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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块钱

2023-09-21 19:38 作者:乌合之丧  | 我要投稿


最后我只是在李鸢鸢坟前吃了包薯片,吃完就走了。今后,在我活着的每一天里,李鸢鸢都是死的。这什么都不会改变。

 

五年前,李鸢鸢死在二十岁。葬礼上,主持人声情并茂地通知我:“她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那天回家,我看到李鸢鸢坐在我的椅子上,剪她头发的分叉。我问她,你是鬼吗?她说,鬼难道就不是人了?

看着实体版的李鸢鸢,我什么都说不出。她的肉甚至是热的。她说,死只是生的一种形态,是必要环节之一。理论上我们人人都想去哪去哪、想干嘛干嘛。

沉默几秒后,我干脆跟她一起看《甄嬛传》,就像我们以前在寝室里那样。

 

我和李鸢鸢能归到“朋友”的类目里——大概吧,我不清楚。在学校的分配下,我们成为室友,之后又成了饭搭子。我起不来的时候,她会帮我在早八点名。有一段时间,我们每天说很多话。这是打发大学闲暇时间的方式。和所谓的“友情”相比,我们只是知道彼此都是人类。

我问李鸢鸢,你怎么不回自己家,为什么要来我这个小破出租屋?她说她去看了一眼,所有人都在哭,怪吓人的——“对别人来讲比较重大的事,对你来说也就那样,所以我来了。”

 

我叹口气,倒在床上。作为一个人,我选择不把事情感受到“重大”的地步。

 

我租的小区楼龄三十六年,经常有老人过世。有天我回来,一个人披麻戴孝,与我擦身而过。他决定不顾相关规定,搞点仪式——共三人站在楼下,一声炮响漫天纸钱,伴随着富有职业素养的哭泣。我抬头,李鸢鸢正扒在窗台上看热闹。

我问她,你能看到那个老人么?她很无语,说你看不见的话我也看不见——别想得那么神秘,其实你一上街,压根看不出谁死过,谁没有。

“都那么回事,谁还不是个人了。”

 

多数时间,我没力气搭理李鸢鸢。社区门口贴了张公告,说不建议办白事。

每周三四五,我坐上地铁。实习的工作有些蹊跷,每个人都在互相骂,只是不明显。人类的多样性让我开始纳闷,而我一旦表现出这种疑惑,就会显得低端,像要失去一切。所以,就连在李鸢鸢面前,我也尽量挂上麻木的脸。

可惜,我麻木得并不完善。每天,推开屋门,我见到李鸢鸢,她会笑话我:“你看看你,没人样了。”

 

被她骂没有人样,也太惨了点。好在李鸢鸢还有点良心,帮我把毕业论文写了。她有点二,在姓名那栏直接写了“李鸢鸢”,我没细看。拍毕业照那天,班主任把我叫到一边,说她已经帮我改好了,问我最近心情如何。

她的关怀很低调,简直有种难言之隐的感觉,十分体贴。班主任说,我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这是深刻的人生经历。我则有些尴尬。

然后我居然在人群里看到了李鸢鸢。她就站在不远处,被一个男生搭话。我看到班主任的眼神扫过她,平静地移开了。也对,在他们眼里,李鸢鸢属于“已去世”的类目,他们不再认得她,也很正常。

 

整座校园一年一度大幅煽情,很多人不吃这套。配乐一响,大家会依据刷到过的煽情文案,做做样子,以示礼貌——礼貌做完,我换了座城市,和那帮人再没见过。那段时间我过的日子像大风刮过,处处散架。等我的小屋好不容易像了一点样,我已经干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每一件事,都把一小部分的我挖过去一点,我活得越发合理起来。

越合理,越不咋地。

 

新换的老板挺嫌弃我,我装不知道。我每天把所有需要充电的东西带去公司,充好电再带回来。经历一些尴尬场景后,我学会了怎样说话,怎样听话,以及怎样不说话,怎样听不见别人说话。

这座城市大得有点没必要。每天,我翻山越岭、几乎是爬回这间屋,很难称之为“回家”。为了活得完整一点,我开始做饭。这的确是一种生活,我会这样过下去——工作,钱,吃饭睡觉。但刷锅刷碗,我只是变累一点。有什么东西隔着我和这间屋子,我看不清。

 

李鸢鸢说,如果你不满意,就反省一下有什么问题。一份工作,一份房租。该做的事都做了,没有意思?

经过各类论证,被我搭起来的生活架子太没问题了,所以,有问题的只是我这个人而已。起床,坐上地铁,工作,再坐地铁,回家,躺在床上。这一整套流程里,每个环节只有一小块的“人”在活动——机械地坐地铁,挤在面目模糊的一群人里,扭头闻到别人身上的肉味,机械地把头扭到另一边。

在任何环节失忆,这个“人”都能做出正常过日子的表情。

也许我正在装出一副正在过日子的样子,然后相信它,然后一天一天过下去,然后忘了活着是为了什么,再忘了去提所有问题,最后活成一个问题。

 

为了缓解网上总结出的“焦虑”,周末,我和李鸢鸢像以前一样散步,看电影、吃火锅。李鸢鸢劝我,不想上班就别上了。我说,不上班我什么都干不了,眼前这些平凡烟火气生活图景,都是要钱的。就连这个地段,也没有四十以下的电影票了。再说,现代人,到处都是活着的流程,不上班就不走流程了?小红书里也全在上班?再说的再说,到最后也都是上班,到最后的最后,也只是班与班的区别。

李鸢鸢翻了个白眼,说我废话太多。你笃定活着就理应一直变好,我以前也这么想,所以我才想死。现在我明白了,我得学会闭嘴。

 

挺好,她还是会反省自己。于是又一个周末,我与李鸢鸢相互闭嘴,我去跟同事喝咖啡。这天结束,我发现我加了一天班。

由于那位同事在我脑子里的分类是“上班”,所以,一见面我们都一股子班味儿,挥之不去。而且,那家店漂亮得太完整,比我这个人更完整,所以我们只是被那家店借过去,扮演了一会顾客。最后我们拍了合照,礼貌道别。

回来我和李鸢鸢说,我好像完成了一项任务。她又开始笑话我。她什么都不用干,连网都不用认真上了。而我还在上班。

 

我不得不开始认为,我的全部问题在于李鸢鸢。因为她在这里,她坐在我的房间里,我这些寒酸的努力,全成了一种表演。

或许我是她原本缺失的一部分,她正在审视我,看我是否有能力把它补齐。很明显,我没那个本事。日子越过越僵,我对自己越发没有参与感。

李鸢鸢是我身上的残疾。

 

于是,李鸢鸢死后一年,我生活得很平静。她死后两年,我们说了很多话,我大体保持冷静。第三年,我第五次辞职。第四年,我和她一样,从楼上跳了下去。

 

 

 

李鸢鸢死在了大三下学期。由于她是一个美女,又是在学校里跳的楼,事情很快冲上热搜,在词条撤下前的一个半小时期间,掀起一阵网络热潮。后来又翻来覆去地闹了一阵,事情以陈佳文获得一个保研名额告终。

 

陈佳文是李鸢鸢的男朋友,是我们的学长。李鸢鸢死后,他时常跟我聊天。有一次他问我吃了吗,我说李鸢鸢在煮面条——当场我就完蛋了。

隔天,陈佳文坐了五小时高铁,来关心我的病情。我们一起吃饭,我太正常,以至于他有点恍惚。吃完我们开始尴尬。我说我和朋友约好今天逛街,他点头。我们顺路走了一段,李鸢鸢在路口等我。

陈佳文作有礼貌状:“这是你朋友吗?”

“是的,是我同事。”

“你好你好,不打扰你们了,我明天还有事,这就回去了。”

李鸢鸢目送他走远,有点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说我是你同事?”

我只能撇两下嘴。

 

见到陈佳文后,李鸢鸢评价一句:变难看了。然后她看见旁边的店里有提拉米苏,径直冲了过去。

对于她的漠然,我并不惊讶。大学里的李鸢鸢高瘦白美,经常有男的过来跟她搭话。久而久之,搭话与搭话积成一股臭味。为了除臭,李鸢鸢开始和陈佳文谈恋爱。

他们怎么在一起、怎么相处,完全不重要。我一直明白,李鸢鸢只是假装在和陈佳文谈恋爱,就像她假装跟我是好朋友一样。时间在这期间空漏下去。我和李鸢鸢一起,无差别地逛街吃饭看电影,与陈佳文和李鸢鸢一起,跌宕起伏地吵架和好过纪念日,都在李鸢鸢的节奏里,在她冲她自己架起来的模板里,随她的无意识安排,遵规守纪地上演。

 

电影要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不能毫无波折。短视频要有配乐转场罐头笑声,不然无法盈利。我确信,李鸢鸢把自己做成一套完整的内容之后,整个生活,大事小事,数据都很不错。而按照互联网规则,内容一直同质,评论区只有赞美,便走上了一条下坡路。李鸢鸢拥有的那套模板,爬到了过山车轨道尖端,因此,她只能一路俯冲,跳了下去。

 

我问李鸢鸢,你来找我,是因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吗?李鸢鸢说,这没什么所谓,跟你一起打发时间比较轻松。反正过了这么久,陈佳文早不认得我了,也没别的办法。

 

可惜,陈佳文的精神远没有这么强大。之后的两个月,他天天给我发消息,质问我为什么还不去看医生。我不得不跟他说,我只是胡说八道,没有见过李鸢鸢本人。两个月后,他又赶过来。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让李鸢鸢和我一起去见他。

李鸢鸢兴致勃勃:“你好,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上次你在路口等她。”

“那天你们也是在这吃饭吧?”

“是,这家口碑挺好的,我有个同学是这里本地人,他说他上学的时候经常来。”

我向陈佳文介绍,这位是我上一份工作的同事,我们关系很好,几乎天天见面。李鸢鸢告诉他,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那次胡言乱语可能是喝酒喝懵了。

“她说我跟她大学室友有点像,可能一时嘴快吧,你不用这么介意。我跟她又不是同一个人。”

陈佳文点点头,开始羞愧。按理讲,他并不知道我是如何与李鸢鸢泡在一块的。我所谓的“精神失常”,于他而言,只有对话框里的那一句话,实在不值得他这么兴师动众。

他说,他有时候睡不着,会翻他以前和李鸢鸢的合影,一遍一遍地看。他又说,他每个月都会拜访李鸢鸢的父母,给他们带礼物。

李鸢鸢发出一声“哦豁”,很不礼貌。陈佳文快速打量她一下,瞪了一眼。

对陈佳文来说,那个用来息事宁人的保研名额,仿佛损了他的德行。一个他想象中的死人永远在半空看着他,而真正的李鸢鸢坐在他对面吃米饭,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讲礼貌、守规矩,非得把这股子心虚排泄在我身上。

遗憾的是,在我们共同的社交范围中,已经没人在意李鸢鸢这号人。没人有空怨他,或者夸他。

 

这件事发生在李鸢鸢死后第二年,之后我们没再联系。两年之后,陈佳文到我在的城市工作,处于一个较为春风得意的状态。他约我见面,吃完饭甚至还去喝咖啡,因为他觉得我换工作的频率夸张了些。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对一个毕业一年以上的人来说是很要命的,你已经没有多少徘徊的时间了,懂吗?再不去赢得一些机会,留给你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陈佳文赚到一些钱,有了稳定的生活形态。这使他终于放下戒心,开始正式说话。

“我从以前就觉得,你和李鸢鸢都有点问题。你们一直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没办法选择一个对的方式活着。我知道像你们俩这样的人不少,但其实你们只是输不起,不面对现实。

“说句不好听的,跳楼的不是她,就是你。总得有个人做这件事,然后让另外那个人一直不变,一直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现在抑郁症成流行病了,你们这样的人,就愿意跟网上那些人一起抑郁。”

他说,李鸢鸢的死把我钉在原地了。我正在变成李鸢鸢。而且,他觉得我确实产生过幻觉——“你那天带那个同事来,是骗我的,对吧?”

 

在陈佳文的判断里,我眼里的李鸢鸢是虚构的,与我隔着一层什么,在表演我无法控制的生活图景。视频一旦开始播放,我就永远不能按暂停,顶着“精神疾病”的标签,和李鸢鸢一起站到他上方,站成永恒。我活着,李鸢鸢就不死,使他厌烦。

 

而陈佳文比我们都优越的地方,是他身上能够保留一些马赛克——他有某种过滤的本领,站在摄像机另一头,情商高、面无表情。人们总结,他是一个稳重、内敛且可靠的人。一种莫名的信念感,强过他的存在本身。我从来就看不见他这个“人”。

 

很久之前,我对李鸢鸢说,我们远不如陈佳文优秀。李鸢鸢劝我不要妄自菲薄。陈佳文天生就会把自己切块分配出去,那种天赋,我们本来就学不会。

可作为一个毕业一年以上的人,如果我还学不会给自己切块的本领,把其中一份分给早晚高峰的地铁,这座城市就得把我整块吞下去了——或者别的城市,没区别。更要命的是,我不嫉妒陈佳文,我只是觉得他活在另外的地方,而这明明是一种误会。这一分这一秒,我们就在同一座城市,上下班打卡,周末产生一些消费。

 

第一次,我真诚地冲他说话:不要提出你的判断,也不要劝我面对现实。你眼里的现实,你在各种屏幕里看到的,在微博抖音刷到的,所有你被泡在其中的,和我看到听到的一样,都只是众多幻觉中的一种。你被教会的正确和善良,是你挑选后再记住,然后用来自恋的。千万不要自以为是,过来教我什么,这对我毫无影响,只对你没有好处。

由此,陈佳文判断,我脑子真的有问题。

 

我给李鸢鸢发微信,让她来把我接走。陈佳文有点不高兴,撑出一整套礼貌,和她寒暄了几句。

 

回去的路上,李鸢鸢看我魂不守舍,有些无语:“陈佳文一直都这样。他跟你说的话,只是他想让他自己听的。如果他没钱,他不会对你说话。但如果你在这时候跟他借钱,他不仅会说他没钱,还要称赞自己人穷志不短,与你共勉。”

 

我说我知道的,我们都是他“正常活着”的证据。说实话,我不讨厌陈佳文这样的人,我需要做的是适应他。他生活的竞技场,最近开到新的一局。我这种还在上一局绕弯子的人,需要给他烘托氛围,听他讲话。毕竟,现如今,我手里只赢到了五块钱,他已经有十块二十块了。

 

可惜的是,我发现我手里的五块钱不是钱,是我为了赢十块钱拿到的筹码。归根结底,我是没有钱的,以后也不会有。

 

我问李鸢鸢,你身上的钱是哪来的。她说她跳楼那天有多少,现在就有多少。每天睁开眼都是那么一点,既有的花,又攒不了。

我的经济状况,居然和李鸢鸢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活着的惯性和死亡的惯性,让我们进入同一套循环。

 

 三

 

跳楼后,我在病床上睁开眼睛。李鸢鸢坐在我旁边看小说。

我问她,我还活着吗?李鸢鸢说她刚到这,不清楚。她之前有点事,几天没来找我,没想到我就跳楼了。

我问她去干嘛了,她说女娲家的水果吃不完,她帮忙去吃了。女娲说,她当初捏泥人,纯属闲得发慌,后来捏烦了,甩出一堆泥点子,没想到泥人和泥点子还能扎堆玩。那时她眼看着一大帮泥乌泱泱跑远,完全无法预料,还能生出这么多麻烦事来。

我说,那女娲打算怎么办呢?李鸢鸢耸耸肩:“她才懒得管,她忙着吃水果,吃完就睡觉去了。”

 

我和李鸢鸢一起走到街上,所有事仍在自行发生。隔天我走进办公室、坐下,发现所有人都瞪着我。我说我有什么不对吗?他们说,你是谁?

 

我盘了盘这几年的所有工作,各有各的蹊跷之处。根据过往经验,眼下我已没有其他办法。我麻利地收拾东西,办好离职手续,离开这里。路上我碰到了老板。他虽然不知道我是谁,但见我离职,还是礼貌有加、十八相送,我们可以说是相谈甚欢。

走出五百米后,我开始害怕。这里的一切与我毫无关联。我路过一个老人、一个小孩,他们与这座城市的关系,我无权参与。我只是一个无理由、无目的人,没有其他。

 

于是在恐惧的驱使下,我在一个月后找到另一份工。喜悦之情持续了两个礼拜,之后一切照常。日子在过我,无穷无尽。

 

大学时,我曾对李鸢鸢说,自轻、自贱,以及自我反省,是人类的三大美德。人人都有吞掉自己的倾向——人可以被分成很多块,一块往上生长,就有一块被往下吞。社会是这样才能维持运转的,不可能人人都用同一套模板。

那时候我们二十岁,这些话本来是矫情用语,没想到李鸢鸢听进去了,然后就变成了真的。

 

也因此,我结束机械的一天,回到这间屋里,听到李鸢鸢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过得不好,是因为你认为自己不会过得好。这个想法埋在你脑子里太久,它生根发芽、结出果实,送到你嘴里,怎么还把你吓一大跳呢?你这个废物?

 

我头一回和她吵了起来。我其实并不生气,只是觉得有这么做的必要。她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你的幻觉呢?毕竟什么都是你自己眼睛里的?我说这根本就不重要——幻觉自行成为现实,不是我能去追究的事。我不会试图控制。

 

吵架结束后,李鸢鸢开始刷小红书,买了一对耳环。然后她又开始看直播带货,问我要不要买一只有翅膀的水杯,我说好。一周前,她问我要不要买一个S形的花瓶,十五块,我也说了好。屋里有很多这样的东西。如果“活着”这件事不是幻觉,那它们就是我的证据。李鸢鸢说,我们其实过得挺好。

 

这份工貌似有那么点可持续性。我想起陈佳文的那顿咖啡,现在终于到了请回去的时候。我给他发微信,他立马回了个电话过来。我说喂?他又立马挂了电话。

一段时间后,他去了精神病院。为了确认自己的状态,他时不时会给我打电话。后来他在那里住下了,不知道他是否快乐。

 

周末我和李鸢鸢逛街、看电影、吃火锅。李鸢鸢说,你别琢磨陈佳文快不快乐了,想想你自己吧。我说我没必要想我自己,我没有必要快乐。你不是说,你死掉的原因是你认为活着就得一直变好么?现在我也学会了,我闭嘴。

李鸢鸢点点头,但吃了口毛肚,她又说:“你没学会。你还在上班呢。”

我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你死得太早。

她说,有什么不明白的?淌进社会生活,之后看着“生活”这个概念慢慢在你脑子里崩塌掉,很难理解?人跟人都差不多。你会渐渐忘记“崩塌”的事实,在某个被婴儿绊住被大厂优化被一间屋压垮的那天,忘掉一切,猪狗般地往下活,令人生畏。

这是事实?我身上仅有的事实?如果是的话,我必须做一个不被婴儿绊住不被大厂优化不被一间屋压垮的人,我得逃。哪怕是钱,也要用钱去逃,哪怕是自由的概念,也要用概念上的自由去逃。我得上班,必须上。

 

半年后我再次辞职。陈佳文出院,又来找我。我实在懒得见他,懒得听他那些提问。

陈佳文似乎不甘心,给我打了个电话,支支吾吾一阵,没说什么就挂了。后来他又开始上班,每天转发工作信息,还拉我进了一个电商群,喊我给他冲KPI。

好巧不巧,另一个周末,我在一间新开的咖啡馆里遇到陈佳文,他告诉我,我和他其实都已经死了,但我从医院离开得太快,没来得及办完手续,需要改天回去签个字。我站在了原地。

李鸢鸢安慰我,只是一些手续问题,没那么麻烦。我说我只是没想到,死掉之后我还在上班——居然只是上班而已。

 

这天我直接去了医院。办事处的隐私规定很完善,他们不知道我在签谁的字,也不知道谁在签我的字。我见到一些亲人,他们在不远处来来去去,收拾好我曾经的一些证明,去前台结算金额。简简单单地,我过去的所有日子突然垒在一起,捶到我身上。我知道我不配感到悲哀,什么都是我应得的。

他们交材料,我拿表,填入个人信息,敲定“我”的不存在。

 

签好字,我、李鸢鸢、陈佳文度过了一个模板式的周末下午。电影、咖啡、饭、酒。我们与很多人擦肩而过,相互印证彼此的死活,在周一上午的某班地铁开进之前,等待倒计时结束。还剩十二小时四十分钟。还剩八小时二十分钟。还剩五小时六分钟。还剩十分钟。

我听到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说,每一秒钟你都死过一次,下一秒一切又重来。作为一个死了的活人,或活着的死人,你一秒捱一秒地进行下去,活下去——时间是人类的残疾。

然后他们都吐了,吐完趴在一边,之后再站起来。

 

再一次,我走进一间写字楼,挤进电梯,在某个走廊尽头打开窗,一跃而下,没有停顿。

 

然后我发现,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李鸢鸢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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