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科幻悬疑)

注1:库兹涅佐夫:俄罗斯重要工业城市
湮灭
——这是黄昏的太阳,我们却把它当成了黎明的曙光。
库兹涅佐夫(1)抬着仿佛镀铅的眼皮,仰望无声的冷月。
月光微弱的可怜,秋气肃杀,呼呼的风声成了城市的主旋律,行人早已躲在水泥牢笼之中。
忽有两把光剑扎入黑暗的心房,一辆军车缓缓停在一个军区前,旋即四周又陷入漆黑。
奥洛夫轻轻打开车门,仿佛害怕惊扰宁静的夜。经过例行检查后,他来到一处礼堂似的建筑前,娴熟地绕了进去。奥洛夫整了整胸口的蝴蝶结,又顺手捋了捋发型,然后轻轻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雪白的灯光顿时充盈了视野。
“奥洛夫?”
似水的柔情涌入奥洛夫的耳蜗,放肆地挑动着鼓膜。奥洛夫仿佛胸有汪洋,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走入了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雪白的婚纱装点了晏佳婀娜的身姿,那双楚楚可怜、水汪汪的眼睛正陶醉地欣赏着奥洛夫。
“快过来。”晏佳莞尔一笑,朝奥洛夫轻轻招手。
仿佛有无数只手撩拨着奥洛夫的心弦,他望向回忆的天空,繁星灿烂。
当奥洛夫在国立莫斯科大学人工智能系的报名表上庄重地填入自己的姓名时,他不会想到,下一个名字是一个熟悉却又形同陌路的女孩。
莫斯科的冬天犹如极冰盛宴,四处白雪皑皑,这是上天赐予的毯子。
一天夜间,奥洛夫泡在图书馆里,如痴如醉地研读课本。无意间举目四望,硕大的自习室只剩他和一个女孩。的确,寒气透骨的冷夜总是把人往被窝里赶。奥洛夫没有在意,低下头继续看书。
俄罗斯在人脑与计算机互联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但技术尚未成熟。奥洛夫和来这的大学生一样,都在秘密学习新技术,为的是尽快将其投入应用,并防止西方察觉,从而引发战争。
连续几周,皆是如此。女孩坐在奥洛夫对面,庞大的书桌让两人相隔了几米。奥洛夫没有过多关心她,只是觉得起码有个人陪着,也挺好。
忽然有一天,当奥洛夫抬起头来,自习室空荡荡地。
她没来。
奥洛夫的心脏似乎第一次为一位同龄异性而搏动,一丝忧虑闪过,他忐忑不安地绕到她常坐的位置,指尖触碰到椅背,寒冷顺着神经刺激着心间。
她怎么了?
奥洛夫回到位置上,继续看书,但女孩的身影始终闪过他的脑海。由于无法控制地想起她,他只能收拾书本,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奥洛夫特意早早来到图书馆,这已经几乎座无虚席,他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眼神时不时望向对面的空位。
夜深了。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对面那个空位始终没有等来主人。
奥洛夫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看书。
嘎吱~
自习室的门缓缓开启,他抬起头,只见女孩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只是那张稚嫩的脸多了一丝疲惫,明显是感冒了。
她来到阔别两天的座位,好像还偷瞄了一眼奥洛夫。
奥洛夫早有准备,他拿出一个保温杯,绕到她身旁。
“你感冒了吗?”奥洛夫问道。
女孩抬起头,那眼神让他感觉似乎就等着他上钩似的。
“是的。”她满怀期望地看着他。
奥洛夫是个正常男人,他没法抵抗住她的目光。
“我给你泡了一杯姜汤,”他把保温杯递过去,“慢点喝,小心烫。”
女孩微微一笑,轻轻接过保温杯,似乎明白奥洛夫不会骗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了姜汤。
穿过针叶林,穿过微寐的窄巷,夜风温温地、从容地飘落书房,明亮的灯下和年轻的梦里,吹进了一个春天。
自从灯下邂逅,两人的来往越来越密切,尽管奥洛夫心理防线固若金汤,但晏佳敲开了他的心扉,手把手地教他瓦解了自己的城墙。
“奥洛夫?”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结束回忆后,奥洛夫轻轻挽起晏佳那白皙的小手,问道。
“问吧。”晏佳莞尔一笑。
“为什么是我。”
微笑凝固在晏佳脸上,仿佛标本一样,她十秒钟也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这五个子化作利刃刺痛了她的回忆一般。
“因为,”许久,晏佳缓缓开口,“我们曾经见过。”
命运指针飞速逆转,来到1999年科索沃战争。
晏佳的家庭从事商业贸易,定居于科索沃,处于同行和邻居关系,他们和同样经商的奥洛夫一家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两个小孩经常一起玩耍。不料几年后,由于西方突然发起进攻,两家被迫在战火中仓促收拾行囊,准备撤出科索沃。
哗——晏佳笨拙地拉上提包拉链,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
“佳佳,我和你妈上楼顶取衣服,待会就出发!”
晏佳眨巴着小眼望向着急着跑上楼的爸妈,不禁偷笑起来。
很快她就会明白,这一笑竟是阴阳两隔。
忽然,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四周的墙体迸裂开来,崩塌的瓦砾如海啸一般,将来不及反应的晏佳卷入了废墟之中。
......
“晏佳!”
迷迷糊糊中,晏佳听到奥洛夫在用清晰的汉语喊她。
她缓缓睁眼,钢筋交织成铁笼,帮她挡住了致命的水泥块。
“奥洛夫!”晏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在阴暗的废墟中大喊。
“你在哪儿?奥洛夫!”
很快,她便听见上方传来踩在瓦砾上的脚步声。
“别乱动!我来了!”
脚步声在头顶停下,随后上方的水泥块被缓缓移开,湛蓝的天空映着奥洛夫的脸缓缓出现。
“先看看有没有被压着,”奥洛夫的嗓音有些沙哑,“可以的话就把手伸给我!”
晏佳环顾了一下,随后抓紧奥洛夫的手,从钢筋的间隙钻了出去。
大地如同翻滚的海浪,托起点缀星火的残垣断壁,汹涌地闯入她的视线。
“发生了什么?”
晏佳盯着奥洛夫,奥洛夫也盯着她。随后晏佳转过头,喉咙里的“妈妈”二字却被死死卡住。
爸爸紧紧抱着妈妈,背对着废墟中心,倒在一堆碎石之上。无奈肉身挡不住冰冷的钢铁,弹片撕碎了爸爸的整个身体,也把妈妈扯得七零八落。汩汩的血液交汇,浸透了废墟一角。
“晏佳!”
晏佳没有动,只是呆滞地盯着那一堆碎肉。
远方天边,一只漆黑的大鸟正展翅飞来。
奥洛夫一把抓起晏佳的手,晏佳踉跄了几步,跟着奥洛夫跑向了一旁仍旧完好的小公园。
风声很响,晏佳不知道该回头,还是该前进。
轰隆!又一声巨响,两人被强大的冲击波掀翻,奥洛夫的头重重撞到了树干上,不省人事,晏佳摔倒在一片草坪中,滚了好几米。
半小时后,当俄罗斯军队发现他们时,晏佳也没能叫醒奥洛夫,只是机械地呼喊他的名字。
后来她才知道,奥洛夫的房屋也被炸弹击中,双亲陨于战火,仅剩的一点运气让他躲过了被活埋的命运。
当奥洛夫在治疗下苏醒,由于大脑被重创,他失去了曾经的记忆,包括美好的童年、战争的阴云,以及他的玩伴、他用心守护的女孩。
往后,俄罗斯政府把晏佳送回了中国,但晏佳对那个共鸣的灵魂产生了强烈的依恋,直到考入国立莫斯科大学,她一直关注着奥洛夫的一举一动。她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埋葬,留在奥洛夫身边,一起读研,一起毕业,一起来到库兹涅佐夫工作,一直守护着他,并将和他度过往后余生。
奥洛夫和晏佳踏着红毯,牵着彼此的手,一步步缓缓走向面前的舞台。
奥洛夫的记忆碎片逐渐融为一体,记忆里的光驱散阴霾,将他的童年原封不动地展现出来。
“原来是这样,”奥洛夫如释重负,“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守护。”
“奥洛夫?”
无需多言,两人的眼神碰撞在一起,温存在彼此间传递。
“你明天...要出发了吗?”晏佳轻轻问道。
“是。”
奥洛夫说,
“总统要验收我们研制的记忆捕捉装置,明早我得代表军区去莫斯科。”
“那,”晏佳莞尔一笑,“我等你回来。”
奥洛夫抽搐了一下,不过很快以微笑回应。
两人携手,一步步踏上专属于他们的舞台,台下的战友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听说两人想圆个梦,军区领导很通情达理,特意在军区为临行的奥洛夫准备了一场结婚典礼。
四目相视,奥洛夫痴呆地看着晏佳,犹如二十年前的那一天。
晏佳张开双臂,露出雪白的胸膛。
她轻轻合上了眼。
奥洛夫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领会了晏佳的意思。
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吧。
奥洛夫上前一步,抽出藏好的利刃,狠狠扎入了晏佳的心房。霎时,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洁白无瑕的婚纱上一朵红色丽花。
“奥洛夫?”
他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女孩,泪珠如流星般划落,胸前的湿润已分不清是血液还是泪水。
“谢谢你。”
晏佳唇齿微启,将最后一丝温凉语息送入奥洛夫的耳蜗中。
没有惊叫,没有呼喊,奥洛夫陶醉着享受晏佳的每一寸肌肤。渐渐地,这股温暖慢慢褪去,眼前的爱人化作飞絮,如梦飘散。命运和时间凝固了,礼堂、舞台、战友和爱人湮灭于无尽的黑夜。
他将灵魂的枷锁打破,送上心灵的追念。
他将爱意消泯,释放怨念的罪恶。
他将爱与恨交织作情感。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无尽的虚空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眼帘一闭一开,奥洛夫的视野里重添色彩。
引擎轰鸣着拉起直升机,奥洛夫透过舷窗向外看,刚刚与他度过甜蜜一晚的晏佳正朝他招手。
奥洛夫报以微笑,虽然她肯定看不见。
飞机往远方去,奥洛夫看向舷窗外,库兹涅佐夫沐浴在黎明的曙光下,仿佛一座梦幻之城。
忽地,朝阳无限放大开来,射出强烈的金光,地球仿佛瞬间坠入了烈日。
奥洛夫听不见对讲机中慌张的喊叫,听不见身旁士兵的惊呼。
奥洛夫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呆滞地望向远方。
万籁已成绝响,举目皆是残阳。
霎时楼角声断,转瞬天光彷徨。
和平与幸福,弹指间灰飞烟灭。
奥洛夫瞎了。热核炸弹爆炸的强光烧焦了他的双眸,将一朵横贯天地的蘑菇云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痴呆地望向那遮天蔽日的浓墨重彩,嘴里不停念叨着爱人的名字。
他行过许多地方的路,赏过许多种类的云,却只喝伏特加一种酒,只爱过一个正当美好年华的人。
她的笑语盈盈,等不来他的蓦然回首。
直升机脱险了,可他后悔没有在中途纵身一跃。
此去一别,便是沧海桑田了吧......
“奥洛夫?”
奥洛夫切断了记忆捕捉装置与他大脑的连接,从主机中拿出了晏佳的记忆拷贝。
尽管可以在虚假的世界中与她交谈,与她深拥,可他清楚,自己拥抱的只是一段代码。
晏佳?晏佳是谁?奥洛夫狂妄地笑起来。
没关系,反正也找到困扰一生的真相了。
奥洛夫拒绝了别人的搀扶,只身一人走向国立莫斯科大学的图书馆自习室。
月遇丛云,花遇和风,星星互诉衷肠,今晚的夜空很美,你也在看吗?
奥洛夫跨入图书馆大门,轻轻地绕到那张椅子旁。指尖轻触,残留的温暖似乎跨越时空,传入他的心间。
一把木椅,一张书桌,一缕灯光,一切沉默的物件都是死亡的见证者。
“你喝完了吗?”泪水湿润了他的脸颊,“把杯子还给我吧...”
他转过身。他知道十步之外是一堵墙。
他抽出利刃,右手紧握,将刀口对准了心房。
随后,他面朝墙壁,冲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风在耳边过,奥洛夫牵着暗恋的女孩的手,跑向小公园。
四步,五步,六步...
晏佳挽着他的手臂,把头轻轻枕在他的肩上。
七步,八步,九步...
晏佳穿着雪白的婚纱,张开双臂。
刀尖扎入心房,冰霜在奥洛夫的胸膛流转。
死亡,不过是走出了时间吧。
从此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他倒在汩汩的血泊中,留在了无声的冷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