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散文选》随军征法记(选择)(下)
九月二十一日
醒来的人们的相互间的问候绝对不是兴高采烈的和令人欣喜的,因为人们发觉自己处于令人感到羞愧的毫无指望的境地。我们发现自己集合在一个巨大的圆形阶梯式上升的阵地的边缘,在此边缘的那边,在一些高地上敌人构成了一个几乎不可忽略的半圆形包围圈,这些高地的脚下通过若干河流、池塘、小溪、沼泽得到保障。在这边,我们的情况完全像昨天一样,虽然减少了上万发炮弹,但是同样地很少有发动进攻的情况。人们向下望见一个非常宽阔的活动场所,在那里双方的轻骑兵在乡村茅舍和园圃之间跑来跑去,随着战斗行动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进行,能够吸引观看者的注意力。然而除了我们的人当中有一个人,他过于勇敢地跑到灌木丛之间,被敌人包围,并且由于他绝对不想投降而被枪杀以外,最后,所有的奔驰,所有的射击,没有产生任何结果。
这是这一天当中枪炮之下唯一的牺牲者;可是已经蔓延的疾病使得令人厌烦的、使人心情沉重的、束手无策的状态更加悲惨,更加糟糕。
九月二十四日
据说已经缔结停战协定,人们从而至少有希望能够稍微安宁地受苦受难、忍饥挨饿。世界上最糟糕的天气由于这个消息而有一点儿放晴;然而这种情况也没有发展到使人充分得到安慰的地步,因为人们很快就听说,原来这只不过是一个协议,即部队的前哨应保持和平,与此同时,除了这种接触以外,仍旧不允许任意继续进行一切战争行动。在这种条件下其实对法国人有利,他们得以在周围改变他们的位置,并且能够更好地包围我们,可是我们在中间必须保持不动,停留在停滞状态。但是部队的前哨很乐意利用这种许可;起初他们达成协议,双方当中某一方如果迎面遭受风雨袭击,则应有权转身并用大衣裹住身子,而不用担心对方采取任何行动。接着情况有了进一步发展,法国人始终能得少量食物,与此同时德国人缺少一切。因此前者把一些东西分给后者,于是人们越来越友好。最后甚至出现这种情况,从法国方面——友好地——散发印刷品,通过这种方式用两种语言向善良的德国人宣布自由和平等的幸福。法国人反其道而行之,模仿不伦瑞克公爵的宣言,向德国人致以良好的愿望和热情好客的情谊。
九月二十九日
将近黄昏时分,按照下达的命令,装备开动起来;装备要在不伦瑞克公爵团的护送下走在前面,部队则应在午夜随之出发。所有的人都行动起来,但是都闷闷不乐、慢慢腾腾。因为即使最坚定的意志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也要滑动,并且转眼之间就沉陷下去。甚至这些时刻也过去了:时间跑过最严酷的一天!
夜幕已经降临,就连这一夜人们也要不眠地度过,天空并非缺乏善意,一轮明月高挂天空,可是没有什么东西让它照耀。帐篷已经消失,行李、车辆和马匹已通通撤离,我们这一小伙儿人尤其处于不寻常的境地。这些马匹应当在我们所在的某个地方寻找我们,它们竟没有来。我们在淡黄色的灯光下四处张望,所看到的地方显得一片荒凉和空旷。我们注意地听着,然而这是徒劳的,既不能听到形象,又不能听到声音。我们的疑惑来回波动;当我们的人陷入同样的困境,并且完全错过良机时,我们宁愿不要离开这个被标明的地方。然而在敌国,在这样的事件发生之后,看来偶然地、瞬间地在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中途退出也是可怕的。我们注意,是否可能不会出现敌人的佯攻,然而人们在活动,既未产生有利的情况,也未产生不利的情况。
我们逐渐地将周围所有被留下的帐篷稻草堆集在一起,并且不无忧虑地将其烧掉。由于火焰的引诱,一个年老的随军女贩朝我们走近;她在归途中不打算在遥远的地方无所事事地延误,因为她胳臂下挟着相当多的包。在问候和暖和之后,她首先把弗里德里希大帝①捧上了天,并且颂扬七年战争②,她声称还在孩提时代就参加了这场战争,她愤怒地责骂现在的诸侯们和统帅们,他们把这么多的士兵派往某一个国家,在那里,这个随军女贩不能从事她的手艺,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人们也许能够对她观察事物的方式感到乐趣,并且在一瞬间得到消遣,然而马匹终于使我们极为高兴,因为我们又与魏玛联队一起开始了预感不祥的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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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里德里希大帝(1712-1786):即弗里德里希二世,一译腓特烈二世,又称腓特烈大帝。普鲁士国王(1740-1786)。——译注
②七年战争:1756-1763年间以英国、普鲁士、汉诺威为一方,与法国、俄国、奥地利、萨克森、瑞典、西班牙为另一方,为争夺殖民地和霸权而进行的战争。——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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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预防措施、一些重要的命令让人担心,因为敌人不会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列队出发。就在白天,人们忧虑地看到所有的车辆,包括最令人担心的炮兵,陷入泥泞不堪的地里,走走停停地移动,那么在夜里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人们看到一些翻倒的、破裂的辎重车躺在溪水中感到遗憾:人们让一些留在后面的病人无依无靠感到悲痛。人们对这个地区相当熟悉,人们承认,只要据我们所知位于左边、右边和背后的敌人愿意向我们进攻,我们根本无法得到援救。由于这种情况在最初的时刻没有发生,所以怀有希望的情感迅速地重新恢复,而且想以理智和理性作为任何事物发生基础的人的那种精神放心地表明,汉斯和圣梅内霍尔德大本营之间的谈判顺利地进行,并且以我们有利而告终。信念一小时一小时地在增强,当我看到部队停住脚步,所有的车辆秩序井然地驶过圣让村时,我已经毫不怀疑,我们会回到家里并且可以在上流人物中(devant les Dames)①谈论和进述我们饱受的痛苦。这一次我也把我的信念告诉我的朋友和相识,我们会兴高采烈地忍受目前的困难。
人们没有建立营地,但是我们的人搭起一个大帐篷,里里外外到处铺开数不胜数的、极为漂亮的麦秆捆,用作床铺。明亮的月光穿过平息下来的空气照耀大地,天空中能够看见轻轻漂浮的薄云,周围环境全部清晰可见,犹如白昼。正在熟睡的人们均被照亮,需要饲料的马匹没有入睡,其中有许多白马,它们强烈地反射月光,白色的车用苫布,甚至连用于睡眠的白色麦秆捆,总之,所有的东西都传播着明亮和对这一美妙的情景的喜悦心情。能够描绘这一景色的最伟大的画家的确会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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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devant les Dames:法文:在女士面前。——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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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日
虽然人们吃些食物,喝些饮料,恢复了体力,并且由于道义上得到安慰的缘故而使心灵平静下来,然而在起伏不定的内心中一直交替着出现希望和忧虑、烦恼和羞愧,人们对自己仍旧活在世上感到高兴,与此同时人们又咒骂,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午夜二点钟我们动身,小心翼翼地经过一片森林,在沃克斯附近跨过我们不久前丢弃的营地的那个地方,很快到达埃讷河畔。我们发现在这儿架起两座桥梁,它们可以把我们引到右岸。这时——我们同时能够眺望的两座桥梁之间——我们停留在一片沙地和草地的河滩上,立刻点起最旺盛的厨灶之火。我曾经享用过的最嫩的小扁豆,长长的、红色的、味道很好的土豆很快就做好了。可是当最后那些由奥地利车夫们那里截获的、迄今对大家严格保密的火腿熟了的时候,人们可以重新充分地得到恢复。
装备已经过来了,但是很快呈现出这样壮丽而令人悲伤的景象。部队步兵和炮兵跨过桥梁,骑兵越过河中浅滩,所有人的面孔都闷闷不乐,每个人的嘴都闭得紧紧的,这一切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如果人们在走过来的一些联队中认出熟人、朋友,于是就急忙跑上前去,相互拥抱,彼此交谈,但是一提到某些问题、某种痛苦、某种羞耻时,人们毫无例外地凄然泪下。
十月四日
从战地返回的困难与日俱增……
格朗普雷,这个现在被描绘成为一个瘟疫和死亡的地方,我们乐意把它甩在后面。一些亲密战友相遇,围着一堆篝火站成圈子,身后牵着马。他们说,这是唯一的一次,我摆出一副快怏不乐的面孔,既没有用严肃的态度使他们精神振作,也没有用玩笑使他们开怀大笑。
十月七日和八日
我们越过了马斯河①,踏上由荷兰通往凡尔登的道路,天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坏,我们在孔桑瓦伊附近扎营。令人厌烦的状况,甚至灾祸已经发展到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程度,帐篷完全湿透了,此外既无雨伞,又无栖身之处,人们不知道转向何处,我的车一直未到,我缺乏最需要的东西。尽管人们能在一座帐篷下藏身,然而根本无法想象有个休息场所。人们怎么会不渴望得到麦杆,甚至怎么会不渴望得到任何一块木板呢!可是最后,除了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躺下休息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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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马斯河:法国东部、比利时和荷兰南部的河流。——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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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以前几次同样的情况下我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如何能够经受住这样的困难的、实用的应急办法,即我长时间地两脚直立,直到双膝累得发软为止,然后我坐到一把独腿折椅上,我顽强地呆在折椅上,直到我以为就要倒在地上为止,因为凡是人们能够躺着伸展四肢的地方都是最受欢迎的。正如饥饿始终是最佳调味品一样,疲劳会成为极好的安眠药水。
我们这样过了两天两夜。当时一些病人的悲惨状况也会对健康人有好处。公爵的男仆所受的痛苦是一般的。来自格朗普雷野战医院的首席医生拯救了联队的一个容克①,现在他决定把这两个人送到距这里大约二里的凡尔登。侍从官瓦格纳奉命陪送他们,以便路上照顾他们,我毫不迟疑,通过极友善的、以防万一的提醒,获得第四个名额。我们带着给司令官的推荐信被准予离队,由于开始时仆役不准落后,于是我们的代步工具就由通常受欢迎的卧车变成一个半野战医院和动物围栏式的东西。
我们得到那个轻骑兵作为护卫、设营员和给养员,他的名字叫利索尔,出生于卢森堡②,对这个地区了如指掌,集一个不顾一切谋求私利的人的机敏灵活、精明能干和大量果敢于一身;他惬意地骑马走在前面,并且使那辆用六匹强壮的白马驾着的车子和自己显得威风凛凛,神气十足。
我被夹在传染病人中间毫无恐惧之感。如果一个人始终忠于自己,那么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找到有益的生活准则。只要危险一变大,最盲目的宿命论就会跑到我的手边,我发觉,一些从事一种非常危险的职业的人由于同样的信念觉得自己是受过锻炼的,精神振作的。伊斯兰教对此提供了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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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容克:以前德国的年轻贵族。——译注
②卢森堡:卢森堡大公国的首都。——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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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日
我们在最好的人工道路上喜出望外地从阿尔隆向卢森堡进发,并且像进入任何村庄、任何小镇一样地被允许进入这个一向如此重要的、保存很好的要塞。我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止或盘问,在外围工事、围墙、壕沟、吊桥、城墙和大门的里面我们逐渐地感觉到对我们的——假托在这儿找到父母的——向导的进一步的信任。这个城市挤满了伤兵和病号,挤满了企图使自己重新得到马匹和车辆的忙忙碌碌的人们。
我们——迄今集合在一起的——这一帮人不得不分开;精明能干的设营员给我搞到了一间漂亮的房间,它从极狭窄的小院子中,如同从烟囱中一样,然而凭借一些很高的窗户得到足够的光线。他善于在这里为我很好的安排我的行李和其它东西,并且为使我得到一切日用品,他使我了解这幢房子的房主和仆人的观察,并且保证:我不会由于赏钱给得不多而马上被赶出门外,而会得到很好的招待。
在这里我现在第一次能够重新打开手提箱,并且能够重新得到我的旅行行装、金钱、手稿。我首先把颜色学的那捆手稿整理好,我的最早的座右铭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回:扩大经验;纯化方法。我根本不想去碰一本战争和旅游日记。这次作战行动的不幸过程让人担心会出现更坏的情况,它总是使人有新的理由唠唠叨叨地重复这种烦恼并且有新的理由重新引起忧虑。我那安静的、与任何嘈杂声隔绝的住所,像一间修道院中的修士室一样,给我提供了极好的地方进行最冷静的思考;与此相反,只要我一把脚迈出房门,就处于最热烈的战争喧闹中,并且可以按照个人的兴趣逛逛这个也许在世界上能够找到的最奇特的酒馆。
十月十九日
由此,当我好几天足够孤独地、沉思冥想地在这些——大自然的山崖和战争的建筑物彼此相互竞争着,罕见地高高堆起陡峭的沟壑,在其旁边并不排除植物的生长、树木的培育和灌木丛的繁衍的——迷宫中反复迂回穿行之后,我开始在回家的同时,将这些——逐渐地铭刻在我的想象力中的——情景画到纸上,虽然并不完美,然而相当充分地画出对一种极为奇特的状况的怀念。
十月二十日
我赢得了时间,仔细考虑刚刚过去不久的情况,可是想得越多,浮现在眼前的一切就变得越杂乱无章、越飘忽不定。我也发现,最必要的事情或许会是对即将面临的一切作好准备。直到特里尔①的那几里路一定要走完;但是在那里恐怕会遇到某些事情,因为现在这些绅士们自己与其他逃亡者一起跟着朝前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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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里尔:德国莱茵兰—法尔茨州之城市。——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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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九日,特里尔
当人们现在在德国的土地上重新找到立足点并且可以希望从最不寻常的混乱中成长时,屈斯蒂讷大胆的、顺利的作战行动的消息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在施佩耶尔①的巨大仓库落入他的手中,借此他就会导致美因茨的交出。这些步聚似乎引起极大的灾祸,预示着一种特殊的、既大胆又合乎逻辑的想象,到那时一切都不得不失去。除了连科布伦次②也会被法兰克人③占领以外人们不会找到更为可能的更自然的结果,这样一来我们应该怎样开始我们的归程啊!人们在思想上同样地放弃了法兰克福;人们发现,一方面哈瑙④[1]和阿沙芬堡⑤受到威胁,另一方面卡塞尔⑥受到威胁,一切都令人担忧!那些最近的诸侯们由于带来不幸的中立制度而无能为力,被革命思想所感动的群众则更加有效地行动。难道人们不应当——像对美因茨的处理一样——使这个地区和与之相连的省份也对某些思想做好准备,并且迅速地利用那些已经得到发展的省份,这一切都应当想到,都应当谈到。
我常常听到人们反复地询问:难道法国人在没有深思熟虑和必要的审慎的情况下,在没有强大的兵力的情况下,有可能会采取这样重大的行动?屈斯蒂讷的这些行动看来既大胆又慎重;人们认为,他、他的助手们、他的上司们都是明智的、强壮的、坚定的人。此时,困难是巨大的、令人思想混乱的,在迄今为止所忍受过的一切痛苦和忧虑中毫无疑问是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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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施佩耶尔:德国菜茵兰一法尔茨州之城市,位于莱茵河畔。——译注
②科布伦次:德国莱茵兰一法耳茨州之城市,位于摩泽尔河注入莱茵河的入口。——译注
③法兰克人:西日耳曼民族的一个部族。——译注
④哈瑙:德国黑森州之县城,位于美因河畔。——译注
⑤ 阿沙芬堡:德国巴伐利亚州之城市,位于美因河畔。——译注
⑥卡塞尔:德国黑森州之城市,位于富尔达河畔。——译注
[1]原文和译注只有一个“哈”字,应该是哈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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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灾祸和骚乱中,我母亲寄来的一封延误的信送到我的手中,这样一张信纸非常奇妙地使我回忆起青年时代平静的城市家庭的情况。我的舅父舍夫·泰克斯托尔去世了,与他如此亲密的亲属关系使我在他在世时不能担任一名法兰克福议员这一令人尊敬的职务,根据上述情况,按照一贯值得称赞的习惯,人们立刻想起我来,我在法兰克福的所有获得学位的人当中被移到相当靠前的位置上。
我的母亲受人委托向我探询:如果在抽签进行决定的候选人当中金球归我所有,我是否会接受议员的职务?这样的询问也许会在除了此时此刻以外的某一更为罕见的时刻到来;我感到震惊,返回我自己的过去,成千上万的情景浮现在我眼前,它们不让我产生某些想法。正如一个病人或一个战俘也许眼下会凭借人们讲述的一个童话消遣解闷一样,此时我也感觉自己处于其他的区域和年代。
我当时正在我外祖父的花园里,在那里,有幸挂满大量桃子的一行行桃树在夹道欢迎人们,它们非常诱人地使外孙子的胃口对其颇感兴趣,只是那种会被逐出这个乐园的威胁,只是从慈善的外祖父那里把熟透了的、最红光满面的果实弄到自己手里的那种愿望,能够在自己动手的最后期限之前使这样的欲望有一些和缓。然后我看到年高德的祖先在他的玫瑰花周围忙碌着,他戴着老式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玫瑰刺,这手套是一些免税的城市所呈献的贡品,他犹如高贵的雷厄提斯①,只是不像后者那样望眼欲穿和十分忧伤罢了。然后我看到他穿着市长的礼服,戴着金项练,坐在皇帝肖像下面的宝座上,他后来遗憾地好几年处于半昏迷状态坐在病人坐的轮椅子,最后躺在棺材里。我最后一次漫游法兰克福时,我发现我的舅父拥有房子、庭院和花园,他作为能干的儿子,像父亲一样,登上自由市的宪法的那些高级等级。在这儿在亲切的家庭圈子中,在那个没有变化的、早就闻名的酒店中,生动地产生了少年的那些回忆,并且重新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然后,除了那些回忆之外,还加上我不能隐瞒的青年人的其他的一些异议。哪一位帝国直辖市的市民会否认,他,迟早终有一天,在心目中想到舍夫和市长——这两位议员的情况下,并且根据自己的才能,孜孜不倦地、小心翼翼地力求得到这些职位,也许力求得到较低的职位:因为加入任何一个联队的、可爱的想法很快地就在每一个共和主义者的胸中产生,这种想法已经更强烈地、更自豪地在这个少年的心灵中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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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雷厄提斯:希腊神话中的奥狄修斯之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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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未能长久地热衷于这些美好的童年的梦想,我仔细观看环绕着我的、预兆不祥的地区,仔细观看使我憋得透不过气来的、令人伤心的环境,同时眺望那座混浊不清的、甚至昏暗的故乡城市,很快就大吃一惊。美因茨已落入法国人手中,法兰克福正受到威胁,这个地方虽然未被敌人占领,通往那里的道路已被堵住,在那些围墙、街道、广场、青年时代的朋友、血亲的住宅里边也许已经遭到同样的不幸,我在隆维和凡尔登已经看到人们如此残酷地遭受这样的不幸,难道还有什么人会斗胆投入这样的状态中!
然而即使在那个令人崇敬的国家机体最幸福的时期我也不可能接受这个建议,其原因不难说出。自十二岁①起我就享有一种难得的幸福,即魏玛公爵的信任和谅解。这位天生聪慧过人的、受过良好教育的王侯能够让我的善意的、往往不完善的效劳使自己满意并且给我提供了成长的机会,这种情况在任何其它条件下恐怕都是不可能的,我对他的感谢是无限的,如同我对贵妇人——尊夫人和母亲,对成长中的家庭,对我也曾为之做出某些贡献的一个国家的忠诚一样。尽管有一些从我的忠贞不渝的状态中发展起来的其它的家庭的仁爱和善良,我也不必同时想念那帮刚刚得到的、极有教养的朋友们。在这样的机会下再一次产生的情景和感受突然在这最令人忧郁的时刻使我开心:因为如果人们在异国他乡受到激励,从极其悲惨的境遇中满怀希望地遥望安全可靠的祖国,那么人们差不多已经获救,于是我们在地球的这一边享受着,在这些区域那一边答应给我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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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自十二岁:更确切地说:自十七岁。——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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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
当我现在看到人们热心地催促那些生病的和疲惫的骑兵出发时,那种感受同样地侵袭着我:在水上寻找一条出路也许是最好的办法。我非常不乐意地留下我的轻便马车——人们答应我随后把它运到科布伦次——并且租用了一条单人船,在船上仿佛在装船时当面点清了我的所有的行装,这给我留下非常令人愉快的印象,当时我不止一次地认为会丢掉或担心会丢失这些行装。一个普鲁士军官加入这次航行,我接纳了他这个老相识,我也许还回忆起他作为宫廷侍童的样子;当他习惯地要把咖啡递给我时,他的宫廷时代还十分清楚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天气情况还算可以,航行也十分平稳,在有些地方接近河流的乡间道路上,人们看到行军纵队走起路来越是艰难或者可能有时候断断续续地停留,人们就越是认识到这件好事的优美。
一位法国将军拉法夷特①——一个大党的首领,在不久之前还是他的民族的偶像,享有士兵们最充分的信任——反对在逮捕国王之后唯一代表王国的那个最高权力②,他只身逃走,他的不到二万三千人的部队在既无将军又无高级军官的情况下陷入混乱不堪、惊慌失措的状态。
与此同时一位威武的国王,率领拥有八万之众的、强大的联盟军队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两座筑有防御工事的城市,在稍微犹豫之后就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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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法夷特(1757-1834):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早年参加美国独立战争。1789—1792年任国民军司令。复辟时代转为自由资产阶级的反对派。曾参加1830年七月革命,支持建立七月王朝。——译注
②最高权力:即国民议会。——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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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出现了一位鲜为人知的将军,杜木里埃,虽然从未拥有最高指挥权,他却机敏而巧妙地攻占一个非常坚固的阵地;这个阵地被突破了,可是他到达了另一个阵地,就在那里他又被包围,而且因此他的敌军运动到他与巴黎之间。
但是由于持续不断的连雨天造成了特别错综复杂的情况;极其糟糕的联军部队,在距沙隆不到六小时,距莱斯不到十小时的地方,感到自己的前进受阻,无法得到这两个地方,终于同意撤退,让出已经占领的两块阵地,损失了三分之一以上的部队,其中由于武器的缘故,损失最多可达两千人,于是发现自己现在重新位于莱茵河畔。所有这些近乎奇迹的事件发生在不到六周的时间里,而法国从最大的危险中被拯救出来,它的年鉴曾经在任何时候都要回忆这样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