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艾丝,星期六》Chapter 10《堕落》

《书屋,艾丝,星期六》Chapter 10
10.《堕落》
“话说壁男去哪里了,他凭空消失了?”
“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我用手指关节缓缓的敲着书脊,目光从面前的黑发少女旁穿过,落在后方深灰色的书架上。
“只是觉得他挺神奇的,最后也没搞清楚是个什么东西。话说当时让我重启的也是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对于我而言,他很吵。不过这里有时又太安静了……很容易睡着。我并不想念他,虽然也挺在意他的结局。”
“算了,先不想他了——最近计划把加缪的书重新看一遍,一直感觉自己对他算是知之甚少。先看了加缪的几本笔记本,然后是散文集,《流放与王国》,《堕落》……晚些时候再看《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话》之类的。当时看的时候不是很了解加缪的一些……背景故事?或者说生平经历吧。现在知道一些后看起来还挺感慨的。”
“说到冲突,就是1951年前后与萨特的争辩了吧。《堕落》也是那个时间段发表的。所以普遍认为《堕落》与这场论战脱不开干系呢。”
“是这样的。说实话我觉得这主人公多少是有点当时萨特那一派存在主义者,还有当时一些法国左翼学者的影子的。当然肯定也有加缪自己的影子。全篇有点那种自传……或者说忏悔录?总而言之这种感觉。我记得《堕落》好像还曾用名《当代英雄》来着?”
“确实。不过萨特在加缪逝世的追悼会上评价,《堕落》‘或许是加缪最美的,也最不被理解的一本书。’您怎么看待这个‘不被理解’呢。”
“不被理解……首先肯定不是知名度问题。我记得据说,加缪在法国,被称作《局外人》的作者;而在英国,被称作《堕落》的作者。就这句话而言肯定知名度是有的。那就是关注角度的问题……关注角度?萨特意思不会是说让大伙儿别太关心他们间的私人恩怨问题吧。”
“我是如此认为的。当时有些学者甚至认为,《堕落》是对存在主义者的清算。我想萨特的意思是,让我们更多的去关注这本书的社会批判。”
“社会批判吗……那倒也是。这确实像是加缪真正关心的事情。”
“有时间的话,正好来讨论一下这本小说吧。”
“这篇对话体中篇小说,全篇均是克拉芒斯一个人的独白,而对话的另一方则被隐去了。当然这对话者并非一片空白,而是明显的有着对于克拉芒斯的回应与反问的。不过我们先不谈这个,先从克拉芒斯的自述开始吧。”
“克拉芒斯的自述就是叙述他整个堕落的过程。他原先正值壮年,头脑敏锐,身体健壮,天赋极佳,生活算得上富裕。他有着金钱,女人,地位等一些在资产阶级价值体系下令人瞩目的东西。他甚至炫耀道,自己有着‘良心的安宁’。但这良心的安宁是无比脆弱的,以至于可以被一声笑打破。”
“您对历史应该有一些了解。那时正值二战结束。接连的人祸摧毁了当时资产阶级分子的道德观,它们已经失去了内心的安宁,陷入无法保存自身清白的苦恼状态。它们无心向恶,又无力向善。‘良心的安宁’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是昨日黄昏了。因此,对于那些自诩拥有‘良心的安宁’的人,这成为了极力称赞和炫耀的内容。但如同克拉芒斯一样,顷刻破碎。”
“破碎之后,克拉芒斯意识到了自己的‘两重性’。而也他渐渐意识到,不只有自己有,所有人都有着这两重性。他通过放纵来解放自己,但却发现这让他越来越绝望。他领悟到,先前的和谐生活掩盖了自己真正的自主性愿望——无需加以约束的自由,与无比的统治欲,这在他对待女性上体现的尤为明显。他渴望成为最强大的人,关心的也仅有自己,即使爱别人,也是在爱自己的过程中顺带的。‘虚心佐我闪光,谦卑助我制胜利,德性辅我压迫’。并非那个笑声让克拉芒斯堕落,而是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堕落,所有人都在堕落,只是速度不同,并且还在继续堕落。不过这清醒,反而加速了他堕落的速度。”
“也是因此,克拉芒斯在一定程度上是二战后巴黎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写照。他意识到了一种普遍存在的堕落,并且同时极力试图摆脱自己良心上的痛苦,即原文中所说的对‘末日审判’的逃避。克拉芒斯自述到,‘人们竟不必等到末日审判了,因为它每天都在进行”“人们为了自己不被审判,就匆匆忙忙的审判别人”,但“问题在于逃避审判”“问题在于终止审判’。于是克拉芒斯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既然人不审判自己就不能判决别人,那就得自己攻击自己以获得审判别人的权力。既然任何一位法官有朝一日都得成为忏悔者,那就应该走相反的路,当忏悔者,以便最后能够成为法官’。这也是克拉芒斯自称的职业:法官——忏悔者的由来。”
“克拉芒斯确实在忏悔,但他的忏悔相当奇特。他没有声泪俱下的悔恨,也没有捶胸顿足的苦痛,反倒是一种藏在平铺直述中的几分炫耀,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和自视甚高。甚至是一种嘲弄——‘对于现代人,一句话足矣,通奸和读报。’克拉芒斯的忏悔的目的,是‘将审判括及到所有人,以减轻它在我肩上的重量’。然而减轻并非摆脱,他从一开始就一直背负着罪,也实际上没有希望过摆脱。他的 ‘逃避’,仅仅是为自己的双重享乐:实行恶行的快乐与忏悔而不受罚的快乐,寻求托词而已。”
“加缪对于克拉芒斯的态度,和对于当时法国知识分子的态度,是相当复杂的。当时的知识界普遍存在一种颓废的气氛。一些列人祸造成了所谓的‘世纪末’场面,知识分子再也无法盲目的相信传统价值体系,如何逃脱良心谴责成为了所有知识分子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生存的焦虑越发严重,而处于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中的知识分子开始寻求一种 ‘盲目’的自由,希望借此来逃避生存焦虑,这种想法的出现是离不开存在主义思潮的。但加缪不希望如此。他不想躲开,他想直面,甚至做那个将石头推上山的西西西弗。”
“所以这篇文章也算是对这种自由,或者说堕落的自由的一种批判?自由,自由啊……从古至今大家都在追求着自由呢。”
“自由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的最充分的地方。或许是这个原因。”
“可是自由是什么呢,艾丝小姐。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是特别喜欢这种……自由。怎么说呢,个体的自由之争在整个西方哲学史中都算是很有分量的话题,尤其是从经院哲学开始。个体的自由与宗教的戒律,或者说自由与信仰的对立,永远是一种此消彼长的二元对立。人们希望自由,而只要上帝存在,就不会有着所谓的绝对自由,所以人们树立了所谓理性,希望用理性来取代上帝,但理性又成为了资本异化人类的工具,人们反而似乎还更不自由了。这背后又是为何呢?我个人认为,上帝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帝的位置,是一个姑且算是普遍的价值标准。所以尼采会一方面说出“上帝已死”,另一方面大喊‘重估一切价值’。每个信仰消散的时代总会伴随着大量的创伤,二战等一系列人祸破碎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信仰,它们陷入了一种茫然之中,于是把自由推到了上帝的位置上。可是这个自由的界限在哪,约束在哪,它的意义又在哪。我的意思是,如果这种自由只是一种本能的放纵,一种感官的快乐,那我们究竟从自由中得到了什么呢?”
“我一直觉得自由是很需要约束的,不加约束的自由就是一种万能的挡箭牌,好像一切行为都可以在这上面找到说法,尤其当自由与否成为一种价值判断标准的时候。但问题就在于这种约束的界限实在是难以判断。所以说实话,我……我对于自由的感情实在是复杂。”
“您有自己的想法……可惜我无法与你讨论。因为我无法从这里离开。我始终被约束在这个地方,只能从书页中稍微窥得外面。自由对于我而言,实在是一个诱惑力很大的概念。”
“嘶……抱歉。我,有些太激情了。”
“……我们先把这本书聊完吧。”
“文中的另一位角色,文本意义上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对话者,也是个有趣的设计。如果参考传统的忏悔,忏悔者忏悔的对象往往是上帝神明之类的,至少是神职人员。如果如您所说,自由取代了信仰,那么克拉芒斯的所谓忏悔,也就失去了对象了。而对话者的缺席,也就意味着信仰的缺席了。信仰的缺席使得忏悔走向虚无,个体无法经由忏悔缓解自身的罪恶。这也就是克拉芒斯所感受到的‘无力’感的来源。而对话者的沉默,也意味着这种无力无法依靠外界帮助来缓解——当然,这仅仅是一个说法。将对话者看成读者,看成作者,甚至与从对话者身份——律师,入手,看成克拉芒斯的过去的,也有各自的道理。不妨自行遐想。”
……
我续了杯水,不去想这水是从哪里来的。这世上总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总不能一一去理解。但是可以相信这种莫名其妙,因为它总是带有着可能性。
“艾丝,我相信科技的发展,即使是盲目的相信。我也同样的相信有朝一日你可以出去,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谈谈所谓自由。”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