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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章 冷雨

2023-01-08 09:42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第二十章 冷雨

        我爬出埋葬了自己的窒息,像重伤的人吐血那样大口大口吐出呛进去的海水,内脏在那种咸而冷的剧烈刺激下像火烧一样持续地灼痛。面前是一副最疯狂的战争梦魇,正从一整片阴沉沉的天空朝我压来,暴雨如机枪子弹一样嘀嘀哚哚地击打着这个世界,绵密广远且永不停歇,飞机,很多很大的飞机,还有比飞机更大的“基洛夫”空艇,在低沉的云下叠错成毫无规则的好几层而沉沉移动着,缓慢得就像是在雨的海洋里游弋。处于这满天噩梦最下层的一艘“基洛夫”空艇离得比其它任何一件战争机器都更近,因此艇艏狰狞的鲨鱼牙图案和腹部粗凝凶猛的重磅弹舱也就显得比其它任何一件飞行钢铁都更加巨大可怕,就在我确信这头帆布、氦气和钢铁的巨兽已经发现了我并要一个俯冲下来将我撕碎时,这场梦魇最可怕的部分倏然过去了,那艘空艇紧贴在仿佛触手可及的低空掠了过去,缓缓缩小成远方雨空中无数黑影中的一点。

        我在这片大海中央动荡的容栖处翻过身来,手指没有触到半点泥土、岩石或是其它任何属于大地的坚实部分,脸贴在预制军用钢板浅浅凸起的烙纹上硌得生疼,雨滴、海水和风的寒意从每一处毛孔刺痛着我,就仿佛全身的皮肤都已经被剥掉而再不能提供半点遮护,在这令人绝望的寒冷之中,一张半湿的毛毯盖到了体温不断散失的身上,我像裹紧一片殓布那样死死攥住它。

        影在我面前的几个人形,渐渐从朦胧的雨点中显出面孔来,其中离得最近的一张向我说了一句外国话,发现我没有听懂之后,他示意另一个人往我耳孔里插了一副微型军用传译耳机,并用西班牙语再次重复了一遍:“中国同志,欢迎登上我们的‘私掠船’!”

        我在那几个古巴军人的帮助下从甲板上坐了起来,看到船舷本侧靠近艉部的地方,更多船员们正在把朗噶、阎启明和“陆幺幺”艇上的其他一些乘员捞上来,从潜艇指挥塔围壳中弹射出来的人员救生舱,正在稍远些的海面上被雨水和沧浪拍打摇曳着,如同一具发射之后脱落遗弃的火箭残壳,我攀到舷边想要看到“陆幺幺”艇映在海面之下的巨大黑影,但除了无尽的海水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们是在从托托亚岛返航途中,被厄普西隆军的“食人鱼”潜艇追上击伤的,“陆幺幺”艇拖着严重受损的船身在深海中挣扎了数个小时之后,才宣告放弃损管并弃艇逃生。当时必须有人留下来操纵潜艇保持稳定浮游状态才能顺利释放减压舱,我在登上救生舱的人员里没有看到陆远征船长,他向我告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并不迷信那种‘船长与舰同沉’的古老教条,但船长至少应该坚守到最后一刻。”

        “我们离托托亚岛多远了?”我咳嗽着问道,很怀疑是否已经彻底摆脱了厄普西隆潜艇的追猎范围。

        “什么托托亚岛?你们该不会连自己的老窝都不认得了吧?”那些拉丁同盟士兵稍稍散开,好让我的目光越过他们背后的另一侧船舷看到远方。想象中身处的无边大海,顿时在现实的视野中急剧狭窄起来,我发现自己离海岸比预料中要近得多,一座海滨城市的剪影就在雨幕中氤氲着,其中最高的一处轮廓令我无法忽视:那是锥台状底座之上,由竖直线条连接着自下而上依次变小的五颗球体,以及最顶端刺向天空的信号针——那是东方明珠塔,我们已经回到了长江口,面前就是上海。

        头顶那片由运输机和飞艇组成的战争阴影,争渡一般汇聚到了淞沪领空,堵塞了整个长江口的巨大舰队,像托举着这幅庞大战争图景的底座一般兵临于上海城下,在雨幕中仿佛编织成一段来自本世纪上半叶的苦难冰冷的旋律。直到一大片新的爆炸穿透了雨雾震颤到甲板上,我才从溺水导致的半昏迷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感到一种剧烈的刺痛短促凶猛地穿透了心房——上海受到攻击了,战火烧进共和国的本土了!

 

        加夫列尔——这是把我从海里捞起来的那个古巴人的名字——把这艘小小的猎潜艇戏称为他们的“私掠船”。直到这艘小艇行驶到围攻上海的敌军舰队之间时,我才深深地感受到它的瘦小——抑或说感受到围城舰队的庞大。我们从一艘艘万吨级的“无畏”巨舰舷间穿过,就仿佛一只蚂蚁在巨人的圣殿地板缝中爬行,每当仰望那高大如城墙的敌舰干舷在海面上漂浮成倾斜的角度时,我就产生一种它随时会向着甲板倾压下来的错觉——他们简直是一座凭空出现在长江口外的浮城,那些小吨位的护卫舰艇甚至可以在主力舰间隔形成的海面上往来川行,就好像在一座城市的主干道上奔驰。整支舰队都是由苏联和拉丁同盟海军的制式军备组成的,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可以清楚看到每一艘敌舰上的紫色标识涂装与厄普西隆军旗,看到甲板上那些被心灵控制的苏军水兵正麻木地搬运着弹药,以及披着雨布缩在暂时熄火的巨大主炮下面躲雨抽烟的忙里偷闲者,每当“无畏”舰甲板上的“暴雪”式弹道导弹或舰艏主炮对着上海发射时,可怕的后座力都会在海面上震出一圈圈广阔的涟漪,使得我们的“私掠船”像漂叶一样剧烈起伏。

        准是为了报复,我在脑海里反复这样思索着,厄普西隆帝国是为了报复我们对托托亚岛登月湾的偷袭,所以才趁着人民海军倾巢出动的空虚时机进攻了上海,可他们是从哪处战场控制了这样庞大的一支苏军舰队的心灵?这艘落单的拉丁同盟小艇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加夫列尔等人用与船身同色的灰漆草草抹掉了干舷上的拉丁同盟军徽和战场标识色,把绘着火焰图案的拉丁同盟军旗也收了起来,靠着这么一点儿拙劣的伪装伎俩便堂而皇之地混在厄普西隆舰队之间,大摇大摆地向着受到攻击的上海沿岸驶去,这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发疯,现在我们置身于敌军的最中心,一旦身份标识暴露,环围在身周的这些敌舰能动用足够砸翻一打舰队的火力把我们毫不费力地捻死。可加夫列尔照样气定神闲,他要求士兵和船员们在舱室和甲板上进餐,尽量摆出一副懒散的模样来以免招致近在咫尺的敌军怀疑。我们被当作客人请到了他的船长室里,朗噶和阎启明捧着船舱里的军用罐头狼吞虎咽,我却没有半点胃口,加夫列尔向我递过来几支模样很糟糕的哈瓦那雪茄,看起来已经被海水浸湿后晾干不止一次了,我摆手拒绝之后,他又换上了一只微呈弧形的银色方酒壶,里面冒出古巴莫吉托酒的浓烈气味,我为了取暖而强迫着自己灌了两口。

        “同志,放心好了。”加夫列尔对我说,“我们拉丁同盟的苏维埃主义者,对支援世界革命始终抱有最纯粹和最无私的国际主义热情,我们会坚定地支援中国同志抗击厄普西隆帝国的侵略,就像曾经在‘卡罗塔’计划中支援安哥拉同志们的民族解放那样。(注:安哥拉战争,自1975年安哥拉摆脱葡萄牙的殖民统治获得独立之后,国内的三支反殖民革命力量‘安解阵’‘安人运’和‘安盟’为争夺政权而爆发内战,‘安解阵’得到美国支持和南非直接出兵支援,‘安人运’获得苏联、古巴等社会主义国家军事援助。古巴为支援‘安人运’,启动了‘卡罗塔’军援计划,直接派遣参战的志愿军兵力最高时达5万余人。)”

        “我们参加过两年前桑坦德的那场恶战,苏维埃阵营的同志们手足相残,真是场悲伤的回忆。”加夫列尔咬住一根发潮的雪茄,点了几次火才总算把它点燃,并用询问式的目光看了看船舱里的其他战友,一名始终埋头鼓捣船载电台的工程师应和道:“是啊,我们班里的突击手佩佩就是在那场仗里失踪的。”

        加夫列尔继续说道:“我们对中国同志曾经有过误解。桑坦德战役那会儿,苏联老大哥说你们是共产国际的无耻叛徒,前阵子你们那篇叫《我们为什么不需要火箭》的社论出来之后,同志们全都嘲笑你们是懦夫。但听到托托亚岛战役打响的消息之后,我们才知道中国同志们真是好样的,大家都拿尤里的《近地轨道协议》没办法,只有你们找出了他的登月湾,还直接打进了他的老窝里,你们是值得敬佩的英雄!”

        我把头垂下去:“可我们失败了。”

        “将军同志在斯大林顿、我们在底特律也吃过败仗,这没什么好丢人的。”加夫列尔宽慰道,“我们刚刚在将军同志的指挥下,到芝加哥打了一仗,到处都是两年前‘MIDAS’弹头爆炸之后留下的核子废土,厄普西隆分子和死硬的美国反抗军像潮水一样冲上来,打得艰难极了,但我们终究是赢了。北美的形势稳定下来之后,中国海军进攻托托亚岛的消息就传过来了,将军同志把苏联北美驻军和我们拉丁同盟的战船编组成联合舰队,准备来支援你们,但半路上命令突然改变,要求全队转向中国上海,后来我们遭到了厄普西隆海军的伏击,我们这艘小船跟舰队主力失散了,好不容易捱到上海来,才发现厄普西隆舰队正在攻城。我想将军同志一定是收到了厄普西隆分子准备进攻上海的情报,所以才命令舰队转向前来支援的。”

        “你是说将军同志的舰队也来上海了?”我问道,“可他们在哪儿?为什么反而是你们这艘落单的小艇先抵达了战场?”

        “同志,海洋是很宽广的,而海战也很复杂,”加夫列尔开始卖弄他自己也并不熟悉的海战理论,“一支庞大的舰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进入作战预定位置,将军同志的主力舰队这会儿一定是在外海方向展开队形,准备对拥挤在长江口的厄普西隆舰队进行合围歼灭。”

        “可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想对吧?”我对这种没有依据的话并不信任。

        加夫列尔对我的不依不饶似乎有些不满,便把气撒在先前搭过话的那个工程师身上:“我们的电台在与舰队失散时,被敌艇打坏了。要不是那个蠢货迟迟修不好,我们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还搞不清主力舰队的具体位置!”

        工程师抬起头来抗议道:“要线没线、要管没管,你拿哈瓦那雪茄来搭回路!?”

        “那你觉得这支厄普西隆舰队又是从哪儿来的?”我指了指一窗之隔的敌舰,“他们使用的都是苏械,最近有哪片战场上发生过大批苏联或拉丁同盟舰队受到心灵控制的损失吗?”

        加夫列尔仍是那种想当然的轻率口吻:“心灵战争爆发以来,南美、北美两片战场在厄普西隆军的突袭下都遭受了巨大损失,尤里要从各处军港集结起一支遭受心灵控制的苏械舰队,也不过是很容易的事情。”

        一片探照灯光穿透舷窗直晃进了我们的眼睛里,在昏暗的阴雨中显得格外刺目。我们的好运气到头了,有两艘涂着厄普西隆军徽的苏式“收割”级巡逻艇正从不同方向朝我们围过来,他们似乎是负责舰队巡逻的警戒船,而这艘没有任何身份标识的“私掠船”终究引起敌人怀疑了,巡逻艇上的探照灯正不断闪变着特定的通讯灯光信号来确认我们的身份。

        “闪灯回话,闪得慢一些,多中断几次,伪装成我们的船灯故障而无法正常通讯的样子,就像先前逃出里约热内卢海岸封锁线时做得那样。”加夫列尔熟练地向前甲板发令,看来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偷渡”的勾当,“把枪炮口都抬到上方,示意我们没有敌意。”

        船艏探照灯“语无伦次”的作答令两艘敌艇有些闹不清状况,“私掠船”暴露时已经越过了大半个厄普西隆舰队,离长江口很近了,借着这迷惑了敌人的短暂机会,轮机室猛地把动力输出提升至最高,狭长的艇身像一支箭似的射进了黄浦江。这样的动作无异于彻底撕下伪装,两艘如梦方醒的“收割”巡逻艇这才加大马力追咬上来,散射的贫铀辐射炮弹成片地落在艇艉之后的海面上,搅碎了层层的潮汐。拉丁同盟士兵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先前抬高的船载枪炮放平,并为几门大口径的双联机关炮掀去炮衣,“私掠船”在近距离的直射火力密度和射程上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逃跑过程中各种口径的枪炮弹链如猬刺一般朝后方扎过去,把追得较近的那艘敌艇抽打得满目疮痍,迫使其放慢速度拉开了距离,但两艘敌艇仍然隔着老远追咬不放。

        由于害怕敌艇召来在战场上空四处巡飞的“猎狼犬”直升机编队,“私掠船”离开了宽阔无阻的黄浦江面,拐进了一条狭窄的支流河道,贴着河岸躲进了江中央一片高耸的沙洲后头,敌艇试图从河岸与沙洲之间的狭窄水道跟进来,很快便被“私掠船”凶猛的火力逼退回去,隔着沙洲与我们对峙。

        “这儿太窄了,我们需要更开阔的视野来掌握敌艇动向!”加夫列尔握着望远镜四处观察,但长长的堤岸和沙洲想必遮去了他的大部分视线。

        “我们去!”朗噶从甲板上跳过那一线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浅水,跃上了地势比甲板更高的堤岸。阎启明背着反坦克火箭筒和弹药包跟着跳出去时,那身夸张的负重着实教人担心他会跌进水里,但他竟勉强扒拉到堤岸边缘,被朗噶拖上去了。加夫列尔递给我一只小型无线电对讲机,在电台损坏的情况下,这种发射半径短得可怜的设备是唯一可用的战术通讯手段了,于是我紧跟着第三个跃上了岸。当第四个拉丁同盟的士兵试图跟着我们上岸支援时,敌艇发现了我们的动向,一道横甩的机枪弹链凌空将他拦腰击中,那具残破的躯体拖着一路血花重重地砸进江里就此消失了。仍然留在船上的人纷纷躲到舱板、防盾后头去,再没敢跟着继续上岸,而已经成功登岸的我们则迅速离开落脚处,以免敌艇的火力追盖上来。

        经历了海洋中无休止的动荡之后,我一踏上久违而坚实的地面,也仍觉得大地也像海面一样在永久地摇晃着,脚步软绵绵地踉跄扑跌到几块系泊用的石墩后头,居高临下地看到那两艘敌艇正在沙洲另一侧分开,试图从狭长的沙洲两侧同时夹击“私掠船”。长长的火箭炮筒令疾奔中的阎启明难以隐蔽,留在近处的这艘巡逻艇开始调过枪炮向他追射,朗噶匍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用突击步枪向着敌艇甲板上射击,将一名因指引射界而把身体探得太高的火力调度员击倒,成功将失去指挥而陷入盲目的敌艇火力吸引到了自己这边。在郎噶不断变换着位置吸引敌艇的同时,阎启明已经成功绕到了敌艇的侧舷方向,从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他趴在滩涂与水泥路面的交界处,身体与炮筒轴线错开成一个较大的角度以免被发射时的尾焰烧伤,第一发火箭弹击中了敌艇侧舷的水线位置,在艇身上凿开来一个不小的破洞。就在敌艇重新调转火力指向朝他反击的时候,第二发打在了甲板上,这艘敌艇的上层建筑在先前追击过程中被“私掠船”打得不轻,许多外部装甲都被击残而失去了防护作用,阎启明得以直接击中高耸在后甲板那门残破的辐射炮,殉爆的辐射弹药像从舱室里释放出来的一头核子魔鬼般将艇身瞬间吞掉了一大半,直到整条船完全沉进水里,也还在江面之下闪烁着强光,有如一轮缓缓沉没的残损太阳。

        就在我们尝试去对付绕到远端的第二艘敌艇时,我们背后一座战创累累的临江骑楼里响起一梭“轰轰轰轰”的粗野枪声,弹道从极高的位置沿着近乎垂直的射角扎进江里,子弹水面上激起的水花就像一颗颗迅速生长出来的尖牙般向敌艇靠近咬去,经过短暂校射之后,14.5mm口径的钨芯脱壳穿甲子弹从中腰部位击穿了艇壳,巡逻艇像一只暴雨中的纸船一样迅速向中枪的那一边倾侧。

        我向加夫列尔告知了观察情况,“私掠船”不失时机地从沙洲后面拐了出去,抛洒的弹壳顺着枪架炮座流到甲板上,在雨水中腾起一道道白色的雾气,闪着黄铜色的反光,站在射击位下方的人纷纷躲进舱里以免被弹壳灼伤,严重侧倾打横的敌艇在凶猛的火力夹击下,不堪重负地断裂开来沉入了江中。

        我们转身观察提供了火力支援的那座骑楼,看到一帮装具各异的战士们正慌慌张张地从一层楼梯间冲出来,队伍中的两人机枪组最为显眼,主射手高高地扛着那门还在雨水中冒烟的14.5mm口径重机枪,就像扛着一杆长矛,紧跟在后的副射手则吃力地扛负着枪架和弹药箱。这支步兵队伍里领头的人身上,还穿着一副应急割断伞绳之后留下的降落伞背带,显然是一名空降兵,他从我们身边跑过的时候很粗暴地招呼了一句:“还不跟上?寻死呢!”

        我们机械地跟着这些战友刚刚跑到街道另一端,便听到背后一阵坍陨的巨响,一枚从海上发射的“暴雪”导弹,准确地将他们刚才藏身的骑楼砸塌了半边。

 

        在另一处街垒中暂时安顿下来,我才终于有暇仔细观察一下阴雨和战火笼罩中的上海,实在很难把她与“血舞”行动出航之前那座平静的城市联系起来。大团的积雨云之间密得连一点儿空隙都未曾留下,堆积成完整的一大块,如陆地一般沉沉压在城市上空,稍高一些的楼房顶部全都被吞没在雨雾之中,就好像一幅已经绘好的写生画被雾霭色的颜料涂抹掉了顶端。被压覆在乌云和雨水之下的,是敌我双方的空降兵零零星星地机翼之下张开着伞花,两年前曾经倒映在纽约摩天大厦玻璃幕墙上狰狞的“基洛夫”空艇艏部涂装,如今成了投映在东方明珠塔上的阴影。雨水仿佛永无止境地泼洒在残破的战场上,向每一处通向地底的缝隙汇聚湍流而去,偶尔染上沿途冲刷的血红。

        空降兵坐在断开了半面墙的墙角,用伞兵刀去挖罐头盒里混合着的油脂与淀粉,他的上唇和下巴覆起了一层短而硬的胡茬,像是在没有条件打理自身内务的行军或作战状态下奔波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愣着作什么?去架枪!”空降兵向着发呆的机枪组催道。

        “你他娘又不是班长,充大头倒是第一流!”机枪主射手没好气地回敬道,骂咧咧地去二楼找射界好的枪位。

        “只能听我的啦,班长还和降落伞一起在和平饭店塔尖上挂着咧!”空降兵看了看断墙外阴沉的天色和无尽的大雨,“他娘的,这种天气跳伞简直是用人命填!”

        “什么时候打起来的?”我坐在一块断倒的条石上问道。

        那空降兵瞪了眼看着我,像打量一个外星人。

        “我们是刚从托托亚岛战场回来的。”我主动解答了他无声的疑问。

        他猛地站起来,吃到一半的罐头盒砸在地上顾不得捡:“舰队失联之后,司令部联系不上你们都快发疯了!你们几个大概是最早回来的活人,那边打得怎么样了?”

        “我们输了。”我极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日!”他骂道,失望和蔑视溢于言表,“三支登陆集群,我们还从没吃过这么大一场败仗!”

        “这边什么时候打起来的!?”我重复问了一遍,几乎要嘶吼起来。

        “48个小时前开始疏散居民。36个小时前野战军进驻上海市郊,部分装甲部队进城布防。今早发现厄普西隆舰队出现在外海,接着就打起来了,空降部队开始紧急投送支援。”空降兵仍是转过头去看空中的雨丝,仿佛能从中看到上海经历过的一切所留下的痕迹。

        我迫使大脑艰难地运转着。疏散平民的行动早在确实侦察到敌军舰队之前就已经展开了,这似乎意味着,武修戎将军的司令部通过某种情报渠道提前获得了入侵消息。

        “你们跟那几个古巴人是怎么碰上的?得想个招儿缴了他们的枪。”空降兵打断了我的思索,两眼盯着那些拉丁同盟士兵,“可那艘猎潜艇是个大麻烦。”

        加夫列尔等人远远聚在这栋破损街垒的另一侧,始终与我们保持着距离,他们似乎感受到了空降兵等人隐隐的敌意,双手若有若无地攥紧了手中的武器,“私掠船”被隐藏在了近岸的一丛芦苇中,炮口倒各分出一半来分别警戒着江面和我们这边。

        “别做蠢事!”我警告道,“那些古巴同志是来支援我们抗击厄普西隆分子的,他们从将军同志指挥的舰队里落了单,在外海救了我们的命。虽然他们擅自进入了领海,但现在是战争时期,你可不要擅自破坏共产国际统一战线!”

        他用一种不置可否的古怪表情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走到断墙边背阴的地方,小心地从不会反光的角度用一支机枪组的备用瞄具四下寻找着什么,然后招呼我过去:“来看看这个。”

        他把那支机枪瞄镜递给我并指明了大概方位,我顺着指引,看到远处街道上一辆瘫在路口的“麒麟”式主战坦克。那辆坦克几乎还是完好的,周身看不到穿透装甲的致命损伤,但顶舱盖打开了一半,戴着装甲兵头盔的车长还僵死在炮塔上没有收殓,一发子弹几乎将他的整个脑袋炸掉了。坦克边的绿地里有一座显然是战前临时修建起来用于布防的电磁脉冲控制站,但已经彻底炸毁成了一堆变形的残骸。

        “那处阵地是全面开战之前,被先期登陆渗透的敌方小股部队破坏掉的。”空降兵告诉我,“敌人利用激光指示仪召唤战斗机投放激光制导导弹炸毁了控制站,阵地上的卫兵全都是在远距离上被一枪打在眉心狙杀的,那辆坦克在追击敌人时,被狙击步枪发射的穿甲燃烧子弹击穿观察窗打进了舱内,炮长和驾驶员当场被子弹破片和燃烧剂杀死了,车长是在探出舱外撤离时,被几乎同时打出的第二枪击中头部牺牲的。”

        我已经很清楚他想要暗示什么了:“你认为这是那位古巴‘死亡小组’的英雄上校莫拉莱斯干的?”

        “我并不是说只有莫拉莱斯才装备了激光制导指示仪,也不是说这个世界上只有莫拉莱斯一名顶尖狙击手,但这像极了他的战斗作风。别忘了那个老家伙两年前在鹿儿岛干过些什么,在对同一阵营的‘同志’心狠手辣这种事情上他是有‘前科’的。”空降兵示意我回到残楼的掩蔽之后来,以免在缺口处暴露太长时间招致不必要的危险,“而莫拉莱斯上校作为一位著名的战斗英雄,众所周知……”

        “他是免疫心灵控制的。”我接上了他的后半句,“你想要说这场战役前的渗透破坏行动是莫拉莱斯负责执行的,而他不会被厄普西隆军的心灵控制所俘虏,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进攻上海的不是厄普西隆舰队,而是拉丁同盟舰队。但你有确凿的证据吗?有没有哪位战士确实目击到莫拉莱斯出现在了上海战场?”

        “他摧毁了市内的全部四座电磁脉冲控制站后从海上撤走了,我们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他,但你说得对,没有证据能证明我的猜想,看到他的人都死了。”空降兵答道,“但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不是吗?那些古巴人告诉你说,将军同志的舰队要来支援上海战场,但他们没有出现,只有一支涂着厄普西隆军徽和紫色标识的苏械舰队入侵了上海,你不觉得时间上太过巧合了吗?难道他们就不能把自己的红星军徽和火焰军徽改涂成厄普西隆军的紫色标识?这只是一个靠军用油漆就能完成的简单伎俩,你总不至于宁愿相信莫拉莱斯会背叛拉丁同盟投靠尤里,而不愿意相信苏联人和拉丁同盟可能再次背叛我们吧?想想在桑坦德、鹿儿岛和滨海边疆区死过多少人——他们从来就不可信任!”

        我最终还是拒绝了空降兵关于把加夫列尔单独骗过来缴械扣押的建议,转而向他询问附近街区的兵力部署和敌我态势,竟全是两眼一抹黑,他只能在作战地图上向我指出大概的战场形势:“武修戎首长就留在上海军事司令部里直接指挥作战,但作为军用信号基站节点的几处电磁脉冲控制站被破坏之后,敌人掌握了战场上的电磁环境主动权,我们的通讯一直处于瘫痪状态,不仅收不到司令部的最新命令,与友邻作战单位也完全无法沟通。”他说着用大拇指点了点通讯兵架在墙角的电台,讯道里是毫无辨识度的干扰噪音。

        “通讯不畅打不了仗。附近有还能用的通讯站吗?”我问道。

        “前不久曾在讯道里短暂收到过一个指令信号,来自于河道下游另一处被摧毁的电磁脉冲控制站,说工程部队在试图修复那里的通讯基站设备,当时给我们的命令是守住这一片街区,阻击从当前方向进攻控制站的敌人。” 空降兵用手指在地图上点出那座控制站的位置,“但现在去不了那边,有一支敌军部队插到了我们与控制站之间,在蕴藻滨桥设了卡,凭我们这点儿兵力冲不过去。这可能是他们为了进攻控制站而进行的前期策应行动。”

        “所以你才不应该对古巴人下手,我们需要他们的猎潜艇。”我指了指加夫列尔那帮人,“我们沿着蕴藻滨河道插下去!”

        街垒靠近公路的一侧响起一片密集的枪声,我们中断了讨论赶到窗口察看,见到公路上倒着一队被战士们伏击射杀的敌军步兵,只留下一个断了腿的敌人未予击毙,以便把躲在街角后面的其他敌人引出来。隔着街道可以看到那名敌军伤兵不断向背后的建筑物阴影中招手,像是在招呼跟在后队的其他敌人赶快出击。

        “大头要出来了,做好射击准备。”空降兵向着一直保持沉默以免过早暴露火力的机枪组提醒道。

        主射手打开了枪机保险,但想象中的大批敌军步兵并未出现,取而代之以一阵压路机般的轰鸣震颤了整个街区。

        “对面有装甲单位!”机枪主射手喊道。

        “是犀牛坦克吗?”空降兵用瞄准具四下观察,脸上露出难办的神色来。

        “不对,还要更大!”我发觉那阵引擎轰鸣比通常听到过的作战车辆都要更加震耳欲聋,可却始终看不到那辆发出声响的坦克究竟在里。直到街角对面的一排行道树像杂草一样被齐齐碾倒,我才惊觉目标原来一直就在眼皮底下,先前我们就看到过树影后面有一座低矮的建筑物,认为那是一处被废弃的混凝土碉堡,可现在我看到它的上半部分竟然在转动,并发现那座巨大有如碉堡的目标,其实是一辆停在那儿的“天启”式重型坦克!

        它像是一颗致密的重物砸进了疏松易碎的战场,周边没有任何密度比它更大的结构能够造成伤害或是阻碍它滚进,它被巨大的自重拖滞着而显得一举一动都运转不良,成为了暴雨和子弹编织成的狂飙飞梭的线条中唯一缓慢的符号。它慢吞吞地停在街道中央调整主炮射界的漫长时间,足够我们把一辆普通的“犀牛”式坦克击毁三次了,期间阎启明等反坦克手的穿甲弹药不断从各个角度砸在它的不同部位装甲上,楼宇间疯狂反射着弹芯折断时那种铿颤而空洞的回响,可那两门并联的125mm磁能增幅加农炮还是不可阻挡缓缓转了过来正对着我们,被两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时,空降兵以最快的速度扯着身边能够得到的每一个人离开窗口,随后整片战场便在两门主炮同时击发所产生的可怕共鸣中剧烈摇晃起来,仿佛连天上的雨水都受到震动而落得更猛烈了,未及退开的几名战士被炮击震荡波掀飞到天花板上又重重摔下,撕裂了的躯体像沉重的麻袋一样砸在我的脚边。

        “撤!撤!”空降兵拼命从正在倒塌的那半边建筑里逃出来,并把我推向同样惊慌失措的加夫列尔等人那边,“你上船到通讯站去吧,我们挡着那铁王八!”

 

        “私掠船”像剃刀一样沿着蕴藻滨河道飞速切下去,背后传来密集的枪炮声和天启坦克的咆哮声,听起来就好像是空降兵等人在徒劳地想要围捕一头跌入陷阱的巨兽。

        随着“私掠船”的高速驶进,远方的蕴藻滨桥迅速从一颗小黑点延展成横亘河道的一条线,那些穿着厄普西隆紫色标识军装的敌人已经在桥面上完成布防,并占领了两岸的高层建筑扼守公路,他们大概是自信已经夺取了制海权,因此对江面方向的警戒并不放心,并没有料到会有一艘猎潜艇从入海口方向冲过来。“私掠船”冲进了射程以内之后,他们才发觉我们的敌对身份,桥面上那门警戒着低空的高射机关炮这才手忙脚乱地向着江面摇低下来,而“私掠船”已经抢先开火了,被击中的防空炮手就像被高速突进的骑兵挺枪挑飞一样跌落到冰冷的江水里。我们刚刚穿过两侧楼宇的火力夹击钻过蕴藻滨桥桥洞,便听到那阵本已经拉远的咆哮声突然迫近到了背后,回身看到那头巨大的天启坦克从桥头的街道中冲了出来,长长的双联主炮横扫着对准江面,就在它完成校准即将开火之际,留下来阻击它的同志们从后方射来了好几发火箭弹,一大丛火焰的“蒲公英”顿时将那头巨兽吞噬了,只留下一对粗重的炮口末端还在烟雾边缘摇摆着,那是我们拐过河道弯汊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你们刚才是不是琢磨着缴老子械来着?”加夫列尔惊魂未定地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开始没话找话。他对先前街垒里那种微妙的敌意气氛仍然耿耿于怀。

        “一定是你的错觉。你怎么能怀疑国际友人呢?”我倒打一耙,“……你说他们到底是从哪儿缴获的‘天启’坦克?”

        加夫列尔尚未作答,空中开始划过一阵低沉的啸叫,提醒我们这口气松得还太早了。那枚从“无畏”战舰上发射的“暴雪”导弹飞临河道上空之后,拐了一个接近90度的大弯咬上了我们,这个匪夷所思的机动说明它得到了极其精确的跟踪制导。它飞得比我们想象中要慢很多,不疾不徐地跟在船尾上空,就像一只栓在甲板上的巨大风筝,可不论船员们做出怎样疯狂的规避机动,都无法阻止它越来越近地朝我们贴过来。

        “快跳!”加夫列尔大喊道。

        我跳进深寒的江水中,还未等浮上去,就看到狭长的艇底轮廓在一片火光中碎散开来,艇身碎片、导弹残件和未及跳船的死者接连沉入水中,像撒进金鱼缸的碎纸那样缓缓起伏着。

        朗噶、阎启明分别把我和加夫列尔拖上了岸,仍然活着的其他人陆续爬上同一片滩涂,搁浅了似的大口大口吸着寒冷的空气,工程师上岸时还抱着那台故障的电台不肯放手。加夫列尔把脸埋进他那顶湿透了的贝雷帽里去,无声地对着萧瑟的寒江,他船上有一半的同志,刚刚在这与家乡远隔着大洋的异国江水中死去。

 

        我们沉船的位置,离维修中的电磁脉冲控制站已经不远了。我在那里见到了“莫合烟”同志。

        “老叶同志在哪儿?”他向我问道。

        我没有勇气作答,感觉自己心脏里有一大块被生生地挖空了,留下一眼黑洞无止境地散发着空寂和苦痛,像是要由内而外地把我整个人都漩没进去。此时在这混乱的战场上,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一个老战友,又是多么害怕看到一个老战友。

        朗噶站到我面前,以一种做外科手术的短而痛方式回答道:“叶未零指挥员牺牲了,托托亚岛战役失败了。”

        他像看到怪物一样朝远离我们的方向倒退两步,仿佛要跌坐在满城的积雨里。

        “有战士告诉我开战之前就已经在疏散民众了,你们从什么渠道提前得知了厄普西隆海军入侵的情报?”我逃命似的挣扎着想要换个话题。

        “是‘边疆’同志,是的,是自滨海边疆区战役结束以来已经保持了两年‘深潜’状态的‘边疆’同志!”“莫合烟”有些语无伦次,像是竭力想要忘掉我们刚刚告诉他的那个噩梦,“48个小时之前,武修戎首长的军事司令部收到了一则最高级别的加密情报,是‘边疆’同志从他专用的单线联络渠道发出的,那条情报线已经两年没有动静了。你们都出征了,我作为国内唯一一个负责与‘边疆’同志接头的联络人而被紧急调来上海参加情报分析。情报内容是将军同志率领苏联北美驻军和拉丁同盟的联合舰队启航,准备介入托托亚岛战役,这条情报很快被我们的对海侦察所证实了。随后就收到了第二条情报,‘边疆’同志警告说,苏联北美驻军发现有一支被厄普西隆帝国心灵控制的苏械海军舰队正在前往进攻上海。日本驻屯部队的对海战略预警雷达发现了大批舰队的反射信号之后,‘边疆’同志提供的情报得到了采信,上海宣布进入战时紧急状态,并开始疏散平民。托托亚岛战役是一次豪赌式军事冒险,我们把最有战斗力的海军舰队全派出去了,留守的舰队在外海所能进行的抵抗不过是象征性的,那支厄普西隆舰队很快就突入了长江口。崇明岛和长兴岛上的地锤防御系统都被摧毁了,敌人解除了侧背的威胁之后,同时在宝山和浦东进行了登陆,他们向武修戎将军的司令部发起过两次冲击,但暂时还无法突破司令部防线。”

        莫合烟提供的情报令我略为安心了一些,这与加夫列尔的说词基本是吻合的。我向他提出疑问:“可仗为什么会打成这样?即使失去制海权,我们在陆地方向的兵力和火力仍然占据绝对优势。”

        “失去制海权就已经够了,他们以海制陆来获取战场主动权,用舰炮和舰载导弹对我们的作战单位进行精确打击,坚固的防御工事都被掀掉了,坦克车辆和内河舰艇一露头也会很快被摧毁,他们的火力封锁区覆盖了大半个上海市区,外围的主力部队根本进不来,空降投送成了唯一有效的支援手段,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莫合烟告诉我,“战场电磁环境控制权也完全丧失了,他们能够对每一发导弹进行精确导航,我们却连作战控制连线通讯都无法保障。”

        我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技术自信受到了打击,有些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厄普西隆分子的电子战能力怎么会压过我们?难道他们从盟军那儿吸收学习了更先进的电子战技术?”

        “市内的四座电磁脉冲控制站都被渗透摧毁了,我们失去了有效的前线电磁压制手段。眼前这一座是受损最轻的一处,武修戎首长派我带工程队来修复它,好重新建立与‘边疆’同志的联系。但现在即使真的能修好它,对电子战形势也无法带来改观了,敌人占据了电磁压制的制高点。”莫合烟看了看面前正在抢修的那座电磁脉冲控制站,而在他背后的烟雨之中,东方明珠塔正像一柄利剑般刺向阴郁的天空,“忽略了东方明珠塔的军用价值是我们的失误,它本来就是作为电视广播信号塔而建立起来的,是整个上海战区功率最大的信号发射平台,敌人占领了它并将其改造为军用电磁信号基站,居高临下的电磁干扰网压制了整个战场,同时也成为了给敌方海军进行精确打击导航的最重要基站。武修戎将军一直在计划夺回或摧毁它,针对东方明珠塔的攻坚作战将会在半小时后开始。”

        “我听说武修戎将军还留在上海军事司令部里,这太冒险了,简直是顶在了敌人的枪口下。”我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调动部队护卫他撤出市区,很容易造成正面防线的缺口并引发崩溃,而且在当前的通讯环境之下,一旦撤往后方也很难对前线部队进行有效指挥,所以武修戎首长才坚持留下来。”莫合烟说,“好在司令部防区位于敌方海军的精确打击覆盖区以外,我们要对那里坚固的防线有信心。”

        电磁脉冲控制站周边负责警戒的部队报称,疑似有一支敌军部队正在向这边攻击前进,莫合烟前去分析侦察情报了,我则注意到,在我与莫合烟交谈的时候,加夫列尔那帮人终于利用我方工程队支援的设备修好了电台,虽然我并不认为他们能够在这种复杂的电磁环境之下进行有效通讯,但还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上前去旁听,如果能从中获知将军同志的舰队位置就好了。

        “胡安,是你吗?能听到我吗?我是加夫列尔!”那破电台竟奇迹般地呼通了,加夫列尔兴奋地向着讯道那头的战友通话,看来苏联和拉丁同盟的联军距离上海战场比想象中要近得多。

        “加夫列尔,你这个老混蛋,我听说你们的船掉队了,还以为你们都死在海上了!”虽然干扰噪音很大,但对面的声音好歹还是能听清楚,而接下来的话令我和加夫列尔都为之一震,“我们已经抵达了上海。这里的情况很不好,桑地亚哥同志死了!”

        “见鬼,他是我们排里最好的防空炮手!”加夫列尔难以自制地咆哮起来,“你们为什么没保护好他!?”

        “我们占领了一座叫‘海藻’的中国桥梁,可没想到敌人的一艘炮艇会从江面上冲过来,桑地亚哥被那艘该死的船打到河里去了!但他的仇已经报了,那艘炮艇被一枚舰载导弹炸成了碎片。苏联人的一辆天启坦克刚刚突破了敌军空降兵建立的街垒防线,我们正在向敌人的通讯基站阵地快速推进。”

        在一片怪诞的死寂中,加夫列尔用一种绝望的声音确认道:“胡安,你明白点儿告诉我,跟你们交战的敌人是入侵上海的厄普西隆军队对吗?”

        “加夫列尔,你疯了!?”对面惊诧无比地喊道,“你掉队之后没有收到将军同志的最新指令吗?上海战场没有什么厄普西隆分子,我们的敌人是中国人,我们要伪装成厄普西隆军队占领上海!”

        负责修电台的那名古巴工程师最先反应过来,他抽出手枪打在了朗噶的颈子边上,面对面坐着听电台的双方士兵随即咆哮着厮杀起来。我从未记得自己曾有过如此可怕的怒火,就像是心脏炸开时的巨大冲击力将我抛到了那个工程师身上一般,扫射声和嘶吼声在身周疯狂地回荡着,我捡过修理电台用的螺丝刀扎进了他的脖子。爬起来之后,我看到加夫列尔半跪在满地死去或重伤的人之间,发出和我一样的吼声,用冲锋枪向着枪口前的每一个中国士兵射击。就在我握着那染血的螺丝刀想要朝他扑过去的时候,那辆天启坦克撞碎了他背后的楼房,从一片墙砖坍砸的灰烬中咆哮冲出,我看到空降兵那具死去的躯体卡在炮塔和底盘之间的缝隙里,随着炮塔的碾转而僵硬地晃动着,手中还攥着未及引爆的反坦克集束手雷。一辆负责守卫 电磁脉冲控制站的我军“麒麟”式坦克冲过来拦在它面前,115mm口径的U-5TS“锤”式双联滑膛炮孱弱地击打在天启坦克正面装甲上,在过近的接敌距离上“天启”坦克不便将长长的主炮调转过来,竟直接开足马力从“麒麟”坦克的侧面碾了过去,就像碾过一只纸盒做成的玩具模型,“麒麟”坦克爆炸时的火光和烟雾给那头怪物镶上了一圈死亡与毁灭的黑边。随即它向着这边开火了,其中一枚炮弹在我和加夫列尔之间的空地炸响,“炮弹休克”症状令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在高速地嘶鸣、旋转和毁灭……诶,战争……

 

        我再次醒转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被雨水浸成深色的坚实面孔正凝视着远方,原来是一尊鲁迅先生的塑像。随着意识渐渐恢复,我的视野也慢慢清晰起来,两名穿着紫色标识军装的苏军士兵正站在雕像底座前,对着那张他们不认识的面孔交谈,讨论着这大概是一位托尔斯泰式的人物。雕像旁的街道上还挂着纪念五四运动65周年的宣传画,远一些的电影院门口是今年红极一时的《高山下的花环》电影首映海报,再过去则是书店有关“朦胧诗”征稿的画报墙,近在眼前的东方明珠塔像一支铁铸的烛,映照这一切以冰冷的光,残损的楼房像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破碎的路面像手掌那托起太阳的大海……诶,我们的上海!

        苏联和拉丁同盟入侵部队,将东方明珠塔周边武装成了一片军事防区,我注意到自己和其他一些被俘的同志围在一圈由战损车辆环绕而成的简陋“牢笼”中,四周持枪警卫的苏军士兵用枪托砸倒试图反抗和逃跑的伤员并丢回到这钢铁之环中来,我在这里并没有看到朗噶、阎启明、“莫合烟”或是别的什么熟识面孔。我看到加夫列尔就站在这环形的囚牢之外,拼命往工程师脖子上被我刺穿的那处伤口捂紧纱布,但血一次次地涌进雨水中,工程师很快死去了,什么话也没讲出来。

        一队苏联兵冒着雨来查看我们,其中两人戴着NKVD的蓝帽子,带头的那人把帽子压得很低,使人看不清面孔,他的副手则用手电筒往我们脸上一一晃过,并唤过加夫列尔来指认。加夫列尔死灰一样的面庞对着这边,并向我机械地指了指。

        我无法想象,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登上著名的东方明珠塔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他们将我押上塔顶已经改造成了军用电子战控制室的信号调度舱里,两名蓝帽子中的副手用内部讯道报告了一句:“从托托亚岛逃回来的那个中国指挥官已经带到。”

        舱门被推开,两名蓝帽子退了出去,将军同志和索菲娅副官走了进来,与这样两位著名人物面对面,使得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包围着我。

        将军同志用眼神询问了一下他的副官,信号室的监控屏幕显示出了门外走廊上的场景,那两名蓝帽子正被将军同志的内卫兵们簇拥着抽烟闲聊,于是索菲娅副官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可以放心发言。

        “我认识您,在逃离斯大林顿期间,您在那艘中国潜艇上指引我们躲避过防空火力。”将军同志在我面前坐下,他军装上的红军军徽并没有像一线作战部队那样伪装成厄普西隆军徽,这让我感到一种难言的讽刺,“当时跟我谈判的那位叶同志呢?你们的反应至今为止都是如此迟钝,使我很难相信他已经回到了上海并参与指挥。”

        我没有回答,但表情难以自制地有了变化。将军同志是个很敏锐的人,他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他失踪了?”

        我的面容往更深处一沉。将军同志显出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我从中唯一解读出来的一种情感就是震惊:“他牺牲了!?”

        将军同志把帽子摘了下来,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追问道:“你们本来已经赢了,战局是在那枚火箭空降舱着陆之后才彻底改变的——空降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提问使我确信,苏联人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托托亚岛战局,且有自己的渠道能够获取较为及时的前线情报。我本已打定主意从始至终不开口,但不知为何却总是想到加夫列尔守在战友遗体边的那副模样,并感到一种远超出仇恨之上的荒诞和悲哀。我们曾经并肩向自己认为的“厄普西隆分子”作战,我相信当时他们那种支援同志反抗侵略的国际主义热情是纯粹的,但为什么这种热情反而指引着他在不知情下杀死了自己的战友?为什么抱着这种热情的苏维埃阵营战士,又会仅仅因为一次电台通讯就与先前的朋友厮杀如仇敌?于是我无法忍耐地问道:“将军同志,您本来应该是苏维埃阵营共同的英雄,可您为什么宁肯让那些勇敢的战士,在可耻的自相残杀中毫无价值地浪费掉自己的生命,也不愿让他们与厄普西隆帝国作战而光荣地死去?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难道您竟无法辨明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吗?”

        将军同志沉滞了一会儿,才答道:“同志,战争局势并不是总能朝着本该正确的方向前进。你们在托托亚岛不该失败的,苏联需要的是强大的盟友,而弱小的盟友只能作为战略制衡的棋子与缓冲物,在托托亚岛损失大批海军力量之后,你们再也没有与厄普西隆帝国抗衡的实力了,就此从大国游戏的玩家变成了棋盘上的一块肉。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赶在尤里侵入中国之前,把你们身上有用的一切战略资源尽可能多地抢先夺走而已。既然你们能够分清敌人与朋友,那应该也能明白,被自己的朋友‘吃掉’总好过被敌人‘吃掉’吧。”

        他知道不能指望我主动吐露些什么了,便果断放弃了询问起身离开。开门之后,蓝帽子很不客气地对他说:“这么快?我早就说过套近乎是不顶用的,那些中国刺头儿都是死硬分子,得用我们NKVD的方式。”

        将军同志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了过去,但还没等他走出我的视野,塔内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然后溺水似的沉入了一片断电的黑暗。几乎是在电力被切断的同时,一片滔滔的进攻声潮从四面八方向东方明珠塔冲激过来,“莫合烟”先前提到过夺回明珠塔的攻势开始了!

        门外走廊上就是东方明珠塔上其中一颗“明珠”球状舱的大弧形环窗,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外界高高的云层与行雨。一阵凶猛的呼啸声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之时,从云层中一颗几不可见的小点迅速扩大成一架“狐步舞”战机的剪影,它横过机腹来贴着塔身掠过时,可以清楚看到机翼下那些狰狞的导弹以及八一红五星军徽,弧窗在超音速的声障撕扯下碎裂成无数颗粒泼洒下来,随即便是一枚紧咬在战机尾后的空对空导弹呼啸而至,在来得及追踪热源完成转弯之前,便一头撞在了塔身上,爆炸、震动、火光和烟雾顿时席卷了一切。

        我挣扎着想要趁机逃跑,结果连带着反铐住我的那副椅子一同侧摔在地。领头的那名蓝帽子从烟雾后面冲进门来将我按住,然后把我腕子上的手铐给解开了,这时我看到了那张被帽檐挡住的脸:“斯米赫夫同志!”

        他一言不发地将我提起来,抓住宝贵的每一秒钟将我拖向侧面的一个暗门逃离了信号控制室。东方明珠塔上下充斥着在突袭中来回奔跑的士兵与混乱疏散的苏军技术人员,斯米赫夫将一件带有伪装用紫色标识的军大衣罩在我身上,领着我尽量不引人注意地从混乱的人群中穿过。

        “您认识我?”他低声在我背后问道,“这可好办多了,我还担心要多跟您费些口舌表明身份呢。”

        “在‘提剑’行动中我是苏近卫同志的联络员,看到过您协助他侦察白杨-M假弹头时的行动影像。”我答道,“是您破坏了苏联人的军用供电?”

        “没错,我向他们的作战控制连线系统植入了病毒程序,但备用电力至迟会在5分钟后启动,希望部队能抓住他们防御系统瘫痪的窗口时间打进来。”斯米赫夫说,“这次破坏行动太冒险了,我们这些潜伏人员面临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严峻。我在‘提剑’行动中协助侦察那些白杨-M运载车时暴露了,差点被NKVD的‘猛虎’装甲车追上杀掉,还好那辆装甲车上所有知情的人,都在莫斯科混战中被苏军自己的直升机当成受到心灵控制的敌人而摧毁了。但自从那以后,NKVD就开始怀疑我了,你注意到跟着我的另一个‘蓝帽子’了吗?他不是我的副手,而是负责监视我的。”

        “‘边疆’同志安全吗?”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条最重要的暗线。

        “‘边疆’同志已经死了!”他的回答差点让我忘记逃跑,“一年前就死了!83年的冬天,NKVD在阿尔泰边疆区的荒原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当时他成功盗取了有关苏联未能生产出新MIDAS弹头的可靠情报,NKVD发现尸体时已经追踪他两周之久了。他的单线谍报讯道在‘深潜’期间暴露了,只能亲自带着情报出逃以便送回国内,NKVD认为是心灵部门杀死了他,因为同一现场还发现了被他枪杀的心灵专家的尸体,看来‘边疆’同志接受过反心灵控制训练,并干掉了试图劫持他的心灵专家,心灵部门控制了边防军的一辆磁爆巡航坦克才杀死了他,并在阿尔泰边疆区引起了不小的混乱。那时候尤里需要苏联一超独霸的国际局势稳定保持下去,以便他在暗中发展厄普西隆帝国的势力,而一旦苏联不复拥有MIDAS弹头的事实被公开,中国和盟军都有可能再次发起对苏联的反击,给尤里的计划带来更多变数,因此他才极力采取行动,帮助苏联维持了仍然握有战略核威慑力量的谎言。我也是最近才从NKVD内部得知相关情报的。”

        我抚着额头思考着这一事实背后意味着的一切隐患:“也就是说,这一年来我们一直在尝试呼叫一个死人……那么上海战役前夕以‘边疆’同志的名义送出的两则情报又是怎么回事?”

        “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战略欺骗行动,最终目的是为了让国内相信,进攻上海的确实是厄普西隆舰队。”斯米赫夫解释道,“放出一半真情报来获取信任,再放出一半假情报来达到欺骗目的,这是情报部门的老伎俩了。自从‘边疆’同志死后,NKVD就获取了他与国内进行通讯的秘密线路,但一直隐忍着等待最关键的时候才予以利用,直到他们决定进攻上海,才启用了这条‘钓线’。第一条关于将军同志的舰队启航前往托托亚岛的情报是真的,当时他们判断中国海军舰队在托托亚岛胜券在握,希望能够适时介入战局,以最小的代价‘协助’中国夺取一场已经注定的胜利,并进而以共同胜利者的身份,向中国提出共享托托亚岛登月湾。”

        “这帮两头下注的无耻骑墙派!他们准是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我们打赢了,就来托托亚岛夺取胜利果实;如果我们打输了,就趁人之危来掠夺我们的资源与科技。”我回味着将军同志刚才发表过的那番利己主义发言,“真不敢相信将军同志会做出如此短视的决策。”

        “不要把将军同志的能量想象得太大了,他也只是一件战争工具而已,实际作出这个决策的是米克海姆总理。”斯米赫夫纠正道,“收到中国舰队被‘造物’击败的情报之后,米克海姆总理亲自从楚科奇共青城发出了改变行动目标的命令,启动所谓的‘备用计划’,要求将军同志伪装成厄普西隆舰队入侵上海,这时NKVD就以‘边疆’同志的名义发出了第二条假情报,伪称即将进攻上海的是厄普西隆舰队,如果这个战略骗局成功,他们将不仅能够从上海军事司令部里夺取想要的科技与战略情报,还能进一步激化你们对厄普西隆帝国的仇恨心理,将被削弱而只能惟命是从的中国作为附属国,绑死在自己的战车上。”

        在斯米赫夫抓紧时间向我交待所有这些重要情报的时候,我们已经穿过人群走到了东方明珠塔的下层,隔着弧窗可以看见发动突袭的空降部队在云层下张开了无数降落伞,在军用运输机穿梭的翼影之下,拱卫东方明珠塔的苏联装甲部队正在阵地外围排列成环状防御带,而进攻的我军部队发射的炮火拖着一条条弹道烟尾击打在这条钢铁之弧上,将那些断电瘫痪的特斯拉线圈和防空炮一一敲掉。长江口方向发射的众多舰载导弹,在上空编织成一柄巨大的死亡之伞笼罩着战场,向着覆盖之下的我军进攻队列接连轰炸,但武修戎将军似乎是把守卫军事司令部的主力装甲部队派出来了,导弹的精确打击已经很难阻挡住这场庞大的全面攻势。那台“天启”式重型坦克始终挡在防御环带的最正面,随着攻击锋线不断靠近而逐渐凶猛起来的炮火,不断将它身周协同防御的其它战车击毁,可它却一次又一次从这狂暴的火力雨中重新探出炮塔来,有如伞布被暴雨撕碎之后所残剩下来的一根坚硬伞骨。

        通往更下层的逃生梯口出现在面前了,斯米赫夫伸手去推防火门,却被那扇猝然向外反推的门板狠狠撞开,贴身监视他的那名“蓝帽子”和将军同志的内卫兵们从门后楼梯间里涌出来,用枪托把我们俩砸倒在地。

        被发肿的额角和渗流的鲜血模糊着视线,我半伏在地,看到斯米赫夫被好几柄突击步枪押着跪倒在面前。另外那名“蓝帽子”毫无任何延误地拉了一下手枪并顶在他的后脑上:“你是伟大祖国的叛徒!”

        斯米赫夫同志,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成为我们的间谍。他是惑于我们情报部门的利益雇佣,是出于对我们革命信念的纯粹认同,抑或他原本就是一个长着俄国脸孔的中国人?我也许再没有机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一颗子弹当着我的面射穿了他的大脑,那颗破碎的头颅在子弹冲击之下像一柄锤似的重重砸在地板上。

        就在蓝帽子继续向我举枪的时候,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机枪子弹,夹杂着被砸开的无数玻璃碎片,打破了侧面弧窗泼洒进来,子弹尾后拖旋着的无数延伸线准确地避过了我,而在那些苏联人身体间飞快地穿梭而过。基洛夫空艇螺旋桨的轰鸣声,裹胁着刺骨的雨水和寒风从弧窗的巨大破口中倒灌进来,阎启明和脖子一侧草草包扎着绷带的朗噶最先从艇舱中跳到了那些死去的人之间,警戒着走廊两端将我护住,随后便是那支14.5mm重机枪组的主、副射手跟着跳了进来,对准正在逃跑和被枪声吸引而冲上来的苏联士兵架稳了机枪,轰鸣的子弹将试图攻击我们的敌人纷纷泼倒。

        一架更稳定的突击梯被架在了空艇腹舱和走廊破口之间,莫合烟领着工程人员摇摇晃晃地跨了过来,并指示工程师们迅速解开腰上的安全索,去占领塔内的各处军用电磁设备。

        “将军同志在这儿,我们得抓住他!”我向莫合烟催促道,“我们被骗了!这支所谓的厄普西隆侵略军是苏联人和拉丁同盟军假扮的!”

        莫合烟摘下帽子来抹着不断被风灌到脸上的雨水:“来不及了!敌人撤出了东方明珠塔区域,将军同志和他的指挥人员大概是坐着第一架直升机撤走了。朗噶把你们跟那帮古巴士兵搂火的事告诉我了,我们得尽快恢复通讯,把这些情况报告给武修戎将军!”

        这时站在我对面的阎启明突然脸色大变,伸直了胳臂指向我背后的天空,在空艇螺桨的轰鸣声中反复发出那个简短的爆破音:“导弹!导弹!”

        这是我回到上海以来第三次被舰载“暴雪”导弹盯上了,苏联人想要炸掉被我们夺回的东方明珠塔,那枚硕大的导弹在低沉的云层中不断调整着飞行轨迹,向着无法规避的东方明珠塔冲撞而来。此时全塔的备用电力系统已经恢复,工程师们正在各处信号室里紧张地重新接管着苏联人遗留下来的电子战设备,而我们只能在窒息中眼看着那枚导弹在空中越变越大。

        “电磁脉冲干扰已启动!”一名工程师在主控室声嘶力竭地报告道。就在导弹进入最后的机动调整阶段时,它像一只巨大的猛禽在俯冲掠食过程中突然凌空死去,并再也无法调转自己的飞行指向,完全是在惯性作用下,沿着一条僵死的直线贴在东方明珠塔一侧划了过去,沉沉坠入了我们背后的黄浦江——我们夺回战场电磁环境的控制权了,敌人无法像先前那般精确地引导外海战舰进行远程打击了。控制室中传来工程师们压抑的欢呼声,比起胜利的喜悦来,更多是捡回一条命的庆幸。

        “给我接军事司令部!”莫合烟闯进一间信号控制室,并从工程师手上抢过了电台对讲话筒,“司令部吗?我要向武修戎首长报告……什么?请重复一遍……”

        他的神色猛然像中了一枪似的扭曲起来,我预感到形势不妙,连忙凑了上去,正好听见讯道那边,一名司令部里的话务员绝望地喊道:“武修戎首长阵亡了!他们攻进了军事司令部,救救我们!”

        我摔门冲上另一侧的回廊,居高临下地望见苏联和拉丁同盟的部队,正以陆航-装甲协同突击集群从两个方向冲入军事司令部防区。在这片战场上没人对付得了将军同志!他固然没有先知先觉的能力,但他准是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战线变动的机会,我军动用司令部防卫兵力发动对东方明珠塔的进攻之时,他准确捕捉到了主力部队调动造成的防线短暂空缺,从时间差上来判断,他甚至在坐着直升机从东方明珠塔撤离时,就已经在半空中指挥部队发动反冲锋了,趁着我们将兵力集中于东方明珠塔位置时,敌军抓住一线部队离开防线投入进攻、二线部队未及顶上来填补空缺的机会,从两片防区交错形成的结合部穿插进去攻入了司令部,即使在受到电磁压制而丧失舰队精确火力支援之后,他仍然依靠陆基“飞毛腿”式战术导弹系统,迅速重新构建起了一套更小的区域火力覆盖伞,那些随同进攻的“飞毛腿”导弹发射车被装甲部队环围在队伍最中央,以导弹射程为半径划下了一圈圆弧,快速发射的战术导弹不断清除着圆周以内的一切敌对军事目标,使得司令部周边防卫部队发动的反击一次次撞碎在这圈火力环上。

        从高卓的东方明珠塔上俯瞰整片战场,就好像看到了作战控制连线系统上的模拟地图画面,但我们却无法像在军用地图上进行指挥调度那样操纵这片真实战场的走向,只能眼看着聚集在塔基附近的部队疲于奔命地向着司令部方向冲回去,而军事司令部已经在“飞毛腿”导弹的一轮齐射下坍成一片废墟,无论想要在司令部里寻找什么,他们准是已经得到了,他们应和着司令部倒塌时的巨响,咆哮着一阵阵“乌拉!乌拉!”的欢呼,趾高气扬地在我们眼皮底下交替掩护着向海岸方向从容撤走。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这片战场上唯一接入作战控制连线系统的指挥员了。我命令报务员打开广播讯道,向阴雨中对着司令部废墟陷入混乱的每一支部队命令道:“同志们,我们面对的并不是厄普西隆侵略军,而是苏联和拉丁同盟伪装成厄普西隆军所进行的一次卑劣偷袭!战场电磁环境控制权已经夺回,进攻通道已经打开,冲锋!截断他们的登陆场,消灭这些共产国际阵营的叛徒!”

        隐藏在战场各处角落的士兵们从各自的街垒里冲出,忌惮敌军舰队打击而始终不敢聚集的野战军,也开始从郊外进入市区,在电子作战地图上汇聚成一道暴怒的赤潮,从两翼向敌人撤退登船的登陆场迂回冲去,将军同志的部队则始终顽强地在海岸一线保持住完整的防御弧线,随着陆上部队的不断撤出而稳步收缩着弧周范围。当我乘着司令部防区仅存的最后一辆基地建设指挥车来到前线时,聚集着敌人的军用港口正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下,使我们看不清雾幕后面的海洋和那支如城的巨大舰队。“猎狼犬”直升机编队强撑着他们的最后一张防御伞,往复穿梭着将试图从城区冲进港口开阔地的每一支装甲部队击毁,我军的“哨兵”式防空车则在靠近港口的每一条街道上穿梭机动着,捕捉着直升机掠至最近处的时机将它们从空中狠狠捅下来。那辆不死的天启坦克仍然是港口防区上最坚强的火力节点,修长的双联主炮反复刺透着楼宇的掩护而将隐藏在墙后的我军坦克击穿炸毁。港口仓库的侧墙震天动地地轰塌下去,一辆因机动过慢而姗姗来迟的“女娲”式核子加农炮终于拱穿墙体冲入了战场,觉察到同等体量对手的“天启”坦克倒退着甩过炮塔来,双方几乎同时开火,两尊重炮共振产生的冲击波将港口内外残剩着的所有玻璃全部震碎零落下来,那是巨兽与巨兽的战争,同时也是尼古拉.特斯拉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战争”,磁能增幅炮在“女娲”的正面装甲上炸开一圈磁爆电弧,原子加农炮则在“天启”的侧底盘上点燃一轮小小的核子太阳。双方都没能杀死对手,继之以两台自动装弹机竞速似的紧张装填,“女娲”的履带和“天启”的炮塔主轴在一曲死亡芭蕾的圆舞两端划着弯曲变幻的轨迹。

        “电磁脉冲干扰已就绪!”

        “干扰中心坐标:47,42,33,59。攻击倒计时:4,3,2,1,电磁脉冲已发射。”

        我听着指挥车里的报务员播报着实施电磁脉冲攻击的战术指令。电磁波像一圈无形的涟漪在港口中央扩散开来,而天启坦克正好位于这圈干扰波的边缘,它在实施下一轮炮击的前一刻僵住了,而“女娲”加农炮则继续周转着向它轰上第二炮、第三炮。

        天启坦克的装甲已经融蚀得残破不堪,像一段风蚀的城砖垒在墙体上摇摇欲坠,可在“女娲”进行第四轮装填时,那座硕大的炮塔竟摆脱EMP干扰再次转动起来了,老天啊,它还没有死!

        在双联主炮再次指向对手之前,黑沉的“天启”坦克内部像阴雨中的太阳耀斑一样闪烁起来,炮塔在内部结构融毁的作用下而向内坍陷了一小段,然后被巨大的殉爆高高掀翻到了雨雾之中,在港口空地上砸出一圈弹坑般的凹陷。

        我穿过前线队伍走进港口,从那头天启巨兽燃烧的骨骸一侧踏进雾气,看到最先冲进敌军登陆场的坦克和战士,如群雕一般僵立在雾气中。当我一脚踩进浅滩处冰冷的海水时,浓雾终于在陆地与海洋交界的位置散开了,迎接我的是一片空旷而冰冷的海面,那支庞大的舰队已经缥缈成了远方天际处一片影绰的桅杆,就像一片并不真实的海市蜃楼。

        猝不及防的结束将我击倒了,被紧张战事压迫在心底太久的那些东西,因为这突然的释放而汹涌出来,吞噬我以不尽的空幻与虚无。我们复仇了吗?敌人已经扬长而去。我们胜利了吗?满地尽是血和泥。我仿佛被无形地抽掉了身体里所有坚硬的东西,跪摔在一次次冲激着岸滩的寒海里号啕大哭起来,就像从一场害怕已久的噩梦中惊醒,并终于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那再无法逃避的现实痛苦:“老叶!老叶没了——老叶没了啊!!!”

        朗噶从人群中穿出来,架着肩掖将我死命提起,那一刻我感到像是老叶的声音借了他的口在讲话:“苦瓜脸,我们是绝不能为了这样一些困难而陷入绝望的啊!”

 

        我们在军事司令部的废墟里找到了武修戎将军。

        先前通讯里那名话务员所讲的并不确实,也许他只是看到武修戎将军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了。当我们把武将军从废墟里挖出来时,他还艰难地活着,指间紧攥着打空弹匣而跳了膛的手枪。他用没握枪的另一只手死死揪住我的军装前襟,留下一副变形的血色手印:“他们窃取了‘大迭代’计划的数据,他们知道科研部队的位置了,他们要去阿克赛钦基地!拦住他们,干掉他们!”

        “是!”我只能答出这样一个字来。

        “小叶呢?”他痛苦地扫视着我身边的其他面孔,没有找到想看的那一张。

        我总怀疑是自己的沉默最终杀死了他,他从这沉默里觉出了叶未零同志的死亡,并闪电般松开了我的衣襟,对着看不见天的云层露出一个绝望的表情,就此陷入了僵滞。

        1984年上海深秋的寒雨之中,在武修戎将军死去的同时,从托托亚岛撤退归国的第一批残存舰队正在入港,低沉的船笛在雨雾中格外凄清且悲怆。更远些的海面上,救援船只正把巨大的吊臂和潜水钟沉入海中,去寻找“陆幺幺”艇上可能还幸存着的最后一批乘员。战损的车辆排成纵队从上海残破的街道上驶过,装载着在这场战役中牺牲了的烈士们,还活着的人僵立在街道两侧鸣枪行礼,在绵绵的雨声中显得干冷而寂寥。

        一张新标识好的军用地图已经捏在我手上了,代表预定战场的红圈牢牢套在了阿克赛钦基地所在坐标,代表敌方进攻的两道箭头,除了苏军与拉丁同盟军的一道深红色之外,还有一道象征厄普西隆军的紫色——朱捷和沈重工摆脱厄普西隆海军阻击并回到菲律滨莱特湾之后,才发现那里已经遭到攻击了,厄普西隆突击部队从当地的“原子核心”研究设施中,窃走了将军同志从上海军事司令部得到的相似情报。芸茹在阿克赛钦科研基地进行着的“大迭代”计划已不再是秘密,两个敌人都在策划着夺取它。我攥紧了这张地图,看着进攻箭头和防御弧线在雨水中洇成一道道模糊变形的线条。

        让我们来较量吧!


《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章 冷雨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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