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魂曲·chapter.12：离群之鸟

“伦纳德！过来帮我一下！” 隔着半个广场传来了村民的呼喊声，是一个推着手推车的青年正招呼伦纳德。手推车上放着两个看上去很沉的麻袋，大概是今秋新收获的南瓜要运出去卖掉吧。 “就来。”伦纳德答应着，走向广场的另一头。可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他一转头，发现是一个白色的背影正往远离人群的森林里走去。 是黛安。伦纳德一眼就认出了她。村子里绝大多数女性的皮肤都是健康的小麦色，要么就是白里透红、生机勃勃的颜色。那两条苍白如纸的手臂露在一袭对于秋天来说过于凉爽的白色长裙外面，一看就知道是她。 “你在看什么？”青年打断了伦纳德的思绪，示意他帮忙搬不远处的几个麻袋上车。 “那是不是黛安小姐？”伦纳德一边搬起一个麻袋一边问。 “好像是。怎么了？” “没什么。”伦纳德把麻袋搬到手推车上，这台陈旧的手推车承受三袋南瓜的重量就已经是极限了。 “你难道看上她了？”青年半开玩笑道，“老兄，那你的竞争对手可不少。整个幽远村算上这一块所有村落，她可是数一数二的漂亮。” 被这么一说，伦纳德才意识到黛安也的确算个美人。他不太懂怎么欣赏女性，这件事和曾经的他无缘，现在的他也没什么机会感受。 但是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伦纳德更喜欢桑妮白里透红的双颊和灵动的双眼，以及她脸上时时绽放的笑容。桑妮像一朵精力充沛、永远追逐阳光的向日葵，至少让人感觉到生命鲜明的色彩。而黛安和她的名字一样，是苍白纤细的石竹花，时刻徘徊在完整和破碎的边界上，令人不忍放入眼中。 白色的背影闪进了茂密的树林中。望着黛安离去的方向，与其说是被吸引，不如说是有股不好的预感在伦纳德心头升起。 “抱歉，我有点事。” 虽然很对不起叫他来帮忙的村民，伦纳德还是把手推车丢在了原地，朝黛安离开的方向赶去。那位被他丢在原地的青年愣了一下，喊道，“你不会真的看上人家了吧？！” 解释的话只能回头再说了。伦纳德拨开眼前的灌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兽径，一路通向森林深处。 越往里走，森林就越茂密，光线也越来越稀微。头顶上的树冠苍翠浓郁、遮天蔽日，四下安静得异常，甚至连虫鸣声都几乎听不到。无数深黑的树干肃然而立，成为环绕在四周密不透风的墙，铺满脚下的落叶则吸收了最后一丝声音。与其说这是生机勃勃的森林，不如说是一片树木的坟场。 伦纳德在这片坟场中，沿着兽径往前走着。一直没有看到黛安，但是很难想象她一个穿着裙子的弱女子能走进没有路的深林中去，所以沿着唯一的路走才是最有可能找到她的方式了。 终于，在拨开一片带刺的灌木丛后，眼前豁然开朗，光线也变得葱郁了起来。那是一个小小的空地，应该是由人为砍伐树木开拓出来的。空地上立着一尊深灰色的石雕，好像是谁的人像。走近了伦纳德才看出，那尊受风吹雨打却依然被保养得很好石像雕刻的正是教科书和绘本上经常出现的山神的模样。 那么，这里是山神的祭坛了？虽然黑鸟身为祭司，但他从未带伦纳德参与过祭神的仪式，甚至未曾提过祭坛在什么地方。 黛安就跪坐在石像前，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却并不像在朝拜。 伦纳德走到她身后，而她很明显也感受到了有人接近。黛安头也没回，淡淡地说道：“你来了。” 这样的反应仿佛一开始就预料到伦纳德会跟着她来一样。明明有猫科动物的能力、走路没有脚步声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伦纳德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黛安绝不是一般人。 “你在做什么？”伦纳德问，黛安依旧没有回头。伦纳德想走上前去看，却被她阻止，“别过来。” 不等伦纳德质疑，黛安突然松了手。只见一只雪白的鸟儿从她怀里跳到地面上，收拢在身体一侧的翅膀上缠着一块染血的绷带——应该是受伤了。鸟儿望着黛安，黛安则低声对它说了什么。受伤的鸟一蹦一跳地跳进了不远处的树林中，而黛安则一直目送着它离开。 然后她才把脸转向伦纳德，死者的眼瞳再次透过生者的皮囊与他对视：“有事吗？” 看来刚才她不让自己上前，只是怕陌生人吓到受伤的小鸟。想到这里，伦纳德的声音放柔了些，“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和您有关系吗？”黛安的口吻十分疏离。 “恕我直言，这里很危险，不是一个女性该来的地方。” 黛安闻言微微一笑，只不过那笑意是浮在脸庞表面，并未到达眼底，“您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怀疑我？” 她的态度如此锋利，大概早就看穿了伦纳德的所思所想。见状，伦纳德便也把话挑明了。 “抱歉。在我看来您实在是太可疑了。您在瑞恩他们身边，我无法放心。” 黛安突然冷笑了一声，那声笑就像一朵花整个从枝头落地而非一片花瓣凋零，美丽得令人胆寒，“那么您呢？在我看来您也很奇怪。您的双手上的老茧恐怕不是做农活而是拿武器导致的，枪法也准得吓人。可您却对森林中的情况似乎并不熟悉，所以我想您并不是猎人。那么，您到底是什么人呢？” 伦纳德说不出话，只感觉一股寒意爬上脊背。那是什么，是自己的皮囊要被人扒下，露出曾经残忍的内里时感觉到的威胁与恐惧吗？眼前这个少女，是已经看出了自己曾经是宪兵吗？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自己，就这么惧怕过去被人提起吗？不，哪怕到了现在，伦纳德·多卡米也不认为宪兵是个错误的职业。他怕的是一旦自己的身份被曝光，这个村子和这样平和的日常就再也不会接纳他了。到那时候，他又该去哪里？ 好在的是，黛安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她对伦纳德微微一笑，朝他走过来。 “多卡米先生，既然我们都知道彼此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就彼此放过吧，怎么样？毕竟像你我这样的人，也有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权利不是吗？” 轻飘飘地留下这么一句话，少女的身影便和她来时一样，消失在了森林中。 傍晚时分回到家，黑鸟已经在家里做饭了，小木屋里充满了蔬菜汤的香气。伦纳德坐在餐桌边，随手抓过一个面包却没有胃口。 “怎么了？一脸见鬼一样的表情。”黑鸟把冒着热气的汤锅端上桌，蔬菜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今天我看到黛安了。”伦纳德迟疑着，还是选择把事情如实相告。和黑鸟的关系才缓和没多久，隐瞒和谎话只会招致猜忌，“她在山神祭坛那里。” “不可能，她才来几天，怎么可能找到那里？” 黑鸟一开始并没有当真，直到伦纳德把山神祭坛的样子形容了一遍，他脸上的表情才严肃起来。 “怎么会这样？”青年皱着眉头，盯着碗里的蔬菜汤，“那里只有我和几个负责祭祀的人知道，其他人未经允许是不可以直接过去的。她……” “而且她好像多少察觉到我以前是宪兵了。” 黑鸟沉思了一会。看他的表情，似乎一时半会也得不出什么答案。“这样吧。”片刻后他开口道，“我跟瑞恩说说，让他别让桑妮跟黛安独处……”但他的语气非常没信心，还没说完就放弃般地把手里的勺子扔回碗里，“不行，那家伙好像被黛安迷住了，整天围着她转。” “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有尽可能多盯着了。” 黑鸟叹了口气，“是啊，暂时只能这样了。”他用手按住脖颈的位置、活动着因为一天的体力劳动而疲惫的颈椎，“比起这个，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打算越过边界去国内。” 伦纳德心头泛起一丝警觉，“难道是……” “不，计划还没到可以实行的时候。这次越界是想去集市上给桑妮买礼物，很快就是她的生日了。还有家里的黄油也不够了，到时候瑞恩也会去。” “所以，你们想叫上我是吗？” 黑鸟盯着伦纳德，烛火的光芒折射在青年蓝宝石色的眼睛里，让这双眼瞳如真正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也可以拒绝。毕竟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有很多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我会去的。”伦纳德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尽管黑鸟能够兽化，使用的念力也很强大，但是只有两人还是太危险了。况且，这次是为了桑妮。 “那好。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买的？或者——” 黑鸟的话说到这就戛然而止了。伦纳德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心里几乎是同一时间浮现了亲友的面孔。凯尔，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是否还在寻找自己？伦纳德实在太想再见凯尔一面了，哪怕是远远看着他家里还是灯火通明的也好。可是这样做只会让黑鸟他们身陷险境，他还不至于这么自私。 “不，我没什么。”于是伦纳德回答。黑鸟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