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你 | 2023科幻春晚征文投稿
高乔走进空无一物的房间，鸟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了，接下来他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和她道别。
“我想你应该知道，现在的我不是你熟知的那个我……”这句开场白高乔已经说了很多次，但面前的这个鸟应该还是第一次听到，可不管说多少次，鸟的反应总是一如既往。
“当然，你是未来的高乔。”她面带笑容地朝他微微点头，几缕金色的长发垂下，她将它们重新拨到脑后。这情况很少发生，在高乔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二次，他心怀感激地看着这一切，时间则悄然流逝了十几秒。
“呃，对了。”高乔回过神来，“之前跑进我们家里的那个人……哦，你应该不知道……就是最近这段时间，有个人偶尔会跑到我们家里来……”和鸟说起这种有前因的事时，他总是会语无伦次，毕竟知道前因的是另一个鸟，而要想让现在的鸟也能理解自己在说什么，就必须要把事情从头说起，可时间又只有五分钟。高乔对此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在进入时间机器前他已经将准备要说的事整理下来，尽量压缩文字，力求能够简洁地说给鸟听，然而每当鸟的身影进入视线，早已打好的草稿就又被忘得一干二净。
“他在书房里翻来翻去，好像在找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想的，”高乔皱起眉，“我是懒得收拾。”
鸟歪着头思考起来，高乔则抓紧时间注视着她那对淡绿色的眼睛，像是在火山旁欣赏一座冰雕。“要不，你下次试试主动和他搭话？他应该是村子里的人吧？”鸟说。
高乔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要，我讨厌他们。”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高乔自己却完全想不起讨厌的理由，村民们应该是做了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不要这样。”鸟有些无奈，“可能对现在的你来说，事情刚过去没多久，但它已经无法改变了，你得试着去接受它。不然你要搬家吗？”
高乔听了前半句有点困惑，刚准备说点什么，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激动起来。“我当然不离开。时间机器在这里，你就在这里，我怎么可能搬家呢？”
鸟笑了。“那你就试着和那个人接触一下吧。你如果能交到新朋友的话，我也可以毫无顾虑地离开了。”
听到“离开”两个字，高乔立刻又被悲伤吞没了，自己虽然可以用时间机器和鸟重逢无数个五分钟，但对那五分钟里的鸟来说却是真正的诀别，之后她就将离开自己，离开这个星球，想到这里，他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几十秒的沉默后，鸟走进几步，伸出一只手捧起高乔的脸。高乔已经想不起上一次和鸟发生身体接触时什么时候的事了，但他对这冰冷的感觉记忆犹新。他很奇怪，自己记得与鸟有关的一切，可除此之外的记忆却都模糊了，鸟偶尔提起的一些关于他人的事也没有印象。
“时间差不多了，你回去吧，我也该出发了。”
高乔无言地点点头。他想让鸟和自己一起离开，离开这个只有五分钟的牢笼，回到那个他们都熟悉的世界里去，也不止一次向鸟提起过，但都遭到了拒绝。
“不要这么难过。”鸟把手从高乔脸颊上移开，向后退回一开始的位置。“有什么事的话，随时可以来这里找我，到时候会有……另一个我在这里等你。”
离别的钟声响起，五分钟的时间已经结束，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高乔只能把嘴闭上，走向身后的门。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鸟笑着冲他挥挥手，直到他完全关上房门。
“咔嗒”一声后，门上显示时间的数字立刻慢慢跳转起来，高乔一直注视着它，看着它从4058年9月5日一路跳转，最后归零。
高乔从时间机器的门前离开，一路走进书房，面对着满地的书籍纸张，他叹了口气，随手捡起一堆纸。“永恒的的生命……”他随口念出纸上能认识的一行字，接着把它们垒在一旁的书上，塞回柜子里。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高乔突然觉得鸟刚刚说的有道理。自己确实应该主动找那个喜欢搞破坏的人聊几句，就算做不成朋友，起码也要拉着他一起来收拾这堆天书。
万一第一次进入这栋房子是为了探险，那时它还没有被叫做鬼屋，弥漫在村里的雾也还没散去，生活一如往常。村里的老人们似乎对这座房子充满了敌意，一直告诉小孩不要接近，却不说原因。房子从万一出生之前就伫立在村外，和村里的房屋比起来要更加气派一些，本来晚上会亮起灯光，但从某个时间起，夜晚的灯就再也没有亮过，原本住在里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于是它自然而然地成了万一探险的目标。
而这栋房子变成鬼屋的起因，是一具尸体。
万一撬开房子的门后立刻就闻到了一股臭味，捏住鼻子往里走了几步，借着透进房间的一点阳光，他立刻发现了臭味的来源。
原本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死了，所以晚上的灯再也没有亮过。尸体向前倒在桌子上，桌上放了许多万一看不懂的机器，他应该就是在操作这些机器的时候猝死的。探险刚一开始就达成了目标，万一很是扫兴，他在整栋房子的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确认这里再也没有别的住户，只有这一具尸体。他不怕死人，但觉得把尸体扔在这里也不太好，于是在房间里找了件落满灰的白大褂穿上，去屋外的一片空地上挖了坑，把白大褂和尸体一起埋了。
填土之前万一打量了一下尸体。长发遮住了尸体的脸，从身形上看是个老人，衣着整洁得体，并没有因为独居和年老而变得肮脏邋遢，他的死或许真的只是一个突然的意外而已。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才刚刚开始。万一回到村子里，把发现尸体的事告诉村里的老人，他们听后并不惊讶，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陷入了沉默。他们告诉万一，四十多年前，那栋房子是村里唯一的医院，住着唯一的医生，也就是万一发现的死者。当年毒雾刚在村里弥漫并带来致命疾病时，医生曾许诺为村里人开发特效药，但最终不了了之，他和村里人也就此断了联系。后来，村民们在惨烈的斗争中慢慢对雾中的毒素产生了抗体，最终幸存下来，身上也因此留下了难看的疤痕，而他们的后代从出生起就对毒雾免疫，整个村子得以继续在这里生存。
毒雾和村子的事万一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村里过去有个医生。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医生没有开发出特效药就要和村里断绝关系，不过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纠结也没有意义。万一准备把这事抛到脑后，可不久之后，他又不得不再一次走到那座废弃医院前。
毒雾散去了。就像几十年前无声无息地来，毒雾散去的时候也没有任何预兆。这原本是一件好事，可当村民们先后病倒时大家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适应了有毒雾的环境，现在毒雾散去，干净的空气对他们来说反而成了毒药。最先倒下的是老一辈，他们身上还留着当初和毒雾搏斗留下的疤痕，这原本是他们胜利的勋章和生存的许可证，现在却成了小丑脸上的涂鸦。绝望中，万一想起了医院，如果那个医生当年试过研发特效药，那么医院里或许还有当初留下的一些相关资料。他完全没有药学相关的经验，村里也没什么文化人，但做点什么总比坐以待毙强。
于是他又去了一趟废弃医院，在一堆书籍资料中翻找。这些纸张看起来比万一的年龄还要大上许多，不仅已经泛黄，有的甚至已经老化到一碰就碎。万一不喜欢旧书上散发出的味道，但还是挑了些勉强和治病救人有关的带回家研究。可几天后带着没起任何作用的资料回到医院时，他发现之前被自己翻乱的书房有了些不同，一些原本被随手扔在地上的书现在又被塞回了书架上。愣了几秒后，他立刻想起了被自己埋在后院的那个老人，是他对自己的家被弄乱而感到不满，又爬出来收拾自己的书房吗？万一虽然不信鬼神，但眼前发生的确实是事实，第一次来时他已经确认过，这里除了那个死掉的老人，再也没有其他住户，村里的人也不可能跑来，更不可能特地帮忙收拾书房，那么这究竟是谁干的？
万一壮着胆子找到之前掩埋尸体的地方，那里已经长了几株杂草，没有一点被动过的痕迹。既然不是人，也不是死人，那就只有鬼了，万一惊慌失措，掉头就跑，鬼屋的名号就此传开。
然而，弥漫在村里的病毒并不会因为鬼的出现而消失。时至今日，万一仍然不确定把正在夺走村民生命的东西叫做病毒是否合适，实际的情况是有毒的大雾消散，村民们反倒无法适应无毒的环境，硬要说的话，正在杀死他们的是当初毒雾在他们体内播下的种子。世界观受到冲击的万一回到家中失眠了两三天，最终决定继续当初的计划。本来那个老人也不是他杀的，自己不仅无罪，还帮忙安葬了已经发臭的尸体，这人就是真变成了鬼也不至于加害自己。抱着这种问心无愧的心情，他一次又一次地潜入鬼屋，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中翻找，临走时再随手把几本书塞回书架，作为象征性的收拾以示尊重。几次之后，万一慢慢放松了戒心，看来这鬼魂只想保持整洁，不想害命。
虽然与鬼魂还算相安无事，但在废弃医院里收集资料的成果却毫无进展。万一发现，虽然曾经是医院，但这里的资料不全和医学有关，医学方面的书籍都被塞在柜子深处落满了灰，他把这些发黄的旧书搬回家翻了一遍，没找到任何和特效药相关的线索。
万一带着最后几本书回到医院。最近鬼魂已经不再收拾书房了，仿佛是有意让书散落一地，好嘲讽他净做些无用功。他把手里的书重重摔在地上，发泄似的大吼了两声。
“唔，吓死我了，你鬼叫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万一自己反而被吓得不轻，慌忙转过身，脚踩在书上摔倒在地，一个年纪比他略大一些的男人走了过来，朝他伸出手。
“别再来我家搞破坏了，收拾起来很费劲的。我叫高乔。”
万一迟疑了一下，回应道：“你也没怎么收拾啊。”
虽然嘴上不认输，但他还是抓住了这个自称高乔的男人的手，是热的，应该不是鬼魂。
高乔把万一带到客厅坐下，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压惊的热水，这口热水温暖了他们的身体，也缓和了尴尬的气氛。
“所以，你没事跑我家里干什么？”高乔问。
“这是你家？这里以前不是一家医院的吗？只住着一个老医生，还死了。”
“说什么鬼话。”高乔听了直摇头，“我一直住在这里，本来还有我妻子，不过她已经离开了。”
“离开？是去世了吗？”万一随口问道。
“没有！当然没有！”面前这个年轻人不仅在自己家乱翻东西，还满口胡话，让高乔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来我家干什么？”
“我是来这里找东西的。你也知道吧，现在村子的情况不妙。”
高乔摇头。他确实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也毫不关心。
万一皱起眉，觉得和面前这个人交流很费劲。
“那这里呢？你不知道这里过去是医院吗？”
这个问题把高乔问住了。他脑中只有和鸟有关的记忆，至于这座建筑，以前到底是医院还是食堂，他一概不知，至于他自己，自然是不懂医术，肯定做不了医生。
“不管怎么说，这里就是我家。”高乔一口咬定。
“没人说这不是你家啊，随便闯进来是我不对，我道歉。我来这里也是有原因的，”万一终于有机会说明来意，“我想找点和毒雾有关的资料。”
“什么毒雾？”高乔真的不知道。
万一心头猛地涌上一团火，村子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人还在这里装傻，可他又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高乔，你最近有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
“有没有头晕，想吐，浑身无力之类的症状？”
“没有。”
高乔就住在村外，照理说也会像村民一样因为毒雾退去而出现不适，而他现在却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对此，万一只能想到一种解释，这个高乔不是村里人，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一直住在这里，他是在毒雾消散后才出现的外来者。他和自己年龄相近，所以不像老一辈那样身上有毒雾留下的疤痕，同时体内也没有针对毒雾的抗体，因此在毒雾散去的现在也不会产生任何不良反应。至于现在自己的对牛弹琴，都是这个高乔在装傻，想掩盖自己的外来者身份，好继续在这个废弃医院里住下去。
虽然推测出了一个挺有说服力的答案，但这对万一没有任何帮助。他完全不关心有没有外来人霸占这鬼屋，只想在这里找出解救村民的办法。他焦急又无奈地四处张望，目光落在了一个紧闭着的门上。第一次来这里时，他把整栋房子里里外外都逛了一遍，当时好像疏忽了这个房间，里面说不定就有他想要的东西。
“这里面是什么？我能进去吗？”万一指着那扇门站了起来。
“什么也没有。”高乔连忙跑到万一面前阻止他接近时间机器，他倒也没说错，没有启动的时间机器内部也就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罢了。
万一看了高乔一眼，认定了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硬是要去开那扇门。
“真的什么都没有！还没启动呢！”
“什么启动？”
“这……其实是一台时间机器，是我妻子留下的，她叫作鸟，是个外星人，离开地球前留下了这个时间机器，我可以用它回到妻子离开前的一段时间，和她重逢五分钟。”
高乔说的都是事实，但万一看他的眼神还是逐渐从疑惑变成了愤怒，这人为了妨碍自己，竟然又编出了这种可笑的谎言。
“不如你跟着我去村子里看看吧？看了村里的现状，就算是你说不定也能良心发现，愿意配合我。”
“我不去……”对村民们莫名的厌恶使高乔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但他马上又有些后悔，和万一交谈后，他发现有很多事连自己都不明白，进一趟村，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我考虑一下吧。”
万一点点头：“我还会再来的，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就带你去。”说完，他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或许不是什么资料，但那扇门后面一定藏了什么。
高乔按了一下门把手上的锁孔，门上的刻度从0开始飞速跳转，最后停在4058年9月5日。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觉得只能跳转去某一时间的时间机器没有任何意义，但对现在的他来说，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
又是“咔嗒”一声，时间跳转完成，高乔拧动把手，开门走了进去，像以往一样，鸟已经在里面等他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现在的我不是你熟知的那个我。”
“当然，你是未来的高乔。”
“嗯……之前有个人偶尔会跑到我们家里来乱翻东西，这事我跟之前的你说过，你劝我主动跟他说说话，我就照做了，然后……”
“然后怎么样了？”鸟面露微笑，好奇地眨了眨眼。
“然后……”高乔抓了抓头发，“他是村里人，说是来找资料的，还问了些奇怪的问题，但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什么问题？”
“问我知不知道村里的事，身体有没有不舒服，还提到了什么毒雾。”
这下，鸟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念叨什么。
“你怎么说？”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完全不记得了。”
“毒雾的事也不记得了？”
“你也知道毒雾？”高乔大为震惊，万一和鸟都知道的事，自己竟然全然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鸟盯着高乔。“我问你，现在是哪一年？”
“哪一年？4058年9月……”
“我没问你这个现在，我问的是你所处的时间，这个房间，时间机器外，到底是哪一年？”
“这个……”高乔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日期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我也……不知道。”
“那个村里的年轻人，是叫万一吧，你认不认识他？”
高乔摇摇头。
“我也没听说过这个人……你仔细想想，村子里有我们不认识的同龄人吗？”
“我……我不知道。”高乔慌了，“他想让我跟着他去村子里……”
鸟低下头，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把几缕垂下的头发拨到脑后，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角已经流下了几滴泪水。
“高乔。”鸟小声叫着自己丈夫的名字，“我觉得你应该跟他去一趟，或许不足以完全理解一切，但至少能让你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
“我也是这么想的……”看着眼前流泪的鸟，高乔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不想问鸟为什么哭，就算问了鸟大概也不会告诉他，他意识到鸟已经猜到了这一切背后的真相，正是这真相使她倍感伤心，流下泪来。高乔还从未在时间机器里看见鸟哭过，他们每次再这里相遇都是为了离别，而鸟却从未为离别而流泪，直到现在。
“时间差不多了，你走吧。”鸟擦干眼泪，挤出一丝微笑，“如果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记得告诉下一个我。”
“是另一个你。”高乔纠正道。按照他的理解，每个他与鸟重逢的五分钟都是相互平行的，没有先后关系。
“对对对，我说错了，记得告诉另一个我。”鸟有些慌乱，一只手捂着胸口，急忙认错，“你快走吧，时间到了。”
高乔被鸟催着离开时间机器，门关上后，刻度又跳转回0。他回到桌边坐下，脑中始终在重播鸟刚刚流下的眼泪，时而有点头绪，时而又转入死胡同，阻碍他进一步思考的，正是他缺失的记忆，他很清楚，这些记忆是真真确确地缺失了，而不是被什么东西遮盖住。
总之，先到村子里去一趟吧。
“既然你还没有产生什么症状，就先把这个戴起来。”
高乔戴着万一给的口罩，和他一起走在进村的小路上。记忆中这还是他第一次戴这玩意儿，闷得喘不过气来，走在前面的万一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等他一会儿。
“先说好，你说的什么毒雾什么特效药，我真的完全不懂，也不会因为去了趟你们村子就马上想起来。”
“别废话了，快跟上。”交流过后，万一也渐渐相信高乔是真的不知道特效药的事，但他的身份仍旧是个谜，还有那个大门紧闭的房间，里面如果不是和毒雾相关的资料，又会是什么呢？他反正是不相信什么时间机器的。
他们进入村子时，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染了病的人躺在家里苟延残喘，还没出现症状的人则躲在家里求神拜佛。实际上，除了定时去村外祭坛供奉祭品的那些人，村民们都已经选择闭门不出。
“我先带你去见村长。”万一说着，带着高乔向村子里最高的建筑走去。那是一栋三层的小楼，村长就住在这里。村长本人已经年逾古稀，是当年的幸存者，身上当然也有毒雾留下的疤痕。当时的他还只是前任村长的助理，前任村长因为毒雾引起的症状而去世后，他抱病接过了村长的工作，带领村民们挺了过来，是村里最为德高望重的人物。
万一轻敲了几下村长家的门，无人应答，他又加大力气把门拍得直晃，这才有人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谁呀？”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优妮？我是万一，来找你太爷爷。”优妮是村长的曾孙女，刚满8岁，家里所有的大人都倒下了，只有她暂时还没有出现不适。
门被打开一道小缝，一个女孩躲在门后向外窥视，瞟了万一一眼后，她的目光立刻锁定在戴着口罩的高乔脸上。
“这是高乔，我们想找你爷爷聊聊，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大家。”
“太爷爷现在身体不太好，下不了床。”优妮看看万一又看看高乔，还是把门打开了。“你们动作快点，不关门毒雾又要跑进来了。”
万一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毒雾，正是毒雾消失了，一切都恢复正常，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到头来，不正常的只有村民自己罢了。
“我们就说两句，很快就走。”万一带着高乔往走廊深处的一扇门走去，优妮还守在大门边，死死盯着陌生人高乔，高乔对他微微点了下头，继续跟在万一后面。
走廊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灯，似乎不是为了照明，只是为了证明这里还有活人居住。灯下挂着一幅画，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这是一幅男人的半身画像，画上的男人半张脸潜藏在阴影里，露出的一只眼睛望向斜前方，高乔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隐约能看到另一盏灯的影子，这盏灯下或许也挂着一张画，画上的人正和这个男人隔着时空对视。
“这是村长的父亲，别看了，快过来。”
在万一的催促下，高乔和他一起站在房门前，万一清了清嗓子，轻轻敲了两下门。
“村长，我是万一，有点事找您，和毒雾有关。”
门里没有人回答，只是传来两声铃响，万一和高乔面面相觑。
“那就是让你们进去。”优妮站在走廊入口向他们解释道。
万一点点头，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药味和烟味呛得他直咳嗽，高乔戴着口罩，但闻到房里的味道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烟雾缭绕中，房间正中央的床上坐着一个老人，一块明显的疤痕覆盖了半张脸，和画上覆盖他父亲面部的那块阴影几乎重合。万一用胳膊肘顶了顶高乔，示意他把口罩摘掉。
“村长，说来您可能不信，这是我……”
万一话刚说了一半，村长突然惊恐得叫了起来，刚刚摘下口罩的高乔也被吓住了，他看看万一，又看看村长。
“你……你不是死了吗？！”村长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同时竭尽全力摆动自己如枯木一般的手臂，像是在驱赶什么恶心的虫子，“不要再来找我了！快滚！滚啊！高乔！”
比起这种异常的反应，更令万一震惊的是村长竟然知道高乔的名字，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才对，看高乔的表情，他应该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两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村长的疯狂却还在继续着。他掀开被子，滚到地上，漫无目的地再地上爬来爬去，像一根被风裹挟的树枝。优妮闻声赶来，看到太爷爷正在地上撒泼，立刻冲上去搀扶他，优妮回头看向两个不速之客，眼里充满了惊恐、愤怒和仇恨。
村长被自己的曾孙女扶了起来，口水泪水在脸上糊成一团，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
高乔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开口说道：“您……认识我？”
或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村长的身体猛地绷紧，瞪大眼睛紧盯着高乔，嘴巴微微张开，却只能发出一些常人听不懂的呓语。
“走啊！别再来了！”优妮冲他们吐了口唾沫。
“我不是你熟悉的那个我。”
“我知道，你是未来的高乔。”
4058年9月5日的鸟依然笑着，但高乔却愁眉不展。被村长和三金撵回来后已经过去五天了，这五天里他尽全力在思考，但光凭思考无法补全缺失的记忆。
“鸟……”高乔痛苦地捂着自己的额头，紧紧闭上眼睛，“我好像失忆了。”
鸟有些意外，她往前走了两步，扶住高乔的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记不起以前发生的事，除了你之外的事，一点都记不得了。”
“别急，别急。你先想想，现在是哪一年？我离开多久了？”
高乔又一次听到这个自己答不出来的问题。他很清楚，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鸟不知道自己和另一个她说了什么，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曾经被这个问题难倒过，如果自己上次问下万一，一定就能回答这个问题了。虽然鸟在这件事上完全没错，但高乔还是不由得恼火起来。
他抓住鸟的双臂，因为情绪激动，不知不觉加大了力气，鸟纤细的手臂快要被高乔握断，却没有一点要挣脱的意思。
“发生什么事了？是村里的那些人又来找你了吗？我……我不是已经答应了……”鸟惶恐地问。
“村里人！”高乔大喊，“我跟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鸟不可思议地看着高乔。上次见面时的鸟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之后她似乎是理解了一切，甚至还流下了眼泪，却不把自己知道的事说出来，只是鼓励高乔进村看看，可最后等待他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想到上次的事，高乔心里的火又烧得更旺了一些。
“你耍我是吗？因为你是外星人，就耍我寻开心是吗？”
“没有，我没有……”鸟赶紧摇头否认，可万一并不想听她解释，他猛地松开手，鸟那对雪白的手臂上留下了明显的握痕。
“那你倒是说说，我到底是谁？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和那个村子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个老不死的村长会认识我，还让我快滚？我哪里惹到他们了？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把我当傻子耍！”
高乔咆哮着说完这几句话后喘个不停，鸟却彻底陷入了迷茫，几分钟的时间对她来说过于短暂，实际上，从高乔说自己失忆时起，她就有些跟不上节奏，现在更是云里雾里。沉默了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开口。
“给我一点时间……”鸟的声音很小，像是无意识地说给自己听，可却被高乔听到了，他冷笑了一下。
“给你一点时间？五分钟够吗？要不然你回母星的路上再慢慢想？”
高乔的嘲讽提醒了鸟，她突然意识到五分钟的相会时间已经所剩无几，高乔必须离开了。
“对不起……你……你得走了……时间已经……”鸟的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转身背对着高乔。
“为什么只有五分钟？”高乔完全没有察觉到鸟的异样，刚刚的咆哮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比起质问，更像是在念自己的墓志铭。“为什么只有五分钟？都造出时间机器了，为什么只给五分钟？为什么多一分钟都不行？”
“快走啊！”鸟大声叫道。
被村长和优妮轰走的记忆猛地苏醒了，他看了一眼鸟的背影，接着走到时间机器外，用脚把门随便往后一带，快步向后院走去。
高乔在后院一直呆到了深夜，他躺在地上仰望着星空，试图在其中寻找鸟现在身处的星球。那颗位置不错，可太亮了一些，那颗亮度适中，可又和其他星星离得太近，住在那里闷得慌，找来找去，高乔觉得还是地球最适合鸟，或者说，他还是希望鸟能留在地球上，留在他的身边。他闭上眼睛，右手手背搭在脸上默默地流泪。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对鸟，刚刚的那个鸟是无辜的，她只有五分钟的世界，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的事，但就算再来一次，他也不敢保证可以心平气和地和鸟交谈，他无法克服这种对自己一无所知的痛苦，以及这种痛苦带来的负面情绪。
心情彻底平复后，高乔回到屋里，又走到时间机器前，门好好地关着，时间刻度也回到了“0”。他准备暂时离开时间机器一段时间，先尽自己所能调查一些事情，这样和鸟见面时，多少也能节省一点时间，首先，至少要把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搞清楚。
这时，敲门声传来，高乔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是面色凝重的万一，这还是他们五天来的第一次见面。
“高乔，有几件事想和你聊聊。”
“先等等，我问你，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
万一对高乔唐突的提问似乎毫不意外，他答道：
“12点已经过了，今天是4098年8月10日。”
万一一度担心村长就这么被吓死，在家躺了三天后，好歹是没有传来村长去世的消息，他这才松了口气，又犹豫了两天后，万一下定决心，再一次敲响了村长家的门。
这回轻敲几次后依旧无人应答，但万一已经不敢再像上次那样用力拍门，他继续轻敲，敲得食指和中指指节生疼，才传来门锁打开的声音。优妮打开的门缝比上次还要窄一些，一看是万一马上就要关门，但万一已经把半只右脚塞进了门缝，虽然被狠狠夹了一下，但好歹让他们的交流保持了一线生机。
“上次真不好意思，这次只有我一个人。”
“走走走，别再来了。”优妮两只手用力关门，但力气终究不如已经成年的万一。
“今天不谈别的事，就是看望一下你太爷爷。”
“那也不行，快走快走。”
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万一一开始没听出来，但优妮停止了关门的动作，他才意识到这是村长在说话，只过了五天，他的声音就苍老了许多，万一突然心虚起来，他知道村长是真的去鬼门关边上走了一圈，自己现在还来找他，真的有些不合适。
“是万一吗？”
“是……是我！”
“优妮，放他进来吧。”
“太爷爷……”
“没事，放他进来。”
即使有了太爷爷的命令，优妮还是迟疑了一下才打开门。万一不停鞠着躬走进村长家，又被药味和烟味熏得一时窒息，看来这味道的来源已经转移到了门厅里。村长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脸上几乎已经没有肉了，眼睛也睁不开，只有一层皱皱的皮包裹着骨头，皱纹比较深的地方或许就是眼睛，不知道他是答应了阎王什么条件，才能换到回人间苟活几天。
“村长，上次真是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村长摇摇头，示意万一不用再说下去了。
“你别再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我放你进来，没打算听你说任何事情，就是有个东西想让你看。优妮，拿过来。”
优妮嘀嘀咕咕地把一张纸交到村长手里，村长自己也不看，而是示意万一靠近一点。
“我已经看不见了，但是这张照片上应该有9个人，最中间的就是上一任村长，我站在左数第三个，你看看我左边的那个人。”
万一借着昏暗的灯光眯眼看向已经发黄的老照片，立刻屏住了呼吸。
站在左数第二个的，正是高乔，和现在的他几乎一模一样。
“这张照片是4057年拍的，你自己算算离现在有多少年了？”
“四……四十一年……”万一吞吞吐吐地说。
“你说，四十一年都过去了，一个人的容貌会完全没有变化吗？”说到一半，村长咳嗽了两声，“你看看我，我和他差不多大，我都成什么样了。”
“这……这不可能……”
“之前你说，在医院里发现了一个老人的尸体，我本来想那应该就是高乔，可是前几天，他又……”
本该已经老死的高乔又重获新生，外貌还回到四十年前。这种事情远远超过了万一的理解能力，他甚至在有意地抗拒接受这样的事实。
万一发现高乔身边还有一个漂亮女人，即使照片已经泛黄，仍能看得出她皮肤雪白，金发齐肩，照片上的她正亲密地搂着高乔的手臂。
“高乔旁边的人……就是她老婆吗？”
“哼，老婆……”村长不满地哼了一声，如果他和照片上一样年轻力壮，或许会往地上吐几口唾沫，再破口大骂，“这个祸害，就是她害得我们……这个外星人……”
“外星人？她真的是外星人？”高乔的世界观又一次受到冲击，高乔之前提起过自己的老婆是个外星人，当时万一还当这是他为了妨碍自己而现编的蹩脚谎言，现在却得到了村长的肯定。那时间机器也是真的了？“我听说高乔说，他老婆离开……地球了？”
听到这个问题，村长的身体抖了一下，喉咙里又开始发出令人不安的干呕声。
“那毒雾，说到底还不是她带来的，她就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听说高乔要为我们开发特效药就去诱惑他，高乔这他也是真吃这一套……”
“她后来怎么样了？”
村长没有立刻回答，喉结上下蠕动，像是在吞咽什么，他轻咳了两声，优妮立刻端来一杯水，喂他喝下一口。一口水并没有让村长的声音清澈多少，他的声音依旧沙哑浑浊，像是两块干木头在相互摩擦。
“我们把她撵走了，她一走，大家的病就好了，倒是那高乔，就为了个女人，彻底跟我们决裂了。”
这和万一从其他老人那里听说的不一样，他听说的是，村民们面对毒雾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忍受，在经历了不小的伤亡后，剩下的村民终于对毒雾免疫，但身上也留下了难看的疤痕，村长自己的脸就有一半被疤痕覆盖。不过，他也终于确定了高乔不再为村民开发药物的原因，因为村民们“撵走”了他的妻子。
“真的只是‘撵走’了她吗？”万一又一次问道。
村长假装没有听到，仰起头长出了一口气：“就是撵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虽然村长一口咬定他们只是撵走了鸟，但万一并不相信，他生下来就在这个村子里，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很清楚村里人的习惯。
“我今天出门时，碰上了隔壁虎子，他说今天轮到他去供奉祭品。”万一随口编了个故事，目光一直锁定在村长身上，“他带了只鸡去，说这已经是供奉的第三只鸡了，但是山神却一点都不显灵。您说这是什么原因？是祭品的分量不够吗？”
万一的话没有对村长产生任何触动，这个老人也无意回答任何问题，他认为自己始终都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包括当年接受前任村长的命令对鸟采取行动，也包括现在把这件事说给万一听。现在的他，只需等待那微弱的火苗把自己最后一点生命也烧成灰烬即可。
“你走吧。”他对万一说。
这次不等优妮上来吐唾沫，万一自己就走出了村长家门，他没有回自己家，而是一路向村外的废弃医院走去，他迫切地想见高乔，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恳求高乔让自己也进入时间机器，也见鸟一面，他也有很多的话想要对那个即将面临离别的鸟说。
仿佛是被寄宿在门上的神灵诅咒了一般，和在村长家一样，万一敲了几遍医院的门也无人应答，高乔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索性像第一次来那样，直接上手撬开了门。
刚一进入医院，他就听到了高乔的声音，声音像是从某个房间传出来的。他顺着声音一路找去，最后停在那个被高乔称为“时间机器”的门前，高乔现在就在这里面和鸟见面吗？不知为何，万一下意识地找了个角落躲起来，一两分钟后，时间机器的门被猛地打开，高乔从里面快步走出，用脚带了一下门，但门并没有关上。
高乔走远后，万一从藏身处走出来，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接着轻手轻脚地走到时间机器门前，凑近门缝朝里看去。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痛苦地坐在地上，呼吸急促，从发色和身材看来，她毫无疑问就是照片上的鸟。万一正想进去扶她，倒在地上的鸟却撑着自己的身体挪动起来，万一就这么站在门外，眼睁睁看着房间里的一个暗门打开，虚弱的鸟慢慢爬进去，暗门随之合上。
时间机器是这样的构造吗？万一彻底糊涂了。这里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空房间，没有任何能和“机器”沾得上边的东西，至于鸟，按照万一的理解，不属于现在这个时空的鸟应该在五分钟时间到后被传送回她自己的年代，钻进暗门就是她回去的方式吗？
万一轻轻关上时间机器的门，他这才发现门上有一串数字，看起来像是日期。
“4058年9……”万一刚念到月份，那串数字就跳转起来，最后归零。
“4058年。”万一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年份，刚刚村长提到的好像是4057年，也就是说，在那张照片拍摄一年以后，高乔和鸟分开了，而这个所谓的时间机器，它的唯一功能就是让高乔回到四十年前的9月5日鸟离开前的五分钟。
越想越混乱，总之还是先离开这里吧，要是碰上回来的高乔就又说不清了。
从医院离开后，万一也没有回家，他在这座山里有块中意的大石头，每次需要思考时，他就会找到那块石头，坐上去发呆。坐在石头上并不能帮助他思考，但可以令他莫名心安。
现在，坐在石头上，鸟慢慢爬进暗门的画面又浮现在万一眼前。按照高乔的性格，他肯定不会做出假装关门再偷看这种事，所以才会对这台时间机器深信不疑，可时间机器里为什么要设置让人进出的暗门呢？而且鸟当时的状况也不太对劲，看起来很痛苦。在万一到达之前，高乔似乎和鸟在时间机器里发生了争吵，是高乔对鸟做了什么吗？
在思考的同时，时间也慢慢流逝，等万一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深夜，头顶的无数繁星就像他心中的无数个疑惑，闪个不停，挠得人心痒痒。万一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这台时间机器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它不是单纯的时间机器，甚至有可能不是真正的时间机器，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和高乔见面的鸟又是谁呢？
万一一路跑回医院，在门前平复了呼吸，瞄了眼手表，然后敲响医院的门，这次门立刻就打开了，高乔看起来有些疲惫，看到来者是万一，他稍微放松了一些。
“高乔，有几件事想和你聊聊。”万一说。
“先等等，我问你，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
看起来高乔也意识到时间的问题了，刚刚确认过时间的万一轻松地答道：
“12点已经过了，今天是4098年8月10日。”
客厅里亮着一盏灯，和万一过去从村里遥望这栋建筑时看到的灯光是同一种颜色。万一没有立刻把从村长那里得知的事告诉高乔，他或许还没有从和鸟的争吵中缓过来，现在贸然把这么具有冲击性的事情告诉他，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万一问道。
“没什么，就是突然有些在意。”高乔看起来对万一的回答感到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接受了，“我一直以为现在还是4058年左右，最多不会超过4059年。”
“还4058年，你脑子是不是坏了。”万一嘴上在嘲笑高乔，但背上却在冒冷汗，他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万一就是从那张发黄照片上走出来的。
“有可能。”高乔并不否认，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感到有些无奈，“我最近几乎没法和鸟正常交流，她总默认我应该认识村子里的人，知道毒雾是什么，知道所有的一切……但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你还记得，你老婆是为什么离开的吗？”万一试探着问。
高乔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是怎么知道可以用那个时间机器和你老婆见面的？”
“嗯……就是莫名其妙地记得那是个时间机器，是鸟她离开前留下的，我可以用这个回到她离开的五分钟前。”
“那你能确定这就是时间机器吗？知不知道它的原理？”
“不知道，我完全不懂这些……”
“医学方面的呢？”
高乔没有再开口，只是摇头。
按照村长的说法，高乔是村里的医生，至少应该懂一点医术，但万一面前的这个他又什么都不懂。万一甚至有些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高乔，可能只是另一个长得和他很像的人，又或者，既然时间机器存在，那这个高乔是有没有可能是从其他时空来的，因为穿越时空时遭遇意外才丧失了记忆？
不过，这些假设都得建立在那台时间机器是真正的时间机器的基础上，万一回忆着鸟虚弱地爬进暗门的样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你好像说过，只能在时间机器里呆五分钟。”
“是的，”高乔终于能给出确定的答案，“只能回到她离开五分钟前，时间到了就得离开。”
“超过这时间呢？”
“好像从没超过五分钟，一般时间快到了她就会提醒我……对了，有一次我怎么也不愿意离开，硬是又拖了两三分钟，接着一道白光闪过，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就倒在时间机器门外，门已经关上，门上的时间也归零了。”
“那你老婆呢？她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
“她看起来好像不是很舒服，捂着胸口，我一开始确实是不想离开，但后来更多的是担心她的身体状况，才一直赖在那里。”
高乔描述的情况和万一刚刚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与其说是时间机器只能持续五分钟，倒不如说是鸟只能撑这么久，时间超过就会产生不适，进而露出破绽，所以才要用特殊手段强行中止这段会面。
时间机器是这样的构造吗？万一再一次感到奇怪。如果是时间机器本身会对身在其中的人类造成损伤，那么同样身处于时间机器内的万一为什么毫无感觉呢？还有那道暗门，身体不适的鸟为什么要爬进那道暗门里？她应该马上就要离开地球了才对，那道暗门又会通往什么地方？
“高乔，我有个想法，你先听听看。”万一搂住高乔的脖子，像是担心有人偷听似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起来。
高乔走出时间机器，关上身后的门后，万一立刻凑了上去。
“这么快？怎么样，成功了吗？”
高乔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小刀递回给万一。
“刻在了墙上。”他说。
“当着她的面刻的？”
“我跟她说，有件事无论如何也要证明一下，不得不在墙上刻几道标记。”
“她怎么说？”
“她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就在旁边看着我动手。”
“哦？看起来胸有成竹。”不知不觉间，万一的心情复杂了起来，他既希望自己的假设是正确的，这样很多问题就有了解释，可事情一旦真的如此，那么这次世界观崩塌的就轮到高乔了，他又有些不忍心。
“我也不知道。她的样子有些奇怪，好像早就已经在等着我做这种事。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所以没等到五分钟结束就出来了。”
“没事，再进去一次就知道结果了。”
“说实话，万一，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高乔的情绪有些低落，“如果时间机器是假的，那么一直和我见面的鸟又是谁呢？”
“如果那个鸟是假的，或者说，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鸟，你会怎么做？”万一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会很难过。”
“别想那么多。”万一走到高乔身后，轻拍了几下他的后背，然后把他推到时间机器的门前。“记忆是属于你自己的，不是一定要和特定的某个人共享才有意义，不管时间机器里的人是不是真的，你能拥有和‘鸟’共度的记忆就足够了，她确实陪你度过了很多个五分钟。”
高乔点点头，按下锁孔上的按扭，门上刚归零不久的刻度又跳转回4058年9月5日，接着，他打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门关上的一瞬间，万一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高乔。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就算有一部分是发自真心，但最终目的还是想让高乔进入时间机器，给自己的猜测来一个盖棺定论，如果高乔刚刚留在时间机器内墙上的刻痕还在，那么这个时间机器就是假的，它内部的时间没有发生任何跳转，只是停留在4098年8月10日，否则那些刻痕应该跟着时间机器内墙一起回到4058年。可实际上，不管时间机器是真是假，万一的猜测是对是错，对他自己都没有损失，会伤心难过的都只有高乔一个人，自己这样实际上是在利用他……
开门带起的风打断了万一的思绪，恍惚之间，站在门里的高乔在他眼里变成了操纵时间的神。
“这么……快就……结束了？”万一结结巴巴地问。
“进来吧，鸟有些事想对我们俩说。”高乔说。
万一感到惊讶，感到困惑，甚至感到一丝害怕，但他的两条腿还是自顾自地动了起来，走进时间机器。
进入这个空间后，万一的目光理所当然地首先落在了鸟的身上，加上照片，这是他第三次见到鸟，也是第二次正面看到她的脸，她的容貌和照片上比没有任何变化。接着，万一毫不费力地在这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找到了高乔刻下的痕迹，那是一行小小的字，用门外捡来的小石头在墙上留下的浅浅的划痕，就在进入时间机器后右边的墙上。
4098.8.10。高乔刻上了今天的日期，而它也保留在了今天，没有回到4058年。
“这是万一，是村里的年轻人。”高乔伸手把刻在墙上的日期擦得模糊，仿佛不想再看它一眼，同时向鸟介绍万一，万一朝面前的女人点头示意。
“你好，我是鸟，是高乔的妻子，你应该已经听他说了，我是个外星人。”
万一虽然有话想对鸟说，但真见面了又抱有戒心，试图回避直接与她交谈，他指着墙上的刻痕，问高乔：“这就是你刻的？时间机器是假的？”
高乔还没来得及回答，鸟就拍手打断了他们，像是一个在提醒学生不要开小差的老师。
“时间有限，可以请你们先听我说吗？拖到下一个人的话你们还得再跟她解释一遍前因，又要浪费不少时间。”
下一个人？万一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而高乔则想起，不久前鸟也曾无意中用过“下一个人”这样的措辞，而自己当时还纠正她应该是“另一个”。
“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这个时间机器不是真的。本来这个世界上也不存在什么可以穿越时空的东西，至少凭我们的技术是做不到的，而且，就算真的存在，只能回到某一个固定时间的时间机器又有什么意义呢？”
万一不由地点了点头，他也有过同样的感觉。
“所以，我们所身处的这个房间并不是什么时间机器，它就是4098年8月10日的一个普通房间，房间内部这么简陋也是为了尽可能降低暴露的概率。至于我，我和你之前在这个时间机器里见到的所有人也都不是四十年前离开地球的那个鸟，她是我们的母体，而我们则是她留下的克隆体。”
“克隆体？”万一困惑地看向高乔，可后者也是一脸茫然，两人只能等待鸟给出解释。
“简单来说，就是她复制了很多个自己。制造克隆体的实验室，或者说工厂，就在这座医院的地下，你们如果想去看看的话，可以从藏在那里的入口进去。”鸟指向房间的角落，万一之前看到的暗门就在那里。“鸟想让克隆体在她离开后继续陪伴高乔，但遗憾的是，一个克隆体的身体只能支撑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所以和你的见面时间必须严格控制在五分钟之内，如果你强行要留下，就只能用强硬手段把你赶出去，毕竟不能让你看到鸟倒在地上慢慢死去的样子，所以才编造了一个时间机器的谎言。”鸟停顿了一下，“另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克隆体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回到实验室，做好释放下一个克隆体的准备，然后将自己的身体分解，作为维持剩余所有克隆体生存的养料。”
话说到这里，鸟停下了，仿佛是在给高乔和万一提问的时间，但他们还处在震惊中，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见他们这样的反应，鸟主动发问：
“我的秘密就是这么多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万一那已经停机的大脑被唤醒了，他迅速在脑中将目前掌握的信息总结起来。
时间机器是假的，是一个普通房间，鸟也是假的，是一群复制出来的鸟，而制造这一切的真正的鸟，在四十年前就已经……
“如果缺少养分，剩下的那些克隆体会怎么样？”高乔突然问道。
“当然会死。”鸟的回答直截了当，“所以如果你长期不进入这个时间机器，也就不会有新的克隆体被释放出来，剩下的克隆体也就不会有养料，迟早有一天会全部死掉。”
“啊，怎么这样……”万一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我觉得挺好的啊，如果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新的克隆体被释放出来，那就可以认为你已经从过去走出来了，已经不再需要我们，剩下的克隆体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死掉也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啊。”高乔低着头，小声地念叨，“你们不都是鸟吗？”
鸟的脸上掠过一丝的悲伤，接着说：“不过，目前剩余克隆体的生存都可以得到保证。”
“这是因为养分足够，还是剩下的克隆体数量比较少，消耗不了太多？”万一接着问。
“嗯……都有。”鸟走到万一面前，轻轻抱住他，“我知道你可能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你或许以为可以永远用时间机器和鸟见面的吧，现实却是这些‘鸟’是有个数的，你终究会面对‘最后一个鸟’。所以从我的角度，还是希望你能尽早看开。”
“尽早看开……”高乔重复了一遍鸟说的话，“我要怎么看开呢？我问你，从你自己的角度看，你是鸟吗？还是什么不相关的其他人。”
“理论上说，我和鸟是同一个人。”鸟答道。
“那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这些话呢？你如果是鸟，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感受……”
高乔正被鸟抱着，只有能看清她表情的万一才知道，鸟是在拼命克制，才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心平气和地说出口的。他想劝万一几句，但什么也说不出口，他能体会万一的心情，如果现在是自己站在他的角度，或许也什么都听不进去。
“嗯……你离开这里后，准备去哪？”万一现在能做的只有扯开话题，但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问了这么个问题。
“我……我是准备先在地球周边游荡一段时间，然后去半人马星座，那里好像有发展得不错的文明……”
“这样啊。”鸟原来真的规划过离开地球之后的生活，可和万一分开后不久，也许就是准备离开地球前，她就被……“对了，我们还有点事想和你讨论一下，是和高乔有关的。”万一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强行把自己从悲伤和愧疚中拉了出来。
鸟松开高乔，趁机擦了一下自己的脸，但高乔并没有注意，他依然低垂着头，情绪低落，似乎无意参加另外两人的讨论。
“你应该知道，今天已经是4098年8月10日了，离你们俩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但是高乔的模样还是和当时一样，年龄没有任何增长。”
“没错。”鸟迅速调节了自己的情绪，认真思考起来，“我也很惊讶，4098年的高乔应该已经70多岁了，但他现在还是30多岁时的长相。”
万一想把自己发现老人尸体的事说出来，他第一次见到高乔时曾经提起过，但高乔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万一几乎可以确定那个死去的老人就是真正的高乔，那么现在的这个他会不会也是假的呢？说不定也是个克隆体？但考虑到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万一实在是说不出口。
“这个克隆技术，你只用在自己身上了吗？有没有外传或是什么的？”
“没有，我可以肯定，我只用这个技术留下了自己的克隆体，高乔就算知道原理，也不会操作。”
“你问这个，是想说我也可能也是克隆体吗？”高乔突然开口了，他抬起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晃动，像是在寻找那所谓的夹缝，好把自己的灵魂塞进去，“我觉得，与其纠结我为什么没有变老，不如先帮我找回记忆，这样说不定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鸟深吸一口气，说：“你说的对，但是在这方面我没办法给你们任何提示，我也想不通为什么高乔会失忆，除非他不是真正的……”话说到一半，她看了高乔一眼，没继续说下去，否则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上。
“那你记忆中的高乔有什么特征吗？比如……”万一猛地想起来，自己被卷进高乔和鸟的命运的契机，就是想到这个废弃医院里寻找一些毒雾特效药的线索，“他会开发药物吗？”
鸟摇摇头。“当然不会，高乔虽然是医学院的毕业生，但对药物开发完全是一窍不通。如果你指的是答应村民开发针对毒雾的特效药那件事，那我知道的也不多，高乔没跟我提起过任何关于药物开发的事，我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开发特效药。不过当时高乔自己首先就受毒雾影响产生了症状，过了一段时间，他的体内产生抗体，渐渐痊愈，但是身上也留下了疤痕。高乔迟迟开发不出特效药，村里人就把这事怪到我的头上……”说着，鸟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高乔心领神会地掀开衣服，自己的腰上却没有疤痕。
“真是奇怪了。”鸟皱着眉，“你没有高乔应该有的疤痕，那你又是谁？”
“先别说这个了，”万一焦急地打断了鸟，“高乔开发不出特效药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走了之后他为什么就不再搞那特效药了？”
“我原本一个人在宇宙中进行漫无目的的旅行，地球只是其中一站。我游荡这个村子后认识了高乔，他大学毕业后就到这个村子里当医生了，后来我和他结婚，是叫结婚吧？然后就在这里定居，过了几年，毒雾开始在村子里扩散，时间久了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他们可能也是怕了累了，想找个地方撒气，就认为是我带来的毒雾，而且答应了开发特效药的高乔又一直拿不出成果，再加上我没有感染，他们就说是我蛊惑了他，有意让他做不出药来。至于我走后高乔为什么不继续开发特效药了，我也……”
鸟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往后倒退了几步靠在墙上，高乔和万一连忙准备上去扶住她，鸟却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们。
“一直在说话，都忘了时间。”她脸上挂着无奈的笑，身体随着呼吸不断起伏，“我应该也差不多了。”
高乔和万一都知道这个鸟接下来将面对什么样的结局，现在他们都选择保持沉默，把最后的时间留给鸟。
“真没想到，有那么多个鸟，最后是由我来给你们揭开这个秘密，我还算是挺幸运的。高乔，从你的角度来看，我也好，之前的那么多个鸟也好，或许都只是复制品，但请你相信，我们对你的感情，和你心里的那个鸟是一样的。”
鸟喘了一口气，猛烈地咳了两下，慢慢坐到地上。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如果你以后还愿意再到这个时间机器里和鸟见面，能请你假装不知道这一切吗？虽然克隆体只有不到十分钟的生命，但记忆和感觉和当时的鸟是同步的，每个克隆体都是以和鸟同样的心情来和你道别，希望你能满足她们的愿望。”
高乔很想再说点什么，但眼泪阻止了他，他忙于品尝流进嘴里的悔恨和悲伤的泪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有万一，对于强行把我和高乔拆散的村民，要说我一点仇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你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就算有一部分是出于私心，但你确实也在真心帮助高乔。很遗憾，对于特效药我知道的真的不多，如果你们可以找回高乔的记忆，或许能有一些线索。”
话刚说完，鸟已经连支撑坐姿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趴在地上，再也不多说一句话，开始慢慢向暗门的方向移动。高乔和万一都很清楚，他们在时间机器里停留的时间已经大大超过了五分钟。万一轻轻拉了一下高乔的衣角。
“我们走吧。”
高乔点点头，擦干眼泪，对着鸟说了句“谢谢你”。
鸟保持着爬行的动作愣在原地，接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现在动作这么难看，你不要说这种话啊。”
高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万一一起走出时间机器。关门时，他隐约听到了鸟的声音。
“祝你们好运。”
他转过头，只看见门上的刻度开始跳转，从4058年9月5日迅速归0，而他们现在正要从0开始。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吗？”
万一原以为高乔会消沉一段时间，没想到刚从时间机器里出来，他就主动找万一商量起下一步对策。
“嗯……就算问我也……对了，我当时来找资料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万一两三步冲进书房，高乔紧跟在他身后，“刚刚鸟说过，你是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而且也是村里的医生，对吧？所以你的书房里有很多医学相关的书是很正常的，但这些资料是怎么回事？都是些手写的，我是看不懂，你看看呢？”
高乔看了也是云里雾里，他甚至不能确定这是自己的笔迹，除了写得龙飞凤舞的手稿外，剩下的都是一些复杂的图纸，看来更是像天书一样。
“我也看不懂，鸟没提起过这些东西，可能是她离开之后我写的。”
“哎，你后来到底做了什么……”
高乔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对万一说：“万一，说实话，我已经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高乔了。失忆就不说了，你刚刚也看到了吧，我身上没有高乔应该有的伤疤。”
万一早已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前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把老人尸体的事告诉高乔，担心他承受不住，但现在，他觉得不能再拖了。
“这件事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说过，你可能已经忘了。大概半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当时毒雾还没散去，每天晚上这座建筑物都会亮起灯，说明有人住在里面，从某一天开始，灯突然不亮了，我有些好奇，就准备来这里探险，其实也就是找找乐子。我把门锁撬开进来后，很快就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老人，刚死没多久。我把老人的尸体埋在了后院，又在这座建筑物里转了一圈，没再发现任何人。过了一段时间，大概一个多月前，我又来这里找特效药的线索，然后才遇见了你。”
“那个死掉的老人……”
“我是不知道他腰上有没有疤痕，可单从年龄看来，他很有可能就是高乔。”
“原来如此。其实，和你进村之前，我又去见了鸟一次，当时的那个她还哭了，可能就是意识到真正的我已经死了吧……可我又是谁？”高乔摸着自己的腰，仿佛那里真的有一道疤痕，“鸟认识我，所以我应该和三十多岁的高乔长得一样，但真正的高乔又已经变老死掉……”
“那怎么办，总不能把他再挖出来问问吧。我发现他的时候他都已经臭了，就趴在那里。”万一伸手指着当时发现老人尸体的桌子，高乔走过去，目光在满桌的仪器上扫了一遍，没有任何停留。“怎么样，有想起什么吗？”
“没有。”高乔摇摇头。
“你随便按几个键试试，说不定能触发什么肌肉记忆，发现什么线索。”
高乔虽然觉得万一的办法非常离谱，但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就先照着他说的把桌上的按钮都按了一遍，没有任何反应。高乔搓掉指尖的灰叹了口气，觉得愿意尝试万一提出的方法的自己也不太聪明。
“你看吧，有什么……”高乔转过身准备向万一抱怨几句，右手手指无意中蹭到了桌上的某个地方，一个有些熟悉的女人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指纹识别成功，请继续输入密码解锁。”
万一立刻冲了过来。“你，你碰到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啊……”高乔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桌上的仪器。
“算了，反正都已经识别成功了。接下来就是密码……你知道什么密码吗？”
“不知道。”
“我想也是……那你的记忆里有没有什么能当做密码的东西？可能是……一串数字。”万一指着一个亮着的小屏幕，屏幕上的光标正在闪动，光标下面则是10个数字键。
“数字……几位数？”
“不知道啊，上面没说。”
“那你试试，40580509……”
“这是……时间机器的日期！我来试试……”万一按下8位数字的按钮，机器传出错误的提示音。“不对，但应该是8位数。”
“那应该就是日期了。你还记得什么特殊的日期吗？”
高乔闭上眼睛，眉头紧锁。“4……40500610。”
“……0610。”清脆的提示音之后，之前的女声提示解锁成功，万一激动地转过头。“厉害了！这是什么日子？”
“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鸟的那天。”高乔睁开眼睛，像是松了口气，“幸好和她有关的记忆还在。”
“啊，是吗……”万一刚想再说点什么，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下万一终于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声音和鸟很像。
“记忆传输已准备，随时可以重启。”同时，从隔壁书房传来了轻微的电流声，两人顺着声音找去，却只发现了一堆书。正当高乔茫然失措时，万一却冲到了那堆书前。
“原来是这里！”他一边大喊着一边把面前的书搬开，“当初我到这里来找资料，翻出了一堆书却没有找到想要的，那些书放在地上实在碍事，所以我就随手把它们……”
书被搬开后，一个胶囊形状的睡眠舱重见天日。高乔一言不发地走近睡眠舱，熟练地坐了进去，即使是在一边旁观的万一也能看得出来，他们终于找对了地方。
高乔原本想在睡眠舱里躺下，但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硌到了腰，这是一个头盔，头盔上亮着几盏小灯，顶端伸出几根电线，和睡眠舱接在一起。
“这是……”万一感到有些不安，高乔却直接把这个头盔戴在了自己头上。就在头盔戴好的一瞬间，“滴”的一声响起，和鸟很像的声音又从隔壁传来。
“记忆传输已准备，随时可以重启。”
这一句话几乎可以解释所有和万一有关的疑团。高乔听后只是淡淡一笑，他理好身后的一堆电线，在睡眠舱里躺下，大小正合适，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
“麻烦你帮我重启记忆传输吧。”
我哪里会这些东西。一时还无法接受现实的万一想直接拒绝，但除了他，已经没有其他人可以做这项工作。他觉得很奇怪，明明高乔自己才是当事人，却比他这个旁观者更能接受最后的真相。
此时，操作台上一个红色按钮正闪着光，原本显示密码的屏幕上则出现了一根进度条和数字“21%”，也就是说，现在躺在睡眠舱里的那个人只继承了真正的高乔人生七十多年完整记忆的21%，而这21%的记忆则几乎全部和鸟有关。
万一按下按钮，女声立刻答道：“记忆传输已重启。”他立刻赶回书房，此时睡眠舱已从两边伸出盖子将内部密封住，从外面看不清睡眠舱内部，即使当时万一真的注意到了这个睡眠舱，也不会想到里面躺了个人。
接下来只要等待就行了吧。放松之后，疲倦感猛地将万一包裹住，他随手拿起几本书放在头下，枕着睡了起来。
万一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记得自己是躺在书房的地板上睡着的，而现在他正躺在柔软的床上，床单、枕头和身上的被子都是干净的白色。他想起自己还有要紧事，慌忙掀开被子下床，跑进客厅后，他立刻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咖啡味，万一正坐在桌边，身披一件白大褂，翘着二郎腿，一只手翻着一本书，另一只手端着咖啡杯。
“你终于醒了，要不要来一杯4098年8月11日中午的咖啡？”
“你是……高乔？”万一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和高乔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但气质已经完全不同。
“确切地说，我是高乔制造的分身，”高乔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和鸟留下的克隆体不一样，我是仿生人，是继承了高乔的记忆的人工智能。”
“我不理解……”万一刚刚睡醒，原本就跟不上节奏的大脑转速现在更是举步维艰。
“确实，对你来说是难以理解了一些，倒也不奇怪。”高乔放下咖啡杯，合上手中的书，站得笔直，两手背在身后。
“你现在这种说话腔调，倒也挺讨人厌的……也就是说你现在已经找回记忆了？”
“说找回不太恰当，是传输完成了。鸟离开后，真正的高乔将剩下的四十年人生全部投入到人工智能的学习和开发中，最终制造了我，并将他的记忆备份，准备导入我的脑中，等他死了就由我代替他活下去，或者说，由我代替他去时间机器里和鸟见面，陪伴可能出现的每一个鸟，这就是他唯一的目的。”
“到头来还是为了鸟啊……他不知道时间机器里的鸟是假的吗？”
“应该不知道，不然他会自己独占所有克隆体，说来惭愧，他就是这种人。高乔的‘转生’计划，因为他自己的突然死亡而中断，而你在搬运他的尸体时，恐怕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开关，才将记忆残缺的我唤醒了。”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对了，既然你已经找回记忆，那特效药的事……”
高乔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他吞了口唾沫，舔了下嘴唇。万一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有了大概。
“你尽管说吧，没事的。其实我心里已经有数了，鸟也说过，高乔根本不懂制药，他如果真的有开发特效药的本事，四十年前就做出来了。现在能从高乔的记忆里找到一点线索的话，我就满足了。”
高乔撇了下嘴，说：“很遗憾，一点线索也没有。鸟说过，四十年前，高乔自己也感染了病毒，最终熬了过来，身上也留下了疤痕。他意识到毒雾并不是百分之百致死的，虽然过程很痛苦，但只要坚持住，就能有生存的希望。所以他告诉村民们自己在开发特效药，请他们再等一段时间，只是想给他们一些坚持的动力，没想到村民们没有领会他的用意，反而依赖于他，还把火撒在鸟的身上，逼她离开了地球，我想之前记忆还残缺的时候，我对村民怀有下意识的敌意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对不起，万一，你一直在帮我，但是到头来我也没法为你做什么。”
“不……没，没什么……”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万一多少还是有些失望，高乔提到村民们把火撒在鸟身上，又让他心虚起来。“高乔的记忆里……有提到鸟去了哪里吗？”
“没有，应该是向之前那个她说的那样继续她的宇宙旅行吧，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半人马星座的某个星球上当起女王了。”
万一突然难过地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他忙里忙外，确实一无所获，但只要想起鸟，他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抱怨，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赎罪。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鸟似乎对毒雾天然免疫，回头我去找她聊聊，看能不能从她身上找找突破口。”
“你又懂制药了？”万一笑着问，“你愿意帮我们？”
“当然不懂，不过现在都是人工智能了，学起东西来应该挺快的。至于帮不帮你们，如果我现在去时间机器里问鸟，我想她应该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你马上是要回村子吗？我和你一起吧，等我五分钟。”
“你要去见鸟吗？”
“嗯，有些话想替高乔对她说。”
“你不就是高乔吗？”
高乔愣了一下，接着低头吃吃笑了两声。
“我会努力成为他的。”
万一也笑了。“鸟说的那道暗门，你准备进去看看吗？”
“我不去。”高乔走到时间机器前，按下锁孔，“对我来说，每一个鸟都是分别前的最后一个。”
说完，他开门走进时间机器。门关上前，万一隐约听到了鸟的声音。
“怎么了，笑得这么开心？”鸟发问的同时，自己也在笑着。
剩下的五分钟时间要做点什么好呢？万一走到后院，找到了自己当初掩埋老人尸体的地方，捡了两块看起来很相配的石头放在那里，当做对高乔和鸟的小小纪念。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祈求时间机器里的时间可以就这样静止，那五分钟可以变成永恒。可很快，他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高乔的声音。
“万一，你跑哪去了？动作快点，时间不等人，我们该出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