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Chapter 9
……等到自私的幸福变成人生唯一的目标之后,不久人生就变得没有目标……宇宙之间的节奏不知有多少种,幸福只是其中的一个节拍而已;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极:要使钟摆停止在一极上,只能把钟摆折断……
——《约翰·克利斯朵夫》
大多数时候,钟摆不是一下子折断,而是慢慢腐朽直至坠落的。
醉人的爱情总是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有多少人在起初山盟海誓,终局却劳燕分飞?有多少人以为的自己命中注定的邂逅,最终却成了巴黎九小时的萍水缘?在起初那段时间的激情过后,天鹅逐渐感到了一丝疲惫。也许她并不是不爱莫拉克了;但与刚刚确认关系时相比,那股新鲜的冲动确实已经褪去。
时间似乎要扼杀一切,当然也包括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的爱情。起初只是一点微小的迹象:他们之间的对话次数开始逐渐减少,内容也不再有新意。在刚刚恋爱那会儿,天鹅可以对着一朵路边的小花发表一通长篇大论,而莫拉克就含着笑在一旁听着,时不时插两句,就此他们又可以相依相偎几个小时。但是现在面对着同一朵花,她反而没有了任何激情。生活中一切事物好像都失去了新奇之所在,变得单调而乏味了。所见、所想,都是已经重复过千百次的、被反复咀嚼后丢弃的腐烂纤维。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面对着面却说不出话来,明明知道沉默的气氛需要调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鹅开始感到惶恐,她自然发现了这一点,却找不出问题真正的根源之所在。她自然而然地把它归结于自己心灵的摇摆不定,于是她更努力地想要爱他,试图以行动上的热情弥补精神上的空缺。一开始这样的行为似乎是卓有成效的,那段时间她感到自己又找回了最初恋爱时的那种心跳的感觉;但是很快连这一点也遗失了。有时候她看着莫拉克的眼睛,能意识到他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偶尔他们想要说些什么,面面相觑,却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大多数人都面临过这样的境况。初次品尝爱情之前,他们总以为爱情是值得托付一生的崇高事业,是神圣的、不容玷污的,因此他们拼尽全力去拥抱那个自以为可以陪伴一生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都投入到这份爱情中去。但他们却忘了,爱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他们把自己全部投入进去之后,就什么都不剩了……实际上他们的爱情并没有流失或者被污染,甚至他们这初出茅庐的爱情比那些经过风霜雨雪锤炼的爱情要纯粹得多。但是这爱情太干净、太纯洁,而灵魂需要的永远都是五彩斑斓。他们若要用这纯粹的情感将自己的心灵填充,最终便只能收获无尽的空虚。
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误解。可是他们难道做错了吗?
他们的改变,身边的人自然也能隐约察觉到。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或者故意不去想那种可能性。毕竟他们的记忆中祝福这对新人都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于是他们在外人面前仍表现出恩爱有加的样子,而同僚们也都不去戳破。这个小圈子就这么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彼时正值金秋时节,沉寂了大半年的西北太平洋终于迎来了活跃期。今年已转世的台风羡慕地望着发展壮大的同胞,而未转世的台风则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自己也可以赶上这样的好时节。莫拉克和天鹅两人自然也关注着洋面上的情况,或者说他们巴不得这样,因为用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就可以使他们暂时忘却两人间尴尬的气氛。一天早晨他们肩并肩下楼,早起的或通宵的都已经在楼下集齐了。不过和昨天不一样的是,大家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喜悦的表情。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看起来都很开心的样子。”天鹅挤到前面去问。
环高一脸憔悴地转过头,脸上挂着两个老大的黑眼圈,表情却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老J给茉莉145了!就今天早上!”
“啊?”天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JTWC的145!这是什么概念?2004年以后已经五年没有台风能让这个厕所机构(此评价来自一群被低估的台风)给出140以上的评价,然而茉莉竟在此时打破了这道门槛!即使他们的实力不因评价而改变,人类的评级依旧十分重要,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宁可引发争议不断,也不愿明珠蒙尘。可以想见,当时看到报文跳出的那一刻,他们有多么激动。
望着卫星云图上她和芭玛一起翩翩起舞的样子,天鹅不禁百感交集,感慨的同时也颇为艳羡。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和莫拉克当时的模样,虽然他们强度都很弱,也长得不好看,但是那种甜蜜的感觉,应当也和现在是差不多的……
“真好啊,我们当时也是这样的吧。”天鹅转头看了看莫拉克,由衷地感慨。
“是啊,我们就是通过那次共舞结缘的……”莫拉克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变小,最后闭上嘴不语了。从他身上天鹅突然感觉一股强烈的空虚感向她侵蚀过来,使得她的情绪忍不住低落下来。那一瞬间她最为清晰地窥探到了莫拉克的内心,他在回忆过去最幸福的那段时光,但是越是怀念过去,就越忍不住想到当下的处境。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他不明白,并为此痛苦着,而这痛苦透过他们之间微妙的联系传到了天鹅身上。那一刻是天鹅与莫拉克的两颗心最贴近的时候,灵魂共鸣的声音是如此清晰,连胸腔都能感受到那种震颤的疼痛。两人垂着手立在那里,都默默不语,那股折磨人的微妙感觉萦绕在周身,仿佛深海中环绕的窒息。
几秒钟过去了,仿佛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接着,天鹅感到莫拉克拍了拍她的肩膀,平静地说:“走吧,我们去看看昨天晚上机构发的报文。”
“嗯。”天鹅轻轻点了点头,空虚感褪去了,他们又像以前一样并肩往另一台电脑走去。
这个小角落暂时的不自然并没有在人群中引起什么波澜,大家仍然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天鹅暂时把刚才的那件事情抛到脑后,试图以追风麻痹自己的神经,她尽量往人多的地方凑,让自己沉浸在狂欢当中,仿佛一个痛苦的病人在寻求进入极乐世界的麻药。但是在中午众人暂时偃旗息鼓去吃午饭的时候,那种强烈的空虚又再次袭来,而且比之前更加剧烈、更加汹涌。她回到房间休息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忍住落泪的冲动。她掩着面哭泣起来,泪珠一线一线地落下来,弯曲的脊背微微颤抖。几分钟后,她听到莫拉克在门外叫她,她强忍着哭腔应了一声,然后整理好自己出去了。然而出门的时候,她没有忽略掉莫拉克脸颊上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