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方爷
“喝。”没有多余的客气话,就是简洁地从舌尖喷出一个音节,吞云吐雾抽着烟,一边用二倍速看观察者网的视屏,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旁边被数学题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学生——这就是我的邻居,方爷,一名数学老师。
方爷是我对他的尊称,他真名方八,名字没甚大意义,就单纯表示他是家中兄弟的老八而已。我家因父母都是老职工,占得几间职工宿舍的缘故,有幸和他成为邻居。
方爷名字简洁,穿着外表也都很简洁,寸头,方框眼镜,方脸,短袖短裤,一如他教导学生的数学公式一般,一目了然。我日常中遇见他的大部分场景,都是他一个人在走廊眺望远方,寂寞地抽着烟,时不时低头摆弄着廊台上种着的多肉植物……
只看表面的话,他似乎是个无聊沉闷的中年大叔,但和他实际接触过的人,应该都不会这么想。按我的评价来说,他是个“妙人”。至于妙在何处,只能说是趣味相投,解释不清。毕竟妙这个东西,要妙不可言,才算是真的妙了。
他知识渊博,藏书无数。我自认为藏书算是多的了,但和他比起来,仍不过九牛一毛。基本上是,你想和他聊什么,他就能和你聊什么,还聊得特别生动有趣的那种。他曾吹嘘,大学期间,总有人猜错他读的什么系,有人猜他是历史系的,有人猜他是中文系的,还有人猜他是哲学系的,但就是没人猜到他是数学系的。
我起初是不信的,有意展露一小点我自己参悟的人生哲学,故作高深,让他对我刮目相看。谁知这厮确实道行不浅,一扯起来那是滔滔江水口若悬河,我说前半句,他便知后半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至于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最后不得不扯点白马非马的诡辩,又以赶作业为由仓皇遁走。
后来又曾献上两斤上好鸭屎香孝敬方爷,换他给我补习了一整个暑假的数学。我文科的水平还凑合,但一谈到数理,我就头疼。我对数字的反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熟悉我的读者大概也有发现,我的文章里几乎不会出现阿拉伯数字。别人问起我数学水平如何,我只能腆着脸维持小学生人设,大声说:“我会背九九乘法表!”
面对如此之烂的数学根基,方爷一边往死里嘲笑,一边摇着头给我量身定制教学方案。当我做出神奇到没边的错误解法时,他就吹胡子瞪眼抬起手,佯装要敲打我的样子,却又心平气和地把茶杯端到我面前:“喝。”
有时候我也心虚,我菜成这样,他教我会不会很不耐烦啊?看他每天都无心管我,只管抽烟看书看视频的……
“呵,你真当我乐意给人补习啊?想找我补习的人多了去了,真算起来,你这两斤茶可不够看。”方爷拿起笔,轻敲了一下我额头,训道,“你啊,是两根棒槌打鼓——卟嗵卟嗵(不通不通)。但我知道,你有你的执着,也不是懒惰不努力,只是对这些教科书上的东西不上心而已。”
“啊……”我装作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心里寻思他不会看见我半夜两三点房间里重新亮起灯光,以为我在努力吧?其实我是偷偷起来看漫画来着……
我知道方爷每天都很晚睡的,经常半夜三更听到房门外的走廊有打火机响起的声音,那只能是方爷。我强烈怀疑他每天抽那么多烟,只是单纯地为了提神。我也想过,他每天都这么晚睡,到底是在干什么呢?我们这种小城镇的三线学校,即使担任着高三的教学任务,也不会多操劳的。像我爸妈,还有住在学校里的其他老师们,基本上十点半一到,泡个脚就上床睡觉了,养生得很。
这就显得方爷是个异类。
万籁俱寂的夜里,他究竟在凝望着什么,在思考着什么呢?我不由想起我还是玛丽苏中二病的时候,经常大半夜睡不着,跑去操场看星星……
思绪正不知道飘到哪去呢,他来了句:“你那些漫画,别看了,大半夜的缩被窝做春梦不好吗?”
我诧异地看向他,他瞪了我一眼,说:“我看过的,不好看。都看闲书了,还看这种货色的闲书,你这品味有待提高。”
接着,他居然ACG侃侃而谈起来了!我的三观都要被震裂了,谁知方爷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动漫宅!
“嚯,学生喜欢什么都不了解,怎么教好他们?”方爷的表情那叫一个狂,大概是这时候,我真正喜欢上了这位老师吧。

“说你不通呢,是你太倔了。教你东西不能是我教什么,是得你学什么。你那个念头转不过来,我水平再高十倍,也不是指点两句就可以给你拨明白的。但你念头通达的地方……无远弗届,不怕撞头的。”他又有些罕见的,语重心长地说,“说白了,我的术,不对你的道。你是颗多肉植物,我总不能拿我浇花的法子灌你的。”
我木木点了点头,他却又拿笔敲了一下我的头,摇了摇头,道:“但,这样不行。我能理解你,是因为我和你说到底没多大干系。如果不是刚好住隔壁,我不会开补习班,你也不是我班学生,你永远听不到我讲课,咱见面就打声招呼罢了。但你父母呢?他们或许可以理解你,但他们能接受这样的你吗?你能给他们下辈子的安全感吗?”
我愣住了,嘴唇轻动,说不出话。
“你要走什么路,我管不着,但我得给你娘一个交代啊。该怎么做,你自己琢磨哈。”他又拿笔轻敲了一下我额头,说:“喝。”
好啰嗦哦。但我不反感,这样的说教,我听得进心里。
之后的日子,我和他愈发交心,有事没事就去他家坐坐。他家大门永远开着,不防贼,他不在的日子,我家帮他看着。偶尔也帮他带带娃,他娃也是聪明伶俐,让人忍不住调戏。今天我家包饺子,弄两碗送给他家;明天他家炒饭,也弄两碗,送给我家。在走廊遇见他抽烟,也不再只是简单问好,而是会停下来聊上几句。
偶尔的,也会把我写的文章,拿给他批判批判。他看的认真,批评狠辣,鼓励给的十分敷衍,我却也欣然接受,毕竟自己是真的菜嘛。但他说,愿意写,总是好的。我这个年纪,不说质量如何,能吐出这么大一段能粗粗看过去的文字,就得承认是我的本事。
随着和他交流的愈发深入和日常,我自己琢磨判断着,他应该是当今天下最了解我个人品性的人了。
所以最终高考成绩出来,即使我的数学成绩还是一塌糊涂,我还是带着成绩单去见他了。无论结果如何,都该有始有终。人家传道受业给我,我就得给他个交代。
他抽着烟,视线迅速扫过一遍成绩单,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眼成绩单,嗤笑一声:“稀里糊涂,不通不通。”
我挺直腰杆,直言道:“老天给我两根棒槌,我就用两根棒槌打鼓,从一而终!”
“霸王别姬是吧?”他笑道,“喝!”
我正打算按惯例,帮他把茶具给洗了,却听他说:“干啥?这时候了还喝茶?不来两杯酒?”
“是,是,该敬您一杯。”我放下手里的茶具,笑应道。
是该敬方爷一杯酒的,敬我的好邻居,敬我的大恩师。

还有好多材料没有写出来,明明有很多想说的,却不知怎么下笔,下笔了又觉得写的是小学生作文流水账,痛骂自己怎么菜得连记叙文都写不好了。
可能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