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
我必须活下去。
我必须跟着那个“主角”,逃离出去。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一如既往的晚高峰,一如既往地充满着拥挤和垂头丧气,行尸走肉挤满了整个车厢,为的只是回到自己那间租你水泥棺材里,吃上一口渐凉的晚饭,然后倒头快进到第二天,年复一年。
我和大多数平凡人一样,机械地运转着。
在迈出校园的那一瞬,我便被社会扔进了大染缸,自愿而被迫地挣起了活着的资本。也是从那时候起,我终于意识到了,也许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是故事的主角,但这世界只会有一本故事,而那里面的主角,只能,也永远只能是少数人。
想当主角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好好地当个背景板,平凡而普通,默默无闻地度过这一生。
正自顾自感叹的时候,拥挤的地铁突然变得轻松了许多,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坐过站了,离终点站只有两三站,再回头看,地铁上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坐到终点站换乘,踏上更远回家路的可怜人了。
“得,怕是刚才走神的时候直接睡过去了,往回走吧,这下到家更晚了。”
我抱怨着自己,随便找了个靠边的座位,坐了下来。上班以来到现在,只要是有个座位,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坐下去,无他,唯体虚尔。当然了,让座什么的例外。
刚坐下没多久,我才注意到对面有位漂亮的女孩子,看上去还没有成年,朴素的校服也掩盖不了她的可爱,看上去就像是青春漫画里会出现的主角。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旁边,地铁中映着的我的身影,刚出差回来几天没洗的西服,有些炸毛的马尾,涂再多东西也遮不住的黑眼圈,下班时换上的老气运动鞋,俨然一副标准社畜的打扮。
我突然有些苦闷。
就算是我,曾经的某个故事里,属于我某个瞬间,我也曾是我自己的主角啊。
一声巨响打断了浸泡在回忆和过去里的我,我摸着因惊吓而狂跳的心脏,想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却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令人窒息的一幕。
一只巨大的,无法描述的怪物正张着血盆大口,在我和其他人转头的那一刻,吞下了最后一节车厢。霎那间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挂在破碎的车厢上,惊叫声和警报声在那一刻奏起了死亡的交响乐。
我的本能控制着我来不及处理眼前一切的大脑,和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的身体,不顾一切地跟随其他人向前跑去,而那怪物正在势头上,它紧跟了上来,蓄势待发,准备吃下第二口地铁和人,当做它美味的夜宵。
稍微慢一点,就会死。

地狱一般的景象。
整辆列车只剩下了空无一人的驾驶室,和它后面一节车厢上,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全身沾满了血迹的几个人。
身后的风带着浓浓的血腥味,从怪物的身躯旁挤了过来,冲在了每个人的脸上。也许是太过于害怕,触发了大脑的某个开关,我竟然出乎意料地冷静了下来,又或者说——我已经彻底疯了。
那怪物仍然穷追不舍,但可能是因为只剩一节车头和车厢,整辆地铁快了许多,眼见怪物一时半会追不上来,其他几个人也舒了口气,瘫软在了地上。
我看着他们模糊的脸,有种异样的感觉,但大脑已经处理不过来了,海潮一般的疑问充斥着我的全部,稍有不慎,我最后一点理智的大坝就会被冲垮。
“如果是梦就好了,如果是梦就好了……”
一旁中年妇女小声念叨着,那也是我的心声,但和我比,她显然已经吓破了胆,能做的只有祈祷,不仅高跟鞋丢了一只,被她紧紧攥着的包也只剩了个带子,可怜的人。
我又望向对面,对面坐了四个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用地狱绘卷来形容了,不过我想,如果地铁还有光让我照照,我想必也是这副表情。
一位举着铁棒颤抖个不停的地铁安保,一位盯着怪物沉默不语的,大学生样子的青年,一位试图打开驾驶室,正不停怒吼的中年男人,和我同一车厢,幸运地活到现在,抱着书包抽泣的那位女孩,加上我和旁边失魂落魄的妇女,短短的几分钟内,整趟地铁只剩下了我们六个。
为什么?
我的头开始剧烈地痛起来。
我只是上下班想回个家,怎么会出现这种恐怖片一样的事情?为什么地铁里会有怪物?世界末日了吗?其他地铁呢?亲朋好友还好吗?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不是不用上班了?能活下去吗?这是梦吗?
……
涌入脑中的万千个问题引发了心灵的地震,我感到名为理智和自我的东西正在崩塌。
“会不会,这也是某个人所创作的故事?”
在大厦将倾的一瞬,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如同一根强有力的支柱,稳稳地顶了上来。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我试图回忆起关于自己的一切,但却没有任何结果。
如果是梦的话,至少意识到梦的时候,也该醒了,而且不可能一点回忆不起关于自己的事情。
怪物仍在后面不断冲刺着,等待着时机,将我们六个人一口吞下,饱餐一顿。
我心底仍不愿相信这个离谱的假设,如果这是个故事的话,这故事也太老套了,突然出现的怪物,打破了日常生活,然后主角开始了求生,最后不是拯救世界,普渡众生,就是功成名就,卸甲归田……
可我又无法用任何知识和理论去解释我现在所处的状况,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使得我只能去相信,自己正处在某个人写的三俗故事里,而自己只是这故事其中的一个角色罢了。
不对。
我突然冷汗直流,突如其来的恐慌,比怪物带给我的恐惧还要大上数倍。
如果这是个故事的话,就意味着有主角和配角,还有路人。我活到了现在,至少不是已经成为怪物盘中之餐的路人,我也不可能是主角,主角绝不会不记得自己的事情。
如果我是配角的话,就意味着我大概率会死。无数的故事里,配角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就是跟着主角,成为仅次于主角的重要角色。
可……
我盯着其他的几个人。
“谁是主角?”

我成功地活了下来。
我坐的这趟地铁虽然不是末班车,但却是轮换休班的那一趟,它快速地进了某个车站的车库,缓缓地停了下来,而那怪物则在岔道口和我们擦肩而过。空荡荡的地下通道里,除了血滴落的声音,就只剩下了我们几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不幸中的万幸。
“这鬼地方我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我要离开这里了。”
中年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也许是刚才用尽了力气,他这会并没有多说些什么,转身便跳下了车厢。
地铁安保也跳下了车,虽然自己的手还在颤抖,但他仍劝说我们跟着一块离开,他表示自己知道这条线路的员工检修通道,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再作打算。
青年似乎是被说服了,他背上自己的包也下了车,而中年妇女也缓过了身一样,点了点头,同意跟他们一起。
我看向旁边坐着的女生,她的眼眶已经哭红了,泪水和血水打湿了她的校服。在几个人的注视下,她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选择了留下。她并没有说些什么理由,只是和刚才的那位妇女一样,一个劲地摇头。
所有人又看向我,似乎在等待着我的答案。
不对吧。
难道不应该问问她为什么留下吗?明明外面不确定还有没有怪物,你们就这样一致决定离开了?难道不应该再多说些什么吗?故事该有的自我介绍呢?死里逃生后的感叹呢?为什么像机器人一样一个个跳下了车厢?
“我……也留下。”
我犹犹豫豫地说到。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说了句我听不清楚的话,从神态来看似乎是觉得我和旁边的女生脑子有问题,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其他的两个人也迅速跟了上去,中年妇女还想说些什么,她伸出手来,但又缩了回去,也跟着其他人离开了。
很快,所有人便消失在了我和她的视野里,我这才松了口气,瘫软在了车厢的座位上。
“刚才……那绝对是生和死的选择题了吧。”
我更加确定了这是个故事。
促使他们跳下车厢,选择更为危险的一条求生之路的,不是本能,不是深思熟虑后的最优解,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更为本质的某种东西,逼迫他们作出了选择。
“该说是‘规律’吗,还是‘故事的大纲’吗……”
正想着,旁边的女生突然抱住了我。我能感到她的身体正在发抖,便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披在她的身上,一只手抱紧了她,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头,轻声安慰着她。
积攒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姐姐。虽然我们半个小时前还是陌生人,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明白,我是这孩子此时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而且,我也需要她,需要保护她,需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需要带着她直至脱离一切危险。
如果其他人都是配角的话。

“姐姐!”
少女哭喊着,此时的她正把校服外套套在了手上,一边慌乱地想要拾起我的内脏,一边试图把钢筋拔出来,但无济于事,我能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地消散,她的脸正在我的眼中消失不见,她的声音也正离我远去。
为什么?
我感到一丝温暖,也许是她正泪流满面地抱住了我尚有余温的身体吧。
为什么还是会死?
我百分之百确定了她是这故事的主角,在安慰她之后,我带着她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车厢,穿过了死尸遍地的地铁站,在即将离开地下,走上地表的一刻,却轻而易举地被一根钢筋刺穿了身体,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是因为我终究是个配角吗?
“不,是因为你是主角。”
天使一般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的视线也再次变得清晰,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白。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所在,但我却看不到它们。
“因为你已经‘死’了。”
那个声音回应了我的意识。
“我知道你的问题有很多,以后在慢慢回答你,现在你最想问的问题是什么?”
伪神一样的慷慨。
那么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因为当你意识到,这是个故事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故事的主角了。而在这个故事里,主角是必死的。”
那个声音带着些许笑意。

我被那个声音选中,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
我成为了故事的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
陌生的面孔在我眼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熟悉,然后便像其他配角一样,在我眼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去,很快又会有新的配角加入这个故事,循环往复。
只有那孩子活到了现在。
“在这个故事里,主角是必死的。”
我早已忘记了自己作为上班族,作为打工人的过往,只有死前,她抱着我的尸体痛苦的场景,和未知声音的那句话,还刻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无法磨灭。
我已经见证了几十个配角生命的终结,除了最初那几个跳下车厢,受规则驱使的可怜人外,都是我一手造就的结果。
只是为了让她能多活一刻。
“不错嘛这发展,比我自己绞尽脑汁写的还有意思。”
那讨厌的声音只会在我耳边日复一日地回荡,我想过终有一日,我能够拯救她,把她所处的这个恶心的世界,连同整个烂俗的故事,连同那令人作呕的声音一起毁灭殆尽。
但我做不到,我只剩下了灵魂,那声音更是无数个纬度外触不可及的存在。我能做的,只有那声音赋予我的能力,让身为主角的她,活到这故事的结局。
我终究成了,逼迫和我一样的配角,走向终结的“规则”。
这是我身为“配角”的,唯一的可悲职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