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纪故事集》(一)
第一个故事:
帝都中心广场边的角落处,总是有一个乞丐躲在阴影里,靠着墙席地而坐。自从我发现他以来,已经观察他一周了。说他是乞丐,是因为偶尔会有一些人在他面前丢下一两枚的铜币,而他对此并未表现出拒绝。但作为乞丐而言,他对来自别人的施舍显得太冷淡了。他的“收成”因此总是比其他乞丐要少很多。即便如此,每天傍晚,他也只是默默地把面前的铜币收起来,买好食物后离开即将进入宵禁时间的室外。
他在晚上会和那些来到帝都谋求生计,却连房屋租金都付不起的外乡人一起住进帕乌拉教会提供的“收容所”里。一栋大房子里,到晚上会挤满上百人。我害怕那里面的风气,从未踏进过一步。据说里面的人都是在长椅上甚至地上睡觉的。那些人不至于斗殴或抢劫,因为帝都警卫会将这样的人当作罪犯拉走。但无论谁都能想到,暗地里的互相偷窃是有多么泛滥。
这个乞丐之所以吸引了我的目光,除了他对钱财的漠不关心,还有我偶尔路过他面前时,透过脏乱的长发看到的那双眼睛。乞丐的眼神一般有两种——谄媚或怯懦。而他的眼神却带着一股力量。我注意到,他那褴褛的衣衫没能遮住小腿和小臂。而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比所有我见过的乞丐都要粗壮,快赶上那些力夫了。我想,长期营养不良、缺乏锻炼的他,四肢还能这么健壮,应该是他的过去留给他的遗产。想到这里,我对这个散发着谜团的人更感兴趣了。
于是,我挑了个不是任何节日、附近也没有任何店铺雇了演员聒噪的黄昏,走到他面前。我放下三枚铜币,然后朝他搭话:“你好。”
他略微抬起头,眼睛上瞟,眼神透过几乎要遮住半张脸的“刘海”射过来,看得我有点打退堂鼓。随后他答道:“你什么事?”语气有点不耐烦。
他的口音有点像那些在帝都里安家落户的豪商绅士,但又带着些许匪气。总之就是不像乞丐。我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面对陌生人时的畏惧,于是我继续朝他搭话。
“您有些与众不同。我对您有些好奇。”
他似乎终于对我也提起了一点兴趣,用手拨开了遮挡视线的头发,抬起头来向我直视。他的年龄看上去三十后半的样子,胡子并不太浓密,所以看得见嘴唇。他的眸子和发色一致,像我家乡的椰枣一样褐里透红。他的眼睛和鼻子形状都很好看,如果好好打理一番,一定能在帝都社交界一鸣惊人。我观察了一下他的面部特征后,便确信了,他一定就是在帝都“土生土长”的人类。这样的人沦落到当街乞讨的处境,背后的故事应该足够做我的素材了。
他看着,嘴巴微张却一眼不发,我便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已经观察您好些天了。我看您也不像其他乞丐那样主动乞讨。而且说实话,您的身材也实在不像一个整天吃不饱的乞丐…”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
“女士,您要是馋我身子,大可不必这么拐弯抹角,”他笑了起来,口中露出缺了牙齿的空洞,笑容带点嘲讽,又带点戏弄,“不过我很久没洗澡了,您确定受得了这味道?”
这话说得我一时语塞。不得不说,我可能确实有点那意思。但在他提到这一层之前,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而且我有种感觉,这个人试图用这些导向快乐的话题引开我的注意点,回避真正的问题。
“您的外在确实很有魅力,”我试着模仿他的那种语气,不得不说这种语气有点像马戏团里的主持人或者小丑,也容易在这种交谈中占据主导地位,“但我还是对您这个‘人’更感兴趣。我希望了解您的更多。”说完我便解下背包,拿出里面的克鲁斯琴和琴弓来。这些应该足够说明我的身份了。
他的眼神里也透露出“原来如此”的含义。“您是酒馆里卖唱的啊?”他的口音夹杂起帝都下层的俚语来,有点格格不入。说实话,还是有点冒犯的。
我当即有点生气了,反驳道:“我是吟游诗人学院的学生!而且您不觉得用‘卖唱的’指代那些用歌喉劳作的前辈,有些太不礼貌了吗?”
“我以前和你们还算有点交集,”他终于提到他的过去了,“我还挺了解你们的。我觉得‘劳作’这个词用在你们身上,反而有点侮辱这个词了。”这次他的语气没那么粗鄙了,但还是让我很不自在。我想反驳,但这会好奇心又盖过了这股意气。
“好吧,您对我们的偏见,我就先不计较了。您说以前和我们有交集,难道您也卖过唱?”说俚语的感觉很羞耻,但说完后又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尤其是当你面前是一个很可能并不理解你前辈们的辛苦的人时。
“我啊?我以前是个写诗的,”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有什么秘密,“也为几个受欢迎的,呃…吟…吟游诗人…写过歌词。”他说起这些正式的术语时,舌头似乎有点生疏。
诗人,作词者。我了解到了他的一点过去的身份。
“你们这些人和过去的我一样,乐于窥探别人的生活。当然,我那个财大气粗却还是只知道赚钱的后爸并不喜欢我这一点。不过他在我离开学校后也不怎么干涉我。所以我那时就像你现在一样,喜欢白天在大街上闲逛,看着路上的各色人等给自己的创作找灵感。不过嘛,我觉得你没赶上个好时候。”说到这里,他还故作神秘地看着我。
“你什么意思?”我感觉他一直在故意挑逗我。
“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帝都可没有宵禁这种玩意儿。我不仅在白天逛,也在晚上逛。后来我就见识到了,有些人的身上,是根本不存在‘生活’这种玩意儿的。哦对了,晚上对你来说可能不太安全。但我无所谓。我的后爸硬逼我上过那些元老和勋爵的子女上的贵族军事学院,我还是在里面练过几手的,”他的语气有点得意,我想,他的身体比其他乞丐更好,原因应该就在这里吧,“亲手把勋爵儿子的鼻子打歪,这样的机会还是很难得。”他还把握成拳的右手搓了搓,似乎在回味那种感觉。
“对了,你这好奇宝宝,难道就不好奇宵禁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么?”他突然问我。
这一点我确实不太明白,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我只听我的房东说过,以前帝都是没有宵禁的。那时的治安非常差,匪徒甚至敢成群结队地在大街上横行。就连元老的侄子都在街上被公然刺杀过。”
听完后,他嗤笑了一声:“匪徒吗?原来这些享受生活的人眼里,他们是这样子啊?”
我当即意识到这背后有故事,于是赶紧示意他细说。
“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他脸上的笑容复杂多变,这会又变成了苦笑,“你这偷窥癖,可别把我名字透露出去。”
能让他陷入一点窘境,我竟有点欢欣的感觉。不过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因为他可能说对了,我也许确实有偷窥癖。
在得到我的保证后,他打开了话匣子:“在这些一门心思想守住本钱的人眼里,他们没准还真是匪徒。但我觉着吧,他们比匪徒更匪徒。一般的痞子可不敢正面与警卫、骑士团对抗。”
“事情的起因,是帝都码头上装卸货物的力夫们撂挑子不干了。因为和他们沾亲带故的另一群人本来干的好好的,却突然被解雇,还要被送到东边黑暗精灵的地盘上当苦力。然后帝都警卫一点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地抓了一批。接着他们又三下五除二地反过来把警卫们抓住。事情到这里就收不住了,所有人脑子里紧绷的弦全都断掉了。”他的语气有些兴奋,明明说的不算什么好事,却说得兴致勃勃。
“再然后就是对峙,肉搏。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自己支持的一方。于是天上飞舞起魔法来,地上筑起路障来。我的一些朋友们也加入进去了,他们抓到了你说的那个元老的侄子,掰断了他的法杖,当街活活打死了他。”他说得咬牙切齿起来。
没错,那根本不是什么刺杀,而是真正的战斗。我意识到,面前这个人也许并不能用诗人的身份去囊括。也许他的手上甚至还沾着一些人命。
“可惜我没来得及和他们碰面,他们就失败了,”他的眼睛从对过去的回忆中抽离,转到了我这边,“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被判苦役。我在帝都当乞丐,而他们这会儿没准在艾勒斐洛基斯呢。”他的语气有些戏谑,像是在讲一个笑话。但我反而感受到一阵悲伤的气氛。他大概也一样吧。
他愈发语无伦次起来:“自那以后,帝都晚上的街道就再也看不到睡觉的流浪汉和扒手了。不只是他们,除了巡逻的警卫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在夜晚的帝都游荡。我失去了朋友,也失去了在晚上的世界。为什么我们会失败?我想这些想了很久。我的后爸在这时也病死了,老东西还爆了不少金币,嘿嘿。”他舔了舔嘴唇,好像这样就能装成那些地痞似的。但我明白,他只是不想直面那道伤口。
“我越想越烦,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门可罗雀、当时只有我一个客人的酒馆里喝闷酒,像你一样撞见了一个乞丐。他可比我主动多了,直接凑到我跟前管我要钱。不过我可没你这么友好,我受不了他那身体健全还点头哈腰的样子。于是我就冲上去揍他,一边把拳头往他脸上招呼,一边骂他为什么要来巴结我…”说到这里,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于是我打断了他。
“你该不会是血手信徒吧?”
这个问题应该戳中了他,他的回答,或者说反问,也印证了我的猜测:“你怎么知道的?”
眼前这个男人突然让我感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但他坐在那盯着我,一动不动。所以这应该只是我猜中答案后的错觉。毕竟那个神确实令常人难以接受。
“你的言语中透露出一些信息来,”我之所以向他解释,可能也有点希望他不要伤害我的原因,“你给我的感觉不像一个鄙视穷人的贵胄。”
我们就这么对视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了:“你猜对了,我确实是。不仅我是,我的那些朋友们都是。你大概会纳闷,我们这帮人类怎么会抛弃九神去信了血手的邪吧?准确的说,我们‘信仰’祂,和你的房东信仰九神,并不是同一种意思。祂不需要再像尤庇约一样还需要伙伴、镜像或者对比,祂自己就是一个悖论。悖论是无法被全身心地交付的,悖论也不能提供给你某种美好生活的应许。祂只告诉你该往哪里走,却没法告诉你该怎么走。在明白这一点后,你的身心就再也无法和这个世界水乳交融了。只不过,对于‘不信邪’的人,我懒得解释这里面的细节。他们问我信不信,那我就说信呗。”
他的理论明显和血手的老牌信徒,也就是那些黑暗精灵不大一样。同时我感觉他这话还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但此时我已经没心思去计较这些了。他的身上有太多地方值得我去挖掘,于是我接着他的话试探下去:“既然你不愿解释更多,那我们就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的话题?是说我打那个乞丐的事?好啊,”他的兴致又回来了,“我把他的眼睛打肿了一只,又抓着他的后脑把他的脸朝墙上撞。这一下撞出了鼻血,然后我又一拳招呼过去,打掉了他的一颗牙,不过我的手磕在他的牙上,也流血了。这时候他站不住了,跪在了地上。但他还是没反应,然后我就解下皮带朝他背上抽。抽了几下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向我。看到那表情后,我高兴极了。”
“他就像狼一样,从四肢着地的状态突然暴起,一拳打在我眼睛上。我眼前全是星星,大概眼睛已经像他一样被打肿了。不得不说,他虽然比我瘦弱,但这一下还是打得我措手不及。我感觉我手里的皮带被他抢了过去,然后某个硬硬的东西,大概是我喝酒用的木杯吧,那东西还有点沉,砸在我脸上。我的牙就这么被砸掉了三颗,然后我也站不稳了。我就这么坐在地上后,就感到皮带招呼到我的背上。”他把斗殴的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究竟是他真的记忆犹新呢,还是添油加醋呢?我不知道。但听他讲故事还挺有意思。
“我双手抱头缩在地上,就这么被皮带抽了一会儿,然后那乞丐就消停了。我站起来才发现,他正累得气喘吁吁呢。不过这时候他的精气神已经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之前那种讨好的眼神完全不见了。我非常开心,于是和他一起平分了我钱袋里的所有钱。”
最后的展开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被震惊到只能吐出一个词:“啥?”
然而他却已经不再理会我了,只继续说着:“我请他振作起来,以后也像我对待他一样对待那些朝他低头的人。吧台上唯一的那个侍者没有去报告警卫,因为我们告诉他,我们已经和解了。后来,我又对好多乞丐故技重施。当然,我可不会打小孩,他们还没到必须承受这种残酷的年纪。但即使这样,乞丐的数量,也太多了……”说完,他的眼神迷离起来。
我一下就明白他为何会沦落至此。他是个完全没有谋生技能的富家子弟,即使写诗能赚稿费,即使吟诗能带来名声,即使成名之后可能会有滚滚而来的财富,乃至于即使他的身体能满足参军的要求,他也不愿这么做。他断绝了自己的退路,就这么一点点地把继父留下的遗产分给乞丐们,直到分无可分。这可能就是他所说的,“身心再也无法和这个世界水乳交融”的含义吧。
我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匪徒般的气息,明明昭示着危险,但我此时知道,他陷入了迷茫。他不会攻击我,抢劫我,但可能也不会与我有更深的交流了。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最后的最后,还是他简短地收了尾:“听完了吧?满足了吗?那就别打扰我思考了。”
我看着他苦恼的样子。是我让他摆脱了往日的沉默,经历了亢奋后,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很想对他伸出手,拉他起来。但凭我的力气,大概做不到这一点。他说的没错,晚上对我来说可能不太安全。至少,过去对我来说是如此。但现在对他也是一样的。
“快到宵禁的时间了。”我只能这么提醒他,又掏出七枚铜币放下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十块钱,足够他买一顿晚饭,再到那栋大房子的长椅上睡一晚。我感觉自己此刻简直伪善到极点。但我现在想不出别的应对方式。
他的故事,我没有用作素材。从那天以后,我也再没看见过他。或许他担心自己暴露身份,所以离开了帝都。又或者他已经死了。但无论如何,我再也无法平静地对待身边的一切。每当房东若无其事地诽谤他和他的朋友时,我就会想起他在我面前诉说的,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