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世(齐司礼x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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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许赫的说法,你之所以能捡回这条命,全因阎王爷心情好。
“您烧起来那阵仗可真吓人,”他提心吊胆了几日,好不容易捱到你睁了眼,便竹筒倒豆子般说个不停,“好几次上面来信,让我直接给您置办棺材来着,多亏了袁处长让我把您送到齐先生这儿,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许是太久不曾说话,甫开口便觉嗓里好似吞了口刀片,疼得你血气翻涌,“……齐先生是谁?”
许赫眨巴眨巴他那双铜铃似的眼,半晌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最终破罐子破摔地答,“齐先生就是齐先生呀。”
八月的天总是给人种恍然的惺忪感,像是一滩极淡的水粉蓝,你躺了三天,终于能勉力起身。
这些日子,许赫踩着点儿给你送三餐中药,嘴里念叨最多的,就是这位将你从鬼门关外险险拉回的齐先生。
“齐先生今日打了好多玫瑰呢,香得扑鼻,他说要酿玫瑰蜜,到时候我给您在面包上抹一点儿。”
“齐先生书房里的书可真多,还有外文的,我要是也懂些英语就好了。”
“有人拿了个花瓶上门让齐先生瞧瞧,他一眼就看穿内是个赝品,齐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
“整日齐先生齐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发你工资。”你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颇有些嫌弃地拎起衣衫一角,“小赫子,我想洗澡。”
“诶,可是您几处枪伤还没大好,齐先生说暂时不能碰水的。”
你被他念叨得头脑发晕,忍无可忍地扬高声腔,“再啰嗦我就喂你吃两粒枪子儿,现在闭嘴,去烧水。”
若是将高烧昏迷的时间也算上,你大概有一个多星期不曾沐浴过,实在令人生恶。然天不遂人愿,这位齐先生的宅子里未曾安装时下最流行的花洒,你也没有不惜命到敢袒着一身狰狞伤口堂而皇之泡澡的程度,只好拧了毛巾细细揩拭身体。
脱下外衫,胸腹密密麻麻缠裹着白色绷带,偶尔碰触便觉火燎似的疼,你边咬牙边在心里辱骂七十六号那群不争气的雄畜生,关键时刻居然要老娘来顶枪子儿——
雕花窗棂,人影簌簌,你听见有脚步声站定,继而松枝薄雪般的嗓。“你若是真不爱惜自己身体,也就别糟蹋我的药。”
许赫提过一嘴,皮肉伤尚是其次,你烧得连绵,无数剂西药灌下去都不管用,最后求了城中一名闭门不出的老中医开了药方,两味救命的药材均不在当季,袁处遍寻无果,只好将你送到齐先生这儿来。
也不知这名诡秘莫测的齐先生,到底哪儿来的神通,居然能比七十六号还厉害。你这样想,拎着满是水汽的发猛然打开门,与他四目相对。
夏蝉仍噪,细鸣嘶叫于此瞬骤然拉长,时间亦是走得极慢,你微微挑眉,眼底只映着来人冰纹骨瓷般的面孔。
玉山倾颓,流萤阑珊,似乎都描摹于他殊绝清正的眉眼之间了。
日头不算大,依旧晃得你刺眼,又或许是他银白发隙间闪动的弧光太过炫目,你下意识眯了眯眼,听得齐司礼沉声道,“把衣服穿好。”
你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衬衫,因为身上还未干透的缘故,纽扣一粒也不曾系,反正浑身都被绷带纱布裹得严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谁人不知你素来一身铮铮反骨,若是以往,肯定迫不及待地要与齐司礼唱反调,可美色惑人果真不假,被他倾国倾城的容色一震,你居然乖乖地系起了扣子。
若是叫许赫瞧见,只怕下巴都要跌到地上去。
齐司礼原本脸色疏冷,见你并不曾跳脚反对,稍微晴霁些许,“我欠袁处一个人情。”
“我知道,他提过自己认识灵族。”
“我答应他,送一个全须全尾,身体康健的你回76号。”
“所以?”你眼睫扑扇,神情故作懵懂,微微上挑的眼角里却闷着一汪坏,齐司礼轻而易举便能看穿,他眉骨高峻,低头看你,整个人登时盈满风月消弭的冷厉感。
他抬手,将你肘上搭着的棉巾取下,不甚温柔地在你满头湿发上重重擦了一下:“所以,老实点。”
纵使初见不大美丽,但和齐司礼拉近关系这事,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艰险重重。
他虽冷面嘴毒,内里其实绵软平和,你又天生脸皮厚,没出几日,便能搬着板凳坐进他的小厨房,颐指气使地讨一碟牛乳糕吃。
既已能下床走动,许衡便来得不如往日勤,齐司礼在院里支了张木桌,喊蹲着数花骨朵儿的你洗手吃饭。
你坐到桌边,夹一筷清炒芦笋,真心实意地赞叹,“你这院子真漂亮。”
满目流芳璀璨的花卉尚且不论,屋脊翘檐,门窗桌椅,皆好似工笔勾勒出的相叠写意,他还在院子里挖了口小小的莲花池,菡萏枝头,波光粼粼,若碰上好月,便盈出满塘晶莹的新霜。
齐司礼穿一件月白的褂,听了你的奉承也不见有多喜悦,筷尖点了点珐琅掐丝的盘沿,“多吃点。”
你平素有些挑食,最不爱吃的就是黄瓜,但齐司礼厨艺了得,凉拌三丝清爽脆口,你忍不住夹了好多。
院落悠悠,穿堂风浸透夏夜凉意,天气虽不郁热,蚊虫仍是肆虐,你贪凉,裤子拉到膝盖,只吃了半碗饭,小腿多出不少红艳艳的蚊子包。
你俯身挠了两下,倒也没抱怨,出任务时再艰苦的环境也熬过,几只蚊子没必要大惊小怪。
齐司礼忽而起身去了堂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盘蚊香。
他划根火柴,燃亮蚊香首端后朝那晦暗的一点橘烬吹了口气,喉结极轻微地耸动了一下,好似威士忌酒中融化错位的方冰。
淡淡的茉莉香登时燃了起来,他抬头望你,双目一如绵延燃烧的火星,“不知道疼,也不知道蚊子咬,若每次吃饭也有这么好脾气,全世界的黄瓜你也能解决干净。”
他这话说得是前日换绷带,因为沾了水的缘故,伤口皮肉有些发白溃烂,他正欲用天赋治疗,你却全然不放在心上,“没事儿,大不了拿刀子剜了,我不怕疼,你可不能受累。”
天地良心,你平素嘴里没个把门儿惯了,兼之七十六号里个个儿都酷爱吹擂,牛皮能顶了天去,没想到这人就能记仇到现在。
你失了笑,道,“谢谢天仙心疼我,给我点蚊香。”
齐司礼果真扭头,冷声道句“异想天开”后回了座,可落在桌上的清玉似的指,却僵直了片刻。
灯火簇成星状,倒映在他明澈的眼睛里,金灿灿的两点,你凑近去看,忍不住问:“我听说灵族都有本体,那你是什么动物?”
他略瞥开目光,低声说:“叽叽喳喳,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好奇嘛,你不愿意说那我就猜了,你看你生得这么如花似玉……”你黑亮眼睛骨碌碌一转,登时生出揶揄的念头,“总不会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吧?”
齐司礼手背赫然青筋绷紧,无名指节“咔”得一声响,声音冷了不少,“聒噪。”
你见他这副模样,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猜对了,兴高采烈地扑上去,“真是狐狸?你有耳朵吗,尾巴是不是也毛茸茸的?我能不能摸摸看?以后不如叫你齐妲己好啦。”
你抬手,试图去触他那头看着便柔软的银发,齐司礼倏忽圈住你手腕,他的掌心潮暖,力道不重,看似温柔得好像不需要花上半分力气就能轻易挣脱,实则将你困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他掌心漫不经心地蜷屈着,按在你鼓鼓搏动的血管上,好似于你血液里翻出热,融汇做一圈烫人的火泉。“炮烙熔骨锻赤练,虿盆噬魂化流毒。”
齐司礼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指尖在你胸前三寸虚虚一点,“你也有颗七窍玲珑心要送我?”
他四肢修长,骨骼伶仃而清峻,实则不缺压迫性的力量感,倾身而下时,恍若带来一场猝不及防的霾雨。
他身上清淡而致密的白檀香味包围着你,从鼻尖到咽喉一路灼烧,你耳尖发烫,险些落下阵来,及时咬了咬唇定住心神,不疾不徐地向他靠近,“只有一颗色心,先生想不想尝尝?”
他指尖只在你光裸锁骨上一触即离,继而迅捷地扭过头,借着转瞬即逝的光景,你看见他自脸颊蔓延耳根处的一层浅红色。你愈发尽兴,冲他用低低的气音道,“今宵有酒今宵醉,天仙,来一杯吗?”
齐司礼只觉得那声腔所过之处皆是竹叶婆娑的痒,心头一阵刺挠,嗓音却又转回了原本的硬质冷冽,不含温度。“你身体还没大好,不可贪杯。”
次日大早,许赫敲响你家门,半晌才道明来意,“新抓了个延安来的专员,但这人是个油镫子煎不熟烫不烂,只怕还是……”
“知道了。”
你站到衣柜前,翻出在七十六号惯穿的衬衣,布料粗粝,同齐司礼给你的几件丝绸长衫不可同日而语,听见许赫支支吾吾地同你道歉,“本来您可以再多休几天……”
这些年他陪你狂风暴雨,刀山火海里蹚过,深知你过得艰辛,好不容易能借着伤病休息几天,脸上神情也松快不少,这回猛地出现,便再没有躲懒的由头。
你却置若罔闻,手指搁在盘扣上,回头冲他粲然一笑,灵动洒然,“还不滚?要看我换衣服么?”
眉要凌厉,唇点鲜红,才能震慑住那一所牛鬼蛇神,你自觉满意,才推门出去,便在廊上遇见了齐司礼。
晴日正好,花影斜照,秋色湖光尽数披挂他身,一皱眉,便是清风起波纹。“穿成这样,你预备去哪里跳大神?”
“回七十六号一趟。”
你侧过头,见齐司礼的眼底仍绵延微熹的空山,明澈干净,不曾浮笼山岚云翳,心思一动,不知怎地便开口问,“你会不会觉得我……”
万千言语涌到唇边,喉头却突觉闷堵滞涩,你不由得弯腰咳了一阵,齐司礼连忙走过来,潮暖掌心拍抚你后背,“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喝口水再去?”
体腔酸涩,潮红像爬藤迅速漫上双眼,你想,或许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那么多痴心妄想的话,本就不该在他面前提。你起了身,闷声道,“没事儿,我走了。”
满墙脏污尽是飞溅血迹,谁知藏了多少性命。灯光是一种昏昧的黄,毫不清明,将你的脸也映作摇晃的影。
陈明瞧一眼狱中不成人形的那位后侧过眼,递了支烟给你,“还是你有办法。”
“还未好全,”你婉拒他的好意,“回去会被医生骂。”
“你我皆知,那位并非正经医生。”
你纠正他的言辞,“但却是个难伺候的正经天仙。”
“哟,动心了?”
陈明打趣一声,也没接着追问,倒是又状似随意地提起,“刚我瞧他抓了你手好一会儿,这孙子这么怕死么?”
你心头一跳,耳尖自脸颊难以抑制地滚热起来,翻过手掌,轻巧又半真半假地抱怨,“只怕是恨死我了要泄愤呢,你看我手,都被他抓烂了。”
或是磕上了一块石子,或是崴进了一处罅缝,你一脚踩歪,慌促地晃了下,许赫吓个半死,连声道,“要么您明儿还是歇着算了,大不了我同上头去说。”
“你算什么东西,也在这里撑门面。”你笑着在他额上拍一记,“没事,记得来接我就成,送到这儿吧。”
他一步三回头,恍若你并非城中赫赫有名的啼血夜叉,而是个足不出户的小姑娘。你看了发笑,心里却一阵一阵地涌出酸楚,直至来到齐司礼门前,方彻彻底底地为诡谲浪涛所淹没。
来不及,也没有必要清洗,十指掌心皆是淋漓的血,这般狼狈的,丑陋的模样,与那方空寂典雅,出尘清丽的院落,真是十足十的不相称。
你在院前那棵夜合欢的枝桠下落座,一下一下荡着脚。不少人来往穿行,半明半灭的灯火流烁倾洒,好似满身金箔的皮影人偶,演绎人间烟火,悲欢离合。
而你只在台下,从未拥有上场资格。好在这等寂寥早已习惯,因此并不觉得几多苦涩,无非一丝极淡的,近乎难以察觉的酸楚。
头顶上那遮天蔽日的合欢树姿容灿烂,可近苍穹,璀璨的缨花随夜风而动,再多静美光华,仍近荼蘼。
你想得出神,也就不闻门页开阖,满目秋霜样的月光忽而砌了影,继而是极淡的白檀香。
齐司礼皱着眉,双目粼粼,是四月天里瘦西湖的一瀫波光,在你面上潋滟开几痕凉意:“你也觉得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出门这事太不清醒,所以坐在门口冷静冷静?”
你笑着摆手,“倒也没虚弱得那副模样,齐先生言过其实了。”
照你往日混不吝的脾性,就算不叫美人儿天仙,也要声调朗脆地喊他齐司礼,如今规规矩矩唤一声齐先生,倒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钥匙丢了?”
你故意晃了晃皮衣口袋,钥匙撞击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你给的东西,我哪敢不好好保管。”
“外面太凉,到时候又头疼。”他叹口气,拉着你进了院自,才发觉你指尖满是凝固血迹,赤褐痂壳顽固地附着于肌理之上,好似一道陈年的疤痕。
他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翻动你掌心仔细端详,“手怎么伤的?”
齐司礼本就生得如霜似雪,稍稍展露出疏冷气便显得眉目凌厉,你另一只手握住他掌心,“诶呀,不是什么大事,你板着个脸,我看了害怕。”
话虽说得委屈,实则仍是原来那个态度——无所谓,拒绝意见,死不悔改。
齐司礼打了水,细细揉搓你的十指,又取了药和绷带替你包扎,始终面色阴沉,你按捺不住,手指移到他两边嘴角,轻快地向上一提,“对我笑一笑嘛。”
“孩童都知道,做对事才能有奖励。”齐司礼将瓶瓶罐罐重新收拢整齐,呼吸闷沉而黏着,“暂时别白日做梦。”
“原来想看美人一笑就叫白日做梦了吗?那我不如梦个大的。”
你语气促狭,上身朝前稍倾,戏谑地调侃。久久缠缚于身的无力感再次袭来,齐司礼按住自己的额,下颌角绷得很紧,“别忘了,你是个女孩儿。”
而他是个男人。
你目光过分明澄,像日光下清澈的湖,晶亮到一旦沾染他心中不合时宜的晦暗,便会让齐司礼感到深深的自我苛责。“诶,别人也都总说我穿得像个假小子,其实我也想买两条裙子或者旗袍来穿的,但到底不太方便。”
你是一阵只吹拂于他周身的风,无需言语便能令他微弱的心烛明明灭灭,分明是他生了妄念,怎能怪你轻佻。
想起曾在八宝格中见过的几沓手稿,你连忙攥住他的手腕,“我之前看到你收着画稿,你是不是会做裙子?”
齐司礼眉心骤然塌陷,银白额发软垂下来,挡住冰冷寡言的双眸。
唇舌仿佛生出伤口,有陈年的灰霾从肺叶激涌而上,堵塞于咽喉,短短几个字,却好似生生撕扯出尚未愈合的皮肉。“我不做这些了。”
你从未见过他露出此时这般的神态,宛如从炉上取下不久的热水,看似平静,但猩红烟气,滚滚烫意仍潜藏于深处,只待伸手触碰,便能将肌理筋骨熔融崩毁。
你笑了笑,双眼攒出两道带水的月牙,“西方人不是惯爱说什么灵感女神,看来是我还不够漂亮,做不成你的缪斯。”
齐司礼薄唇细微翕动两下,声音有些许哑,间杂着闷弱的鼻音,“我没有这么说。”
你浸没于他兜顶覆下的阴影之中,灵犀似的眸眨一下,脱口而出道,“那你就是觉得我漂亮。”
“美人儿,天仙,什么时候才能诚实点呀……”
下一秒,你被用力按进怀里。
“我提醒过你了。”齐司礼在你耳边说话,语声轻淡有如梦呓,情思却又沉重,仿佛从不曾消却的叹息。
他手臂收得很紧,你费了不少心思才寻到空隙,仰首吻了上去。“只可惜,我从来不守规矩。”
齐司礼浑身僵硬半秒,自暴自弃地放松背脊,十指没入你发间。
他很凉,也很甜,含吮起来像一支清冽的白糖冰。你双臂勾撑住他后颈,舌尖撩开紧闭的齿关一路深入,夺走他唇舌间的所有的氧气。
空气里像是坠了一粒足以燎原的火星,将所有湿润温柔都燃烧殆尽,只剩喑哑的燥热。
他素来是温淡平和的人,双唇相接之际,才显出几分带血的兵戈气。
湿热的吐息积留在颈侧,激起一阵细密的痒,你下意识缩了缩,齐司礼便不再啄吻那处薄润凉滑的肌肤,转而舔舐你饱满的双唇。
“齐司礼,”你含混地喊他一声,“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你亲那里的意思。”
夜风微凛,衬得他眼神越发滚烫,齐司礼坚实有力的手臂随意一托,便轻而易举地将你带离地面,稳稳坐在桌上。
蓦然被举高,你吓了一跳,下意识用手撑着他肩,齐司礼手掌攀浮上去,握住你纤长的脖颈,指腹摩挲,“你知道吗,这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
他还是头山间自由自在的白狐时,也最爱咬啮猎物的喉管,一击毙命,逃无可逃。
他双目稍稍眯起,另一只手握住你半簇汗湿的发尾,“你确定要交到我手上?”
“你可是齐妲己,”这一记亲吻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你胸口起伏,气息柔润,犹如丝雨缠裹他胸口,“我早就在你掌心里的,能逃到哪儿去。”
“我可听许赫说,棠枝弄那位齐先生模样不寻常,他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看?”
午休时,情报处的文员顾晓萍来找你聊闲话,分明意有所指。你休息了月余,手生得很,一面练着拆膛一面笑,“嗯,一般一般,秀色可餐。”
“……你再说一遍?”
齐司礼不知何时来了办公室,身侧是满脸懊悔面如土色的许赫,你指尖捏着的几枚子弹登时骨碌碌掉了满桌,“不对,应该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貌若天仙!”
齐司礼本想作出个严肃的脸色,谁知你越说越离谱,听得他耳热,眼角也镀出层桃花似的新粉。你忍着笑,摆手将另两人赶出了办公室,“出去出去,你再不走齐天仙要脸红了。”
他故作弥彰地清了两下嗓,将带来的梨汤重重地搁在桌上,“早上你忘带走了。”
“故意没拿的,”你顺势坐到他腿上,双臂虚虚地揽住他脖子,“我这叫姜太公钓鱼,舍不得梨汤,钓不上美人儿。”
齐司礼指节屈起,轻柔抚按你红润软嫩的唇面,另只手则顺着脊骨向下,在腰窝处有节奏地揉捏。
仿佛被一泓湿火烫过,他的手是挠搔心口的绒羽,于耳根激起钝氧,你瑟缩了下,发出的喉音轻细,如同雨中的幼莺,“……干什么呀。”
“某些人嘴不是硬得很?”齐司礼湿润气息就在颈后,俯身低首,鼻尖轻拱着肌肤,“这都受不住?”
他刻意压低的声腔里满是滚烫的迷雾,近乎不可耳闻,“如你所愿,我上钩了。”
傍晚时分,你去了合水巷。小径幽深,遮天蔽日的树冠投落一隅暗荫,像块无法祛除的深色污渍,你往深处走,刻意行于树影之下。
迎面行来个穿中山装的男子,帽檐压得极低,你一眼擦过他模糊的下半张脸,头脑猛地运转起来——身形和轮廓都面熟,是陈明手下的人。
你脚步一转,绕进另侧的五金店,不着痕迹地对着玻璃窗拨弄了两下头发,“老板,买灯泡。”
齐司礼家中的电灯消极怠工很久,老式灯泡线路不大稳定,总哔哔啵啵地响。你搬了凳子,才踩上去,齐司礼便推门进来了。“你就是闲不下来,对不对?”
“把我腿扶好,”你嘿嘿一笑,“摔了算你的。”
你动作很快,没多时便将灯泡扭好,齐司礼顺势托住你腿根,你于是伏在他肩上,去摁开关。
电流刺响过后,光线像雷电一样劈裂而开,映亮原本昏晦的屋室。
他抱着你坐下,鼻梁似雨雾山峦的脊,漫不经心在你下颌擦过,“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少看不起人,我在军校成绩可是第一呢。”
屋外风势强久不歇,秋夜枯颓荒败,朦胧的稠雾为融融灯光所驱散,在他眼中闪烁成璨动鎏金的银河。
你视线越过齐司礼的脸去看灯影暖色,忽而没头没脑地开口,“齐司礼,我以前听别人说过,若是要求些命中没有的东西,需得做出等值的交换。若我想要一隅清明日光,可却身无长物,该怎么办呢?”
他不曾言语,长久沉默后,你突然笑了,轻轻揽过齐司礼,打趣道,“原来你也不是诸事皆知,我还以为天仙万事皆知,总该比我这榆木脑袋清明些。”
毫无征兆的,齐司礼突然俯身吻你。你唇珠被他犬齿擦撞了一下,近乎麻痹的刺痛后,便是温柔的舔吻。
好像无论多少艰难险阻,生硬隔膜,都能在一个甜蜜舒缓的亲吻中消弭溶解。
细密热切的亲吻落到眼睫和鼻端,他唇舌致密裹缠住你,原本贴着小腿的掌心滑到腰侧,继而拨开衣襟,“我也并非智者。”
他轻轻贴住你的额头,眼神纯澈透明,你们的呼吸都交缠在一起,温温柔柔地包裹住彼此,是无法分开的两棵树,一对飞鸟,“我只不过擅长等待。”
特高科撤出上海前,行动轰烈,袁处来电,说他已在棠枝弄外等候,有最后一桩要事相商。
不算意料之外。你收拾停当后去了齐司礼的书房,他没想到你会突然过来,不动声色地将稿纸压在书下,拍去指尖几抹铅灰。“什么时候能记得敲回门。”
你闭了闭眼。
眼前似有乱线成堆,山峦崩塌,可越是这般美景衰退的时分,你越劝说自己要冷淡,要平静。“齐司礼,我走啦。”
他瞳孔滞了下,再转动,便淌出些凛然的雪意来。从他抬眼,再到此刻他专心致志凝望你的脸,你心中有无数次塌软,重峦叠嶂,都因他而倾颓。
你压住情绪,唇边牵出道潦草的弧线,扭头便欲离开,心底也深知,再不走,便只会舍不得。
齐司礼突然起身,大步行至你面前,已近隆冬,晴霁不再,他面孔陷在半昏半昧之间,你却忽然记起,初见时他披挂满身的潋滟清光。“街口新开了一家布店,等你回来,同我去选料子么?”
北风凛然,耗殆空气中最后一丝暖意。
你抬头,用那种无形而易散的目光扫了他两下,轻声道,“我穿不了裙子啦。”
匆匆夺门而出,小汽车门被你嘭地一声合上,袁处放下手中报纸,刀刃似的审视你周身,半晌,才叹息道,“你素来是最聪明的,这又是何苦。”
“是我高看了自己。”
欢场上你从来凉薄,逢场作戏是最拿手伎俩,自以为天赋异禀,实则一塌糊涂。你强迫自己冷静,继而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不曾燃至最轰烈一瞬,却也从不曾冷却失温。
在齐司礼面前,你便是一头栽进蜜浆的昏虫,头重脚轻,对他的爱随时多到满溢。
你捂住眼,指尖触到冰凉水渍。“我怎么能舍得叫他等。”
好可惜,夏日再难来。
次年春,火车站人影幢幢,许赫正艰难穿行,身侧人倏忽掩住唇舌,重重地咳嗽了数声。
许赫连忙去扶他,却被齐司礼推开。他慢慢直起身,眼底是一片撕裂的,波光粼粼的红。
许赫吓了一跳,连忙问,“齐先生,您怎么了?”
“无妨,”齐司礼将手中的报纸丢入垃圾桶,标题赫然,国党秘密电台暴露,行刺者不日行刑。
他心头反复来去的,仅剩那夜的灯光,以至声线飘忽起来,恍若经年的,万里空寂的风。
“我只是突然想起,竟来不及赞她一句漂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