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长篇小说
流年第一章
1
晚霞似火,仿佛天际燃尽了流年,人生无声无息地消逝了,好像那团橘色的夕阳,在最后时刻透露出辉煌,光华殆尽……
我瞅着艳红的火烧云,正凝神遐思。忽而,嘭地一声响,某个圆滚滚的物体飞过来砸在小腿上,随着我的一声哎呦,发出严厉的质问:“你是踢球呐,还是散步呐?不想踢可以回家去!”于是,回过神儿来,我方才想起身在操场踢野球。可惜被那声断喝扫了兴致,内心沮丧不已。
作为一名野路子的后卫,我的职责主要是拦截,截断飞来越去的球路,脚下耍耍绊子,顺便调戏对方满场飞奔的前锋。大体上,踢野球的人人都是锋线杀手,往往是主力十人,却有十一、二个禁区之王,一堆人挤在小禁区里,准有两个对方的“卧底”。乌龙高手实是大敌,半场野球下来,放水的总比进球多。如此一来,称职的后卫便很难得。当然,本人是“独一无二”的。
只见,足球在空中高速飞行,跃过禁区弧顶,直达射手脚下。他奋力矢射,似有千钧之力,球直奔死角而去。猛然,黑影闪现,一坨肥肉挡在门前,只一击,便成功减缓了来袭的冲劲儿,球被远远弹出了界外。原来,是我用屁股飞身堵炮眼,众人惊骇,竟有如此壮举。
“你他妈有病啊,自己人的射门挡的严严实实,都没你胖,显你屁股大???”队友气得骂骂咧咧,却又无计可施,没有队长、没有教练,甚至没有裁判的踢野球,任何人管不着,我爱咋玩咋玩。
中圈发球后,总免不了有些拉拉扯扯,问题在于队友之间也会产生矛盾。记得有一年的世界杯,土耳其的两名队员在亿万观众的瞩目下,两人互扇耳光,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岂止是壮观,简直有些不可思议。那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我脚下盘球,歪歪扭扭,划出笨拙的蛇形向前突破,边路队友竭力呼号,“传球哇,传球啊!!!”他有些急不可耐。我却视而不见,依然故我地满场画圈儿,跑动的路线可谓是“飘忽不定”。猛然,有只手扯住衣袖,我试图摆脱,双脚发力,加快速度往前奔。两下里相持不定,只听得撕拉一声响,球衣立马少了半截。我登时愣住了,这可是新买的英格兰队服,上面赫然印着7号。说啥俺也是本地的黄金右脚,自认为拥有贝克汉姆的技术。侮辱我不要紧,不能侮辱我的球技,贬低球技也没啥大不了,但不能毁坏我新买的球衣,扯烂了回家是要挨揍的。
霎时,我暴跳如雷。上去一脚,把那人闷在地上,这才看清竟然是自己的队友。那人也不甘示弱,翻腾着爬起身,给我来了套家传的绝学,一通猫爪过后,抓挠得满脸皆伤。在场所有人惊呆了,从未见过此等“残忍”的决斗。
“打什么打,回家!!!”我爸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薅住半拉衣领硬是把我提溜走。“看你那熊样儿,屁本事没有,脾气倒不小,还学人打架。”心说,完了,被逮个现行儿,回去准得屁股开花。
2
任何时候不要对现实轻易下结论,因为真实的故事总是那么出乎预料。
一反常态。没有挨揍是万万想不到的,更何况还有一顿甜美的晚餐在迎接我的归来。就在傻小子踢球打架的时刻,老爸忙忙活活做好了饭。本不想发怒训人,可是老远瞧见不争气的孩子与人撕扯,气就不打一处来,此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看你那熊样儿!!!”山东人骂起人来粗野的很,一股子地道的土腔。
“不争气的熊幌子,出了门就作,”我爸扯着半拉袖儿的球衣,大声嚷嚷,“花钱买的东西,一点儿不知道爱惜,没本事的熊孩子,还不赶紧脱了!!!”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等我妈回来看到我这幅狼狈样,岂止是落个混合双打的待遇……
我捉急忙慌换下烂球衣,一腚歪在沙发里不愿动弹,正想摁开电视看看有啥好节目,老爸又发怒了。“懒得出奇,饭都做好了,还得送你嘴边不成?”“熊幌子,赶紧洗手吃饭!!!”
哪敢有二话,只得假装老实人,等我瞧见餐桌上的美味儿,自然没有言语,便埋头苦干了。一碗鲜牛奶,大半盘子土豆丝,几片油炸馒头片。这可是顶好的晚饭,脱离了平常的老三样儿,胡萝卜咸菜、煮鸡蛋、白面条。挨板子之前总得让人吃饱,我心说,待会儿不知道咋教训我。
“唉,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跟人干架,你那架势真是笑话,”
“俺没吃亏,他被我踹懵了。”我不服气的解释。
“就你,咋不说人家站起来给你一顿老拳,”老爸用药棉轻轻擦拭我脸上的抓痕,“哎呦,哎呀!”“啥老拳,那家伙只会挠人!”我强忍着疼痛分辨道。
“呵呵,呵呵,”我爸笑了,眉头上露出一片褶子。“实话,你俩都没啥真本事。”
“你见过有本事的?”没礼貌的小孩忘了疼,顶嘴回一句。
“咱家虽不是高门大户,早年间也有些能人,可惜是生不逢时,嗐!”
听到我爸由衷的感叹,好奇心陡然而生,便缠着他讲述过往的旧事。热牛奶的烟蕴纷纷渺渺,飘飘忽忽,袅袅上升,我的想象力随之展翅翱翔……
3
幻想飘扬云端,仿佛鲲鹏激抟,一声高亢尖啸,随之坠落人间。
我知道,昔时的家乡热闹非凡。农村生活嘛,三天一大戏,五天一大集,十天半月一庙会,可谓是朝朝不重样,年年有翻新。在滔滔如缕的叙述中,寻见了新奇的景致。
瞧,村头的老槐树下,孩子们在打闹,抡着细条条树枝学耍花枪。一旁的土台子上,荡出激越的念白,“我为江山你为主,咱们的心意是一般,……”朝下看,丛丛土墩便是座儿,老汉、青年,小媳妇、老妈子,蹲着、倚着、卧着,呼喝叫好,声声不绝。翻过来,向上望。有人跨步拧腰,挺刀勒马,尽显器宇轩昂。那是我太爷爷的父亲,在唱山东梆子《两狼山》。
杨继业的故事人人晓得,杨家将忠义护国,被困两狼山,潘仁美公报私仇,拒发援兵,老令公撞死李陵碑,壮烈殉节。
“说书唱戏,无法考证。”我大言不惭的下断语。
“故事是假,情义是真,戏说虽假,大道实真。”父亲意味深长的解释。
4
他接着讲下去。听人说农村唱大戏,往往是连轴转,长的可以连续半月有余。乡下的草台班子,人手不够用,会临时找些村民帮腔,太爷爷的父亲就是被征调的。虽然不是专业人士,倒也学得有模有样,一招一式,挥着金刀,端着架子,十足是老令公杨继业的威武气派。
那些天,正赶上村里李乡绅娶小老婆,他院里连摆十八日的流水席,村头唱足十八日的大戏。为啥是十八天,因为李乡绅娶的是九姨太,讨个好意头,取双九之数。
可巧,这一日,来了两帮人。一群是打着白莲教旗号的流民,另一群则是从京津方向败退下来的义和拳。流民饿极了见到吃食便抢,拳匪方从战场下来,更是看不得美味佳肴。两帮家伙一哄而上,把流水席搅个底朝天,李乡绅心疼得哀嚎连连,幸而是没有杀人。虽说双方无意刺刀见红,但拳脚相加是概不能免。饿狗抢食嘛,抢着抢着,便成呲牙动武。
他们由村里打到村外,村东头打到村西头,从李乡绅的大院,干到老槐树底下。两帮人互不相让,眼瞅着有人抽刀起了杀念。猛然,土台子之上,一声断喝,若洪钟巨雷,“呔!尔等草寇,此地岂由得鼠辈作乱,还不快快散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得一人,挥舞“金刀”,砍、戳、劈、挂,势若闪电,浑似游龙。东奔西突,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境。刀尖尚在耳边转,风声啸啸如雷霆。至酣处,兴起,唱几句念白。“定宋宝刀劈狼山,杀它一个清平世道还!”
俗话说,好拳难抵赖戏子,更何况是些草寇流民。曾太祖大战一场,赶得二三十人风流云散,唯有领头的俩小子不服。他们仗着真家伙在手,一人拎短刀,一人持长枪,径直上前招呼。曾太祖亦不胆怯,闪身避过刀劈,就势架住长枪,几个回合下来,将两个愣头青掀翻,摁在地上摩擦,口中念念有词道:“方今国难,天下有累卵之危,势在分崩离析。内有贪腐蠹吏,外有洋夷来犯。汝曹不思百姓困苦,不念苍生离乱,竞相纷争,鱼肉乡民,是猪狗不如也,曷敢为人乎???”
5
我无法想象曾太祖说完那番话,两个愣头青会以何种眼神瞧着他,只知道曾太祖用气势压倒了他们,完全征服了他们的心,让其佩服的五体投地。
“三人在老槐树下结义,今生同富贵共患难,来世亦是亲兄弟。”
“爸,你就编吧,三国演义中的老情节,骗谁呢?”我心有不满的嚷嚷。
“信不信由你,民国之前时兴拜把子,兄弟几个闯天下的大有人在。”
“那是电视剧里的故事,骗三岁小孩的,”我撅着嘴回一句。
“咱学校大院门口,开小卖部的张大爷,他表哥的爷爷,就是你老爷爷的父亲的结义兄弟之一,”
“我去买冰糕他还不给我算便宜呢?”
“人情淡喽,知足吧,你没注意他卖的东西都偏贵嘛?”我爸感叹着,伸手用棉棒擦擦我的大花脸,“现在的人想钱想疯了,他卖东西最喜欢挖熟儿,没想着法多收你钱,这已经是给面子啦。”嗯,我想起上星期买了个球针,张大爷倒是挺热情。
每次我来小卖部门口,都能瞅见张大爷在稀哩呼噜喝面条,他端着个大瓷盆儿,几乎趴在柜台上,三口两口便把面条吸溜干净,难怪人送外号“张大嘴”。生意是顶要紧,他赶紧招呼我,“小彬彬,要点啥?”街里街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熟悉的都喜欢喊人小名,我却觉得蛮不好意思。“额…….”支吾了好一阵子,半天才说清,“拿个球针,”“一块钱,”“用打气儿不?”“不用了,谢谢!”“多有礼貌的孩子,跟大人似的,”转身走后,还留下句客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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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维话听多了,都没李乡绅说的妥帖。“咱村儿的安全,多亏了大壮兄弟,以后就给我看家护院,有干的绝不让你喝稀的!”曾太祖并不搭腔,扶起两个结义兄弟,拍拍膝下黄泥,轻声问道,“弟兄俩还饿着肚子吧,走,上家哥给你们下面条。”李乡绅见惯了世面,挺会来事儿,赶紧接过话茬,“我院里不缺吃喝,大鱼大肉管够,”不由分说,拉着便走。“三位好汉这厢请!”
哥仨顾不得许多,拳脚打累了,自然是肚子咕咕叫。不一时,曾太祖吃个半饱,抹抹嘴儿,大声嚷嚷,“李老头,再给俺们来三碗白面条,没有主食咋能吃饱?”“好,用青瓷大海碗盛上来,让好汉们敞开了造。”“崔大壮在此谢过!!!”曾太祖双手抱拳,示意还礼。
再瞧那两位,一人掂着油烘烘的烧鸡啃得兴起,一人端起小盆大嚼杂烩菜。面条上来,正好烧鸡撕扒撕扒,杂烩菜搅匀,两下里一调和,那滋味儿,香哇。顿时,李家大院好不热闹,碗沿儿敲击声,面条吸溜声,咬大蒜的嘴嘎巴脆,叭唧叭唧。三个人吃饭,弄出个珍馐美味交响曲,也是醉了。
7
汤足面饱,兄弟们闲话家长。
曾太祖问道,“二位何以沦落此处?”
李乡绅早有意探知,然心中胆怯,见有人提出,便凑过来插言。“是呀,崔庄荒僻,乡下地方,怎么来这里?”
“嗐,一言难尽,白莲圣母保佑!”他身着乌油泥似的长衫,瘦骨嶙峋,显得颇为凸兀,开口便唱诵白莲圣母。
“年岁不济,关中大旱,从陕西流浪千里,多亏了圣教旗号,沿途还能抢点粮食,没饿死就是大幸。”
“哎,哎,你介人说嘛呢?甭跟我提白莲圣母,俺们义和拳专治各种不服,扶清灭洋才是正道儿。”这位喊着地道的天津话,攥紧了拳头,露出满身腱子肉,气得嚷嚷正邪不两立。
“兄弟,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曾太祖赶忙劝住。
“来的都是客,有什么难处我来解决。”李乡绅大包大揽,刻意表现自己。
“要不是庚子年,老佛爷宣诏入京,俺们神拳血战洋人,家国岂能保全?”
“那咱神拳无敌,咋的败给了洋鬼子?”李乡绅挺好奇。
“东方不亮西方亮,谁知道老天爷咋保佑洋鬼子?”天津大汉咬着牙,很是气不忿。
“白莲圣母,无量寿佛。”另一个又念道。
“得,两位兄弟打住,你别念佛,你也别咋呼。依我看,大清时日不久喽,自作孽不可活,谁也挡不住老天爷收它。”曾太祖说完愣了片刻,他知道此话早年间是杀头大罪。但实话实说,天下局势已无可挽回,满清如日落西山,历史的车轮任何人皆无法抵挡。
8
秋风起处,古槐瑟瑟,立秋后的夜有了阵阵凉意。今天是十八场大戏的最后一晚。依旧唱他熟悉的《两狼山》,崔大壮禁不住望了一眼,十里八村的人几乎全到齐。台下乌压压黑黢黢,头挨着头肩靠着肩,眼光到处没有一溜儿空地。月光下的老槐,枝枝叉叉蔓延开来,数只“小猴子”攀援其上,兴奋地叫嚷着,仿佛一个翘脚看戏的人,伸长了脖子,背上却驮着生活的磨难,家人的期许,努力活在纷繁的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浑浑噩噩的死去活来,你方唱罢我登场,人生竟是一出难以完结的大戏。
“那个谁,黑三儿,你去扮宋兵,”班主头儿指挥道。
“无量……”“少在那里给我念佛,赶紧的!!!”
自从张小山结交崔大壮,跑里跑外见熟络,便时常客串戏班里的龙套。因他长得又黑又瘦,就贯之以“黑三儿”的称呼。
“刘强,辽兵你来,注意细节,老令公一刀下去,立马趟尸。”
“嗯呐,您老瞧好!”“好勒,我就喜欢你这利落劲儿。”
天津口音的刘强答应着,他也是混得风生水起。
昨日里,一个是流浪千里的饥民,仗着“白莲圣母”的名头,骗些个口粮养活肚子;一个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油子,靠着蛮劲打家劫舍。今日里,却活得人模人样,挺直了腰板,搭台子唱戏。此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菩萨装善人。人生这出戏剧,着实有点神鬼莫测。
“大哥,人挺多的,没想到崔庄会这么热闹,”张小山转头向崔大壮询问。
“三弟,习惯就好,你是有点紧张吧?”大壮安慰他。
“嗐,俺是山沟沟里长大,哪上过大场面,”
“没啥儿,跟在我身后瞧眼色行事。”
“大哥说的对,一切听指挥,随机应变呗!”刘强是见惯了生死的,他倒也满不在乎。
锣鼓点,梆子响,将登台,若洪钟,神慷慨;这边厢,不紧不慢,叙情长:“两狼山困住俺杨家将,累得我精疲力净两膀酸。朔风怒号山摇动,夜雾茫茫铁甲寒……人不得战饭紧紧带,马无有饱草勒背鞍!……六郎儿白龙马浑身是汗,七郎儿小乌骓吼叫连天。”那边厢,策马扬鞭,踏雪而来,六郎七郎二健将,形似蛟龙赛虎狼。台上激昂,台下喧嚷。惨烈之时,鸦雀无声;动情之处,悲愤交集。好一出报效国家男儿忠义,生离死别父子情长。历史恍如梦寐,公理大道,世间纷纭,似飘鸿一叶,随风而去,梦醒之处,尽是迷茫。只赚足了眼泪,换得几声叹息,替古人担忧,哀民生多艰。却又是张家长李家短,絮语闲言,八卦琐事,纷纷攘攘。转眼间,戏毕处,大幕落下,天光已亮。
9
清丽的阳光,洒在秋日的梧桐上,学校大院一派金色的萎黄。我歇在亭亭如盖的大树下,神游父亲讲的故事,偶尔清风拂面,倾听梧桐叶子莎莎作响,实是惬意非常。禁不住神思怅惘,古老的土地孕育了多少人生,流年飞逝,百年风云,宛如沧海一粟。在宏阔的宇宙时空下,生命微不足道,凡夫蝼蚁,卑贱的活着,苟且罢了。然而,荒诞如戏剧,灿烂若夕阳。每个人都有他特定的传奇,在不经意间成为主人公,仿佛主导着茫茫寰宇。人生没有完结,故事便不会结束,继续叙说着生命的演绎……
话说,戏班子忙了一夜,人人疲倦。崔大壮早想窝在自家的板床上,踏踏实实睡个昏天黑地。却不想,乡村的草台班子,竟然会有人来探班。李乡绅家的大小姐,不顾千金贵体,径直闯进车马棚里。在这简易的后台,十数个大老爷们,赤着膊敞胸露怀,颇有些不好意思。她丝毫没有羞怯,搭手拍拍崔大壮的肩膀,高声说道:
“行啊,演的不孬,”“城里的戏班也就这么个水平,我看你们呐,可以进京唱戏啦。”
“您过誉,班子里净是些老粗,不敢跟城里比。”班主忙接过话茬。
“李大小姐,别拿俺开涮,你是见过世面,肚里有洋墨水的人,俺就一乡下土包子,哪会啥演戏!”崔大壮拱手作揖,谦逊的解释着。
“爷们在天津卫听过几出,咱这山东梆子虽比不得京戏,但也差不了多少,大小姐说的是,我看行。”刘强不知哪来的信心,吹得牛梆梆响。
“就是嘛,我资助姚家班进京,大家无需多虑,事情包在我身上。”大小姐有意承担,亲口许诺。
“眼下这个局面,老佛爷方从西北回鸾,洋人虎视眈眈,地方上自保自治,州府县乱象丛生,还是别折腾为好。”班主一语道破天机。
“唉,唱戏就是混口饭吃,想法儿能填饱肚子而已,进京?做梦呢?”张小山的话成了大家的心声。
李家大小姐死缠硬磨了许久,最终没能说服大家,悻悻离去。姚家班班主姚老大,气得直摇头,长叹一声,“妇人之见,切不可感情用事!!!”
10
相传姚家班成立于乾隆年间,乾隆爷六十大寿,顺便进京火了一把。但碍于梆子戏净是些高调“反腔”,班主只得选些温吞戏,选了一出《太白醉酒》:“金马门怒恼我翰林院,酒醉笑骂你安禄山……唐王爷亲手递我三斗酒, 吃醉酒倒卧在桌案边。 长随官他把我搀进宫院, 倒卧在龙床以上边。 杨贵妃她与我拢磨砚,高力士蒯足在下边。 唐王爷他与我摇翎打扇,李老爷在宫院解黑蛮……”一出戏唱罢,惊倒台下八旗权贵,有人说这是暗刺朝廷腐败、小人得势,遂借着乾隆皇帝不爱听的由头,将姚家班赶出,从此无命不得擅自进京。
“呵呵,说书唱戏,尽是些民间谣传,”姚老大笑言道,挥挥手里的破扇子,接着细讲,“姚家班不过是些乡野村夫,忙时种田,闲时唱戏。春季耕播,夏季浇锄,秋收割麦,冬歇练唱,一群老粗搭台,开开嗓子,练练拳脚罢了。哪年哪月到过京城,瞎编扯淡而已。”
话虽如此。然自古有道是,“食肉者鄙,隐士高人见在民间。”江湖姚家班的名头亦不是枉然。从姚班主的爷爷辈开始,过年过节搭台会戏,几乎成了定例。数百年间姚家班代代相传,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进京也不是不可以,难在跑码头、拜堂口。”崔大壮似乎有些动摇,他一身的功夫,英雄无用武之地,实在憋屈。
“天津卫我地熟,没啥难的,”刘强一口应承下来。
“胡闹,不知深浅,你们呐还是太年轻!”班主极力否决。
“我说呀,呆在乡下挺好,混口饭吃,咋不能过一辈子?”如今的张小山是个老实人,脱离了骗子行当,想踏踏实实过日子。
“美酒尤怕巷子深,莎士比亚的戏剧,倘若无人发掘,‘哈姆雷特’何以遍传欧罗巴?出去见见世面,将老祖宗的艺术发扬光大,此是我辈不可推卸的责任!”李大小姐又唱高调,一番言辞听得老粗们,云里雾里摸不著头脑。
11
李香秀天生富贵命,她爹李御庆是十里八乡鼎鼎有名的土财主,早年贩布为生,香秀出生那年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门路,转为贩卖烟土的大生意,虽然卖的是大清“国货”,但银子依然像海水一样涌来,李香秀就诞生在这个金银满屋的李家大院。
说起李家大院,那是风水先生的杰作。李御庆为了守财,特地从省城济南府请来大师,规规整整建了一座三进院落的四合院。大师有言:“天圆地方,五行八卦,坎宅巽门,藏风聚气,金玉满斗,美满和谐。”自建成之日起,李御庆便一发不可收拾,生意越做越大,竟与知府有勾连,顺便供女儿去英国留学。只不过,李香秀对外声称学的是建筑设计,实则是美术绘画。李御庆常常抱怨,老祖宗的学问才是世界一流,东方的建筑体系堪称顶级,何必去西方求教?香秀笑笑,不置一词。她心里明白,大自然的创造才是美轮美奂的艺术品,世间建筑犹如黄粱美梦,终究会在颓然中幻灭消逝……
清晨,丽日微明,朝阳缓缓东升,鸟鸣鸡啼声声鹊起,唤醒小村的农人。勤快的佣仆开始洒扫,清理着李家内院。先是扫去积尘,紧接着引水冲刷大理石面的台阶,而后用拖布擦拭整个地面,倒去院内大缸里的垃圾,顺便拂去墙沿窗台上的土渍,将栏杆扶手擦洗。浇浇西府海棠,修修紫薇花枝。七手八脚搬弄着老爷的大花瓶,管家跑里跑外指挥一通,却不想吵到了熟睡的大小姐。李香秀睡眼惺忪,慵慵懒懒,挽个花鬓,戴上玉簪,半散着秀发,从西厢房款步而出。
“大小姐,您睡好了?”管家上前鞠躬道,“来人呐,伺候小姐梳洗!”
“不用了,我习惯自己来。”李香秀谦和的礼让着。然而,有眼色的丫鬟还是打好了适宜的温水,递上宽软的热毛巾,舒舒服服的伺候了她一番。
清秋时节,花开庭阶。园中已有萎落之态,惟独紫薇盛放。赏花人随口吟咏:“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又见那西府海棠,青果斑斑累上枝头,采一颗尝尝,酸爽怡人。香秀灿烂的笑意化作绯红,仿佛成了枝头最美的花朵,真正是“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12
晨间的声响总是有些闹人。李御庆陪着九姨太看了一夜的梆子戏,脑袋里混混沌沌,刚合眼休息几分钟,村里的大公鸡便开始啼鸣,强忍着鸡鸣狗吠昏昏睡去,这边仆人们悉悉挲挲打扫内院,那边传来朗朗笑谈之声。实在无法安眠,真真气煞了李老爷。放在平时,他必定破口大骂,然而,细细听来内有女儿甜美的笑声,李御庆忽的变了态度。他从东厢房推门而出,亲切的问道:
“丫头,起得这么早,不再多睡会儿?”“从西洋国坐船几个月,才歇了两天,你不累哇?”
“爹,影响您休息了吧,”“我不累的,反正有的是时间,我想出去玩玩。”香秀说着,三步并两步跑到跟前,给他爹一个大大的拥抱,快乐的像个三岁的小孩子。
“好,好,我受不了洋鬼子的礼,”“想去哪儿,支应一声管家。”
“大小姐,我随传随到,您尽管开口。”管家立马有了响应。
“用不着,屁股后面跟着一帮人,多难受啊,本小姐习惯独来独往。”“您呐,有时间还是陪着爹去省城,少来烦我。”
“你那点小心思,我知道。姑娘家家的,甭老往戏棚跑,让村里人看笑话!”李御庆突然严肃起来。
香秀机灵的作个鬼脸儿,搀住她爹的胳膊,调皮的说:“您多虑了,我只是想四处溜达溜达。”一边笑着,向正房迈进了几步,走到红木圆桌旁,把李御庆深深按在圈椅里。“您老好好坐着,”“来!伺候老爷用膳!”等李御庆回过神儿来,香秀早就跑得没了影子。
“嗐,女大不中留,”李老爷叹口气。
“老爷,小姐长大了,您应该高兴才对。”管家适时宽慰。
13
金秋,乡间一派繁忙。成片收割完的麦田,萎黄的桔梗暴露于外,它们参差不齐的倒伏在地里,有的捡拾起来以备烧火的劈柴,有的干脆放任不管,随其烂在那里,来年便是滋养农田的好肥料。其实,大部分农人不愿土地闲置,也顾不上伏天酷暑的炎热,他们辛勤的拉犁耕田,洒播玉米种子,十月中旬即可收获。崔大壮便是其中之一,他租着李乡绅的半亩田,冬种小麦,秋收玉米,一年两季不空地。土地养活了庄稼人,也耗去他们青春的时光,消磨其生命的力量,于不知不觉间虚度人生,或许如此便是生活。
香秀突破李家大院的樊笼,一口气跑到乡间野地。她呼吸着甜美的空气,放眼望去,无尽的辽阔展现,景致撼人心魄。块块田垄,井然有序;青黄紫灰,错落间杂。青的是绿树野草,黄的是玉米棒子,紫色的小花迎风微笑,灰衣的农人挥汗如雨。沉浸于天然的艺术境界里,似乎感到了自我的升华,她觉得任何一副画作,在大自然面前皆是矫枉做作,无能与之媲美。此时此刻,融入天地之灵,身心愉悦。
刚好瞧见,不远处,黑三儿挑着担子一步一坑迈向田间,刘强与大壮一前一后挥舞锄头耪地垄,三个爷们干得正起劲。于是,心生一计,颠着脚摸到崔大壮身后,趁其不备,捂上双眼,轻声问道:“猜猜我是谁?”“别闹,干活呢!”大壮一膀子把她扛在地上,摔了个大屁股墩。“哎呦,我的大小姐,实在不好意思,”大壮赶紧赔不是,“你这人真没趣儿,不跟你玩了。”李香秀说着爬到地头,自顾自的摆弄小草。
“我说大小姐,没干过农活儿吧?”刘强揶揄她。
“咋的?没干过还不能来看看?”
“随便参观,您家的地,俺们就是种地的,按时交租。”张小山解释说。
“哼,又不是来催租的,你牛个啥?”李香秀生气了,撅起小嘴,倒显得分外秀气。
“好,好,别逗了。您那要是想见识见识,哥几个欢迎,只是别添乱就好。”崔大壮上前打圆场。
日头高升,饭点已到。他们随意坐在地垄上,从土篮子里拿出几个高粱面的窝窝头,大吃大嚼起来。大壮递给香秀,她捏在手里睁大眼睛盯了半天,很是惊异:“平时你们吃这个?”“是啊,挺香的,比荞麦面的好吃,更比野菜扛饿。”李香秀沉默不语,她心里明白,庄户人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张小山、刘强是真有些累,一个钻进玉米地里,一个躺倒树荫底下,吃饱了便睡,尽享逍遥自在。独独崔大壮,他有自己的追求。打一路长拳,耍一通棍棒。冲、劈、撩、崩;横、扫、拨、挡。看的香秀眼花缭乱,于是好奇的发问,“你从哪儿学的?”“一半儿是戏班摸索,一半儿是高人指点,高人相传不便透露。”大壮保密,香秀亦不多打听,转而说道,“可惜了这一身武艺,我从西洋学过绘画,描绘下来如何?”随即在树下作画,将大壮的身形步法,一招一式,临摹而出,神态可谓栩栩如生。崔大壮赞叹不已,两人聊得兴致盎然。
傍晚,和风轻拂。田间的玉米摇曳着,仿佛美人的腰肢;树荫婆娑,黄叶飘舞,悠悠然好似梦境。张小山恍惚醒来,朦胧中瞧见如许景致:地垄埂上,一对男女,相互依偎,呢喃细语;平原山野,鲜花芳草,朵朵粲然,欣欣向荣。自然的风景无与伦比,爱情的芳华悄然盛放。乡村生活这般美好,教人如何不动心?
(作者:文青 草根作家 现已完成七部作品 《流年》为第八部长篇小说 多平台发稿,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