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蜉蝣之梦——狂人案
且说城北处有一大宅,宅内一户人家姓李,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富户。往往到了佳节就四散施粥,平日里也常积善德,周围住户都念着人家的好处。
这家是靠着陶瓷生意发迹的,要说到那当家的李员外啊。其人如何?但见
膀阔腰圆一身罗汉像,方脸阔口一层弥勒面;紫锦衣黑色瓜皮帽,仁慈人名唤李甲真。
此人对商业精通,祖上的基业在他手中愈是红火。妻妾成群,尽管儿女稀少但好在是两儿子。长子安排去远方历练接班祖业,次子为圆他一梦自幼便开始苦读。
何梦也?看官您可听着,这李员外家啊祖传基业,到他这代都是第四代了,没见富不过三代这说法在他身上应验。倒说这家啊,想出个状元,因此他家大儿子名唤李状元,二儿子唤作李探花。见说有了二儿子后,这大儿子啊才敢放下书本出来为承接祖业做准备。
您可想啊,这么大一祖业不要也想让大儿子去考状元,这可真是这家几代人没出过当官的呦。当时可不一定有二儿子呢,至于为何……您自个儿醒的就行嘞。咱接着说。
单说这次子啊,他可是奇人自有异相。但见肩宽腰细、眉粗眼长,面目棱角分明,可比潘安相貌。一见便知是一才子长相,远近闻名的美男。因此家中也没人不喜爱他,加之聪慧努力,这李员外就盼着他来圆了这一个状元梦。
自幼开始,博古通今的大儒、忘情山林的隐士。别管是用钱还是用义,这对公子学问有利的那通通请进了书房。
却说是次子李探花九岁之际,那年春节佳日。豪门之中一同往常,富贵者见的热闹,卑贱者看的什么?
推杯换盏、纸醉金迷、酒肉腥臭、张灯结彩的红布不如裹着体肤,祭祀神明的羊头不如祭五脏庙。脸上灰炭发寒亦嬉笑,手中米粥余热俱欢喜。满心愁苦不敢言,只恐惊粟不果腹。死风中,尸不寒。
“爹,为啥人家住这么好房子,咱要要饭?”
在来领施粥的穷人堆里,一后来得知刚满九岁的小乞丐朝着身边的那个高大男子问道。
这男子是谁?
身强体壮黄子虚,不爱金银爱骰子。赌瘾气败妻与娘,亲离友散,独与儿来乞讨求生计。名号远在外,小人疯赌子。
“你这儿孩儿别问恁多,问啊,人家前世修的福分。咱啊,吃个粥就该好好感谢人家了,记得到前头拿粥的时候磕个头,兴许人老爷心情好多赏咱些。”
过了半个时辰后才挨到他俩,父子二人走到前去没等看施粥人面目先找了个稍微空旷的地方。
“呦,这不疯赌子?你看他膝盖!你看他!”
黄子虚的名字太文雅,膝盖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往着地上流动般一跪,整个身体盖在大腿上,以头抢地。对于此人,还是叫疯赌子的好。
那厮的表情可能只有那天李府门前的地板才能知晓。
他的手拉着身边孩子的胳膊。
“跪!跪啊!”
那小子没有看他,两条腿绷得直直的立在原地。这倒让施粥的人略觉惊奇了。那日施粥的正是李家次子李探花,他见那与自己几乎同龄的人落魄到那般田地却又不肯下跪。当时尚且年幼,不知什么尊严,只知道这人与自己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相同。
在太阳下,那小乞丐也有的是一副普通面目。
方头圆下巴,塌鼻尖猴腮。体态骨瘦嶙峋,皮肤黝黑发亮。历经多灾,傲骨在否?
李探花身前负责施粥的佣人见这两个人倒没多想什么,从锅里盛了满满一木勺朝着二人走去。
“谢谢老爷!”
那边又是叩头又是感恩戴德,这该是乞丐的样子。可那孩子不谢,木勺朝着讨饭碗伸去时,他将碗摔在了地上。
“你这小乞丐怎么回事?”
李探花倒也奇怪了,诺这乞丐不吃蹉来之食又是如何长那么大的?他身上的打扮也不像是刚落魄为乞丐的啊。他旁边那个男子又和他什么关系?
正疑惑间,只见旁边俯首的男子将脚微微上抬朝着小乞丐膝后一踹。
小子却直愣愣像是一木杆——“扑通!”朝着前面跌了个正着。不像人倒,倒真像木杆,手脚都不动弹的摔在地上。
“速速将他起来!找大夫!”
听自家二少爷这么说,又顾周围眼杂。管家从李探花身后走出,叫佣人将两个乞丐带回屋内找一房间安置,郎中也在片刻后到达看视。不在话下。
却说李探花那边,其人当时虽年幼但甚聪慧。其隐隐知晓此小乞丐乃为有志有节之人,诺留这等人当一玩伴不也好?就独自去求父亲。
李员外听了小儿子这么说,也由着他。问郎中这是何病时,郎中却说是受惊过度,加之天气炎热与多日未曾进食,一时昏了。稍加调养即可。
赏了郎中,也更确信了李探花的猜测。此人是有傲骨所在的。
却说那小乞丐醒来,疯赌子问他,“怎么不跪?”
小乞丐道,“我被吓傻了吓得动不了,那大户人家太气派了。”
没等再说多话,李员外和李探花带着一群佣人从门内进来。
“身体安恙可否?”
疯赌子愣了一愣,之后开口道,“我们不是从安阳来的,是本地人。”
听了,李员外先咂了咂舌。可看出是个没文化的朴实人,留下当个佣人还是可的。就将意图与疯赌子说了。让他留下当随身佣人,儿子留下当伴读书童。
疯赌子一听简直是喜从天降,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虽说是让你我耻笑的事,可那李员外高兴了,心里暗自说道,“莫不是天赐了我一忠仆?”
正想时再看床上坐起的那小子,虽是相貌普通可行为果不同寻常。不仅不谢恩反而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定似小儿子所说是一有骨气的奇人。俱皆欢喜。
赐了两人锦衣银两,安排住处等等繁杂事物不在话下。自此之后疯赌子和他那儿子就在李府安顿下了。
两人在李府度过一夜后的第二天。疯赌子这个名字李员外倒还未知道,所以乞丐再次以黄子虚自称。说自己家道中落,曾饱读诗书一类,员外听了知有几分是假。可也欢喜。疯赌子对他百般恭维、唯命是从。因此他倒是个当忠仆的好料。
却说那小乞丐,跟着陪读可他哪里识得字啊?他连名字都不曾有。跟着一天听着课看着书来全然是不知所云。只是跟着同龄孩子出去玩的时候,他玩了个痛快。没人敢再欺负他,这让他感到诧异,更感到了有钱人家的好处。就算是有钱人家的佣人,有钱人家的狗。那都比做乞丐时的他要强啊。
不过这却并没有让他萌生讨好身边公子的想法,他暗自思索……自己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公子倒不多想,只觉得这孩子能跟自己同玩乐,不低三下四。因此对他喜爱有加。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为公子所爱,也是后日才发现的。即是此人在读书识字上勤奋异常,尽管初始目不识丁,不过一年就都认识了七七八八。
从此之后,两人是共同学的。先生讲课公子有不解的可问,小乞丐有不会的却不能提。这倒是一点。
“你唤做什么名字?”
“我哪里来的名字啊?平日里都管我叫烂泥。”
可怜这小乞丐父母慵懒,名字都懒得起,更别提教养。
“家兄唤作状元,我唤作探花……不如这样,你叫作榜眼如何?”
“这名儿真不错啊。”
从此之后小乞丐也有了正式的名字,府里人等就称他作黄榜眼了。平日里就都叫小榜眼。
却说那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天色一亮一暗,天上人间,都添些老旧与新相。
刚年满二十的公子要出发去参加京师大考去了,势必要博得一个状元,圆李家一个状元梦。
李探花也实在是聪慧,十五岁一举得的秀才。而黄榜眼……他是连考几年去年才博得的。
既是要去赶考,怎会不叫得黄榜眼去呢?
“去找榜眼来,本公子要与他同去赶考!同登金榜!”
“是!”
话分两头,这里前去的是锣鼓喧天准备,那边风景又是如何?会更好?
“啪!”
一巴掌打的黄榜眼眼冒金星半天不得站住,只得扶着桌子喘气。
“中了个秀才就了不得了?还想上天?”黄子虚拿起茶杯朝着嘴里倒了一口又猛摔到了地上,“你怎么中的秀才不知道?那还是你连着考了几年,花了我多少银子?你知道?出去做个活计吧!”
黄榜眼被说的哑口无言,一切赶考的费用吃喝倒都是父亲给的。去京师赶考的费用可不比去考秀才,没有银两他如何去得呢?
“可……”
“你别说那么多!你知道吗?老子供你的钱要是给老子拿着!老子早就翻了本了!要多那点银子,我能把本钱全赌回来!”
“我怎就中不得状元!?”
“翅膀硬了敢跟我吼!”又是跟着一巴掌,黄子虚拍了拍双袖,“记得吗?人家李家为啥有钱?因为人家前世修的福!看看公子,人家那相貌堂堂就似那文曲星下凡,你这厮尖嘴猴腮的玩意儿也不想想,你能中得甚么!?”
门响两声轻叩。
“进来!”
一看走进来的是公子身前的佣人,黄子虚脸上的怒都消了去,脸上堆了蜜糖般的笑,语气和缓,“呦,王二哥不是?”
“公子要请你儿榜眼一同去应考,子虚哥可能行个方便?”
黄榜眼听了眼睛里的金星换了光,一言不发就要奔着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怒气满腔的一喊先镇住了人,之后又是棉花般的语气,“二哥先出去,我和他商量商量。”
“尽快啊。”
佣人快步走出将门带上,那里一走。面庞变得似那番快。
四月小孩脸望尘莫及,日月梭线皆礼让三分。正面白,反面黑。一人一套,一人一气。油般滑的多行不义,不怕自毙。人诺无皮无脸,无诚无心,此乃无敌也——
“你不能去!”
“为何去不得又?”
“你诺去了定是个落榜的,丢人!让老爷知道了我更是丢人!再者……我给你个脸说!你要是中了呢!?你中了要是公子没中,那我还怎么在这里呆?”
“等孩儿为官那时还需久居人下?”
“你这畜生!”第三巴掌扇了过去,“你别忘了恩!你这没良心的!我今天打死你!”
黄榜眼知道再也讲不下理,翻身就跑险些碰着门外的王二。撞开门,跨过门槛儿,踩着一格一格的地板砖头,绕过两个弯儿三面墙四分愤五分狂。
“怎就中不了?”
李探花见他出门来气喘吁吁,又见那脸被打的也知了些。
“子虚叔不敢追来,咱走得。”
至此,黄榜眼才跟着考了试去。
往来路上住店餐饮皆由李家垫了银两,关于这点黄榜眼只是默不作声,终于还是忍不住。
“权当记下了,榜眼后日定还。”
“你我情同手足为何啊这是?”
但李探花心里就是欣赏黄榜眼的这点,不依靠于人也不对自己低三下气。
而黄榜眼呢?他只是觉得这些银子还是要让那疯赌子拿出来,否则的话就是便宜他了。
因此于路上,李探花睡的是软塌,吃的是玉食。黄榜眼睡的是柴房,吃的是粗粮。一天天的精神头都不在一个档次但双方谁都没有对此说些什么,李探花不想伤他那偌大的尊严,黄榜眼呢?他不好意思开口,同时有意还要报复那打了自己三巴掌的疯赌子。
所谓有事则长,无事则短。于路无话,直至京师大考清晨。
几个店小二搬了几大笼屉的蒸糕放在了客栈的厅堂里。
“各位公子!今日是大考的日子!我家老板特地蒸的蒸糕,祝各位早早高中!”
天还未亮,谁还睡得下呢?从二楼客房里走出的举子皆都嬉笑,“早早高中!早早高中啊!”
一晃眼进了考场,一格一格的隔间,一趟一趟又一趟的监考。
题目:论先皇所治之天下
“这怎又提起了先皇?”黄榜眼心中暗自说道,诺说先皇在位之时自己尚且年幼,那时当乞丐的日子……
【先皇所治之天下,实富有者拥矣。富有者锦缎绫罗,贫瘠者衣不蔽体;富有者良田万顷,贫瘠者无所立足。诚,我大宋江山之巍峨,然,无有一寸穷人立足之土地。此真乃是一大祸患……】
他这样把心里话都依次写了出来,高高兴兴出了考场自认为无人以比拟。最终结局却是可想而知。不是小人嘴欠,这处世之道也处一个圆滑,他这等的打皇上脸……唉,出去可不敢说是小人这么说了,怕杀头啊!
到了开榜的日子,头名状元的名字在皇榜上独占鳌头,其人是谁?
【李探花】
“有了意思嘿!这探花怎的占了榜首?”
“王兄中了进士啊!可喜可喜!”
“刘兄同喜啊!”
戴着书生布帽子的脑袋在大榜前面推搡来推搡去,黄榜眼往前一去定睛一看。榜首上的名字,心中自起三分妒火。再接着看皇榜上的名字,一个一个,逐字逐字,反复反复。
什么也没说,不过是落榜而已第一次罢。可那李探花?
他心里委屈嫉妒可还是舔着笑过去说了句,“恭喜少爷高中了!位居榜首状元!”
周围佣人一听尽皆欢喜,该回乡祭祖的准备都已备好,该给赏银的赏银,该给庆祝的庆祝。往来的几个书生听了走到跟前拜会。
“李师兄恭喜了。”
“相貌堂堂,得此状元,想必果名不虚传。”
互相报了名姓的有许多,恭维话客套话似乎本就有般的被不同的人一句一句提起,都希望状元记得自己个姓名。最终来来往往,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开始回客栈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客栈的人听说了,早早的就都兴咪咪的围出来了。客房与大门都张灯结彩似乎早就知道这里会有人中下状元。
当时跟随状元的众人酒食免费,因此直闹到深夜才安静下来。临睡前李探花才想起黄榜眼,顺提一句般的问出,“黄兄如何?可有中进士?”
黄榜眼背着身在脸上苦笑,嘴中满不在乎的说道,“小人学艺不精非比丈夫,落了榜也在意料中。”
李探花听了,将自己身上腰间的玉佩拿下,上刻有探花二字递给了黄榜眼。
“小生有预感自己要在京城为官,黄兄再来考时无需去找他处了。拿此玉佩前来寻我,我自安排住处。”
黄榜眼没有说话,将玉佩背着手拿了下去进了屋里。
虽是气愤所致,但李探花仍同往常一样,认为是傲气被折了,他也就喜欢他这身傲气。所以回了屋去也没放在心上。
回了乡去,李员外的大宅又是如黄榜眼印象中的一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也还有和十几年前一样的张灯结彩。
那可是一个热闹啊。黄子虚跟在李甲真前后不离不弃,似条狗一样的谄媚。巧就巧在李甲真也喜欢他这样,就又赏了银子。不用提,银子定是要被赌光了。
不多日,接状元的轿子与队伍都到了。邻里街坊又是一阵热闹,皆庆喜李员外家圆了状元的梦。
却说那黄榜眼呢?状元离府的时候,黄榜眼都没与状元再见一面,全心全意的在家中独自苦读。
因李探花已经中了状元,因此家中也就不再有老师来教,黄榜眼也只能自己啃着书来了。
等第二天,疯赌子敲门他也不开,最终被撞着撞开了。一进去二话不说朝着脸上又一巴掌。
“你看我说甚么!不知道丢人的东西,快去找老爷去,让他给你再安排个活计。”
“我……我可以中!”
又一巴掌上去声音响彻在屋里,“中甚么!你能中甚么?那举人老爷都是文曲星下凡!你没这命,跟我走。”
“走?”
黄榜眼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爹为何要让自己走。为何?
身为庶民他难道不知如何才能出人头地吗?上面的人踩在下面的人身上并以好言加以安抚,之后骑着向前走着。可为何要当被人踩的?他不明白。
只有科考,只有读书!才能踩在别人的身上。他如何不知道?他如何就那么的想被人踩着?
越想越是不知该如何,结果以头撞书案发出一声闷响,血淌于地上。在场人无不惊得。
郎中过来医治,醒来之后不见疯赌子。原来那人气的厉害,当场断绝父子关系。
这李府他如何还呆得下去?收拾了书本银两打了包袱在夜间偷偷外出去了……
黄子虚站在月光下,看着儿子靠着树爬上了墙沿跃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哭,又哭的甚么。他朝自己打了一巴掌,“哭鸟甚!没生过这傻子!”
转身去了,墙边柳树随风飘摇。
第二日天明,黄榜眼看着自己包袱里四书中少了一本,顿时急了起来。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了一教书的先生,他的手中拿着一本。
“先生卖我可否?”
“卖你?可是我已经先要卖给这孩子了。”
黄榜眼斜着眼睛往先生的身边看,那孩子穿着布衣手里拿着几枚钱来,脚上的鞋破了几个洞,裤子上打着补丁。
“他出多少?”
“三十文。”
“我出九十文!”
就这样,他是拿了唯一的那本书去了。至于那孩子,只能哭吧着眼去找娘。这让他有点洋洋的得意。
在巷角找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他就在那里睡下。身上的衣服脏便脏了,唯有手中书籍干净。
街角嬉笑,嘴中之乎者也。背对冷墙,脑念圣人之书。旁边席履摊贩虽吃的圆满,何及自己饿着满腹经纶。万般下品,唯读书高。
一日,散着头发的他在树下见了蚂蚁。正在看时好似有两东西从树上落了下来。仔细一看,一只毛虫倒了离蚁穴进的地方,被蚂蚁围着往洞里搬。另一只从树上掉的稍远的,赶忙着逃之夭夭。
他摇了摇头,“我咋就没掉到李家呢?”
说着,他朝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圣贤所教的不只是知识,还有巴掌!
数典忘祖之辈是万万不可的,他此刻离了父亲只是迫于无奈。等中了举,那时再将父亲接回享受天伦之乐。
想到这里,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他晕晕睡了过去。
梦里,黄榜上的他是头名。穿着朱红状元袍,头戴金翅冠,脚踏黑漆皮履。几台大轿抬着他往着那皇宫里进。路旁围观的人里无不称赞仰慕他的,在里面他还看到了那打了自己几巴掌的老爹在盯着自己的手看。
他从轿子上下来,见了李探花,还有各路的乡绅。他们在一起嬉笑,平起平坐。吃的饱穿的暖。只是那爹……不,父亲从门里走了进来朝着脸上又一巴掌。
“你能中得甚么!?”
美梦醒来时,天已黑了。一只猫猛踩了他的脸跑去了,他这才起来,往着别处走。
走到客栈后面,看着那泔水烂菜。他本就当过乞丐,有什么吃不下的?
如此躺着被人笑着,习惯了,他知道他现在该习惯。等大魁天下,谁敢说他不是?
当夜下了大雨,城门前的柳树飘摇着将枝条编结在一起,再互相敲打。犬吠而灯明。
黄榜眼拿身子盖着装书的包袱,不等雨停他继续向着前走。他不能停了,他发现自己没时间停了。
大考的日子就在眼前,他为此走了六年了,今年能再走不到?
天微微亮,走了一夜的狂人到了京城里。客栈里在喊着声音,隐约听着……
“老板给各位公子准备了蒸糕,祝各位高中!”
走到了考场的地方,两边人只当他是疯子。可他还是走入了,那就让他考了吧。
题目:论科举之利弊
筋疲力尽的黄榜眼看不清字了,拿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将考卷给弄的黑一片、灰一片的。可他看不清楚。
【科举,圣贤之恩赐也。使庶民能为官,任贤明以为臣。怎奈庶民之后难为臣子,人臣之后易为臣子。臣子得钱贿赂考官、请得大儒以为先生。庶子无钱挨饿受苦、难得书卷……】
考试过后他晕了去,被人拖出了考场。然此时,他没能见得大榜,只因他的考卷污秽圣贤因此被抓了起来。在牢内关了两三月才又放出来。
街上的冷风不住的吹,自秋考过后到了凛冬的天气。
浑身上下一模除了勉强遮体的衣服之外什么东西都不再有了。想来这是第二次参加大考,距离第一次已经过了二十余年,这二十余年内他干的是乞丐的本行,可那又何时成了他的本行呢?
黄榜眼这才发现和自己幼时一起乞讨的伙伴真是富有远见之人,称他作烂泥。可不烂泥扶不上墙吗?何况没人扶呢?
他再一想,觉得是该放弃了。找个活计,凭自己这身强体壮的出个力气做个家丁,那也温饱的了啊,可是再一转脸。
刚下的决心又被风雨飘摇的稀碎,如同水中分裂的泡沫再寻不到。他本人也不知道为何。
其实看官应该明白的。人啊,就像是赌银子的时候,输了一两就想回本,之后砸进更多的银子。可是如果不赌,那先前的银子不都白费了白白给别人了吗?就像是黄榜眼,他诺不再科考,那他这二十年来吃的那么大的苦又怎么得甜,他又怎么能穿官帽官靴,光宗耀祖呢?
思维都建立在温饱之上,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可以做个实例。
饿啊,走在路上的他饿的发昏。体力不支最终倒在地上,斜跨在肩上包袱里的四书五经散落了一地,可都是圣贤书啊,当夜偏偏下雨,尽都湿了。
打着伞,远远处似是有些儿光。走来了两个家丁,低头看着他直咂舌。
“呦,又是个穷秀才嘞,成的这副模样。”
“别说了,又不是第一次见。老爷是救人的菩萨心肠,咱给他带回去。走,背着。”
两人将胳膊一勾搭托着就走,等到黄榜眼醒过来,都是日上三竿不知什么时候了。
“我这是……”
“醒了?”
“可是你救了小生?”
郎中将包袱收拾好,也不回话推开门就大步向着前走。没等那黄榜眼反应过来,左右两边走过两个健壮人来,将他那装着书的包袱往他身上一夸,勾着他胳膊一个用力“唰”的一下给扔到了门外。
等到回过神,见着那两扇红门已经关了上了,连苍蝇都飞不进。
站起来只当捡回了条命,黄榜眼抚了抚胡须点了点头。
“现在怎办?回去找父亲?那不被笑死?”
想来想去,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想起了那中了状元的李探花。赶忙摸摸腰间,玉佩不见了去!
他朝着红色的门不断敲击,“还我玉佩来!”
门一开,二话不说人还没看清就有胳膊朝着肩膀上一推,险些给他向后翻的倒了个跟斗。
“你!……我去报官!”
到了开封府大堂上……呦,不说。看官你说,这黄榜眼是不是又傻又倒霉?这会儿!那开封府伊可不是包拯。到了那里,两边叫完了“威武”,二话没问黄榜眼又挨了几十个大板。
“你说的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吗?!那是当朝丞相李青云之处,你吃了豹子胆了竟敢诬告当朝丞相!给我打!狠狠的打!”
打的发昏了,拖着扔到衙门后面。好在没得雨,只是天气阴冷的人受不了。
冬寒气冷鬼叫嚣,城北银柳亮寒光
鸡犬尚能有住处,榜眼落得满身霜
痴人痴人,在寒中舞
莫笑莫笑,谁笑过谁?
为了身上能多少暖和些,黄榜眼那满身脏的就像是疯了一样或就是疯了的在那里跳舞,在空旷的街上一边大喊一边跳来跳去,一会儿似猿猴,一会儿似驴鸣。两旁街坊亮了灯烛打开窗户的,七七八八都有口舌。
“呦!疯子嘞!来看疯子啊!”
“睡不睡了?明天还要去私塾呢!”
“可怜的人啊……”
一盆水泼在黄榜眼头上,棒疮的疼痛发作加之寒冷、筋疲力竭往着地上直愣愣一倒,似是个杆棒一般。耳朵边隐约听见。
“老爷为何不认那小榜眼?”
“王叔,你真是老糊涂了。认了他有什么好处?”
“那……老爷留得别人为何……”
“留?不留穷人他们怎么念我的好?我上哪里来的好名声?他不一样,他知道我的底细。最近父亲在家里来书,那黄子虚也出了事,我不想见他。”
大梦一睡啊,闭着眼再睁开,一天过去。闭着眼不睁开,一辈子过去。人生不过无常,醒来不过如往。
眼前一看,恍惚恍惚,黄榜眼你可看的明白!
再三确认,眼前之人正是其父。黄榜眼从床上一个扑棱下来翻身就跪。
“不孝子给爹您拜了!”
“快起!……快起……”
听着爹的声音,黄榜眼再晃了晃头。见不是梦又清醒了几分,一看是在一个破房子里。父亲坐在草垛子上,双腿膝盖以下的地方都断了干净包了布头。
大惊了一下,这一吓也不轻,吓的黄榜眼又疯了一次。正常人疯一次,那是疯子,疯子疯一次,那就是正常人了?
一是不知为何刚有意识,二是几十年未见的父亲在了眼前,三是见了老爹双腿断了完全。
“爹!爹啊!”
他只是喊了几声,跪在地上抽了自己两巴掌。屋内除了漏着的风之外别无声响。这哭啊,还有哭的没声音的。不是真的没声音,是没人听得到声音。
过了许久,黄子虚开始解释。自己去年年末因赌债被人追到了李府里,那群人失手打死了李员外的鹦鹉,怕赔不起都跑了。在今年年初的时候,自己床底下莫名多了一箱银子,之后被李甲真带着人进到房里一看就说是他偷的。将他吊起来朝着双腿打了一夜轰出了去。爬着,多亏一些朋友救济,来了东京里。
父子两都哭成了泪人,这一哭再一看父亲的惨像。往日回忆一一涌出,不论怎说都是父亲,这黄榜眼……他决定不再去考举人了,决定出去找个活计。
想想,这是正常人的想法?还是有这样想法的黄榜眼是个疯子?
总之,父子二人知道说这地方是友人亲戚王大娘的旧屋,因他儿子在京城开药铺接她同住,空出来的屋子。
两人跟着到药铺里去向王大娘道谢,怎知见那药铺呵。
来往络绎不绝,圣手救人施善。重生时逢药铺,死后亦闻苦味。轮轮回回百年不变,兜兜往往终将平怨。
“不必称谢,不过举手之劳,还望秀才不嫌弃在这里当个抓药的活计。”
两边商量定了,此后,黄榜眼白日抓药,夜间还在读那烂了的沾了泥过了水的书。他放不掉,习惯了。
总之有了正经营生,日子一天天也好了起来。破房里的漏洞补了,家具又新添了。黄子虚被赌害了一辈子,他也在那天哭成正常人了,也不再赌了。
“黄榜眼,你当真识得字?怎的没中个半个举人啊?”
“大爷说笑了,我一抓药的当然识字。就像这茴香豆的茴啊,我知道有四种写法,我还知道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您听得?”
“不听!开个玩笑啦!”
正说笑间,见得门前又吹又擂,打扮的红红火火的队伍捧着块匾向前走着。
“这是怎了?”
“中状元了接状元路过呗!嘿……你啥时候中个状元。”
黄榜眼的脸上陪着笑,支吾着半天没说出话来。那表情也实属不好看,看官您肯定不愿听,那人也不愿看啊,纷纷都走了。
别看这说起来没什么,他放下书都又过了近十年了,王大娘的孙子都九岁了。
黄榜眼扭脸看见他手捧书籍摇头,苦笑着嘴里跑了一句,“别念了,你是个药店老板的儿子,不是文曲星下凡,中不了甚么。”
孩子被他这么一说直接哭了,好在店里掌柜不与他计较。
自那之后,日月如梭一过又是十年,其父逐渐身衰体弱,躺在病榻上,可这时……他出门走时见自己头顶天上的云彩似是虎状,又想到明日是京师秋围大考,觉得是天意!明日必可是中的!
他走回屋去,可见得自己父亲那般模样……他心软了,不如明年再考吧。
当年昏头的人逐渐两鬓斑白可却还未成家,按理说是他顾不来。实际上是他有那考举人的心,又有那养父亲的心,也就是顾不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又怎能再背了父亲去考试呢?
第二天大考之日,黄榜眼去药铺给父亲抓药。他见一台轿子在街中央走,轿上侧面窗上的帘子被风吹起了些,他一看里面的人似是李探花。
脑子一热,反正自己也没个几天时日了,往着街中央上一躺,不动弹。轿子走不动了。
轿中人掀开帘子来一看,“这是谁啊?”
“这人啊,他可是有来头的……”
从人将那人在京城里发疯要饭的往事一说,轿子里的人笑了一笑开口大声问道,“路中央的可是黄秀才?”
黄榜眼大惊一下,一听声音不对再一歪头一看轿上下来那人……苦也!拦错了人了!这不拦错又为何要往着街中间躺呦!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疯一回!
“爷爷是黄状元!那状元早就该是爷爷我的!”
“今日是京师秋围大考的日子!为何不去考得一个状元来见本官!”
黄榜眼那里一听干脆顺着说好了,“我父病重……不忍离去怕再见不到他。这是出来抓药遇见您了……不说,诺是这次大考我去考试!这状元它就是我的!”
轿上的官见此人底气十足又两鬓斑白,再一听这话量是一孝子,心生怜悯。
“我派人去照料汝父,安心考去吧。”
黄榜眼听了笑着站了起来,跟着轿子往那考场去,期间轿上的官问他道,“什么名字,写纸上我看看。”
白发苍苍晚中状元的官看了一眼两鬓白斑的举子写下的字——“黄榜眼?好名字!”
考试过后,拿着卷子读了又读。姓范的主考官觉得这真是历经世间悲沧,吃尽苦头打磨出的一个栋梁之臣,当场就认定了这是这次考试的头名状元。
回家之后的黄榜眼见老父果有人照料,自己心里也安心了八分。又不知过了几日,八十多岁的老父还是撒手人寰了。
正抬着棺材往墓地走的时候,只见是一片白衣白绫,虽然随从人数不多,但吹的唢呐听得人都潸然泪下、撕心裂肺。
可迎面街上又来了一支队伍,红花红绸,唢呐吹的是欢天喜地,中间围着一块蒙了红布的金匾。
这一撞嘿,可有热闹看了,周围又围了一群的人,这么多年在京城中还就没见过这样的稀罕事。队伍前的人赶紧互相打着照应。
“恁这是干啥的。”
“来接黄状元。”
“啥?哪个黄状元!?”
“就是黄榜眼!黄状元!”
两边民众一听都惊了呆了,赶紧把棺材旁边哭丧着脸的黄榜眼给推到了队伍前面。
“你就是黄榜眼?”
“正是。”
“咱这儿有喜了。”
公人把文书一交,黄榜眼拿在手里似有千斤之重。逐字逐句,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他想笑,可又觉得这场合又不合适。夹在红白两大事的中间,他咧着嘴,“中了……嗯……是中了。”
冷静的让人害怕的嘟囔后,人们也都识相的让开了,让送葬的队伍先往前走。
可这送葬的队伍可就热闹多了。突然冒出的,有多年的街坊,有远方的亲戚。皆是哭着跟随在状元身边报着名姓的。见这场面,黄榜眼的心中只是觉得麻木,不知自己是该欢欣还是哭泣。
等回来了到了药店里,黄榜眼穿着状元服正准备着要往官府里走的时候……真是不知该怎样了,他的心里有股不真实感,可又觉得……就只是平平的一句“中了”,一句“有喜了”,让他这黄土埋了半截多的人吃了多少罪啊。想来第一次考试时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更早时还做过乞丐。
只是觉得心酸,同时觉得喜极生悲,先走了父亲不说,还有后面的呢?他心里不安稳。
躺在药店床上睡下,他这一睡……就再没醒来。
原来他喝了床头上王公子递给他的茶水,这茶水里可是大有文章。
先说药店家的王公子二次应举不中,却听闻说家里那抓药的老头中了。这让他又嫉妒又恼怒,可这原本也就只是这样了,生不出别的事。
只因这黄状元……对!人家是状元了!黄状元走进药铺的样子不自觉地就嚣张了起来,见了自己也不问好了,反而一句气冲冲的“区区秀才瞪我干嘛?老爷是举人了!”就往着前走。
他没与王掌柜说,私自在茶水里掺了毒过去与黄状元赔罪。等黄状元断了气之后穿了状元袍就跑出去接状元印章,去皇宫内了。
可怜狂人疯半生,得志过后骨殖黑
功名利禄惹人急,只把王来当作黄
这种伎俩也就是一时脑热的二十多岁的昏头小子才能想得出来,那前来迎接状元的早已与黄榜眼见过了面,当然知了蹊跷,进了宫里那考官一看更是急了起来。
即刻送进了开封府审问此案,最终供认不讳、以命抵命。于市场斩首。
而这案件呢?并不曲折,对市场的民众来说是有了杀头可看,对于当官的来说只是平凡无事,对于时代来说更没有浪花可掀了。
这个案件很快的就被遗忘了,可我却又说与你们听了。此案此剧本叫甚么好呢……
我想,叫它“狂人案”罢。草草起个名字。就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