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识·身体·乌托邦
一旦我的眼睛睁开,我就再不能逃离这个位置。
——普鲁斯特
我的身体,它是一个乌托邦的反面:它从不在另一片天空下。
——福柯
忙了一个多星期的录课终于告一段落。要说最大的“收获”,就是惊讶于电脑回放时,音箱里传来的声音, 是谁???
那个声音是如此陌生,如此怪异,如此荒诞。
透过这个声音,我听出了散漫,疲惫,甚至,听出了口音。而这些,是我大脑中的理性所坚决否定的。
以前,我对于——录音回放和本人平时听到的自我是不同的——这一点是了解的。但知道这一点,体验这一点,仅仅是只言片语的偶然尝试。
这一次通过录课,自己的声音从电脑中源源不断地持续涌来,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自我认知”,“我”这个概念在大脑中开始刷新,再刷新。
于是,在感到困扰之余,我开始反思。。。
我发现,长久以来,我倾向于逃避自我。逃避自己的声音,逃避自己的样子。
以前参加集体活动出去游玩时,我从来都是摄影者,站在相机镜头的后面,而不是前面。。。
慢慢地,我开始和某个自我疏离。
想起《一一》里的那个小男孩,他举着相机到处拍,最后胶卷冲洗出来,大人们惊讶地发现全是后脑勺。男孩儿解释说,因为平时自己无法看到自己的后脑勺。

*《一一》中的小男孩
《一一》是很多年前看的了。现在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具体场景只有两个,一个是最后这个孩子在葬礼上说自己老了。另外一个就是拍照这个。前者的意味不用多说,后者之所以给我很深的印象,因为我觉得它反映了某种真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认真看过自己的背面——从头到脚,从局部到整体的,自己背后的样子。
平常镜子呈现给我们的,只是我们的正面,最多加上部分侧面。于是,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个一维,最多二维化的自我。显然,这是残缺不全的。但是,我们从来都不在意。
也许,是缺乏一个契机,缺乏一个适当的窗口,能让我们窥见自己从来不被自己认知的一面。物理的也好,非物理的也好。
我庆幸,我有过这样一个契机。最近一年时间,我开始尝试自己给自己理发,通过浴室的两面镜子,我得以好好观察到从前从未认真看过的后脑勺的样子——头发的分布、脖子和耳朵的样子,以及颅骨后面的形状。(虽然这一切都不那么美好。。)
最近一周,借助另一种镜子——录音设备,我认识了我自己的声音。
真是应该说一句“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了。
某个下午,信手翻书,翻来翻去,看到福柯的这篇文章——《乌托邦身体》。读到这样的段落:
。。。奇怪的是,荷马的希腊人并没有任何语词指示身体的统一。这虽然矛盾,但在赫克托尔及其伙伴所捍卫的城墙上,并没有身体。那里有举起的胳膊,有勇敢的胸膛,有敏捷的大腿,有头顶上闪闪发亮的头盔——但没有身体。希腊语的“身体”只在荷马指示一具尸体的时候出现。它因此就是这具尸体,它是尸体,它是镜子,它教导我们——我们有一个身体,这个身体具有一种形式,这种形式具有一个轮廓,在这个轮廓里,又有一种厚度,一种重量。。。
死亡提示生存。尸体提示活着的肉身。光无法照进人的大脑、心脏。
我们只有借助某种工具,某种镜子“类”的工具,才能得以反观自身。
我们一直自信满满的、对自我的认知,基本上都是片面的。虽然我们常常会自我麻醉,认为那就是自我的全部,但其实“它”只是一个自我乌托邦。
做出全面观察是困难的,但那是必须的。
正如那个著名神谕所说:“认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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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关于身体的讨论看了不少,再摘录福柯文章的一段:
事实上,我的身体总在别处。它和世界的一切别处相连。其实,与其说身体在世界中,不如说它在别处,因为事物正是围绕着它才被组织起来。正是在同一种身体的关系里——才有了上下左右,前后远近。身体是世界的零点。在那里,在道路和空间开始相遇的地方,身体成了无处。它在世界的中心,而我就从这个小小的乌托邦的核心处梦想,言说,前行,想象,觉察各居其位的事物,并且,我同样用我所想象的乌托邦的无限权力否定事物。我的身体就像太阳城。它没有位置,但一切可能的位置,真实的位置,或乌托邦的位置,都从它那里浮现并发散。
*写于202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