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是南非的罪人吗?
常常看到一种说法,说南非黑人当政后,经济就一落千丈。这也并非事实。1994年4月,非国大在南非首次不分种族的大选中获胜。5月9日,在南非首次的多种族大选结果揭晓后,曼德拉成为南非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
如果看GDP年增长率,1970—1993年种族隔离阶段平均是2.19%,1994—2022年则是2.42%,这还包括了2020年疫情导致的-6%的经济衰退。
虽然都不算高,但是转型后实际上平均增长率还略有提高,也不存在一些人印象中的“白人治下经济蒸蒸日上,黑人治下一落千丈”的情形。所以总体而言,南非的转型实现了软着陆。

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1994年南非的人均GDP是4330美元,2022年是6018美元

如果看人均购买力GDP,则从9692美元增至13,470美元。

今天的南非,绝不是一个理想国家,它贫富悬殊严重、失业率居高不下、社会治安堪忧,但是在一点上却构成了一个奇迹:1994年转型以来,它建立并维系了民主政体,没有发生埃及式的民主崩溃,更没有发生利比亚、叙利亚式的内战。事实上,相比转型前四处开花式的暴力冲突,今天南非的暴力冲突也显著下降了。比如,以开普敦市而言,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10年间发生了30起大规模抗议或骚乱事件,但是2000—2010年的10年间只有9起此类事件。
快速土改的反例:津巴布韦
我们知道,基尼指数是衡量经济不平等程度的,世界上基尼指数最高的地方是哪里呢?无论是1994年还是现在,都是南非,而且是甩第二名很远的那种独孤求败式冠军。
那么曼德拉上台后,是不是应该开始打土豪分田地呢?可以看隔壁津巴布韦的例子。
津巴布韦的穆加贝上台之后,首先是打压曾经和他在反殖民主义斗争中并肩作战的战友恩科莫,为了清洗恩科莫的政治势力,在其家乡展开屠杀。然后是打击白人,推动所谓“快速土改”,其实就是鼓励黑人“打土豪,分田地”,结果可以想象:白人纷纷逃亡,占人口比例从5%左右一路降到今天的“可以忽略不计”。之后,穆加贝政府又对反对党“民主变革运动”进行各种打压和骚扰。这一切打压完成之后,津巴布韦实现了所谓的“威权式增长”吗?没有。政治专制并没有给津巴布韦带来经济增长,而是带来了经济崩溃,通货膨胀则一跃成为银河系第一。
和平转型前的南非
之所以说这是一个奇迹,是因为南非的所有社会条件似乎都诅咒了它的转型。我们知道,转型之前,南非实施了长达40多年的种族隔离政策,这种制度性羞辱的恶果,就是南非社会充满了弥漫性的暴力。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面对持续上升的国内外抗议,四面楚歌的南非白人政权越来越诉诸暴力镇压来维持秩序,各种绑架、暗杀也层出不穷。

当时南非非常惊悚的一种私刑,是所谓的“项链审判”,就是把轮胎挂在对方的脖子上,浇上汽油点燃。而且,矛盾不仅仅是在黑人和白人之间,白人内部也有极右派和温和派的斗争,黑人内部也有激烈冲突,尤其是祖鲁族聚居地的分离主义,一度发展为激烈的武装冲突。

所以,南非转型的背景就是几十年的仇恨以及逐渐失控的暴力冲突。20世纪90年代初,曼德拉带领非国大和德克勒克政府谈判期间,经常是屋里在谈判,外面是各种怒吼和燃烧弹。有一次,一个极右组织干脆开着一辆全副武装的车冲进了谈判现场。
让种族冲突雪上加霜的,是经济裂痕。我们知道,基尼指数是衡量经济不平等程度的,世界上基尼指数最高的地方是哪里呢?无论是1994年还是现在,都是南非,而且是甩第二名很远的那种独孤求败式冠军。所以,种族仇恨加上贫富悬殊,南非的社会裂痕不是一道缝隙,而是一个深渊。
如果裂痕动员能够颠覆埃及的新兴民主,那么基于同样的逻辑,它就更应该颠覆南非的转型了。这一点,其他转型条件类似的国家也可以构成一个参照系。比如南非的邻居津巴布韦,也是脱胎于白人政权,权力移交给黑人多数,也是族群裂痕深刻,转型的结果是什么?内战、族群屠杀、逆向种族主义、经济崩溃、超级通货膨胀。又比如卢旺达,和南非一样,也是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和谈进程,但是,就在南非举行大选的同一年,卢旺达发生了举世闻名的大屠杀,近百万人被屠杀。所以,南非的和平转型绝非“必然如此”。
曼德拉为何伟大
我们都知道,南非转型,胜利者是曼德拉、非国大和黑人民众。1994年大选,非国大赢得了63%的选票,而前执政党南非国民党只赢得了20%的选票。事实上,选举对于白人来说,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游戏,因为1994年他们只占全国人口大约14%,之后,由于出生率的差异,这个比例只会越来越小。所以,只要政党按族群划分,白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通过“下次选举”掰回来。
在这种情况下,胜利者的姿态就非常重要,他们是以一种“痛打落水狗”的姿态秋后算账,还是以一种宽容的姿态给少数群体营造政治安全感,直接决定了社会裂痕会走向扩大还是弥合。在这个问题上,曼德拉政府的做法堪称表率。
他的做法首先是权力共享。既然白人少数很难再通过选举成为赢家,那么通过制度设计给他们划出一定的“权力保留地”就非常重要。比如联邦制,虽然非国大在全国层面上拥有绝对人数优势,但由于联邦制的安排,在个别省份,比如白人聚居度比较高的西开普省,第一次大选后南非国民党仍然是最大党,而祖鲁人聚居的夸祖鲁——纳塔尔省,因卡塔党获得优势地位。
又比如行政分权,在很多国家,行政权力是赢者通吃式的,比如美国,共和党总统一旦赢得大选,那么所有的部长职位都是共和党总统任命,不会因为民主党赢了一半大众选票而把职位分一半给民主党。但是南非采取了比例原则,这样,在新政府中,南非国民党就获得了副总统职位以及数个关键内阁成员的职位,从而给了他们在关键政策上的协商权甚至否决权。
其次是财产安全的保障。南非白人恐惧民主转型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担心杀鸡取卵式的财产再分配。毕竟,南非贫富悬殊极其严重,担心民众通过民主投票来“合法抢劫”可以理解。津巴布韦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恰恰说明了这种担忧的合理性。为了安抚这种恐惧,非国大接受了在宪法中写入财产保护条款,即宪法第25条:只有出于公共目的才能征用私有财产,并且征用私有财产必须给予合理补偿。这也算是给南非的白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最后是情感上的和解。曼德拉非常重视通过一些象征性行为去消除敌意与仇恨。比如,他会去观看英式橄榄球比赛,为运动员欢呼,而传统上,英式橄榄球被视为是“白人的运动”。他还去看望维沃尔德的遗孀,维沃尔德是谁呢?他恰恰是南非种族隔离政策的缔造者。他甚至去学习阿非利卡语,也就是南非白人的语言……不要小看这些象征性的行为,看似平淡无奇,放在一个国家领导人身上,就可能因为他所拥有的巨大影响力而具有乘数效应。也不要觉得一个领导人作作秀还不简单,事实是,作秀会为他赢得很多人心,也会让他失去很多人心。到今天,还有很多南非人批评曼德拉过于讨好白人了。津巴布韦的穆加贝就批评曼德拉,说他“too saintly”。用今天很多人的话来说,就是太“圣母婊”了。
宽容的姿态,还体现在南非著名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上。转型之际,如何处理几十年来种族隔离政权中的压迫者?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头疼问题。完全放过他们,有违正义原则;但一个一个去审判,则有可能让历史成为社会持续撕裂的伤口。非国大最后选择的方案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让作恶者用“坦白换大赦”: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但是要求他对公众交代清楚其罪行,用交代清楚让受害者受到一些心灵的抚慰。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不仅仅是针对迫害黑人的白人统治者,而且也讯问参与暴力活动的黑人,让这个和解的过程更加平衡。
正因为曼德拉政府的这一系列做法,南非的新生民主没有像很多国家一样滑向很多人担忧的“复仇政治”或者“多数暴政”。今天很多人怀念曼德拉,是因为他推动了南非的民主转型。其实,我一直认为,曼德拉真正的可贵之处,不是他启动了转型过程,而是他让这架飞机安全着陆了。因为要说启动转型,革命斗士其实很多,但是“斗士”的问题是,他们太有战斗性了,以致常常刹不住车,无法将“革命政治”转化为“常态政治”。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手里举着个锤子,最后看什么都像是钉子”。
1980年津巴布韦独立的时候,穆加贝也是一个反殖民主义的“非洲英雄”,当时他也号召和解、号召团结,如果他在1980年因病去世,可能就是历史上另一个曼德拉了,但是就是因为他太有战斗性了,太能“痛打落水狗了”,最终没能让津巴布韦的故事善始善终。
当然,转型从来不可能一劳永逸。今天的南非,在很多方面,相比曼德拉和德克勒克的时代,不是进步了,而是倒退了。政治家的腐败丑闻不断,经济增长率相比转型初期不升反降,经济从2010年后陷入停滞。更糟的是,政治越来越被极端的声音劫持,穆加贝式的左翼民粹主义开始抬头,强征式土改被提上日程。这让我想起了拉里·戴蒙德的话:
民主政治不仅是最广泛受到称颂的政治制度,而且也可能是最难以坚守的政治制度。在所有的政府形式中,惟独民主政体依赖于最少的强制和最多的同意。民主政府最终发现它们自己陷于内在的悖论和矛盾的冲突中。……建立一个民主政治和坚守一个民主政治是两件不同的事。……假如民主不能起作用,人们则可能宁愿选择不经他们同意的统治,他们可能选择不再忍受去作出政治抉择的痛苦。
参考资料:
1. 纳尔逊·罗利赫拉赫拉·曼德拉(南非前总统、南非国父)_百度百科 (baidu.com)
2. 世界银行
3. 《可能性的艺术》刘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