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姜白石,22岁写《扬州慢》成宋词巅峰,南宋词宗,江湖清客

姜夔
提到姜夔,或许会有不少朋友要思索一下,他是谁?但提到他写的扬州慢·淮左名都“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时候,大家多半会对姜夔感到熟悉了,毕竟这也是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的词作名篇。
而姜夔写扬州慢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或许我们可以想象一个面容清癯,风姿清逸,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公子,痴痴怅望着扬州二十四桥边的芍药,怜惜它们寂寞开无主时,该是何等惊异而动人的景象。时人也评价姜夔“体貌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
姜夔的词风也如仙人般清冷孤绝,除却扬州慢,还有《踏莎行》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他留存的八十四首词,首首皆上品,就连不怎么喜欢姜夔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承认,“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在格调上没有比姜白石词更高的了。兴许也正是格调太高,太雅,现在读姜夔的人也少了。
而姜夔除了写词一绝,还有三绝,诗文一绝,音律一绝,书法一绝,我个人喜欢把他称作姜四绝,在姜夔之前这么全能的还是那个叫苏轼的男人。但根据大文豪守恒定律,命运既然给姜夔开了四扇窗,那必然不会给他留门。
所以我还给姜夔取了个外号,叫姜四无,因为他少年失怙无父母,青年四次科举失败无工作,中年漂泊江湖无房产,老年遭遇火灾积蓄全无。上天给了他多高的天赋,就给予了他多坎坷的生活,所以我每次遭遇挫折需要平衡情绪的时候,都会读读姜夔,他为何能在低微的尘俗和泥沼般的现实里超拔至此,一身清傲,他在现实里一败涂地,却活得比谁都认真,他似乎比谁都贫困,他也似乎比谁都富有。那么我们这期就来聊聊姜夔的人生。
故事要从公元1154年,也就是南宋绍兴二十四年说起,姜夔出生在江西鄱阳,他的出身其实不差,他父亲姜噩是绍兴三十年的进士,后来也当了汉阳也就是湖北武汉的县令,但父亲在姜夔14岁那年病逝,姜夔只能寄养在已经婚配了的姐姐家。
大概也正是因为少年失怙,寄人篱下,使得姜夔心智早熟,这也是为什么《扬州慢》里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悲慨与忧悯弥散其间,就像李贺二十出头写的,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一样,他们两的共同点都是少年丧父。而同样的你看杜甫二十出头,有着老父亲的庇护,写出来就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姜夔成年之后,姐姐也没有照护他的义务了,他必须得自己谋生,所以在1174年二十岁的姜夔第一次参加科举,落第不中。因为没有家,没有倚靠,科举又不中,姜夔只能步履不止的东奔西跑填饱肚子,他也卖字,为人写曲填词换来碎银几两,姜夔入不了庙堂,只能独身闯江湖。
1176年,二十二岁的姜夔匹马入扬州,彼时的大宋历经靖康之耻,偏安于江南数十载,北方金人刀兵不断,杜牧笔下那座春风十里,繁华如烟的扬州城已经十室九空,姜夔眼里看到的是冰冷空寂,野麦满城,草木本无情,姜夔却写道“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就连扬州城的草木都厌倦了战争。在姜夔的眼中,这座空城似乎有了生命,所有的荒芜都在诉说着往昔的繁华。
杜牧诗里的扬州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如今二十四桥仍在,但这轮幽独冷月却已然暗哑无光了,哪还有玉人吹箫其上呢,所以姜夔写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姜夔一生时常以三生杜牧自许,他为杜牧庆幸,庆幸杜郎没有活到现在,亲眼看见扬州城的衰败破落,
而姜夔在扬州城写下这么一首名传千古的《扬州慢》,于彼时的他只能算是寻常事,他二十出头的年纪,着青衣,骑白马,游历江淮,看过大好河山,闻过丝竹声乐,饮过醉人的好酒,经历了惨败与生死离别,尝过了身世孤苦的滋味,但人生依旧像一张并未完全展开的洁白纸张,充满鲜活期待,所以他的《扬州慢》下笔是空茫苍凉的“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收笔却是缱绻忧伤的“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虽有黍离之悲,却也有少年情怀。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姜夔旅食于江淮,湘中一带,这十年中他考了四次科举,全部落榜,即便他写下《扬州慢》在南宋文坛有了一定名气,任他姜夔如何晓音律,精诗书,工书画,才华横溢,但在考场上他就是一无是处,这些才学在应试中都是毫无用处的附庸。
那本就是一个读书人不做官就没有出路的年代,偌大的一部《宋史》,除了《乐志》中稍有提及,就再也没有这位大词宗的只言片语了,就是因为他处江湖之远,未曾踏足庙堂之高。我们现在想要了解他,都是靠历史的边边角角以及他的诗文去挖掘,猜想,零星的去拼凑。十年的科举之路,我们不知道他为此做过多少尝试,经历过多少次昂然而去,铩羽而归,心中又经历了何等晦暗和挫败,姜夔没写过,我们也不得而知了。
南宋的张炎在《词源》中评价姜夔的词是“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这样清雅的姜夔词想必是不愿将功名之事写入其中的。姜夔写词是万万不肯落在实地的,因为在现实里他已经陷入泥沼,挣扎不止了,所以在词里,他要飞扬,他要腾空,
而三十岁的姜夔回望青春,再盛大的华年也沾染上了哀苦,年过三十尚未立业,他决定告别生活多年的汉阳,姜夔写下《探春慢》“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他乘船东下去了浙江湖州,此去湖州就是为了奔赴一份安稳生活。因为姜夔在湖南结实了南宋大诗人萧德藻,萧德藻是跟陆游,范成大齐名的文坛大佬。
萧德藻对姜夔的才华极为赏识,甚至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姜夔,成了一家人,还把姜夔引荐给文坛名士,后来萧德藻迁居湖州,也把姜夔叫来身边,承担了姜夔在湖州的一切开销。虽然是寄人篱下,但总归是有了个落脚处。
萧德藻的赏识对姜夔来说是人生的转折点,通过萧德藻的介绍,姜夔认识了诗坛大家杨万里,就是那个写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杨万里。杨万里称赞姜夔“为文无所不工。”杨万里又专门写信把姜夔安利给了曾官至参知政事的范成大。
后来大理学家朱熹也很喜爱姜夔所作的乐曲,姜夔还与辛弃疾梦幻联动,隔空唱和,互为知己。所以姜夔虽然一介布衣,但他的朋友圈里不乏世家贵胄,权贵名流,他若是想攀附权贵,谋取功名其实也无可厚非,唐朝一众大诗人王维,李白,杜甫谁不曾向权贵低过头,就算韩愈那么硬气的人也求到过的权贵头上。
可姜夔偏偏寡淡,即便后来姜夔收获了一枚富四代铁粉张鉴,提出要花大价钱替他买官,被姜夔拒绝了,后来张鉴又提出赠送大片良田供养姜夔,也被拒绝了。姜夔本就一无所有,往来的权贵名流多了,也依旧一无所有,功名利禄很重要,他也很想要,但他不想要别人施舍,而是自己去争取。这大概也是萧德藻,范成大,杨万里,张鉴这些人放下身份地位和姜夔平等交流的原因吧,不仅是欣赏他的才华,还有他的人品。
在寓居湖州期间,姜夔曾卜居弁山白石洞下,朋友都戏称他为白石道人,姜夔也以诗答曰“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这既是姜夔的自我调侃,也暗含了姜夔的心思,若是自己能像那白石仙人一样吃白石就能活,也不需要寄人篱下了吧。萧德藻对他很好,但他心中依旧对自己吃着萧家白食心有歉疚,所以自此后姜夔的词曲集,便都以白石命名,他也自号姜白石。
姜夔的词虽然以清冷骚雅著称,但他也不乏有大气之作,比如他的点绛唇“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大家乍一品,会想这词大气在哪里?其实不是非要吟出李白那种黄河之水天上来才是大气,晏殊写送别,愁情浓时的一句,斜阳只送平波远,也是大气,苏轼几经迁谪后,笑言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是大气。姜夔的大气,并不因他未曾见过辽阔风景而逊色,若他将整个心灵世界置于笔端,那么,短短的一阕词,也可以自称宇宙。
1196年萧德藻年事已高,被子侄从湖州接走,姜夔在湖州也失去了倚靠,却又在他的榜一铁粉张鉴的邀请下,举家迁往杭州,张鉴又开始包揽姜夔的生活开销。如果说萧德藻对姜夔的照拂,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萧德藻和姜夔父亲姜噩是同年进士,有一层父辈的交情在。
那么张鉴与姜夔的相交则是纯友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以至于姜夔写下十年相处,情甚骨肉来形容,对待张鉴,姜夔是清如明镜,既是堂皇相敬,又有亲密友谊,他们之间没有利益算计,消弭了身份地位的差别,既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是赤心相对亲如兄弟。
1197年43岁的姜夔给朝廷献上《大乐议》《琴瑟考古图》,期望得到赏识,他从未放弃过努力,但结果依然不理想,直到两年后,他又奉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受到了朝廷的重视,破格允许他到礼部参加进士考试。似乎是一束光照进了姜夔的人生,他此时在庙堂,在江湖,都有了不小的名声,又是朝廷下诏破格,但他不过是尝到了第五次科举失败的滋味罢了。
他的灰心,化入一首花团锦簇的词中,更显寥落寡欢,他写了《浣溪沙》“落蕊半黏钗上燕,露黄斜映鬓边犀。老夫无味已多时。”结尾一句自称老夫直露浅白的道出了内心的疲倦,浑如开到极致的花,终于芳华耗尽,凋谢成灰,徒然留下一地余烬。姜夔直到人生的后半程,才彻底放弃了争取功名的道路,他努力过了,遗憾但不后悔。
一年后,姜夔又写下了一首诗,“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临近知天命的年纪,飘零大半生,道一句平生最识江湖味,恰如其时,当他在科考不得志的时候,是江湖容纳了他,当他无以谋生时,是江湖供养了他,只是故乡已经成了比遥远更远的地方,因为姜夔始终不曾有过自己的房屋,哪怕他娶妻生子,也都是一家子如候鸟般,在江湖中寻了个遮风挡雨去处。所以他的笔下始终一股羁旅异乡之愁,比如“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颇有一番黄庭坚笔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味道。
1202年姜夔的至友张鉴去世,他失去倚傍,再次流落江湖,境遇愈发困顿不堪,不是没有愿意帮助他的人,只是姜夔不愿在寄人篱下,他也失去了心力,他功名梦碎,挚友离世,一颗心已经疲倦到无以复加,成了已灰之木,大概只有江湖容得下这阔大的孤寂清绝吧,他写下了,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其实把姜夔跟辛弃疾的人生摆在一起对比,很有意思,估计姜夔自己也对比过,辛弃疾二十一岁就敢带着五十人,冲入五十万人金兵大营擒拿叛徒,回归到南宋后,却因为归正人的身份和主和派的强盛,全都成了辛弃疾洗雪国耻,收复失地的阻碍。姜夔自然是没有辛弃疾的半分英雄气概,但却对辛弃疾的命运感同身受,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时代,英雄志士和江湖清客的命运,并无太多不同。事实上在当时南宋文坛,姜夔和辛弃疾也是鼎肩相立,难分伯仲的两大词人。清代学者周济就曾经写过“白石脱胎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藏,窄故斗硬。”
辛姜两人并无高下,姜夔在壮志和功业上确不及辛弃疾,但在文才上,历史只成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辛稼轩,同样也只成就了唯一的姜白石。1204年杭州城一场火灾让姜夔积攒的家产图书全部烧毁,此时许多亲朋好友大多离世,五十岁的姜夔只能奔走于金陵,扬州之间谋生计。
姜夔最后的十几年人生,即便是在历史的边角里也找不到了,只知道他1221年在杭州水磨方氏馆旅邸病逝,家人连给他买口棺材的钱都没有,还是好友拜过相的吴潜等人出钱,将他安葬于杭州钱塘门外西马塍,让姜白石与生前极喜爱的梅屏相伴,随葬品很简单,仅有一册乐谱,一把琴,一柄剑和一本《兰亭序》,真就像他清绝如冰雪,孤高而不群的性情。
失败贯穿了姜夔的一生,可人生不就如此吗?才情横溢如姜夔也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豪情万丈如辛弃疾如此,苏轼,王维,杜甫,李白,谁不曾历劫生死,你我偶然的人生失意算不得什么,每次讲述一个文人的故事,就愈发体会到苏轼写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以及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了。而每当收尾一个人物的故事,就似乎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回首自己平淡如水的人生,总会暗暗说一句,认真活吧,像姜夔一样,像苏轼一样,像刘禹锡一样,像先辈们一样,潦倒也罢,成功也罢,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