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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我,葬礼

2023-01-17 10:30 作者:白草色  | 我要投稿

        在我刚从高三的学业里面脱出身,开心地坐上回家的车时,我从未想过那些新闻中瞥见的密集的“老人离世“现象会和我相关。

        以至于在打开手机,翻阅家庭群的消息记录之前,我对于回家之后,以及寒假第一天的安排,都是和此前的习惯一致的。

        “去太爷爷一辈的老人那儿报个道”。

        这是自从我六年之前从小县城里出去读书以来的常规。每逢回家,必然如此。

        但这样的想法,在看见放假前一天夜里,1月12日,长辈们的聊天记录之后,被从那一夜十一点起,至13日下午五点三十分左右,长达十六个小时的消息空白区,同化成了一样的空白。

        我不难猜出可能发生了什么,但我始终没有做出那个判断。因为在我看来,那位两年前才庆贺过九十大寿的老人不会如此草率地离去。

        所以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向来接我回家的父母说出口,他们在一路上也没有提这件事。直到我外公打来询问,我们还有到多家的电话,被我听见了那一句:

 

        “你们和他说了那件事没?”

 

        “在回去的路上不好说,到家了再说也不迟。”我妈这样回应道,“他明天肯定是要去的。”

 

        我说,不用讲了,我知道过了。

 

        “昨晚走的?”

        “不是,今天早上七点。”

        我爸开车的同时回应了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色彩。

        我也没有。

 

 

        那位1月13日早上七点于医院的病房,和另外两位老人一起与世长辞的长者,按辈分来说是我的外曾祖父,我习惯称为“太爷爷”,也是我爸的外公,我奶奶的父亲。

        该如何描述我和那位老人的联系呢。

        我坐在车上的时候一直在翻阅着早就被丢到“童年”一类的模糊记忆,但不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我奶奶是长女,我爸是长外孙,我是长重外孙,我们一家都是同辈中最大的一位。而作为和下一位年龄差最小的我,也只是堪堪将差距拉到了五岁。所以我的父亲基本上是在“太爷爷”和“太奶奶”两位老人的注视之下长大的。我的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变,在十二岁之前,因为我家和我奶奶家的距离不到五百米,我奶奶家和太爷爷家更是对面楼栋的缘由,可以说在那两位老人家里,我也是常客。

        这种联系给我的感觉有些难以描述,像是,既亲密,又陌生。

        亲密是他们了解你,包括你父辈在内的所有人;而陌生是,他们并没有留给你那么多的时间去了解他们。

        这样的老人在你心中留下的印象永远是他们最和蔼的样子,总是会把自己拥有的好东西都送给你,总是在你每次去看望的时候回忆着过去,感叹你的变化,也总是会让你帮他们一些新兴科技方面的忙。

        他们能看着你从一只手就能够抱住的婴儿,慢慢成长为比他们都要高的成年人,而你的视界中却只能观测到不可逆的熵增。

        这或许就是我此后,一切思维活动的基础。

 

 

        实际上我对于“永别”相关的情景非常陌生,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此前,只有三次与我有联系。

        第一次是小学一二年级,我表妹的外公因癌症辞世。

        第二次是小学五年级,我外公的父亲离世。

        第三次是高一,我的同学,寒假前一天夜里,先天性心脏病突发,离世。

        我唯一落泪,真正强烈感受到何为“悲痛”情绪的,是第二次。虽然我对于那位老人的记忆最多的片段,是作为长子的外公照顾已经痴呆的太爷爷。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殡仪馆里的冰冷地面,止不住的眼泪和鼻涕,从未展露过那般悲伤姿态的外公。或许那是我受到了他的感染。因为我从小是在他和我外婆的照顾下长大的,所以和这两位老人相关的事情,最能够牵动我的感性。

        这是第四次送别,也是我抱有最多疑惑,最多思索的一次。

 

 

        1月14日下午是我回家之后第一次看望太奶奶,我进屋之后发觉最大的变化就是向来坐着人的两张单人沙发空了一张,而多了两位关系熟络的社区干部陪着老人聊天。

        我记得进门之后,靠右手边的那张沙发上,还应该有一位摆弄智能机看小说,发微信的老人,但我这次没能够在屋内找到他的身影。

        阳台上那把躺椅没有再浸润在和暖的阳光里,曾经装了一只被我教会“你好”二字的八哥的鸟笼依旧空空荡荡。

        我看着太奶奶和社区人员的对话,察觉不到表露出来的悲伤。

        但她是在对话,而不是我上次回家时,和我,像讲故事一样的聊天,也没有时不时向另一位听力不好的老人的大声问话。

        我能觉察出文字和行为间蕴含的意义,情感。

        但,我依旧没有感受到“悲痛”的情绪出现在我心底。

 

 

        要怎样去形容我和这个大家庭里余下长辈的关系呢。

        我觉得这也和上一个问题一样,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没有什么那些狗血剧里的种种情节。在代际之间,有知礼的尊重,也有不计代际的玩笑和宽容。在日常琐事中度过的一日又一日,都是饱含着“亲情”这一珍贵,但我不善于应对和分析的存在。

        不论是在生活的哪一方面,牵扯到亲情的,总是我拿不定的,所以我没有办法去形容描述。大概是正因为我的注重和眷恋,我本能地不希望在这方面,理性高于感性。

 

 

        1月14日,同样是那个下午,我去了大概是叫做“梦山”的地方,也是殡仪馆和墓园的所在地。

        天雨雪,道路上的泥水混杂着鞭炮的红色残骸,横陈在我所能够看到的所有角落。天色阴沉,满山墓地的灰色也是那般的了无生机。

        县城里似乎是就只有这一家殡仪馆,因而处理丧事的能力是有限的。唯有一栋孤零零的老旧建筑沉默的处在墓园的围绕之中,原本用来举行一场追悼会的地方,硬是按照房间分隔成了三处。

        哀乐几乎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但本来应该作为背景音存在的它,在这间灵堂却显得不像是背景。取而代之的是同样一刻未停息的“阿弥陀佛”——或许停下过,但至少在我到场的时间里,我没听见过停顿。以至于到了出殡后的那天夜里,我脑海里都还是不断回荡的“阿弥陀佛”。

        这显然和我奶奶有关,她信佛,似乎还在庙里有一个“居士”的头衔,剩下的我不太清楚。

        不过相较于接下来接连不断的鞭炮声,这也还好了。

 

        我也不清楚按习俗还是流程,每来一个初次凭吊的人,都需要放一挂短鞭炮,我也不例外地接受了这一待遇。

        骤然响起的爆炸声让我真正意识到自己接下来所要面对的:上香,磕头。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进行得非常快。

        但我跪在垫子上看着前方的黑白相片时,却有些愣神。

 

        “他真的离去了吗?”

 

        我所处的环境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这是个事实。

        一个人的死亡从他身体各项机能停止运行为标识,在生物学上划分出清晰的界限,这我完全明白。

        但我也知道那句话,人一共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死亡是你的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这是肉体上的死亡。

        第二次死亡是你的葬礼上,所有人都来祭奠,这是社会上的死亡。

        第三次死亡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去世,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再认识你,了解你,这是精神上的死亡,也是你真正死亡的时刻。

        这位老人走向了自己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死亡,而在最后的路口等待着,在我看来不应该称为“死亡”而是“消亡”的时刻。

 

        死亡不是终点。

 

        我一直认同这一个观点。

        所以从灵堂走到外面的走廊上之后,我依旧没有曾经那般的“悲痛”,而是更多的思索,思索着自己的责任,思索着我还能够为先行离去的老人做些什么。

        可惜啊,思绪在那时是没有办法得到整理的,因为还有另一个更加困扰我的问题。

 

 

        我的态度,应该是什么样的?

        习惯了对周围一切事物和人的行为进行观察的我,默默地站在狭隘的走道边,看着引导来人的长辈。尤其是我父母辈的,承担了主要的工作,负责“放鞭子”和寒暄。

        我大概更倾向于把这一类行为用四个字来概括:人情世故。

        或许这也是在漫长岁月中流传下来的各种仪式所具有的意义之一?我不清楚,也没有多往那一方面思考。

        因为最终需要归结到的地方还是,我的态度,我应该如何看待这次,甚至于往后的每一次葬礼。

        这一切行为的意义,让我求其本源,是对逝者的纪念和送别,也大抵可以是对传统差序格局所形成的人脉网络的一次整理和变动,将与离去者建立起的联系慢慢淡化,又建立新的联系,新的网络。

        所以我需要的是“发自内心的敬意”,而不是仅仅只是悲伤。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保存下一个人最后生命的责任,担当在身上。

        而这一“敬意”的表达,就是仪式中的各种行为。

        我确实是不相信种种怪力乱神之说的,那些被归于迷信和神秘的内容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影响。但是在唯物主义用科学构建的世界中,仍然存在那些被打上“未知”标签的可能性。

        这就是我的态度。

 

 

        或许接下来的仪式都是帮助我加深对这些事物的思考的过程,而在期间我必须完成的学业任务也让我没有任何的额外注意力能够继续深入,所以,就像是一晃神,1月15日上午,伴随棺材被送入墓中,亲属按例投入硬币,一切尘埃落定。

        我没有办法体会到在追悼会上致辞哽噎是何等悲痛,但我确实看见了棺材盖上时被死死拉住的太奶奶和姨奶奶,确实见到了印象中永远轻松摸样的长辈涕泪横流的样子,就像是六年前我外公的样子。

        而每每思索到这些,尝试站在他人角度去体会悲伤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让我视线模糊的冲动。

        但,我,仍然和之前一样的平静。

        就像是送朋友出远门,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面的感觉。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存在问题,因为在某些时刻,我无法让自己的情绪展露,而有时又会是长时间不存在任何情绪波动,完完全全平静。

        那种冷漠让我畏惧,而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迸发的情感与之对比,凸显的倾向更令我畏惧。

        在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送走不那么熟悉的人之后,终究会迎来送走熟悉的,乃至于重要的人的时刻,我想知道,那时候我又会是以何等姿态,面对?

        是悲痛,还是如今日一般的平静。

        我不清楚。

        我只知道,我发自内心地尊重任何生命,会对逝者保有敬意,也会为一个人走完了一生而感概。

        因为我看到了属于“人”的光芒在闪耀。

 

 

        虽然先人已去,但必有后人。

        尽管先人已去,但后人依旧行走于世间。

 

        我记得,1月15日那天的上午雪很大,下午我和同辈的孩子们打了很久的雪仗,他们的父母也时不时来参和几手。

        我们感受到了欢乐,而我仍然在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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