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绝尘

----- 一骑绝尘 -----
牧鞭眷恋桑格花,少年眷恋少女与骏马,少女眷恋骑骏马的少年。
野草的香气扑鼻而来,阿斯根骑着菊花青,跨过黄昏下洒满金子一般的山峦。
菊花青是西汉名将卫青的坐骑,阿斯根的阿布①很喜欢卫青当年征战漠北的故事,小时候阿布就常给他说,卫青将军来过杭锦旗,在朔方有一段云中西进的佳话。说到这时,父子都很自豪。阿斯根时常怀念他阿布小时候讲的卫青将军的故事,可惜除了崇拜卫青和想成为大将军,父与子之间没有能沟通的话题了。
平常来说,还有一术伦阿斯根就要开饭了,今天他倒想多待一会儿。
术伦是他阿布②沙冬青定的一个时间单位,因为阿斯根家的老马拉尿是很有规律的,拉两泡尿的间隔就叫一术伦。这样叫是因为那匹粟色老马的名字就叫术伦。
沙冬青是他阿布的汉名,他跟很多汉人打过交道,就取了一个汉人名,没想到后来却成为旗里人的笑柄。沙冬青嘶哑的声音也被戏谑为“汉人嗓”。
刚说起了马,得谈谈菊花青了。菊花青骨骼坚实,有一身与名字不符的颜色,棕黑的鬓毛油亮而干净,继承了乌力吉木仁河畔的父亲。菊花青每一条厚实的鬃毛都似乎在向人展示其威严和高傲,因为它具有顶尖的血统,自知是稀有的骏马,一般来说阿斯根这种小人物跟它是不怎么配的。这位少年在梦里经常骑着这匹骏马在草原飞驰,狂想着做一回英姿飒爽、一骑绝尘的大将军,在沙场以一当百、横扫千军是很多像他这样的蒙古少年崇高的理想。手执箭袋作长矛,胸昂昂挺起作铠甲,想象骑着强壮遒劲的野马,这都是他们小时候嬉闹玩耍的场景。
菊花青很犟,像阿斯根,也像沙冬青。它不像其他马容易亲近,它有一股傲气,阿斯根就觉得它就是马中卫青。菊花青绝不仅仅是四蹄生风、铁蹄强劲的烈兽,它还是阿斯根的老师,更是草原少年的挚友。少年与骏马之间也藏着很多故事。
菊花青欢腾地游走,时缓时急,根本不听使唤。调皮的马,阿斯根更欣赏。
这时,草原上空翻起烈焰一般,把黄昏的激情燃烧到蒙古包上,燃烧到拉胡琴的少女心间,燃烧到莽撞的猎鹰眼睛里。阿斯根习惯了鄂尔多斯草原的每一处,草原是他的衣服,可以说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阵风都认得他。可今天的晚霞却是一卷它许久未见的画,而牧民们忙于琐事无法顾及草原和旭日撩拨一般的热忱。
菊花青的鬃毛随风飘动,高高低低如同远方的山。
阿斯根长在一个他自己都很看不起的游牧家庭,全家都靠洗马之类的打零工。阿斯根寓意是“正直”,可他不喜欢这个寓意,倒还觉得很俗、古怪。沙冬青在他小时候就曾说过:“正直是给有钱又有文化的人消费的。”这是阿斯根为数不多乐意记下的他阿布的话。
“额吉③,我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啊,阿斯根?”
“啊,有吗?我觉得和平常一样啊。”少年笑了笑,轻松道出早已习惯的措辞。
“今天的天空很红,是吉兆,可想起上次遇到这样的天空,我就觉得是凶兆,最近要注意点。”
“能不能不要再提阿布的事情了!”阿斯根不满地离开了。
他阿布死去的那天,天空也是这样火红火红的,就这么一瞬,亦让他不愿再想。
“阿斯根!对你阿布有点礼貌!”
他没有搭理额吉。他额吉已经要六十岁了,根根银发半遮半掩,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双耳悬吊着两串深褐色的牛骨环。想到这里,他还是想到了成日要请额吉缝衣服的阿布,这些叫人落泪的东西,亦让他不愿再想。
那是一个静谧到骇人的夏天。
阿斯根在胡日查家洗马。胡日查是旗里最有钱的人,也是沙冬青的老东家,关系混挺熟的,所以沙冬青曾教诲阿斯根要表现好一点。之前阿斯根一直以为自己阿布和胡日查有点芥蒂,但也对此很疑惑,两个认为人贵马贱的老家伙能有什么仇。
菊花青就是胡日查的其中一匹马,可是他并不怎么优待菊花青,阿斯根因此为菊花青的怀才不遇心疼,也庆幸于胡日查对菊花青的轻视,因为只要这样,菊花青对这名少年的好感才能相对高一些。爱情又何尝不是一个理,一个花心的粗汉子抛弃的美女,往往比普通的姑娘更容易追。
阿斯根擦拭着马栏,菊花青呆滞地望着他,随后转头瞧胡日查的女儿乌仁图雅。
乌仁图雅不能说话,除了脸部的表情再没有其他的语言了,所以她的眼睛语汇却是无比丰富且深沉,像月儿勾搭太阳。她的美丽的心分了一半给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上,燃烧着智慧与深邃。从日出到黄昏,从黎明到黑夜,又从黑夜到清晨,自由嬉戏的阴影世界和孤寂大地是那么庄严,那么静谧。她还可以用那对灵巧纤细的小手比划,竹篱笆、草垛和谷仓,都有不同的手势。所以她就像一个画家,时刻在描摹自然,时刻在感知自然。
少年也不敢久看少女,虽然他很喜欢她,但担心看她久了会让菊花青吃醋。
“阿斯根,明天下午让你阿布跟我比一场,就用这匹棕毛的,先不要喂它。”胡日查叮嘱道。
“好,我会告诉阿布的。”
胡日查最喜欢骑那一匹短鬃毛、浑身黑的兔子头,但那匹马很重、很贪,不好照料。尤其是它不成熟的性子,最怕遇上一个不成熟的骑手。
“如果你阿布能赢我,我给你选一样奖励,你会要什么?”
“我能选什么?”阿斯根疑惑道。
“吃一年最美味的大餐,或者获得一把最锋利的剑。”
“我都不想要,我想要这匹马。”
“这匹棕色的马有什么好看的,你真是不会挑啊。”胡日查也疑惑,还摆出一脸的鄙夷。
“那如果让您选奖励呢?没有选项。”
“让乌仁图雅唱一首最动听的歌曲。”说到这里,两人都眼角一湿,没敢把话题进行下去。
第二天下午,沙冬青骑着术伦来到胡日查的牧场,还喂着术伦一种果子。这种果子形状有点像无花果,阿斯根之前也想尝尝,可沙冬青不同意,说人吃了就会浑身瘙痒,就像每一根骨头都爬满了蚂蚁。
“马吃了为什么却没事?”这个问题沙冬青到现在都没回答他。
“沙冬青,近来瘦了啊。”胡日查骑上马,用缰绳紧紧拽住兔子头,对我沙冬青喊道。
“少啰嗦,快开始吧。”沙冬青不用缰绳,他认为老马术伦和他有一种默契,互相信任的过彼此。
太阳把领口的汗渍晒得一躲一躲的,强烈的光芒把马尾巴挑逗得轻盈和快活,水晶般的云朵像是软绵绵的一匹天马,而黄昏时候的晚霞就宛如烤半熟的牛肉,串在稀薄又朦胧的群山上。
胡日查紧抓住项圈,两脚狠踢脚镫,神气地驾了起来。沙冬青也不甘示弱,全身俯在马背上,娴熟地让术伦开始奔跑。壮美的晕光倚在两个骑手的背上,一时间迅疾的两个影子赛过了夕阳,整个鄂尔多斯草原跟着扭动了起来。
“沙冬青,你个穷瓜子,赛不过我!”见稍稍领先了阿布,胡日查傲慢地吐了吐舌头。
一边,乌仁图雅“呜呜”叫着,像是一只害怕的羊。
回头望去,只见胡日查人仰马翻,狠狠地摔下。
阿斯根连忙跑过去救人,却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
“活该。”
后来,胡日查解雇了阿斯根,并且要沙冬青赔钱。沙冬青只好四处打工,因此落下重疾,病在床榻。额吉经常骂他好面子,所以才被惩罚,而他嘴硬地说穷瓜子不可能被惩罚。
“够了,我只会娶乌仁图雅。”阿斯根第四遍说这句话。
“如果你想娶一个仇人家的哑巴女儿,就先杀了我!”沙冬青横了阿斯根一眼,第三遍。
“我吃完了,额吉,不要想阿布的事了。”
“我不想了,以后也不会,尽量不会想。”他额吉站了起来,“你也不要想买书的事情了。”
“我不想做穷瓜子,乌仁图雅打小就能读书识字,你却让我骑马放羊。骑马放羊有什么出息,就养出一个傻小子,傻小子以后也这样养了个傻小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傻小子。”
“那姑娘家里阔气着,你呢?你以为你阿布想做傻小子吗?”
“凭什么我不能像她一样有书看?我现在倒好,好强的阿布走了,好斗的菊花青走了,好胜的阿斯根也走了。”
“菊花青也忘了,不要成天妄想你骑菊花青了,你现在只有术伦可以骑。三个都忘了吧。”
后来乌仁图雅偷偷把菊花青牵出来,胡日查看在阿斯根喜欢这匹马也默许了,阿斯根骑着它飞驰草原。
可是他额吉认为阿斯根最好将菊花青卖了,用来给沙冬青筹钱治病,阿斯根很愤恨,因为对他而言菊花青可不是钱能换的。早知道他不该假做伯乐,就把菊花青当一匹野马、废马,这样兴许沙冬青还不会偷偷地把它卖出去。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偷偷地”可言,阿斯根知悉此事后开始记恨起沙冬青,不愿意照顾他。卖来的钱还挺多的,只可惜钱还没派上用处,沙冬青就偷偷地病死了。
沙冬青死之前说过这么一句话:“会说话的穷瓜子,不如有钱的哑巴。飞驰的骏马,不如瘦死的骆驼。多恶心。”
现在,每次骑着术伦,阿斯根都把它当作是菊花青。想着菊花青,就会想到那个不能说话的少女,马勉强给他、人却不肯给他,马是不如人的。
又是这个夕阳,阿斯根恶心它,不想看到天空下一次摆出这样的它。
他决定在今晚做些什么。
一个好胜的少年,骑着一匹好斗的骏马,扬起尘土。
第二天清早,他骑着菊花青回来,把它带到马栏里,少年下了马,提着一袋子钱。

------注释
①阿布:蒙古语“父亲”之意。
②沙冬青:一种粗壮的植物,又称蒙古黄花木,也是一类分布在中亚荒漠的常绿灌木。
③额吉:蒙古语“母亲”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