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羽翼 (冰菓)(米泽穗信) 古典部系列 第六期
6. 阵出位于神山市东北,四周被连绵的山丘围绕。按行政区划它是归属于神山市的一部分,但两地的居民区并不相接,若要前往阵出只能走很窄的山道。 心理上感受到的距离暂且不论,毕竟千反田每天都是这样上学的,实际上并不太远。虽然山路坡道很多,行走比较费力,但如果骑自行车过去的话,不需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四点半了。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我走出会馆,正想着只能骑自行车去的时候,仿佛迎接明星的租用汽车般,一辆巴士在眼前的车站停下,打开了门。这实在是太正中下怀,我一瞬间定在了原地。这确实比自行车更快捷,还可以省下寻找阵出南巴士站的工夫,但我还是无法相信自己能有一小时一班的巴士恰巧开到面前这样的幸运。这该不会是什么圈套吧? 啊,是了,这是反向的巴士。乘上它就会被带往和阵出相反的某处之类的圈套。随即我又千钧一发地注意到,如果仔细看看巴士侧面的行驶路线图的话——没有看错,那里清楚标示着「途经阵出」。 「哎,我要搭车!」 短暂的犹豫导致险些没赶上,我冲着眼看着就要开走的巴士喊道。我小跑着上了车,在最近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车门伴着泳圈放气似的声音关上了。 「即将发车。」 随着车内广播响起,巴士慢慢地开动。这班似乎是下车时才需要交费。 我原打算在去阵出之前找一下伊原,但既然巴士来了便罢了。可别错过巴士啊——记得有个评论家在电视上这么说过来着。那么,我带了钱没有呢。想着应该是带了的,我还是翻开口袋,确认最后一张千元钞正躺在钱包里。看来是成功回避了没钱买票被送去当洗碗工的命运,只不过想买的文库本得推迟了吧。虽然不太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包括我在内,车上乘客也不足十人。离开文化会馆后,巴士慢慢进入旧城区。明明是比较窄的道路,车流却很大,导致这一带有些拥堵。我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看见了出售美味艾蒿团子的和果子店、看见了因为店主上了年纪够不着而把顶层书架空着的书店、看见了在幼时已从布匹店转型的洗衣店、看见了拆除香烟店后建起的超市、等等——各色熟悉的风景在高速地倒退着。 广播通报了下一站的站名,有人按了下车按钮。两名乘客下车,又上来了一人。在之后的一站也停下了。我刚想看看手表,又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毕竟已经从几个方案中选乘了巴士,一旦看了时间必然会着急,但是无论再怎么焦虑,也不会有比继续搭乘更快的移动方法了。 不久,巴士驶离了市区。在通过设有四台加油机的大型加油站以及提供乘车购餐服务的汉堡店之间的十字路口后,巴士开上了辅道开始加速。 我用手肘顶住窗户,望着外面陷入了思考。 一开始,横手女士称呼千反田为「千反田家的千金」,过了一会儿又改口管她叫作「那孩子」。虽说不太确定,但似乎在段林女士面前她绝不会称之为「那孩子」。虽说也可以认为只是见外,但我感觉两个不同称呼之间还有着某些更复杂、外人无法轻易触及的某些原因。 横手女士称呼千反田为「千反田家的千金」,又称呼为「千反田家的继承人」,而最后说明了千反田是她的侄女这层关系。我不懂其中的详细原因,也无意去了解。但是当想到我所认识的神山高校古典部部长千反田爱琉被这样的称呼缠身时,不知为何心里很不舒服。 然后千反田就从巴士上下来了。 为什么呢。前往阵出的途中无所事事的我,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连接阵出和神山市的山道不止一条,骑自行车和搭乘巴士走的并非同路。注意到巴士走的不是我平时的路线时还吓了一跳,但当了解到这边同样通往目的地后,便靠在座位上只等待巴士到达了。 而后巴士开上了山道,沿着山坡蜿蜒的路左弯右绕地行驶,我的身体也随着左右摇晃,不由想起了去年、伊原安排去温泉旅馆留宿时那次严重的晕车。虽然不知真假,但有听说过晕车不过是心理因素的说法,于是我心里自编了一段唱着「我才不怕晕车呢」的小曲儿,在巴士沿着山路行驶的期间反复循环着。 吵闹的引擎声稍微静了下来,巴士离开山路回到了笔直的公路上,在久违的信号灯前停下时,女声的广播响了起来: 「下一站、阵出南,下一站、阵出南站。」 我按下下车按钮。巴士在绿灯亮起后便再次开始减速,直到完全停下后车门开启。这回是司机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 「阵出——南——到了——」 还依着古怪的节奏。 付了车费后下车,我首先深深地吸了口气。果然,虽说反应并不强烈,多少还是有些晕车,在接触到新鲜空气后感觉舒畅不少。据说阵出刚下过雨,路面却并没有被打湿的痕迹——毕竟正值七月,这么一点水分只要放晴很快就能晒干。然而我忽然发现,方才的白云蓝天已经阴沉下来,阵雨将至的迹象在空气中弥漫。这下可麻烦了,我没带伞。 四处打量了一会,我注意到巴士是沿着斜坡而来的——左下右上,几近平缓的坡道。眼前是一片炎炎夏日中绿意盎然的田园,如配角般零散地铺着几户人家。地势自距离模糊的远处再次高起,直至苍绿群山的彼方,那覆盖了永久雪层的神垣内连峰巍然耸立。 「仓库是在……」 我咕哝着,再次环视周围。横手女士所说,在巴士行进方向的右边可以看见仓库,即是说在斜坡的上方。 我很快便看见了仓库的位置。原本担忧着有多间仓库时该怎么办,所幸在阵出南站的右方只有一栋,并且距离不远。从这里望过去,仓库的下半部分被板壁遮住了,只能看到三角形的屋顶、似乎是用砂浆涂漆的白色外墙以及二楼的一扇双开门。那周围没有其他的建筑,斜面上只坐落着孤零零的一间仓库,也是有些古怪。 我一路小跑穿过车辆寥寥无几的马路,正想着直接走去仓库,又想起了横手女士的话。她提醒我,行动时要避免被人看到。虽然这说法让我有些不悦,但也不能对出于善意告诉我千反田所在的她叮嘱的话置之不理。照她所说,我开始寻找有树篱的人家。 离仓库几十米的地方,有一间符合形容的房屋。那是座屋顶上铺着瓦片的平房,树篱间伫立着粗大的木质门柱。和千反田家相比是有些相形见绌了,但也是座威严的屋宅。 「还得去那里啊……」 虽说得到了主人的许可,根本不必觉得胆怯。总不至于一切都是横手女士的圈套,等我走到她的地盘就会因为非法侵入被逮捕吧。 我看看手表,已经四点五十分了。乘巴士到这里大约花了二十分钟。查了一下,下一班开往文化会馆的巴士会在五点十分到达。这和横手女士所说一点乘上巴士、一点半便可到达文化会馆的用时大致相符。 「这样就来得及了。」 只要在巴士到达前的二十分钟内,把千反田从那个仓库里带出来就可以了。如果她不在里面的话……罢了,已经尽了人事,伊原也不会责怪我了吧。 感觉到脸颊有丁点冰凉,我用手指一擦拭,发现沾了水珠。道路上深色的斑点在一滴滴地增多。雨下了起来。 「开玩笑的吧,简直了。」 夏季傍晚的阵雨,轻易就能变成暴雨。虽然我认为自己今天各方面都很努力了,但老天爷似乎还是不允许我有片刻的犹豫。我猛吸了一口气,朝有树篱的房屋跑去。 7. 绕过横手家的庭院,我来到了仓库前。 雨并没有阵雨那么猛烈,充其量不过毛毛雨罢了。即便如此,视野中的景色还都是烟雨蒙蒙的。仓库的屋檐突出得不多,很难说是个适合避雨的地方,但幸好没有起风,站在屋檐下也能勉强不被淋湿。多亏了那层板壁,即使我这样的高中生很违和地站在这儿,也不用担心被人看到。虽说于我而言是种幸运,但从安全防范的角度来说做得还不够到位吧。不过既然是已经不再使用的仓库,说不定也不会有人在意这点。 想象中的仓库门是漆着砂浆的厚重防火门,但实际上是木质的双扇门。婴儿拳头大小的铁质铆钉从上到下嵌成一排,看起来相当坚固。铆钉上凿有似乎是用来穿锁的圆孔,但并没有看到锁。我摸着铆钉嘟囔道: 「那么,该怎么办呢。」 首先要确认的是,千反田是否真的在这里。试着敲门看看吧——这么想着,我抬起了手腕。 就在此时,我隐约听见了一个美丽的声音,混杂在淅沥的雨声中。于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 ——啊——啊——啊。 正奇怪着,又迅速反应过来——这是发声练习吧。为了赶上合唱的出场,千反田在调整着嗓子的状态。察觉到这一点,我下意识地敲了敲门。 仓库里的歌声戛然而止。似乎对里面的人来说,这种状况简直就像恐怖片一样。试着安抚受到惊吓的她,我又呼唤着: 「千反田,你在吗?」 我再次把耳朵贴在门上,却什么也没听见。保持这个姿势,我再一次问道: 「你在里面吗?」 这次听到了回答。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折木同学?」 找到了。千反田在此不过是横手女士的推测,我也充分考虑过她不在的可能性,不过,好歹一切顺利。 我可以听清千反田的声音。相比看上去的厚重感,这道门出乎意料的薄,让人感到声音意外的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是在问我前来的理由、还是找到她的方法呢?我没能理解,索性一并回答了。 「伊原在到处找你,所以让我帮忙;横山女士告诉我有这个地方,于是我就过来了。」 「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些无力的声音。 「对不起。」 并没有向我道歉的理由,我只装作没听到。 「听得不是很清楚啊。可以把门打开吗?」 回答细弱得像是从远处传来一样。 「……好的。」 「不愿意的话不必勉强,抱歉。」 听横手女士的意思,这个仓库本就像是千反田的秘密基地一样的存在,因为合唱的原因找上门姑且能得到原谅,但还要进去的话感觉就不太合适了。反正雨下得不大,隔着门讲话也没有什么。我正这么想着,千反田的声音突然着急了起来: 「怎么会不愿意!只是……我没有脸见折木同学。」 千反田沉默片刻,微微自嘲地说道。 「我被折木同学看不起了吧……身负重任却临阵脱逃,肯定给大家带来不少麻烦了吧。我真是……太差劲了。」 是觉得这样的她有些少见,不过完全没有看不起的想法。 「虽然没在两点时赶到,但还是打算六点过去的吧?所以刚刚还在练声。」 话音刚落,「你一直在听?!」 「呃,只有最后一段。」 「……」 「与其说在听,不如说只是听到了而已。」 耳边又只剩下了雨声。在狭窄的屋檐下,一直朝门站着有点累,于是我也靠在了门上。我轻咳一声,慢慢地问道: 「那,怎么说,能去吗?」 微弱的回答。 「……不是催我快去么。」 我缩了缩肩膀,虽然千反田看不到。 「如果不能去也不用逞强。段林女士还气得说要找人代替呢。总有一两个人能唱的。」 「这种事……我做不到……」 说着这话的千反田,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 不知何时开始,一只蜗牛爬上了我面前的板壁。我一边不时地看着它缓慢的动作一边说道。 「但是,你唱不了吧。」 没有立即回复。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怯怯的试探。 「折木同学……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不,抱歉说了这种故弄玄虚的话,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回答时声音似乎带着笑意。 「是呢。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脚下的杂草一点点地被雨打湿。板壁上那只蜗牛看着像在爬行,但相比刚才却一点也没有前进。 「我不知道全部情况。但是,如果只是一点点,应该还是明白的。」 为什么千反田要从巴士上下来。 现在的千反田,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之后我听见像孩童催着讲故事的声音。 「请告诉我吧。」 说出来又能怎样。就算我完全了解千反田的心情,她会因此得到哪怕一丁点救赎吗。再说,也不能保证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太傻了,我还是保持沉默吧。 门的那边没有任何声音,像是在屏住呼吸等待那样。 我看了看手表,离巴士到达还有一点时间。 总觉得似乎有这样的传说。我现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智者吗?力士吗?还是跳着可笑的舞蹈让门开启的舞女?罢了,既然是她本人希望我说出来,那也一定做好了为我推测错误而失望的准备。想说的话就说吧。 「我觉得吧,说不定——」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阴雨绵绵的黯淡天空。 「你,被告知不用继承家业了吧。」 只有雨声依旧响着。淅淅沥沥地,柔和的杂音充斥着目所能及的每一处。 「……前段时间,伊原说过奇怪的话吧?说咖啡太甜了之类的。那天的你一直在发呆,看起来很不对劲。本来觉得『偶尔也会有这种状态的吧』,但回去之前我看到了你在看的书——倒是记得很清楚,是升学指导的书。从高中毕业后的建议,去哪一所大学、做哪一类工作、自己将要成为怎样的人——这样的书。」 明明没有淋到雨,脚旁却有些湿漉漉的。并没有感到渗进来的凉意,毕竟这是夏日里温和的雨。 「我们已经高二了,看升学指导是很正常的事。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伊原和里志可能会考虑升学后的事,但你是不一样的吧?新年去神社参拜也好,四月的女儿节也罢,都是些以继承千反田家为前提的行动。你的未来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更早决定下来了才对……本该如此,为什么现在却在呆呆地看升学指导的书呢?我当时是这么思考的。」 其实我心里本以为,她只不过有些在意那不能选的其他选项。但是今天的事情发生后,我开始考虑与之完全相反的可能性。 「之后就是今天的合唱。从伊原那得知你不见了以后,我最初不过认为你自有某种理由而已。但是,在四处寻找的途中看到了你要唱的歌词,我才有了现在的猜测。」 在文化会馆找到的宣传册上,写着的那句歌词。虽然一开始不知道千反田独唱的段落,之后也从段林女士那儿得知了。 「里志说了,江屿椙堂有把公认的良好价值观毫不尴尬地大加歌颂的习惯,可这又听起来太像说教了,所以才没有成为一流的俳句家。」 ——啊啊 但愿 我还能 在自由的天空中 逍遥 「你独唱的部分,把对自由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把看到歌词时的违和感和千反田消失的理由结合在一起的契机也是里志说的话。他说,和亲戚下将棋,输了并没什么,但被要求亲口说出「我输了」是非常不爽的。 「我也有过这种回忆。以前参加亲戚的婚礼的时候被要求唱赞美歌。因为知道那只是个形式,所以对『主耶稣万岁』『圣母玛利亚万岁』这样单纯的歌词一直在意着,始终唱不好。明明自己不信基督教却要歌颂他们,这难道不会对不起真正的基督教徒么?」 说谎会给心里带来负担。 「你是觉得,其他都没关系,但唯独没有办法唱出表达渴望自由的歌词吧?」 在嵌着铆钉的门的那一边,千反田是否还在呢。没有说话,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像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道。 「在这之前,你的未来——如果这么说可以的话——是不自由的。虽然多少能够自己干预一些事,但最终必将成为千反田家的继承人。如果现在还是这样,唱出这些歌词应该是没问题的。实际上,在练习的时候就已经很平常地唱出来了,也没有对负责独唱部分表示反对。这一切发生了变化,应该就是近几日的事。」 大概就是伊原提起甜咖啡的前一天吧。 「就在这几天,你突然就不能唱了……是因为自己自由了吧?」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若是自己的意愿也没关系,但是,长久以来一直被当作千反田家的继承人,而自己也接受了这一说法的你,突然被否定了这点——家里没有继承人也没关系,按你喜欢的样子生活吧,父母中的某一位对你说了这样的话以后。」 被横手女士说「那孩子有着作为千反田家继承人的责任感,所以一定会来的」的千反田,却失去了继承人身份的话。 「肯定会……不知所措吧。」 没有背负着什么身份和责任,只是把节能这种大话挂在嘴边、成天游手好闲过日子的我,其实是不可能体会到千反田的感受的。明明不能理解,却还是慢悠悠地陈述着经过思考推出的结论,这样的我,完全就是个惹人笑的丑角。 「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在大庭广众面前唱出向往自由的歌词吗?当然,接手了重要的独唱部分,必须要尽到责任,否则会给其他团员带来麻烦。自己的事情先放下,告诉自己这是必须做的,强迫自己唱出来。别任性了。……这才是正确的。一定会有某个人这么说吧。」 事实上,谁会说这样的话呢。伊原是不会说的,里志是绝对不会说的。但是,总有某个人会这么说的吧。 「但是我……即使事实真和我荒谬的想象一样,我也没有一点责怪你的意思。」 也没有那样的资格。 明明梅雨期早就结束了,但这柔和宁静的雨却没有停止的迹象,也毫无渐大的意思。板壁上的蜗牛已不见了。是慢慢地爬出了板壁,还是掉进了草丛,我并没有看见。 紧闭的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无比平和的声音。 「折木同学。」 「我听着呢。」 「我……到现在才对我说『自由地生活吧』……说『选你喜欢的路走下去吧』……说『千反田家的未来我会想办法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了』……」 慢慢变得自嘲的声音,在最后说道。 「事到如今才给予我翅膀,我真的觉得很困扰。」 而后,仓库便沉入了一片死寂。 千反田背负至今的一切,却被告知了不用背负也可以——想到这里,忽然就被想要全力痛揍什么的冲动笼罩了。想要猛打什么,让自己的手也受伤、直到鲜血流出。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五点零六分。还有四分钟,开往文化会馆的巴士就要到了。 我已经说完了所有能说的话,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剩下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只是千反田自己的问题了。 雨没有变强,也没有减弱,只是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地下着。——自仓库中,我已听不见歌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