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四章 第二次结婚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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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夏,这位NN真好(薇拉·巴芙洛夫娜说出了一位军官的姓氏,在那场恶梦中,她就想通过他去结识汤贝利克的)——他给我送来了一篇新诗,这篇诗暂时还不会发表。”薇拉·巴芙洛夫娜吃午饭的时候说。“我们一吃完饭就读它,好吗?我一直在等着你,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想咱俩在一起做,沙夏,不然我早就想朗诵了。”
“是篇什么诗?”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看看它写得成功不?NN说他——我是说诗人——自己相当满意。”
于是他们坐在她的房间里,她开始朗诵起来。
有花布,有锦缎,
装得满满、满满一小箱。
我的心上人儿,可怜可怜我,
这副漂亮的好肩膀……
“现在我看出来了,”吉尔沙诺夫听了几十行之后说道,“他这篇诗的风格和原来不一样。不过仍旧认得出——就是他,涅克拉索夫①,对吧,谢谢您等了我这么久。”
“那当然!”薇拉·巴芙洛夫娜说。他们把这篇篇幅不大的诗读了两遍,由于他们认识作者的一个熟人,他们在这首诗发表前三年左右便得到它了。
“你猜哪几行诗对我影响最大?”薇拉·巴芙洛夫娜又把诗中的一些节反复读了几遍,说:“这几行诗在诗里并不是最重要的,可是却特别引起我的共鸣。当卡佳等待未婚夫归来的时候,她愁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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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全名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涅克拉索夫(1821-1877),俄国著名诗人,生于乌克兰。40年代初结识别林斯基,走上革命民主主义道路,1847年在主持《现代人》杂志时,曾邀请车尔尼雪夫斯基参加工作。上边的诗引自《货郎》,发表于186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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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有忧愁苦闷的空,
牵肠挂肚的姑娘就会瘦得不成样
眼下正是乡下大忙时节,
恨不得多只手把事样样做完。
虽然这年轻的姑娘常常感到
精疲力尽,强挺着精神干,
可是,刀过处绿草伏,
黑麦镰下光闪闪,
清早起来去打场。
全身力气都用光,
带露的草场放亚麻,
一直摊到大晚上……
“这几行诗在故事诗中不算最主要的,只是一段开场白而已,主要的是这个可爱的卡佳怎样憧憬和万尼亚生活在一起。我念念不忘的正是这几行诗。”
“不错,这幅画面确实也是诗中很出色的场面之一,但是这几行诗在全诗中倒不占有最重要位置,可见它们一定和你心里的想法完全合拍了。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是这样,沙夏。我们常常谈起,女人的肌体往往比男人优越。当暴力统治结束之后,女子在精神生活上恐怕要把男子排挤到次要的位置上去。我们两个人通过对生活的观察,得出了近似的结论。在生活中,我们碰见的天生聪颖的女子要比男子多,你还用解剖学和生理学的各种细节证实了这一点。”
“你的这些话对男人是具有侮辱性的,薇罗奇卡,这些话你说得比我多,我可羞于开口。好在你我预料的那个时代离今天还很遥远,否则我就要完全抛弃自己的意见,免得被排挤到次要位置上去。不过,薇罗奇卡,这只是大概的推论,科学界还没有以翔实的资料作出肯定的结论。”
“当然,我亲爱的。我们不是谈过吗,为什么到现在为止的许多历史事实与这个结论相违背,尽管我们依据对于人的私生活和身体构造的观察,它是非常近似真理的。女子所以至今仍然在人类精神生活中起着无足轻重的作用,乃是因为暴力统治剥夺了她们提高自己的条件,抹杀了她们努力进取的意愿。这个解释很圆满。可是,还有一个同样的情况——虽然在身高、力气上女子要稍逊一筹,但是她们的肌体却更结实一些,对吗?”
“这一点无可争议,比谈智力的高低可靠得多。是的,女人的肌体在抵御外界物质破坏力上更为强韧,无论是对气候、水土、粗劣的饮食方面都有优势。医学和生理学对此研究得还很不够。但是,统计学可早就作出了一个不容争辩的答案——女子的平均寿命比男子长。由此亦可证明女人的身体比男子更强健。”
“这是非常明显的。何况一般女子的生活方式远比一般男子要合理得多。”
“生理学还提供了另一个补充的理由,使这个结论更为可信,女子达到成熟期比男人短些,假定女子到20岁可以发育完全成熟的话,男人则要到25岁——在我国的气候和我们民族的条件,大体是这样。如果统计一下,活到70岁的女人数目和活到65岁的男人数目的百分比大体相等,如果我们再把男女发育有迟早的差异的因素考虑进去的话,那么女子在身体的强健程度上远比统计学家所测算的还要强些,因为统计学家没有注意成熟迟早的因素。70岁是20岁的三倍半,65岁却要用25岁去除,结果是多少?商是2.5多一点——是2.6,就是说,女人活到她的三个半成年期,就如同男人差不多只活两个半成年期一样轻松容易。从这个比例中,男女身体的强弱一目了然。”
“是的,这个差别比我过去在书上知道的要大得多。”
“是的,以上我只是为了举个例,我只是凭记忆说出了几个整数,但得出的结论和我说的一致。统计学已经指出女人的身体比男子更强健——你看到的只是从寿命统计表上得出的结论。在统计学的事实之外,如果再加上生理学上的事实,差别则还要大得多。”
“是这样,沙夏。有个问题我过去想过,现在更加明确了。我想的是,既然女子的肌体比男人强健,抵御外界物质破坏力的能力强,那么女子也很可能比较容易和坚强地忍受精神上的打击。可是,在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并非如此。”
“对,这是很可能的。当然,这在目前只是一个假设,人们尚未研究这一点,还没有专门为它收集资料。但是,你的结论确实是从不容置疑的事实中得出的,所以很难叫人怀疑。身体的强健和精神的坚强有着密切关系。女子的神经大概更富有弹性,构造也更坚固,要是这样的话,它是应该比较容易和坚强地承受各种感情上的打击和痛苦的。但是,在现实中我们却看到了许多相反的事例。男人容易忍受的事,对于女子来说却是痛苦难忍的。人们还没好好研究过,为什么在我们今天的历史形态下,我们从所看到的现象得出的结论却与肌体本身该得出的结论相左。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很明显的,它甚至贯穿了整个历史和目前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便是成见的力量、丑恶的习惯势力、毫无根据的盲从和恐惧。假如一个人总在想:‘我办不到’——他果真就束手无策。人们老对妇女说:‘你们真脆弱’,于是她们的自我感觉也是脆弱。你知道这样的例子——完全健康的人,只因为尽想着‘我一定会衰弱下去,我一定会死’而变得身心憔悴,最后死于非命。还有些例子甚至牵涉到整个人民大众、各个民族、整个人类。一部战争史就是其中最好的例证。在中世纪,步兵认为自己敌不过骑兵是天经地义的——打起仗来果然败北。整个军的步兵被几百骑兵追逐得落荒而逃,像驱赶一群绵羊。这种情形由英国步兵登上大陆宣告结束。英国步兵全是来自十分自尊、有独立精神的农民①,他们没有任何恐惧症,他们从来没有过在任何敌人面前不战而降的事,他们没有见到骑兵就逃避的成见。这批步兵来到法国,在每次交战中都把在数量上占优势的骑兵打得落花流水。你知道,法国骑兵军团在克勒西、波瓦吉和阿然古都遭到惨败,对手便是这些数目并不占优势的英国步兵②。当瑞士步兵认为自己完全不比封建骑兵弱时,同样的历史又重演了。奥地利骑兵和人数更多的白根第③骑兵先后同他们交过锋,也都吃了败仗。后来所有其他的骑兵与之交锋也都败下阵来。这时大家看出来了——‘原来步兵比骑兵还厉害’当然还要厉害,可是足足有好几个世纪,步兵都比骑兵弱得多,唯一的原因是自己认为自己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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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可译为小地主,根据原作俄文版注及有关史料应为富裕农民。
②此处所指的是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中的几个重要战役,克勒西战役于1346年8月26日、波瓦吉战役于1356年9月19日、阿然古战役于1415年10月25日进行,由英国富裕农民组成的英国步兵在对战中战胜了法国皇家骑兵。
③白根第属法国,旧为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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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沙夏,是这样。我们弱就弱在自认为弱。不过,我觉得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要说说我自己和你。你说,我亲爱的,你没有见到我的那两周,我真有过好大的变化吗?当时你太激动。也许我的变化并非像你感受的那么大,或者我真的变化很大,——你现在回想起来怎么看?”
“是的,当时你确实很消瘦,气色也不好。”
“你看,我亲爱的,现在我才明白,正在这一点上你伤了我的自尊心。你本来非常爱我,为什么在这场斗争中在你身上留下明显的烙印?要知道谁也没看到在我们分手的那个月你苍白了、消瘦了,你是怎么轻易地忍受下去的呢?”
“我说你为什么对卡佳用拼命干活排遣苦闷的诗那么着迷呢,你是想知道我对这一点是否有切身体会吧?不错,这是完全正确的。我挺容易地挺住了这场斗争,因为我没有时间去管它。但是,当我一把注意力转向它,我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我每天必须做的事逼得我无暇对此多想,我又要看病人,又要写讲义。我没法分神多想。在个别很有余暇的时间里,我可就难以自持了,我真觉得,如果任我的思绪自由发展下去,我真会发疯的。”
“是的,亲爱的。我最近才懂,你我之间差别的秘密就在这儿。人必须有一个无法舍弃、不能离手的事业,那时人就会变得无比坚强。”
“可是你在那时候工作蛮多,现在也是一样啊。”
“哎,沙夏,难道是那种不可摆脱的事吗?我干那些事时全凭自己心愿。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削减,甚至干脆丢下不干。若是赶上我心烦意乱,我就得以特别的意志力使我不丢下工作。我的必要性没有坚实的基础。比方说,我做家务活花很多时间,但这有十分之九是我自愿花费的。假如这些活让个佣人来干,我不是可以少操不少心,干得不是同样好吗?多花时间的结果只比少花时间的结果稍强一点儿,谁让我这么做的呢?谁也没有,都是出自我的自愿。心绪好我就做这些事,心绪坏就会把它丢开,反正不管也没什么了不起。为了重要的总是扔掉次要的。感情一激动可就顾不上这些了。我去干家教,这事还是比较重要的。我总不能任意丢下不上。不过这还到不了那个程度。我高兴时教得就耐心,即使上课时不大用心,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因为教这种功课很轻松,它没有力量消灭我的杂念。再说,难道我真的非以教课为生吗?难道我的社会地位也由教书来决定,生活的主要收入也非得来自教书吗?不,主要的收入是靠德米特里的工作,现在是靠你的工作。教书对于我的独立感很有益处,而且也不无裨益。但是,这里到底不存在是我生之必需的东西。于是,为了排遣那些叫我痛苦的杂念,我比平时花更多的时间去经营工场。然而我这样做还是靠我的意志的努力。我本来知道我在工场呆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就可以了,如果我呆得过久,我就得干些份外的活,这些工作即或有益,但对事业来说没有什么必要性。再说说事业本身吧——难道这事业真可以成为像我们这样的平凡的人的支柱吗?至于像拉赫美托夫这样的人,那可又是一码事了。他们已经和共同事业融为一体,它是贯穿在他们生活中的一种必需,它甚至取代了他们的私生活。而我们,沙夏,还达不到这一步。我们不是他那种杰出的人。我们只需要个人生活。难道工场是我的个人生活吗?这个事业不是我的,是人家的。我干这件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也许也是为我的信仰吧。不过,当一个人——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指杰出的人——自己非常痛苦的时候,难道他还顾得了别人?当他被自己的感情折磨时,难道他还会追求什么信仰?不可能,我需要一件个人的事业,一件必需的、为我自己的生活所依存的事业。这一事业本身就是为了我的,为了我的生活方式、为了我的情趣,只有这样的工作才能成为同痛苦①进行斗争的支柱。惟有它使我不因痛苦从生活中排挤掉,反而能抑制痛苦,只有它才能带来力量与休息。我需要的是这样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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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страсть有喜怒时的激情之意,从作品中看和生活实际看,这里主要指的应是痛苦时产生的激烈情绪,故译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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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我的朋友,”吉尔沙诺夫热烈地赞同,并且吻了吻兴奋得两眼发亮的妻子。“对,我一直没有想过这一点,虽然它是这么简单,我却没有注意到!不错,薇罗奇卡,任何别人都不能为我们自己设计人生。谁希望自己好,他就得自己动脑筋,自己关心自己——任何别人都不能代替自己。在你自己说明之前,就连我这样爱你的人也不那么了解你!可是,”他笑了一笑,又去吻他的妻子,然后继续说,“为什么你现在才看出这种必要?你又打算爱别人不是,薇罗奇卡?”
薇拉·巴芙洛夫娜捧腹大笑,他们两个人都笑得好久说不出话来。“是的,我们两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一点了,”她终于开始说话了,“我现在也像你一样清楚地知道——无论你和我,都不可能发生类似的事了。但是,说真格的,你知道我现在想的什么吗,我亲爱的?假如说我对德米特里的爱情不是一个成熟女子的爱情的话,那么他也没有在你我理解的意义上爱过我。他对我的感情是种混合物,一方面他把我当作一个朋友,非常热烈地依恋我;另一方面也把我当作满足他一时情欲冲动的女人。他的友谊是奉献给我个人的,而那冲动所寻求的只不过是女性,至于是不是我这个女性,并无太大差别。不,这不算爱情。难道他时时刻刻关心着我吗?不,他没有这样关心我。是的,我对他也没有真的爱,正像他对我一样。”
“你对他不公平,薇罗奇卡。”
“不,沙夏,是这样的。在你我的谈话中用不着说他的恭维话。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把他看得很崇高。我们也知道,无论他怎样口口声声说他活得很轻松,其实他活得很累。你大概也可以说,你跟自己的情绪作斗争很容易——这都是非常好的,而且不是假装出来的。可是不应该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这些板上钉钉的保证——啊,我的朋友,我懂得你受过多少痛苦……我深深地了解这一点……”
“薇罗奇卡,你把我抱得透不出气来了。你不光想表示出你感情的力量,还想显示你的体力啊,对不?是啊,你劲头可真不小,有这么一个好胸脯,气力还能不大……”
“我亲爱的沙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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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夏,你还没有让我把正经事说完。”——当他们在一两个小时过后坐下喝茶时,薇拉·巴芙洛夫娜开始说道。
“我没有让你讲完话,是我不好?”
“当然是你。”
“是谁开始胡闹的?”
“你好意思说这个?”
“什么?”
“说我带头胡闹啊,哼,自己冷冰冰还怪不庄重。”
“是吗?我还以为你要讲平等呢,如果讲平等,当然在争取主动上也得平等。”
“哈哈哈!说得多好听!可是,你真的怪我言行不一吗?难道我在争取主动方面做得不如你吗?好,沙夏,现在我主动提出继续一次认真的谈话,我们差点把它忘了。”
“你尽管提,我可不敢苟同。我现在倒要提出继续忘掉它,伸过手来。”
“沙夏,话总得说完嘛。”
“明天来得及。你看到了,现在我感兴趣的是研究研究这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