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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2021-09-03 09:32 作者:边塞在夜间的航线  | 我要投稿

曾经看到过一句很有诗意的话:长大之后,故乡只剩下冬天。我并非长大以后才离开故乡,但上一次身临其境的确已经是两年半以前的冬天。在县城,冬天似乎比夏天热闹一些。同炮竹燃放许可一同留存下来的,是年关的热闹氛围。往回数几年,在大多数家庭装不起空调地暖的时候,淮南一带的冬天是很冷的,甚至到了室内比室外更冷的地步。而夏天晴好时几乎融化一切的烈日也让时间在每个八月份显得更慢,几乎静止。冬冷夏热,是华东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条件之一。

但我的祖籍并不在县城,而是在更偏远的农村。上一次去是小学,具体哪一年、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得了。唯一的记忆是坐在凳子上听曾祖母讲话,曾祖母把我父亲养到学龄,而她已经过世多年了。定期回到农村看一看、清扫祖坟,是属于几代以前中国人的宗法观念,也是所谓“香火”的最正统解读。这样的习惯,到我父亲是最后一代了。在高中毕业以前,父亲曾多次对着列祖列宗许愿,盼我有个好出息。如今我也该再回去看看吧。此行当然还有另一目的,用好话说就是“打消我对中国农村类似田园诗式的幻想与情结”。其实纯属多虑,我一开始就准备好怀着吃苦精神踏上行程。

 

县城离农村并不太远。我们到的时候,恰好有长辈荷锄而归——那是去除掉田深处通向祖坟的杂草,以防荆棘划破小腿。这天恰好是晴天,早晨的太阳晒着人,已经很毒。然而听说父亲和我回来,他们仍然摆出一排烟花来燃。大白天当然看不清烟花怎么绽开,只是听个声响。

这是村子里的传统——每当有孩子考上大学,一定要放炮的。如今的阵仗已经小了很多,几十年前这里走出第一个大学生时,鞭炮从家里一直摆到了村子门口。父亲说,我是这家里考出过最好的大学生,这次办得只是比平常稍微隆重了些。

烟花的声响像是骄傲的宣告,霎时间震醒了安静的村子。于是又有一些亲戚来到门口,其中一些就连父亲也有十几年没见过,更不要说我了。在屋里寒暄了一会儿,我们起身向田里走去。

 

日头越来越高,田间蒸气热腾腾的水汽,有些在草叶上凝结成露珠,整片田地像一望无际的露天桑拿房,散发着轻微的发酵气味。经历前几天暴雨后刚刚晾干的土地,又随着气候湿了起来。沿着窄窄的、明显是一步步踏出来的小径,我向草深处走去,开始后悔穿白色鞋。家养的黄狗开始还在前面带路,后来便不知躲到哪篇水洼中乘凉了。小径两旁的草越来越高,到最后约莫齐腰,就连脚下的路也是一片矮草了。

我们在一棵粗壮的杨树下停住,身前是一条抬脚就能跨过的小溪。父亲让我留在原地,因为往前要迈过荆棘,而我下田来却没穿胶鞋。这水是可以喝的,我没有去喝,坐在树边熄了火的脚踏车上等着。背对杨树向前望,在芦蒿的那一端是原生的池塘,溪水正是汇向那里。野鸭和水鸟小憩在塘上,偶尔飞起。之前躲走的黄狗又沿着来路跑了过来,与我四目相对。虽然四下无人,我依然觉得跟陌生狗聊天和跟陌生人聊天一样尴尬,还有点蠢,所以我尽量用眼神表达善意。可能黄狗搞不懂我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就顺原路跑走了。

 

父亲一行人的背影越走越远,我向着他们望去,看到了掩在草丛中的一群石碑——立在田野中央的坟。我感到血脉中的什么东西在隐动。古话说“穷不过三代”,这并不是一句含有激励意味的鸡汤,其中暗含的概念是“贫穷使一个家庭不能支撑过三代以上的繁衍”。很久以前,确乎有亿万个家庭陷落于这样的圈中。如今,城市化浪潮使农村边缘化了,因而无论家族的贫富,香火都会渐渐消散。我是这个家里远离农村、完全生长在城市的第一代,到了我们年迈的时候,还会有人来祭扫祖坟吗?这番归来,那些与父亲十几年未曾谋面的亲人简直喜悦得不愿让他离开;此去经年,下次重逢应何时?

我不眷恋经过刻意渲染的、幻想中的农村,甚至为亲历工业化与城市的发展感到幸福。我只是敬爱那些把一辈子播洒进田间地头的劳动者们,作为个体,他们是最辛苦的劳动者;作为群体,他们是默默无闻几千年、社会变革发展的背景与底色。他们大多文化程度不高,或许被一方窄窄的土地圈住了足迹,无法成为时代的先锋,却蕴蓄了中国人最朴素的感情与善良。

 

远处的坟上传来鞭炮声,祭扫就快结束了。看见父亲一行人远远地走来,我也在杨树下掉头回去,绕过一片笔直而高的树林。回到院里时,黄狗蹲坐在门口冲我歪头,摇了摇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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