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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如果博士被干员们独享了——莫斯提马篇

2021-04-03 17:15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谨以此文,提前纪念我与一位朋友的十五岁生日



那天,神国的人们听到了一位堕天使的笑声。

那笑声很奇怪,好像是哭着笑,又好像是笑着哭。人们纷纷从窗户中探出头来,惊诧的眼神尾随她走过落叶后松脆的金黄街石一直到长街尽头。他们看到,她的表情也很奇怪,微笑着,眼角却有一滴又一滴的泪流下来。

有人想沿着她的泪滴寻找她,但风一吹,她的一切就悄无声息地落了地。而从那天起,拉特兰城邦的吟游诗人口中,多出了一篇诗篇:它沉郁、它明快、它绵长又急促,像是一首孤独者的爱情的二重奏。

 


“从前有一个船长,他在暴风雨中寻找故乡。”

“他爱上一只信鸽,渴望与它一同飞翔。”

求知欲、好奇心、信赖与欣赏,所有这些加起来,是否能成为爱情的起点?博士不敢知道,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已爱上了莫斯提马小姐。

这是一个个故事,一份份下午茶,一次次战斗与别离酿出的美酒,他本该为之醉倒一生,可理智却告诉他这为时尚早。于是,白日里他压抑那甘美的幻想的气泡,却又忍不住在每个寡独的深夜沉溺其中。他矛盾,他困扰,直到那个春日的黄昏。

那时,信使小姐刚刚结束了一场远行。公共洗衣房正在接待其他干员们的脏衣物,于是她借用了博士宿舍的洗衣机。他回宿舍时,她正穿着微湿的白汗衫斜倚在洗衣机上,阳光涂抹着胸前的银吊坠,颤出温润的色彩。她对他笑了一下:

“我来洗个衣服,没关系吧?”

私密空间与少女的汗香让他兴奋起来,而与此同时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了胆怯:这个活在冰冷的公文与厮杀中的人第一次受到了一阵滚烫的冲击,积压在心口的热量忽然涌上喉头,逼迫着他把数日以来的困扰都向她倾吐——他把控过那么多场战局,此刻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这又让他陷入幸福的惊讶。

他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些令这位信使小姐困惑的话来,于是只轻笑着摇了摇头便走开了。离开她视线之后,博士莫名有种如释重负感,好像刚才的心情不过是一道虹彩。他拿出一包咖啡粉刚想泡上,她淡淡的嗓音却让他一惊:

“博士,可以在你这里洗个澡吗?”

他手忙脚乱地擦去洒上袖口的咖啡粉,抬眼就看见了浴室门口露出半边肩膀的她。那肌肤在奶黄色的阳光下令他眩目。

“回自己宿舍的话等会还要来取衣服,所以……”

那件薄汗衫在他眼前晃了晃。博士当即意识到了什么,令他羞涩的喜悦涌上两颊。他点点头,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他在水声与心跳声中坐立不安,几次走到雾气氤氲的磨砂玻璃前,又被她轻声的哼唱惊醒:

“信鸽飞过层层的浪涛,衔来信件与礼物。”

“可它不知道,它的歌声就是对他最好的祝福……”

浴后的少女手捧茶杯,湿润的热气在脸颊蒸出红晕。衣服刚刚烘干,她蜷缩在沙发一角,光线于衬衫皱褶中穿梭像是赤色的游鱼。搁杯时瓷盘悦耳的声响,淡而安宁的呼吸声与方才旅者的歌谣,在博士耳边谱出祥和的黄昏的协鸣。窗外,夕阳正走在下班路上。

在这醺醺暮色里,又有谁会困扰于纷争,战火与劳苦的工作呢?他不知道身边的信使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已在幻想中浮沉过几回。他见到炉火,见到两杯干涸的红酒,格子毛毯,霜花的窗户与月,还有黑胶唱片和爱人的脸——可当他回过神,只有从深青色天际那头升起的新月是真实的,至于爱人?他甚至都不敢承认自己爱她,就算是爱,那也止步于浴室门前的徘徊了吧?......

“博士?”

莫斯提马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她好像已叫了他好几声了。

“怎么了?”

“月亮都出来了,该吃晚饭了啊。”

她拍了下他的后颈,披上外套,却没立刻出门,

“一起吃吗?就当是洗衣机的租赁费了。”

“我?我不饿.....”

他眼神闪躲着,手指交叉,而这一切都被堕天使尽收眼底:

“你去找阿能吧,她会很高兴和你聚聚的。”

“是吗?我记得她告诉我她出任务去了。”

她微眯着眼望着他,向前一步,月光清澈的界限被她的阴影模糊了:

“啊....那是我记错了。”

莫斯提马忽然笑了,看着自己孩子演蹩脚戏的家长大概也会露出那样的笑:

“博士,其实我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在那开Party了。”

“啊?......”

风声,衣料摩擦声。眼前变得昏沉,他感受到她的手按在自己耳旁的沙发上。那双青色的眸子压近,好像升起了两轮月亮:

“你今天和以前好像不一样啊。说实话,遇上什么了?”

那是博士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句问话。他涨红了脸,用力摇了摇头。

莫斯提马并没有追问。或许在遥远的将来,她将后悔自己没有抓住这次机会,让他亲口吐出她早已注意到的爱意,但在那时,她仍然将爱视作某种如荒漠中的野草般可有可无的东西,那么一簇,就那么小小一簇,如何与孤独的沙海相搏?

她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如往常一样露出一个微笑,将他拉起,锢在身旁。

“走吧,吃晚饭去。”

去餐厅的路上,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一种煎熬。从前,他是那样希冀着能与她有一场晚餐,在觥筹交错中饮下她或甘美或苦涩的过去,可现在他只觉得手足无措:他被情感的绳索牢牢绑缚,在被识破的边缘若即若离——绳子的那头在莫斯提马手中,他力不从心。

于是他开始害怕了,害怕这条爱的长河把自己向不可知晓的终点冲去。他是个脆弱的失忆者,会为每一份美好而着魔,所以他尽力控制着有关自己的一切,不喝酒,不抽烟,鲜与干员们欢闹也不参加任何利益无关的聚会:他为自己塑造出一个冰冷的世界,只是为了将那个飘渺而宏大的梦想付诸实践,而爱情,这不受控制的火苗,如果他还不能保证能让天空与大地都记住他与他爱人的名字,不能将它与自己的目标剥离,那么他确信,这一切都应当画下一个句点,即使是暂时的也好。

于是他借故离开,等到莫斯提马再度看见他,却已无法喊住他的脚步,因为那时她的天使友人正紧紧抱着她,大声说起了干员们的八卦与一个个Party。

从她苹果般红亮的发丝里,莫斯提马窥见他被光线切割的背影:他一步步没入浓重的黑暗,从胸口开始直到脚尖,像被一口口吃掉了。食堂门口前,他的视线越过喧闹的干员与静谧的月桂花的触角,在他们对视的一刹那,他听到苹果派碎裂时酥脆的响声。



 

“船长给信鸽它爱的谷物,而它为船长指明前方的道路。”

“风雨里,他是根,它是叶;他是地下的叶,它是空中的根。”

 

一个可供倾诉的密友,一个进步缓慢的甜品师,一个敏锐善辩的领导者,一个羞涩笨拙的男人,所有这些印象重叠在一起,是否能勾勒出情郎的模样?她想知道这一切,已是在那场抱憾的晚餐后了。

尽管知道第二天依然能见到他,可那天他一步步走入黑暗的身影,却如同作一场死的别离。悲伤长久地回响于夜间微寒的空气里,欢声笑语反而让维持微笑愈发地令人疲惫。最后,她早早告退,想借着淡淡的醉意去找博士谈谈,但就在他宿舍门口,她止步了。

我在干什么?为了一点小情绪,去打扰一个人的安眠?一场能使人忘却一切的美梦,不正是他与我都需要的吗?睡一觉,什么都会好的吧?

舷窗里的月光静谧。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转身离开时,那和缓的脚步声在博士心头敲出一串鼓点。

第二天下午,她喝着茶,意外地碰翻了一个茶杯。清脆的碎裂声里,她望向自己手中还热气腾腾的红茶,愣了一下,瞳孔微微地放大了。

然后她笑了,她都不知道笑给谁看。她打理好碎瓷片时,仍然挂着那样宁静的微笑,在这故作沉静的姿态下,她第一次有些慌乱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像那倾翻的茶水般溜走了。他曾经坐过的地方,只有阳光还暖暖的。

之后的日子一笔笔地将她朦胧的预感勾出轮廓。她失去了两个人的下午茶,两个人的小蛋糕,两个人的晚霞......她当时以为的可有可无的日常,如今却成了她难以追回的怀念。她想回到过去,可每次走到他门前,都有一个不可辩驳的声音将她说服:她的过去,当属于高山、草原与丛林——她有整整一个世界可以去看,何必在一个男人身上寻求所谓的安宁?

但当他们擦肩而过,她注意到他躲闪的视线,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初遇时他那商业化的微笑与闪光的邃蓝的眸子——以及他在脱下这层壳后,转而露出的柔软与孩子般的羞赧:

她还记起他和自己埋怨凯尔希的排班时,那不时转过去盯着门口的脑袋;他对着一排甜品原料,手忙脚乱地做出半个软蹋蹋的蛋糕递给她时发红的脸,以及他从午睡中慌忙爬起,跑来和她喝下午茶时乱乱的头发与疲惫的眼神.....这些都让她感到淡淡的欣喜与温暖:她终于有了第二份友情,而渐渐地,她竟希望起它不止步于此。

这是怎样的一种越界啊!当莫斯提马忧伤地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决定暂时离开。远行的合约签订后,近日来的烦忧忽然如羽毛般飘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萦绕于心的草地与雨后泥土的清新味道——就好像站在月台上,手里攥着故乡的火车票的游子们,往往会隔着千山万水闻到母亲锅中汤食的气息那样。故乡不止存在于那个神国,而是存在于她的感官与脚下,她如此想着,于是生发出一种安心感:那种人们在意识到生活即将回归“常态”时,常常感到的安宁的喜悦。

她打理了行装,和能天使告别后便走出了舰船。又是黄昏,她远远看见驶来的运输车,副驾上的博士昏昏欲睡,外套上沾了血与泥。她怔住,但很快又向前走。车头灯照亮她的发鬓时,博士似乎被惊醒。他从车窗中探出头,此时运输车轮并没有扬起风沙,她深蓝色的背影能看得分明,像荒漠中的一块冰——他看到它融化,还从自己的心上,滴滴答答地,带下了三滴血。

身后的干员在说笑,源石引擎发出低语。落日从西边坠下去,天地间单一的橙红色里,他与他不敢承认的爱正慢慢拉远。

 


“信鸽再次飞走,腿上空空如也。这次,它的飞翔只为了飞翔。”

“当它归来时,船长已然变了模样。”


莫斯提马离开了两年零三个月。这一年零三个月里,她看见三十三位少女在玫瑰味的信封前捂嘴笑起,六十位妻子手捧军绿色的信封喜极而泣,七十二名老妇恳求她打开信件,将儿女亲朋们的慰问读给她听,她读着读着,她们就都笑了,笑得沧桑而温暖。

莫斯提马喜欢观察收信人们的反应,而这些日子让她第一次从她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在那些碎花短裙,厨房围裙与旧长袍下,爱闪烁着形状不一却同样耀眼的光芒;而当她倚在门边,签下收件时的送信人名时,亦能在笔下窥见相似的光芒。

一年零三个月,她写了多少次名字,眼前便出现了多少次博士。她记得,罗德岛曾经收留了一批孤儿。有一天,博士和他们玩一笔画,她正巧有空,就进他们房间看了看。

“猜猜这是什么?”

那时他正举着一张画纸向孩子们展示着,蜡笔涂抹出的形状好像一只蝙蝠。

“变异的源石鸟!”

“风筝!”

“插上手的稻草人!”

他摇摇头,刚想公布答案,却注意到了门口的莫斯提马。他向她摇了摇画纸:

“猜猜这是什么?”
她扶着下巴打量一会儿,说:

“滑翔翼上的博士。”

孩子们一阵大笑。他脸红红的,大声解释着这个叫蝙蝠,但大家仍在笑,很快,他自己也“扑哧”一声笑起来了。

他让莫斯提马坐下和他们一起玩。孩子们的画纸上有树,有鱼,有小猪,有硬币也有衣服,歪歪扭扭的线条让人看了发笑。她问他是不是让他们随便玩玩,可博士和她说,他让他们画的是想要的东西。

她似乎笑了一下,拿着蜡笔摩挲着纸张,

“那博士想要什么,我画画试试?”

他望着她的脸,眼神忽然飘忽了。

“怎么了?不想说吗?”

“这个......”

他别过头,手按在纸上,指尖正因为激动而颤抖:

“你能画出,‘和平’吗?”

“你高估我的绘画水平了。”

“那......”

他敲敲桌面,呼了口气:

“你就写个名字吧,只用一笔。”

莫斯提马点了点头,下笔前,她笑着问他:

“写谁的?阿米娅?凯尔希?”

“你的?”

笑容滞了一瞬。这次她没有点头,而是重新露出如同那鬓发间的晨光一样淡漠的笑。面对着这笑容,博士的心跳得格外的快。

她用橘红色的蜡笔给他留下了签名,离开时,她看见孩子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而博士坐在窗边,坐在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五颜六色的软垫上,对着她的名字出神,脸红到耳根。

他当时的身影,总是随笔起,随笔搁。她送出一封信件,留给收件人一个微笑,便拾起另一项合约,漫无目的地朝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有一天,她敲响一扇出租屋的木门,里面出来了一个满身酒气的瘦削男人。

“先生,你的信。”

他眯着眼睛拆开信封,读了两行,唰一声把褐黄色的信纸撕成了两半。

“他妈的,那女人居然还记得我!”

他骂着,忽然就有一滴泪下来了。他到衣服堆里翻找着,整平了一件皱皱的西装外套,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十元钱,很郑重地塞到了她手里:

“谢谢你,信使小姐,你给我带来了这一年来最好的消息。”

莫斯提马没有急着走。她看着男人打电话退了房,从衣服堆下面抽出一个超大的行李箱,穿戴齐整了就提箱冲下楼去。他那条发皱的蓝领带在脖颈后面飘着,吊起了一丝莫斯提马的愁绪。

她算算时间,两年多了,博士,会不会把我忘了呢?尽管她知道,相忘可能才是最好的结局,但又有难以压抑的担忧积压在心口,像是一夜之间积起的雪,让她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也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

她说服自己,这次回去只是为了看看阿能,并向自己承诺呆个一两天就走。街道上月桂花清丽的香气给予了她某种命中注定般的勇气,于是她抛掉了委托,交还了信件,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就这样,她的身影再次穿梭于城镇,高山,草原,丛林,以及日夜交替时瑰丽的地平线。脚步在泥泞的土地上凝结出声响,每一步,都好像朝自己的过去前进了千万里。

回到罗德岛时,这座巨舰正在雪白的月光中沉睡着,像陷入了一场永不会醒来的冬眠。开门时PRTS的提示音、瓷砖的反光以及空荡走廊传来的回声都是冰冷的,深夜生出了寂寥的触角。她走到宿舍附近时,一个熟悉的影子从地板上飘来。

他正低头看着一沓报告。她本应让开,可鬼使神差地,她一动不动地立在他前方,直到纸页在一声沉闷的碰撞与他的惊呼中飘落,那对因疲惫而深陷的邃蓝的眸子赫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惊觉,自己再次无可奈何地再次撞上了爱。

“对不起,对不起.....?”

他抬眼,捡拾纸张的动作突然停住,过早出现的抬头纹忽如波浪般层叠。

“你,回来了?”

当他嗫嚅着说出这句话时,两年零三个月垒起的壁垒,一下子垮塌了。

“嗯,回来....住几天。”

他眼神里闪出光来,手一下子拉住了她的衣袖:

“住几天?”

她犹豫了。第一次,她为一个时间短语,为一段再短暂不过的时间而犹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意识到了什么,叹息一声,低头拾起了剩下的纸张,朝前走了一会儿,又回头摆了摆手:

“早点睡吧。你走了那么久,该休息了。”
莫斯提马的心脏用力收缩了一下。灯光下他的背影弯了些,步伐有些不自然。她问他:“你的腿怎么了?”

他停住,回过一个逆光的侧影,舷窗外,晚风中,月桂树如泣如诉:

“路走多了,它想歇息了。”

他说完,快步走出了她的视线。舷梯在脚下发出声响,这个孤独的男人走上甲板,面对着眼前的报告,默默掏出了打火机。

一道火光,一缕轻烟,死者的灵魂飞向天际,生者的眼泪悄然落地。这两年里,他们挣扎于势力与势力之间,迂回周旋以求生存。那些庞然大物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落到他手中的就是这一沓报告。他累了,好累好累,刚刚见到莫斯提马的时候,他几乎都想抱上去,求她带着他走掉,逃掉,就这样遁入人海,平静而孤独地过掉这苦难的一生。他知道,这样的想法会被嘲笑、批评,可是他妈的,他胆怯得连自己的爱都不敢面对,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人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做那么多?

一开始,他在萤火虫般的纸屑中紧紧咬着嘴唇,几秒后,他忽然意识到这里不应有他人,于是决定哭出声来。那压抑的哭声像是一口咳不出的痰,在他喉口滑了一圈,又生涩地落回身体里,从某个深不见底的地方传来忧伤的回响。

一分钟后,他准时结束了哭泣。他整理好衣服,收好打火机,走下舷梯。拐角处的阴影里,莫斯提马的双眸微微张大,耳边,他的哭声嘹亮。

 


莫斯提马不走了。她背弃心底诺言的那一刻,转而被一种喜悦所淹没:这里有一个破碎的灵魂,一个伤痕累累的领袖,他需要爱、温暖与陪伴,这些理由还不够一位天使驻足吗?即使,她早已被剥夺了“天使”的名号。

她重新拿起法杖,站到术士队伍的中央。她淡漠地笑着,黑与白的法术光芒在战场上绘出血的飞鸟;她淡漠地笑着,手冲的咖啡与他的蛋糕在茶几边发出温润而绵长的香气;她淡漠地笑着,轻柔的嗓音似乎是时间隧道,那一个个故事连同她轻声的哼唱,都悠远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信鸽不再飞翔,日夜为它的船长歌唱。”

“它舍弃了自由,舍弃了使命,去做一场他听不明白的告白。”

在这歌声里,博士总是静默地坐着或喝着茶,视线偶尔与她交错,从前眸子里清澈的随蓝色,如今却蒙上了一层尘埃。他们做着与两年前一样的事,保持着与两年前一样的距离,但毫无疑问,他们的心前所未有地靠近,只是无人愿意点破。

有时,他们会并肩走在校场的林荫下,一言不发。有干员说,这是情人间的心有灵犀,但只有莫斯提马知道,他有一箩筐的烦扰可以倾吐,却已做不到像两年之前一样做那些孩子般的抱怨了:他瞒着她,只是因为他爱她,而她无奈地发现,除了烦扰,他的生活已不剩下什么可以分享的。

有一天,她问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而他摇晃着咖啡杯,杯底褐色的横纹交错出晚霞的形状,

“他们说,失去了生命的东西,就得靠别人的生命填补自己,像淹死人的河、渴死人的沙漠,人的悲伤也大抵如是。我不想做那种事,莫斯提马小姐。”

神色与声音平静得好像窗外落叶的枫树,不,即使是微风吹过树叶的响动,也比他的声音更富有情感:

“战争、源石病、贫困......让人不开心的事太多了。在一切结束之前,与其说那些,不如想想晚上要吃什么。”

“哦?你晚上要吃什么?”

“我不知道。”

随后,空气陷入了沉默。一切都是那么静寂,他们的日子就在这不可形容的寂寞里过去,杀戮、死亡、悲伤、哭泣,然后再杀戮.......生活满满当当,爱情被挤到不可知的边角,和未来抱在一起。

就这样过了二十年,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七千三百天。他生出了七千三百根白发,告别了与这个数字相当的友人,又送走了远超这个数字的敌人,然后有一天,命运告诉他们,他们成功了,一切都结束了——以一瓶凝结了千万滴血的解药。

那解药到底解决了什么?源石病?战争?贫困?博士知道,所有这些悲剧还将以另一种形式在这片大地上重演,但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了:罗德岛已有了足够守护它的一切,军队,移动城市,让人咂舌的现金储备,从战火中或抢或买的土地,拥护爱戴他的人民.....他几乎是立在一个国家权力的顶点,孤独地走过了二十个春夏秋冬。

解药研发成功的那一天,在欢呼声、怒骂声与宏大的乐声中,八国元首目睹着卡兹戴尔摄政王被他的萨卡兹斩首。那曾经代号为W的萨卡兹女人提着他的头颅,疯了一般跳入沸腾的人群,她狂笑着,狂奔着,人们只能从那飞溅的血迹猜测她的位置:她冲出人群,跑出了庆典的现场,消失在硕大的夕阳里,从此,再没有一个人见过她。

干员们把解药倾倒进酒池,捧杯,相庆,为死亡与荣耀。灯光闪烁,烟尘甜腻,所有人都在这快乐中迷失,没有注意到博士的缺席。那时,他正蜷缩在软革沙发里,蜷缩在莫斯提马身边,听她讲每个礼拜日下午五点的小故事:

“这就是最后了。暴风雨结束,船长踏上了故乡的土地,目送着信鸽向它的太阳飞去。”

她抚摸着他斑白的鬓发,像爱抚着自己的孩子。嘴角,是二十年未变的微笑:

“博士,我们的故事,讲完了。”

“真的完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她望着他的双眼,那里正如涨潮时的海洋。

“莫斯提马小姐,扶我起来。”

于是她将他搀扶起来。没了支撑器,他久疾未愈的左腿颤抖着,像黄昏中一株被风吹动的枯草。

他们在温柔的光线中对视,窗外有一千把小提琴宏大的和鸣。这一刻,这个定将在泰拉史上留下重笔的男人、无私的君主、前无古人的将领,世界的棋手、罗德岛的博士,想起了二十二年前那个遥远的春日的黄昏。那时,他胆怯,他逃避,他拿来天使做挡箭牌,只是为了今天,他能带着半头白发,带着自由与被他掌控的未来,笑着问她:

“如果我现在说,我想和你来一场远行,重新看看这个世界,还来得及吗?”

而眼前容颜未改的女士牵起他粗糙的手,有一滴泪,如夕阳永坠:

“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后来的日子里,有记者曾找到这一对旅途中的爱人,问博士,

“您有了那么多荣誉与成就,是遇上了什么变故,让您抛却一切,踏上这段旅途的呢?”

他一笑,“我遇上了她。”

启程前,他规划好了路线与旅店,然后,从卡兹戴尔出发了。

一开始的景色对莫斯提马来说,已都是见了一遍又一遍的平常,对博士来说,这些都是曾经征伐过的土地。就在这些泥土与河流上,老农们教导健硕的儿子将金黄的麦子倒入口袋,放到石磨下磨出咯咯的声响;渔民们让孩子捉出肥美的红尾鲑鱼,放入细口的陶罐带回家腌制,而现在,他与她一起欣赏着这千百年来劳动者们的姿态,并同时生发出一种对生命的热爱与由衷的幸福感:通过相扣的指尖与彼此的温度,他们第一次感觉自己真正站立在大地之上,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使命,“活着”的实感从未如此强烈;生命与爱,它们宽厚而深沉的力量简直叫人落泪。

他们携手走过东国的樱海,在那里,她穿上用樱花瓣编成的裙子,微风吹过,人与花树都化作一场淡粉色的雨,一颦一笑,让他沧桑的心再度跳出情爱的鼓点;炎国的江南,他们短衫短裤,在乌篷船上吃糖做的彼此,甜甜的,一人咬一口,一个不留神想多吃一口,双唇便在琥珀色的碎屑里相碰;叙拉古的秋天,满山的枫叶倔强地燃烧,霞光里,橄榄工人的吆喝与油香,和他们舒缓舞步的伴奏一起飘得很远;乌萨斯的雪夜,火光与爱人的脸庞在酒水中晃荡,一杯下去,心与身共热。

在北境的红皮火车上,博士对着地图,兴致勃勃地说:

“下一站去拉特兰看看吧?”

“拉特兰?他们说不定会把我拦下来。”

她指了指自己黯淡的光环:“无论法令准不准许,那里的人们总是对我这种人有点讨厌的吧?”

“这样啊.....”

“不过,那里的风景确实很好。”

她靠在车窗上,脸在霜花的映衬下红得可爱:

“银杏树、教堂、霜糖的雪,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街道.......除了拉特兰,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那样的景色,连我都曾为之倾倒。博士,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哪怕是一个人也好。”

“不,不要。”

他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们说过的,这世上的风景都要一起看一次。一起看就是一起看,分开一分钟都不行。”

面对他孩子般的执着,莫斯提马轻笑了一声。接下来的车程里,她看着博士将地图上画好的路线全部擦掉,又用笔在上面写画起来。他擦了又写,写了又擦,小心翼翼,像挪动着世界的沙盘。

他们沿着更改过的路线继续前进。在卡西米尔,足尖与树叶发出脆响。莫斯提马用法术抓了一头野兽,石头篝火边,肉烤出滋滋的馨香。博士和她回忆起从前在这里作战的日子,胜利时,他把旗挂在一棵在炮火中幸存下来的小树上,而现在那棵树已经不见踪影了。莫斯提马说,这里的树长得很快,说不定它已经长得你认不出了。

“是啊,现在一切都变得很快.....”

他用力切开一块肉,咀嚼起来:

“说不定过个十几年,他们又会因为土地、种族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理由打起来。到时候,这里的树就都没得长了。”

“至少它们现在还在长,不是吗?”

“对,它们长得正好,我们的路也还长。”

那天,他们在星珠错落的夜空下和衣而卧。莫斯提马躺在毛皮睡垫上,指着头顶银色的星河:

“博士,你看,北斗星。”

“啊,打仗的时候,它可是我们的好朋友。”

她用胳膊肘戳了戳他:

“你想起什么了吗?”

“什么?”

“滑翔翼上的博士?”

两个人忽然笑起来。他问她:“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她仰头,牵起他的手,在星空上指指点点:

“博士,你说,天上这些星星,是不是都是神明们玩一笔画玩出来的?”

“神明要是这么有童心,这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苦难了。”
她轻笑一声,转头微眯着眼看他:

“我们再玩一次一笔画吧?”

“画什么?”

“你想要的东西。”

他想了想,右手放在她手心里,左手指着夜空,轻轻动了几下。

手心传来温柔的搔痒。静夜里,莫斯提马的脸温烫起来。他看着头顶如片片流云般的星辰,喃喃道:

“现在天空记住你的名字了。”

后来,他们采过莱塔尼亚草原甘甜的风,吻过维多利亚尖塔的落日,摘过谢拉格圣山上的晨曦。他们的足迹跨越了国家与国家,他们的浪漫超越了理智的界限,他们把衰老踩在脚下,直至他的终点。

那天,他依靠着支撑器与她一同登上玻利瓦尔的一座高山,忽然心口一疼,休息了好久才恢复过来。他喘着气,出着汗,脸颊泛红,并在剧烈的心跳声中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可能再不能支持自己走这么远的路了。

夏夜,旅馆的窗外有鹦鹉的叫声和丛林生物的啼鸣。他小口小口喝着药水,拿着地图,自旅程以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忧色。他用笔在上面点了几个点,最终又叹了口气,将它们擦光,转而拿出一张信纸铺开。

莫斯提马问他,你要写信给谁。他回答,随便写写。

自己的爱人并没有偷窥他人隐私的习惯,博士清楚,所以他背对着她的吊床,提笔,一字一句写下了那封她将在他死后从凯尔希手中收到的烫金信件。

“莫斯提马。”

“请你相信我,光是关于如何该在信里称呼你,我就改了好多遍。我是不是该加一个‘亲爱的’?又是不是该加一个“小姐”?还是该叫你‘我的信使小姐’?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到写下这封信时,才意识到我从未用你的名字直呼过你,所以,在此原谅我的贪心,可以吗?”

春日的黄昏,她读完了信,将它放进他骨灰盒的小夹层中,捧起,出门。

“第二段该写什么呢?老天啊,我是不是已经老到不知道该怎么写信了?莫斯提马,对,就先让我再叫你一次吧,嗯......这会让你伤心吗?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躺进盒子里了吧?”

“人真是奇怪啊,从大肚子里出来,到小盒子里去,既然起点与终点都确定了,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所做的这一切,战争、解药、那么多场离别、又是为了什么呢?在我人生飘零的黄叶中,我曾无数次地想过这些问题,但是,我至今没搞明白,而我已经不想搞明白了。”

她搭上通往拉特兰的列车,乘务员问她为什么捧着一个盒子,她沉默。

“莫斯提马,我想对你说的是,我是个胆小鬼。一开始,我畏惧着放弃一切和你来一场远行的冲动,后来,我又畏惧着逃避博士的责任带来的负罪感,到最后,也就是今天,我还畏惧着和你的别离。我是不是很可笑?杀了那么多人又死了那么多同伴,还怕和这个世界说个再见?其实,我本来是不怕的,可谁叫这个世界上有你呢?”

她的身影再次穿梭于日夜交替时瑰丽的地平线,每一步,都好像朝自己的过去前进了千万里:

“还记得你说想让我看看拉特兰吗?我其实也想去,但是,没有你,我觉得旅程也不过是风、花、雪、月。我和你们的教宗说,我想埋在那里,听听他们的钟声来净化我的灵魂,实际上,我只是想和你去一次拉特兰而已。”

她走到神国的都城前,从大理石的城墙里传来悠远的颂歌与钟鸣:

“那里是我一切旅程的终点。还记得你当时给我的那个蜡笔签名吗?我照着它,在地图上画出了你的名字,只是想让天空与大地都能记住你,很孩子气吧?可是,从二十二年前开始,我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请带着我的骨灰到他们的都城去吧;如果不愿意,随便找哪个地方洒了就行。老实讲,我还想让年的兄弟过来给我吹个唢呐唱个歌,但教宗说那不和体统,还蛮遗憾的。”

“你过去的时候,请不要在意我已经躺进盒子里的事实,就当我是活着的,高兴点,多笑笑。爱人之间,生死与共,不是吗?”

城墙上有天使,高声问她:

“堕天使啊,你为什么来这里?”

“哦,如果有守城的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就说——”

她仰起头,此刻,金黄的阳光从地平线的那头洒遍了大地:

“爱。”


【明日方舟】如果博士被干员们独享了——莫斯提马篇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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