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粮站的回忆

那时候农民到粮站去,或是去交公粮,或是去卖口粮。后者则多是为着手中有现钞周转,或解捉襟之急。 印象中,我家卖过好几次粮。几乎都是在八月底的开学季,凑不齐我们两兄弟学费的窘况下。 父母将其时谷价与所需开支合计一番,借来一架两个轱辘的人力板车,拉上相当量的晒好装袋的谷子,揣上粮本,带上我和弟弟。幼小的弟弟坐镇车顶,顾盼自雄。姆妈和我各看顾粮车一侧,镖手一样撅步跟行。 粮站离我家其实只隔着一曲河沟,与我们生产队一在水之阳,一在水之阴,便仿佛太极纹图上的两个反色点。那条连通的小桥落在两点之外的圆上。所以要沿相对的两条河街绕行。 路况并不好,总是要推的。逢转角或有坑洼、上坡地时,更要气沉丹田撅股奋劲。眼前景物在我自己屙硬屎一般的哼嗯发力声中高斯模糊、重影迭叠。爸爸往前挣的身体大都被山形的迫在眉下的“阿堵物”遮住。抬头望只现头肩,夹于两条车扶手之间;低头觑只见双脚,冗步于辎重之下。我很不合时宜更欠缺孝道地把我们这样行进的一堆物什拟想成烂菜梗上蠕行的蜗牛。---不免也有点子自怜在里面。 有一回弟弟并没有同往。颠簸行进中,眼见堆尖的一袋谷子形将跌落。我惊呼一声,疾步冲去,使自己一付小身板去顶。结果在父母的喝叫声中一个闷哼,人被落袋震飞,股背贴地。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那一刻正是在街道之中,两旁皆有闲人。其中一户人家门口两把靠背木椅。隔壁班一女孩与她的姆妈望街而坐。我们的谷车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打住。 为挽回形象计,我奋踊而起,去搬掉落的谷袋。 谁想又一次的高估了自己。挺在路面上的那一袋谷极重,几度卯劲,我始终无法撼动。 着急忙慌中一面去窥那女孩。青瓦木椽石灰墙下,淡出淡入、隐隐似无的一团柔光中,但瞅见一张托腮望向别处的清冷小脸,视线并不在我和我们这谷车上。显然,刚刚在我身上发生的糗事她都已经瞧见。我是认得她的。她却仿佛并不知道我。 anyway.形象虽失,我以为至少也应得个‘英勇’ 一辞。不想很是招来父母一顿呵斥。悻悻然老大不自在,余路无兴。 粮站站地高,这是极合理的。两弧砖墙,括出两条门,便告圈住。粮站之大,不知其墙绕几千米。 后门掩映在相望的一排楼房与一片菜地的彼端,对着窄仄一条青石板路。菜地在左,排楼在右手。走完中间这一条青石板路,便来到镇子那条南北向通街的街尾。 后墙根下一条水渠。渠道阔不足三米,高不及两米,水深常在一米上下。还是几块青石板组合,将后门与外界桥接。 菜地归这一爿的人们使用。渠中水便汲来浇养菜地。桥右沿又用石头搭了一个小小码头。菜地里挝了菜,就在这小小码头上清洗。日常的衣物,也在这里濯洗。夏季,总有小朋友精赤条条在渠中顽水。 我也是在这水渠中耍过一回的,小学时与同班的几个小男生。那是一个周末,在粮站的另一侧,围墙角落的一小块隐秘空地上,原拟有一场两帮小男生的聚架。我们几个同属一边。 那时候我们的小小身体都还没有发育---或者最高大的女生开始了罢。腋下两撮毛还未长出,我们当中的一小撮不安定分子已经蠢蠢欲动,私下给班上的几位帅哥美女配对了---现在时兴叫凑CP。我小学六年级的女儿和她的那些集美们也乐于此道。 彼时八零初一代的我们,算是内地第一批追娱乐明星的小学生了。我们迷恋港台明星,嗑各种偶像CP。黎明李嘉欣一定是绝配,但梁朝伟是张曼玉还是刘嘉玲更配,刘德华配吴倩莲还是关芝琳,周星驰与朱茵、与钟丽缇、与张敏哪一个组合更佳。这时往往就起了争执,以致于面红耳赤。 这种争执,在两位男生给自己拣CP对象时以一种更狗血的方式爆发出来。为享受一场镜花水月的癔梦,小明与小壮,都选定了颜值与课业俱佳的小美同学。 需要声明的是,绝对不能因此就说我们乡镇学校的思想教育工作是松懈的。我现在还记得每周一升国旗时朝早阳光里那沉浸式的和煦;还记得全校师生上街游行人海中举旗厉呼“只生一个好,儿女都是宝!”等宣传口号号召镇上居民积极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激昂热烈场面;还记得逢六一儿童节或十一国庆节时学校组织在镇电影院内观看话剧《夏明翰》,电影《焦裕禄》、《烈火金刚》等等影视戏剧的部分内容;还能够以饱满的情绪吼唱整段《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学习雷锋好榜样》,《社会主义好》等等一批现在称作红歌的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歌曲。但大水汤汤,不在河道,鲸吞万物,何况那须植浅表层的幼苗? 日子白驹过,依然在这片天空下。此后竟已不再有第二遭沐浴晨晖的深刻记忆,经受更多的却是无关阳光与星月的“捞”体验。镇上的电影院早就败落,空置多年以后转作他用,底层放映大厅现在变作一家私人服装制衣厂。城市的新式院线,逼仄的空间,各种所谓的“大片”,铺天盖地、直入毛孔,早令感官麻木的媒体渲染,我却拾不回童年的观影欲望。再喧闹的嗨歌,也震荡不了我的耳膜。只是每当《义勇军进行曲》悲哉雄壮的前奏声一奏响,虚浮孱弱的身体里,那油腻膏脂压迫下的血液便不能自已地沸腾起来。 企图以自己年少时追星忘废学习的教训告诫大女儿,明正心智,清醒头脑,不要为影视娱乐手机游戏荼毒。也一度信纳媒体上那些也不知实没实践过的教育专家的建议,尝试去了解女儿粉的爱豆。“走进她的内心,了解她,分析她,消解她”。然而打击到的却是我自己。比起抄歌词本集明星贴纸熬夜追剧的初代的父母,这一代的小孩更深陷,更加疯狂和失智,行事更令人咋舌。 这些粉各色爱豆的小孩子们以牺牲学业甚至身体健康作代价,以手机为工具,分工合作,一个个庞大的追星组织如蛛网构结,一条条饕餮贪婪,商业价值巨大的追星产业链由他们支撑。爱豆没有作品?这仿佛都不是一个题目了。他们享受沉沦于所谓的“偶像养成”、“饭圈文化”,嗑CP集资打榜应援撕番等等活动叫人眼花缭乱!繁复多样的追星流程与方式,我是知其名而不明其义,无从下手,遑论操作!抓耳挠腮恰如我那只懂使手机接电话的老父亲一样! 只好用唐僧法,日常联合妻子一起,啰唣不停,意图说服纠正。女儿即便口绌,也总试图作不屈的辩论。甚至于争执激烈,叫吼状小兽。与当年背着爷爷奶奶偷使几角钱买明星贴纸的父母亲相比,资本主义的毒又加深了! 猛兽洪水骤降之时,无力尚知恐惧。新的一代不曾经历,在早将父母辈淹没的洪水猛兽之中浸淫而出,反当作嬉戏泉池。而上一代的我们,就算见过霎眼的古老,便也忘却了曾经的家园。纵有息壤,却待如何? 而在我小学时代的两位小小同龄文明人争执不下时,便抖擞了基因里的兽性与热血,返一遭古。初拟仿效时兴的西片来一场美国西部牛仔式的1V1捉对PK,展示个人英雄魅力。为壮声势,各自不停地吸收入兄弟伙、坚钢、死铁、好基友、好基友的好基友助战。一两日时间,竟啸聚成两个“浩荡”阵营。自然而然地回归到传统的江湖帮派模式中来,这便隐隐有了不远的狂热年代里城市街头浪荡少年们茬群架的味道。两边都激动不已。 配偶争夺原是雄性生物的一大社会行为特征,以这样一种形式发生在一群有着几千年文明演化历史的人类幼崽之间,可笑倒也有源可溯。 但对方事头临约前一天放学后伙同几位得力干将在家中作战前最后谋划时败露了事情,遭家长当头棒喝,一顿雷霆鞭,整顿朝东皇,夭折了他们天才的军事计划。 到底江湖儿女,约定时间既到,对方还是暗遣信使,前来告知不能与战的原因,没有让我方久等。同时表达了一种囿于压迫但非怯懦的傲娇气节。 于我方而言,这就有些尴尬了。错愕之余,一阵空虚随之袭来,就觉得攥着的狠劲立马变多余,于是照着近旁人工栽植的两株伶仃小树掌劈脚踹一通发泄。直到较细瘦的那株最低处的一根枝桠连同一片树干表皮被砍撕下来。 有一位同学就住在后墙外排楼中。他没有参与虐树行动。两株小树分靠两扇墙,夹着一个墙角,墙角一堆生活垃圾,该同学一眼瞄见其中一本红色硬壳帐册,迅疾抢起,翻翻除却封面有些花白齿噬痕、连带十数张内页有发黄水渍,居然全封未着笔色!一溜烟揣回家去。半晌返来,劝围着小树正设法把撕下来的枝桠树皮合上去的哥几个说,不如走我屋边上那渠道里洗澡去吧! 众所周知,渣江地,河塘多。但我游水的本领其实很渣。这个现在在我的孩子们面前颇有吹嘘的成分。那一日,在那水渠中,带着轻视的心理,往下游走出三五米远后,一脚踩进个坑里去。万幸渠道实在不算宽阔,将将心沉之际,触到粮站围墙那边埋在水下的脚石,赶紧攀踊出水面,小心试探出坑。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艳阳的午后。我立在水中,惊魂甫定,挣眼望见粮站缝补破绽的旧墙外视线空阔的一方天空,绚烂的锦霞正在铺陈,登时心神往之。 呛了一口生腥的渠道水,右膝盖被尖石划破一道口子,收着没叫小伙伴们看出破绽。这是一个秘密,连弟弟我也没有泄露过。 也没有去理会,三两日便收了口。不似现如今,一条小伤口,十天半月总不见拢。右膝盖靠内侧现在还有一条两厘米长的粉疤。没有伤筋动骨的,所以到阴雨打雷天,也并没有就隐隐作痛。 粮站挨着后门左侧,墙内修有公共厕所。好似水坞上一字摆开的两个大集装箱。男左女右,一墙之隔。女厕我也没敢躏进去过。男厕厕位巨多,小便池巨长。每回进去使用时,里面都空荡荡的,风象乱生,哼曲有回音,白日里也有一种森然,用完赶紧溜。若是解小手,最后那几滴甚至一小呲总用底裤兜回;若是屙粑粑,屁眼也不及揩干净。 公厕与那小小码头,一具石板桥之隔,三五米的距离。 现在想起,自然地想到那排楼中人们的生活用水与卫生上面去,莫名一阵不自在翻涌起。 是我变矫情了。 后门与我们的路线近,但送粮时我们还是绕前门,除却小桥窄仄,后门还是建在一个斜坡上的。 前门横着的飘长一条马路,是连接几个乡镇地区的交通枢带。流年四季,车驰马骤,黄尘漫舞。久不下雨时,两旁树木与房屋上尘土积厚,锹铲掀扬上去似的。 前门比后门高大许多,材料好似也要高大上一些。铁笨的大门顶端焊有一扇弧状门头,有点宏伟的模样——从长年作为赶“二月八”的聚集场这一点来看,方圆若干里,我们这个镇子,算得上是一方大镇罢!——门头上随形焊有一排大铁字,可惜我从未去端详这座大门,那些字也就从来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但是我记得大门门页上总残留有或嫣红或灰白的贴上去又撕不利索的大字报的边角料。 这所谓的“大字报”,不过是事业单位对外张贴的工作事情上的安排与周知,与大鸣大放年代里沦为互相攻讦工具的那种己大有径庭。 现在纷飞在街头巷角、色彩缤纷、高级的演化成电子屏幕的各式大字报,则变成商家们兜售商品的宣传工具。其中也有一种摹仿抄鉴彼“四大”潮时风格的。果然经济时代,什么都可以拿来解构。 四十年前,城市小孩王二每天起早贪黑赶看单位大院里政治运动中满贴的极具故事性的各色批揭大字报。四十年后,我在城市街头吸引我伫足的商家大字报前仔细寻找,暗自盘算着应当购买哪种优惠又适用的物品。而二十年前我这个农村小孩对偶尔进入的粮站单位大门张贴的抬头写着“启示”与“通知”字样的板正大字报则毫无兴趣。 通常,我都是随父亲直奔粮仓而去。 入前门,行得几步,中间坪场空地过去,一排几个独立的大粮仓,巨型蟾蜍一般,卧在粮站腹地左侧,一路排到兜底。与大门的印象差不多,我也从来没有把这几只巨大蟾蜍确切地数上一数---三五几个总有的罢。 粮仓外形极简,造型统一。长方体,上覆一个倒V的屋顶,首尾两端两扇大门对开,其余两边也对开着几扇大门,并嵌有许多气窗。屋顶也有几个巨大的球状百叶气扇,蓝天白云下转啊转的呈现出烂银的金属光感。 打开的是回忆的沙盒,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卫星俯瞰的角度,高速俯冲、快速层递放大的进程,由溟濛至璀璨的一片马赛克中,图像逐帧逐帧清晰,现出粮站轮廓。围墙外一侧马象走日田甚嚣尘上,一侧小桥流水几户安静人家;墙内一个小小人儿缩起鸡儿涎着鼻涕仰头旋望周遭巨物,恍恍惚一种《沙丘》梦境式的未来科幻感。镜头投射到小人儿身上,切换到他的脸蛋,逼近脸庞表皮上的毛孔,最后进入他的眼睛。聚焦、定格,当年巨物们的构件脉络一一毕现。 粮仓一端的外墙上浇有水泥步梯。分一种直接浇铸在墙上直上直下三角台形的,和另外一种另以砖墙和柱子支撑的两层悬空反走之形的。步梯顶层与仓库内一条溜直天桥浇接。阶面阔到成人两足掌长。阶级略低,方便拾步转圜。阶边甚长,是为多人同时背重物上落而特别设计的。现在网上查可知道,这种款式的粮仓为仿苏联建造,有个名称曰“苏式仓”。 缴公粮的旺时节,近边各村、队上,农人们车粮而来,满场壅塞。几条水泥楼梯上,荷谷踽行的人们络绎不绝,蚂蚁鼎食一般,颇有些举火朝天丰收之势。 我们把粮车临仓库停住,经粮站抽查,---一根粮探子扦样器随缘插进车上三两谷袋里去,出来时凹糟内满着谷粒。如此这般。年末杀猪时放血一样。谷袋一具具鼓涨,形似肥猪。 不合格的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干燥度不够的。这种需要运回去继续晒一二两个太阳。这时候该送粮者往往跟在检查员屁股后头,灰孙子一样,好烟敬上,好话说尽。结果不得而知。也有说着说着活心宕眼一把堵实,与检查员闹的。结果可想而知。 一种是没有扇干净,多粉尘秕壳碎稻管的。这种可以借用站内的扇车,费些时力,就地解决问题。 有那么几年,我的亲叔很是被我的姆妈笑话过几回。原因是他在送粮时颇有几回混些石子甚或砖头到袋谷里面去。成功失败也不知比率几何?姆妈所笑的无非是他露馅失败时的窘迫状。 不合格的偶有发生,不论有心无心。绝大多数过检合格的,便将沉沉的谷袋一一卸车,过磅再荷上步梯,扛进粮仓、天桥上去。 水泥天桥连接仓内两端,颇有点高度。桥面与门口同阔,底下几方水泥柱撑住,两侧焊有铁护栏。栏眼疏稀,栏杆细细,刷的红漆。每一回去,红漆都像是新刷上的。这个细节又叫我莫名其妙的记住了。 大人们便叉立天桥这一端,解开谷袋口,躬身手抄袋底两角,紧着腰子只一提。谷粒倾泻而下,沙沙声入耳,甚是耐受。桥高护栏疏,小孩子是被拦在门外的。 在大人忙活时偷偷地躏进门去,隐在公人背后门角落一段,通常是不会被叫出来的。扶栏静静俯览。桥上匹瀑挂锦,底下满目亲切灿烂。仿佛望住一潭春水,丝毫不觉危险,隐隐却有一种比欲从桥上跳入水中更大的冲动。 若干年以后,每当玩那款臭名昭著的吃鸡游戏时,我总喜欢拎着个虚拟人儿寻那些与这家乡粮仓形状无异的仓库模型里去转悠。最是成盒其中、初呈上帝视角时镜头拉远的一霎,有一种回到儿时又于家乡粮仓天桥上凭栏俯览的快感。 是不是交公粮,上完粮之后都是要算账拿钱的。粮站的办公楼修在大门右侧。两层青瓦盖,赤墙无粉黛,沿着墙根一溜儿展开。冬日艳阳天里我们晒槁荐一样。与居中的粮仓砌有楼梯的一端相对。 大门的左侧是一排四层平顶的宿舍楼,也如右侧楼一般沿着墙根一溜儿展开。观其款,仿佛是后建的。但是在我的印象中,第一回去时,它便是存在着的了。 我又曾将付小身板挤进办公楼下一间屋子里去。屋子并不大,只一条门,四壁扇白灰,朱漆墙裙。四张黑漆条桌两两相靠,拼成两方大桌,两端靠墙。人们包围了近门的大桌,包括开着窗的靠住桌端的那一扇墙。还有插不下脚的,便三三两两蹲或企在走廊下,互散烟只,唠些零碎话。大家怀里揣着交粮时开具的单据与家里带来的粮本,似一群泅候在洄水湾内的鱼。 房间采光不好,不论白天,进门便开灯——也不悋于开灯。年月早时是挂着的一盏汽灯,后来是两堵间墙上一对长长的日光灯。跟在父亲后面无所是事的我便模仿大人们的行为,也挤进屋子里面去。在耀如白昼的灯光中,绕循着他们视线的树干,静静地生长我细小的视觉的藤蔓。 在我生命中,那一幕过去已有三十年,仿佛一张黄了的陈年版画。至此,我得拨开一园弃荒,干土湿泥蚯蚓地,中杂草芥秸秆、朽木锈钉、破布枕头与玩偶、碎瓷残瓦烂瓮坛、药水瓶旧砖头,悖着姆妈的幽远的呼喝声,在槖槖于耳膜瓮响的秋蝉与麻蝈声的引领下,去寻那刻在记忆深处某个角落里赫然的一处细节。 屋子里这四张办公桌都拼起来,就是一个乒乓球台了。学校体育课上的活动乒乓球台,便是由两张大方桌拼成。这里两张办公桌相靠,似乎刚合一张乒乓球桌——或者略长一些。一些文件资料,台式灯,笔筒,散落的笔枝等等有的没的堆迭其上。我已无法一一列举,细细形容。 横放在一堆文件上的一柄大号的黑框扩大镜倒是颇为吸引了我一番。那时节校园里间或会有一位男同学,掌中一柄不知何来的同款但小号的扩大镜,神器一样擎着,越是梆硬的太阳越凑趣,烧蚂蚁烧废纸烧塑料膜烧干树叶,烧尼玛!身旁密围一堆信徒,观神迹也似,个个额上汗珠密暴,浑然忘我。此幕场景,像极了一场神秘的宗教仪式。 自然而然地动了贪念,思索半晌,想着怎样不动声色地因着人多把这大号扩大镜趁到手。更小的时候,我曾双股悬空,双手反撑椅面,贪图人家放置在竹睡椅上一堆乱衣服中的几个鸡蛋,结果不幸坐破,满股裆粘稠的蛋液,倒落了一个善意的笑话。也曾摸来禾场对面人家的新万金油,献与姆妈抹。反遭姆妈一顿栓门竹笋炒肉教育。想到此处,惶然罢就。 身神一正,眼回阔视——以拼缝为界,这些符合这间办公室氛围的物什,仍旧将挨在一起的一对桌子隔出两个空间来。 靠里的桌面上摊着两本账簿,一珠算盘。账簿硬壳红封,16开竖式(或者横式?竟不好确定!),与我那住后墙外小学同学垃圾堆中所拾的无异。不过好似每一页的页角上都粘贴着条签纸,小小的条签纸上还有笔迹,看着莫名有一种结绳记事的古早感。算盘通体黝黑,泛着一层幽沉的油光,似那抹上膏脂的健美力士的皮肤表面。四角与横档两端都铆订着灿灿铜皮。算珠更是颗颗色泽沁润,仿佛多年后的今天闲刷的视频里闲大爷们手中盘出包浆的串珠。后来姆妈告诉我,不过是因为刷了桐油的缘故。但我认为也有常受手掌摩娑的原因在里面。 算账公人正襟危坐,施施然由远古来,如觋如祝,如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右手持麟角,左手控三才。款款拨停的空档,枝笔在摊开的帐册上徐徐划写。虽四下人影幢幢,观者手中香烟燃结、灰柱颇长,但神色从容,稳的一匹。唱空城计的匹夫捏了老命演绎的就是这种感觉。诸葛子戴纶巾,披鹤氅,仙气飘飘,但凭虚城而殚精竭虑。新社会的算帐公人戴蓝色舌帽,蓝色袖套,穿四个口袋蓝色尼龙布长筒罩衣,一身涤卡蓝接地气,坐仓廪实而悠享其成。那耳朵上夹着的旁人敬递的香烟,算是一种悠然的点缀罢。点上火,云烟氤蕴之中,仿佛便也就有了一丝儿仙气。这一丝仙气儿,多年以后还在我这个当年的围观者回忆的心间袅绕。 高中时候常去粮站,则是为着去那站内新修的水泥篮球场上打球。那是上个世纪的最后两年。因为这个新修的球场,粮站仿佛有了一番继往开来的新气象。那球场的篮框比学校的要高,据说是参照了NBA的数据。在此投篮要比在学校里费劲着力。命中率自然也是低些的。 少年在球场上飞驰的日子,总是骄阳似火。世纪末的骄阳蒸腾了家乡的蒸水河,浅辄的河面上浮着两岸新开的几家沙石场的捞沙船,河岸内外成日价訇然作响。河水日渐浑浊。捕粮期,活泛的鱼儿们或溯江而上,或往海随流。 那一年夏天,我们的追风少年王治郅被选中,成为华人球员登陆NBA第一人。那一年夏天,同是少年的韩寒在作文大赛上横空出世,一鸣惊人,由此弄文成火,成为我们这一代的代表性人物。引得多少羡慕嫉妒乃至侧目! 这些都是后来才了解到的。家乡原是闭塞地。我们当时聚在一起看的两位都在各自领域称神称王、都叫迈克尔的录像碟片,最新也是半年前的。 那年夏天,剪着一头才兴起的长碎发的少年作别了家乡,自此再没在篮球场上驰骋。摆一摆纤细的尾鳍,夹在万千同伴之间,沿着航道,游向传说中的那一片海。不知深浅,不味咸淡,四顾茫茫。恣意飞溅的水花中,似近还远的分界线外,电影场景的构图里,有似是我类的大家伙喊出颇煽情的抒情诗,金鳞岂是池中物!游呵!游!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不是每一部电影都能定义一种人生,不是每一条鱼都能游到海水变蓝。海水变未变蓝,鱼儿总要索饵洄游。当我揣着循例的劳顿与并不比父辈们胜出的收获回到出生地时,却再也没有在粮站这个湾处停留。虽然身份与父辈仍旧,粮站,从来就不是我的洄游湾。 国家早已废止《农业税条例》。而今这镇子上的粮站,其内部是否还在运转,我们不知晓。在我们这些近旁人家看来,与我们许多的旧时房屋一样,整个粮站,已然是空寂着了。不过由于前门经中间坪场至后门这一节近路的缘故,就充当了便道的角色。多少空房、空地,也在形将荒弃的挣扎中,充当了其他便宜的角色。 依旧由大门入罢!那大门的一页已经脱落,整页斜倚在墙内。另一页则呈锐角度,向内作永久开启状。 就不左右张望了,反正已是人去站空。再者,中年人,端成些。几十年了,莫还是显出一付浮躁少年的猴相。 蹁腿径往里走。篮球场水泥坪四条边线已教泥沙湮没,两端尤甚。球场整个消失了一截,忍不住四下扫寻,回头可望见向大门一端的球架被移至围墙下,篮板脱落,底座沉在四季迭变的浅草丛里。场上剩着另一樽球架,但篮板稀缝,漆已斑驳,昔日完好如挂髯虬的篮网只剩一绺灰败,变成一张老脸上巴着的稀疏一撮山羊胡,兀自云天中颤危。脚下放缓,于心内轻轻喟叹三秒钟。 毗邻篮球场的那个粮仓,这些年也是换过角色的。它的与后门相望的一端的门柱上,挂着一竖“渣江胡氏机制煤厂”墨漆杉板的招牌。先前生意兴时,外面的空坪上是堆着小山也似的黄泥和煤灰的。经营过十年八年颇有一段后,机器停转,小山移去,剩下一坪泥泞乌漕。又经过十年八年抄近路者的足踏脚夯,这一坪泥土又复平整。黄泥黑灰踩入原本的赤土地里去,北地踩大酱也似。于是便呈现出一种很纯正的酱色来。 十余步,漫过这一片观感因人而异的酱色,坡下便出后门。后门两页也如前门的其中一页,呈锐角度,向内作永久开启状。厕所依是令我心惊的存在。抄近道的日子里,我竟再也没有进去过。即或有意,也是一憋而过——现在河下修了桥,对岸坪了稻田,先通了水泥马路,文化公园与商业楼盘齐头并造,似有大作。回到家中不用再沿旧河街绕行,一噗尿远,几分钟至。 粮站围墙外,菜圃流水人家依旧在。围墙上却比少时多了许多的厚厚苔藓,裸露出来的原砖风化颇重,有多处凹进去的地方。墙体上扎着飞箭一般落生了许多的草本甚至小树苗。墙头的铁丝网已然黑锈,多处败落缺失。又有补上水泥,插着碎玻璃的地方——在我很小的时候仿佛就是这样子的了。 我那小学同学已买房至市内。少时的学友,多有迁离出镇子的,联络者寥寥。 在墙上草标的瑟瑟摇曳中,又忆起将上初中一年级那一回,三父子送粮毕,站在粮站男厕里那十米长的小便池边上三线抖索时,爸爸訇然作叹,唉呀!热!等下给你们两兄弟一人买一枝冰棒吃! 兄弟两个无声,但欣喜互望,抖尽童子溲,默默扶好裤头,默默尾随爸爸。 父子三人默默地过巷穿街,默默地错过最后一个冰棍摊儿。 我回头望了两望,脚步顿挫,终于憋不住开口问,前面不是说买冰棒吃吗?声幽幽然,化作一根倔犟细绳儿,把个大人往后拉一荡。 爸爸一摸后脑壳,作恍然状,哦嗬!不记得了!循着我与弟弟的方向往后斜一眼,腋下的蛇皮袋卷索索一抖振,又说,算了!下回再吃罢!于是父子三人重又启步,默默地回到家中。 这一件小事,早几年间姆妈在世时我还提起过。便又换来姆妈对爸爸的一顿啐。我一直嘴碎。弟弟倒无有提起过。他应该早忘了个精光。 一晃姆妈过世将满两年,不知道头发业已花白的老爷子怀念亡妻曾经的碎碎念否? 我现在粤地,羊城里开着一爿小店。门外摆有一台双推门的卧式雪柜。暑假时,我这位人类高质量男性培育出来的三枚小精英嘴馋柜中各色雪糕与冰淇淋。日日嗯念呱嘈,总给他们缠结得手。因为很多次,小猾头们都是推他们的老妈出来做带头人的。 现在啐人的是做老爸的了。 行文至此节,捏揉做作,当有诗以叹。常思汪老夫子,诗词歌赋,信手拈花。恨己无学,唯有大白话以问之。 将来我不在的时候,家人们会不会怀念我的碎碎念? ——梁丹.2022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