是蕴含在艺术作品中的。”
“什么意思?”
陈野说:“拿雕塑作品来说,它的诞生可能是出于创作者想要表达某种或某些情感,但完成后的艺术品其实并不如他们所愿,有人或许觉得自己雕刻出了一个沐浴在鲜花中的军人,就能表达出对军人的敬仰之情,但这情感并不是创作者寄予在作品中的,而是雕塑作为一个艺术品自我传达的结果。创作者要表达感情是‘目的’,艺术品是‘现象’,感情是观察所得。人类接收到作品表达的情感是因为他们观察了现象,现象的存在是因为创作者有一个目的,而目的所达成的却不是现象,也就是说‘想要用艺术表达情感’并不会导致你创作出一个能表达情感的艺术。”
雕刻家说:“那能表达情感的艺术是怎样创作的?”
陈野说:“是形。雕塑是一个形象,表达情感的是一个可以用形来表现的现象,因此要表达情感要的就是找到一个与情感契合的形,比如要表达对军人的敬仰之情可以选用被鲜花和孩子包围的军人。但这是很有困难的,对人类来说是这样,对你更是,虽然你有着人类无法企及的能力,但你也有着与人类不同的概念观,而情感恰恰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因此你更可能难以理解情感的表达方式与情感本身有怎样的关系。”
雕刻家说:“我该怎样找到一个形呢?”
陈野说:“如果要你表达时间的伟大,你会怎样雕刻?”
雕刻家说:“首先,时间不是伟大的——时间不存在,所谓的时间只是一种基于意识的幻象。”
“好好,虽然我很难以理解,但先别管时间到底怎么样,总之你要怎样雕刻时间的伟大?”
雕刻家说:“我可以直接雕刻‘时间很伟大’这个念头。”
陈野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形呢?”
雕刻家说:“总之跟人类认为应该是的形肯定不一样,因为人类无法雕刻念头,而我雕刻的念头是你无法理解的。”
“好吧,”陈野有些沮丧地说,“这就引申出另一个事情:对于人类而言,表达时间伟大的雕塑可以是无数人向一个宇宙样的时钟参拜;对于你而言,表达时间伟大的雕塑可以就是一个四百五十八面体。但能否欣赏一件艺术品要看是怎样的观察者,人类无法理解四百五十八面体如何表达时间伟大。也就是说,艺术的情感表达仅对于特定观察者有效。”
“请允许我纠正刚才的问题,”陈野说,“你要怎样雕刻一个对人类表达有效的,表达时间伟大的雕塑呢?”
雕刻家说:“三个场景:中间场景是混乱,后场景是站在时间涡旋中的人类领导人平息了混乱,前场景是后场景里的那个人类领导人落寞地注视着时间涡旋里的过去,而前场景的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后两个场景之前。”
“这就可以了,”陈野说,“虽然我暂时还没理解这其中的思想内涵,这很正常,并不是所有人悟性都那么强。”
陈野说:“重要的是,你在描绘一个形。我想你之前的艺术创作是把艺术性用作品蕴含和传达,比如新思想就在迭代折射镜里,新思想蕴含在作品里,但人类表达情感并不是这样的,体现为情感的艺术性并不由包含在作品里,而是由观察者领悟,比如时间的伟大并不包蕴含在你那三个场景里,而是观察者得出的结果。”
现在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
陈野终于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并不是表现伟大的时间那样的拙劣行为。
“你能雕刻出生命么?用人类的方式。”陈野说。
11.
雕刻家最后一次向陈野展现他的力量。
粒子崩坏、交集、缔结和“形”的诞生历历在目,他准确目击了雕刻家的雕刻过程。
之前黑暗的虚空环境被一扫而去,他又回到那份耀眼的光澜中,眼前只有一个雕塑,一个像是出自人类之手的雕塑,它的主题就是生命。
陈野看得目不转睛,因为这样的艺术绝对地出乎意料,但也早早就在他的脑中出现过一次。
孩童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在身体残破的军人的掩护下,把彼岸花海洋中的薰衣草丛紧紧护住。流星一样的飞火萦绕在这片天空,大地只有这里焕发着光彩,即便是彼岸的嫣红也透着生命的光辉,这时已经看不出,是人们在保护荒芜中的花朵,还是花朵保护着硝烟中的人们。
陈野看到,那里的人们维护着荒芜中最后的色彩,他们孤零零地望向天空,那是被光芒洗礼过的海洋,是天似的海,也是海似的天,似乎大地生命的凋零赋予了天空生机勃发的理由,似乎,这里又有色彩了。
孩童们手拉着手,像天使的孩子,穿着洁白的长裙,任何肤色的都有;战士们肩连着肩,像锁住地狱之门的猎犬,一身血污攀爬在衣领,却是哪里都熠熠生辉。
他们都一齐凝望着一个方向。
大地已经凋零了,或许他们会找到新的家园,或许生命,或许,生命不只是生命呢?
陈野看到温柔的光倾撒下来,把人们包裹在襁褓中。
——
最极致的生,是在死的一瞬间。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
生与死,薰衣草与彼岸花,隐藏的光与影——这样的生与死,陈野曾经见到过。
12.
“再见了,艺术的孩子。”雕刻家缓缓说道,那座名为《生命》的艺术品逐渐淡化,雕刻家的形体也无法被陈野观察。
雕刻家离去的地方,最后给陈野展示了一个震撼的景象:
有轮廓的光。
温柔的光逐渐褪去,他又回到了熟悉的海滩,现在还是傍晚,海风依然在徐徐抚过他的脸颊。
他想自己见到过艺术了,与雕刻家的相会中,他见过了,在此之前,他也见过了。
海滩的只有一点隐隐的微光,但那不会随着黑夜的来临消亡,陈野开始考虑下一件作品的名字。
完。
写于2018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