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的律动

昏暗的牢狱,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水滴声。
北国阿尔忒斯边境的寒冷渗透了风化的古墙,少女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从里朗的铃人到北国的囚鸟,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岁月,手上的镣铐成为陪伴她最久的东西。
时间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拉长。
墙壁上方有一个小口,粗铁质的栅栏外,仅有亘古不变的明亮星辰还在提醒着她依然活着。
世道对一个人残酷起来就是这样,在绝望时让你迎来希望,然后在无限接近的瞬间跌入更绝望的深渊。
从十六岁那年起,她的世界里就不存在别的事物。
眼睛里所能映出的色彩, 只有雪一样的白和血一样的红。
记忆中残存的儿时片段,在入夜后被广袤的风沙唤醒,她跪在十七八层极宽的台阶上,咒文和祝祷声浸润了潮湿的阴风。地平线上升起的新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远方荒凉的大地上,有潮汐涌动的痕迹。
神庙内外,空无一人。
她站起身,赤脚行走在破败的残垣断壁中。陈旧的青苔爬满遗迹的每个角落,她口中含糊不清地念着神明的名字,“阿尔忒斯神啊……”
这就是恶魔该有的“礼遇”吧。
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与别的孩子有任何的不同,她无言地接受来自父母的“期望”。
她觉得只要照着他们的说的去做,普通人的幸福总会在某一天降临。
——因为,阿尔忒斯神,是公平公正的天秤女神呀。
“呜……”
回忆被饥饿打断。和水龙骑士团的骑士们不一样,对于这群沙漠上的蛮夷而言,水和食物本身就是匮乏的资源。如果不是马卡这样的行商人长期来往于大陆各地,想必他们连基本的温饱都没法解决吧。
“咦……?”
熟悉的名字,马卡。
“是谁来着……?”黑暗中,少女歪了歪头。
记忆出现了断层的空白,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开始渐渐变得模糊、暧昧。
……………………
………………
…………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我吗,家畜。”
黑暗中,牢狱的另一边漠然响起女帝沙哑的声音。
西陆历 240年 冽冰
在剑越北上支援隶山草原攻防战后不过1个月,负责留守的扎雷就遇到了一件颇为棘手的问题。
复国军所驻守的木野城内,时常会发生离奇的铃人失踪。
这些铃人不仅仅有里朗所进贡的,还有城中原先豢养的铃人一夜之间突然消失。
“扎雷大人!扎雷大人!要不再商量商量……”
马卡焦急地跟在扎雷身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台阶上。
扎雷心不在焉地伸手扶住他,年轻的脸上已经忍不住开始浮现出“谁劝我都没用”的神情。
起初,扎雷还是很卖马卡面子的。
马卡提供了军备给复国军,扎雷也依照约定付款给马卡,只不过由于隶山草原上的战斗仍未结束,扎雷单方面决定将尾款的一千奥尼银币拆成3个月分期付给马卡。
“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骑士虽然为人处世并不怎么样,但脑子却不坏,一锤子买卖显然是对他不利的。而且只要抓住了马卡,就不愁剑越不会回来找他。
也正好可以约束剑越在北方战场的活跃。
只是,关于这些铃人和安娜南丁格尔的处置,就没有理由从宽例外了。
“至少请您看在侍卫长的面子上,放过贝提丝。”
“喂,商人,你可要搞清楚,如果不是看在剑越的面子,那个叫什么安娜的这会儿可能已经死在军营外了。”
马卡像舔了奥托斯产的风干柠檬片一样皱紧了眉头。
“你也别那么死脑筋,把他们关起来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马卡老练的目光从扎雷的眼神中并看不到“保护欲”;但客观上,或许总比离奇失踪的要好。
他自我安慰道。
“信上说赤雅的人下午就到。”
“啥?那个女帝为什么会……”
“哈!我哪知道!”
扎雷有些神经质地拿起酒壶,拧开瓶盖往嘴里倒的时候发现里面一滴也倒不出了。
“听说奥托斯的一路军队已经从雷纳出发,开往北境了!那头母狮子居然想在这个时候要回进贡的铃人!送出去礼品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扎雷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双手一扬,插着腰滔滔不绝地说着。
想必平时在除了在军中喜爱奉承的手下面前之外,这种谱是断然不敢在老将军扎伊面前摆的。
“那个该死的老太婆,不知道从哪知道了铃人里混进去一个南国贵族!”
马卡一听,暗自发笑,“老太婆”这个称呼他也用来骂过赤雅,但很快就被安娜制止住了。
想到这里,马卡就像是突然抽筋了似的,眼珠子骨碌一转,猜想到一种可能性。
他捋了捋下巴上的小胡子,暗忖道:“奥托斯贵族……莫不是安娜坚持要救的那个铃人……”
“不好!”
马卡心下一紧,如果猜得不错,赤雅这一连串不自然的动向和安娜逃不了干系。
并不清楚安娜和赤雅之间的渊源,自以为看透了马卡的疑虑,扎雷满脸大度地拍了拍马卡的肩膀。
“算了,本来也就是一些铃人罢了,还就还了吧。毕竟还得仰仗奥托斯的军队。”
看来,扎雷多少还是对南面的援军抱有一定期待。也难怪,马卡的商队一路北上,坊间早有南国要起兵的传闻。
“要是真的只是这样就好了……”
马卡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不信神灵的他,很快就发现事情远没有扎雷想的那么简单。
数日前,木野城迎来了一支强悍的野战军。
这批来自于里朗的前阿尔忒斯神权国的猎犬,一边说着“阿尔忒斯神庇佑”,一边用惊人的速度撕开了扎雷纸一样的布防。沙漠上的勇士以北上收渡铃人为名,假意借道木野城,却在途中袭击。落城不过就是半日的时间。
城破后,扎雷只能带着悔恨的心情和一群老弱病残,往北稍退到隶山草原南部军营之中。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那位肮脏的萎芜神米亚吉的信徒——安娜南丁格尔坚持要救助的铃人,是一个身份特殊的南国贵族。
“要不是我的魔铳击落了费耶尔的机关鸟,可能我们今生就没法再见了,安娜。”
“赤雅阿姨……”
“要叫姐姐。”
“啊……赤雅姐姐。”
“他还好吗?”
“状态还可以,只是失血过多,加上北方的食物他吃不惯,营养不良导致精神不是很好。”
“啧,这帮贵族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个德行,给他们弄点风干柠檬就老实了!”
“噗”,安娜笑出声来,这个人人害怕的沙漠霸王花在她面前,就像是个亲切可爱的小长辈一般,“赤雅姐姐……有……她的消息吗?”
短暂的沉默后,赤雅摇了摇头。
“你二姐选择留在雷纳,而你拿着信北上。如果你们都找不到,只怕她已经不在这片奥普路斯大陆了。又或者……”
“不!她、她不会有事的!”
赤雅话到嘴边,被安娜迫切地打断。
“教会的遗孤还没有找到,焚毁的阿纳还没有长成,米亚吉神治愈天下一切疾病,所以……所以…………!”
安娜已经隐隐带着一些哭腔,歇斯底里。
然而,等待着的她的并不是安慰。
“安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里朗成为一个多信仰的公国,而没有选择阿尔忒斯,亦或是奥托斯任何一边?”
女帝的眼神凌厉了起来,那种一如既往的霸道,纵横沙漠十余载的气魄瞬间让安娜想要退缩。
“是……是为了……”
“和你不一样,这些老兵们都已经没有家人了。里朗——”
军衣扬起,金发女帝转身步入地牢、声音却与沙漠上任何一位血气方刚的男子相当。
“不屈服于神。”
————
昏暗的牢狱,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水滴声。
北国阿尔忒斯边境的寒冷渗透了风化的古墙,黑暗中一星光亮闪过的时候,少女不自禁地再度打了个哆嗦。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吗,家畜。”
牢狱的另一边传来女帝赤雅独特的声音。
记忆中灰色的某个片段在瞬间被点亮,这个人……就是这个人的军队劫掠了弦竹口,把她和那个南国贵族一起掳为铃人,关到了里朗的地下监牢。
“比起这个……水……食物……呜……”
身体里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胸口像是有一只巨大的空洞,越来越大地向外扩张,把自己的血肉、骨髓,理智、欲望全部吸收吞没。让她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它填满。
——————
看啊,眼前这个少女。
黑暗中,女帝用力嘬了一口,奥托斯的金丝雀烟草在满是霉味的监牢里,也依然保持着上好的香味与醇厚的口感。
商人们把这种烟草奉为臻品,不惜重金,不辞辛劳地从南往北一路卖出骇人的价格。
但是她,赤雅,没有花一分钱就得到了。
从无到有,这就是赤雅最喜欢的魔法,抢夺的魔法。
猎犬就该像一只凶猛的野兽一样去掠夺、撕咬,为胜利的甘美磨砺獠牙,为失去的猎物加倍讨还。
但猎犬和家畜终究有所不同。
杀戮的尖兵不会把自己的牙齿埋在泥土之中,也不会为了填饱肚子而饥不择食。
昏暗的牢狱,“水滴”声渐渐清晰,尸肉血腥的气味弥漫在四周。
那些死去铃人的躯体上,有可怖的伤口与牙印,接触后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痛苦,倒像是祷告着的神信徒一样虔诚。
血液在砖石上凝固、蒸发;骨肉在少女膝盖旁逐渐焦黑。
没有火光,却完全燃烧,血迹上空余一摊银白色的灰。
“要不是亲眼看见,我大概永远想象不出你是怎么吃人不吐骨头的。”
说真的,令人作呕。
这个穿着纯白连衣裙的少女,外表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不似一般贵族姑娘一样羸弱楚楚,但怎么样也无法与食人魔结合到一起。
“还……还有吗,我……真的很饿……”
亲眼见她吃下一个成年人之后,赤雅再度紧锁眉头。她示意身后的随从再扔一个人进去,却发现身后的高壮汉子已经吓得连刀都拿不稳了。
“啧……!”
“你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女帝再度发话,军衣下的躯体微微后仰。
“贝提丝……阿尔芦法。”
女孩用有些稚嫩的北方口音回答道,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窗口,她一双异色的双瞳紧紧盯着赤雅的伸向腰间的左手。
——那里藏着的,是魔弹射手的杀手锏。
“唔!”
全身在被那双左银右赤的双瞳注视着的时候,竟然半步也不能动弹。
眼前的贝提丝带着无机质的表情,只是茫然地,空洞地注视这另一边的赤雅。狭小的空间里仿佛连空气都是浓稠沉淀的,细密的汗水布满全身。
云层移动,从天窗洒下的月光照在贝提丝身上,却将一个庞然不知为何物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元帅,你看!那是……什么啊!”
“…………”
半步也动弹不得。
叱咤北国战场,纵横奥普路斯沙漠几十余载的魔弹射手,居然在一个阶下囚的少女面前连抬一抬手指也无法做到。
“VOR E AH E AHHAN JES DE AMMM——”
沉闷的低语,不仔细去听,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生物匍匐在贝提丝的脚下。
“古…………神……”
赤雅用最后一丝力气扣下扳机,魔铳发炮,子弹击穿地面,将她从虚无的绑缚中取回少许理性。
“不是让我庇佑你们吗——”
“咳!你是!?”
正在千钧一发之时,突然响起地牢们被打开的声音。
“元帅,城外有个叫马卡的商人求见!”
黑色的巨影消失,一切恢复如常。
*** ***
从出海的那一天,不,应该说把黑白刀带回海国的那一天,命运之轮就开始转动了。
一切的布局都在掌握之中,直到把自己也投入棋盘之中,成为棋盘上的一枚致命的棋子。
但是与其他战局中棋子不同,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棋手的身份。
黑色假面下的男子本有着海国人俊美的面容,皇子的身份也可以说尊贵有加。
何况,他——丞,已经受过册礼,注定要继位成为海国加尔蒂下一任的王。
但是权利地位,如果仅仅只是过眼的虚荣,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想要的是更加实在,更加广阔,更加深邃的东西。
一种能彻底颠覆棋局,将西大陆南北一网打尽,成就崭新秩序的东西。
为此,他还需要在稍微等上一小段时日,没错,作为——
浅眠被一阵小小的吵闹惊醒,假面边缘紫色的穗子轻轻晃荡,烈龙骑士团枢机卿缓缓睁开眼。
这些奥普路斯人比想象中的要更加贪婪、不和。不过是小使手段,就轻松瓦解了盘踞在阿尔忒斯边境的复国军,那头里朗的母狮子接受他的提议时,做着的一定也是贪婪的美梦,毕竟沙漠的贫瘠之地,是无法承载那群亡命之徒的欲望的。
当然,更早的布局就不得不感谢烈龙骑士团那位伊允大人——他的团长,为苏演推荐亚骊所埋下的引线了。
那么……接下来。
就是该如何催动北国的战事了。
丞抬手摸了摸假面的边缘,再度陷入沉思。
不出预料,南边已经早在一年以前就开始准备发动北上的战争了,此时,奥托斯人引以为傲的风隼和流影也许已经开到了国境线。
只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测到那样一条万无一失的行军路线居然出自一个海国人之手。
这个看似与棋局毫无关系的人,在暗中穿针引线,把“自由王国”的亡灵们纷纷玩弄于鼓掌,啊,这种感觉——
丞换了个姿势,弯起嘴角。最终眼神停留在不远处的行军营帐中。
下一步,该动一动那位“神权的象征”了。
未完待续

次回预告
神祗归位之时,暗影蠢然欲动。
昔日的大圣女,如今的旅人。
神が動くとき、暗影もまた動く。
昔の大聖女、今の旅人。
约定之歌 第25话 烈龙凯旋
運命の軌跡は、やがて交わる
近期、更新预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