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核04

与此同时,种子山下,联合国军阵地。
纽曼将电台听筒甩开:“信号完全消失,看来特工队已经完蛋了。”
杰克森则忙于在地图上进行标注:“不要紧,他们已经在之前的通讯中,把种子山布防情况汇报过来了。中国人在山体反斜面上挖了那么多工事来躲避炮击,难怪能坚持这么久。”
帐篷外一阵潇飒,今晚这场暴雨正在此时落下来了。纽曼将帐篷帆布拉开一角,看着那些在夜色中反射白光的雨点:“该死,又下雨了!暴雨过后,我们的机动与后勤就更依赖公路了,连天气都跟咱们过不去!”
杰克森来到他身边,却对着雨水露出笑容:“不尽然吧。连平坦的路面都会被水淹,你想想,中国人挖的反斜面坑洞会是什么光景?”
暴雨连灌了数个小时,还丝毫不见有止住的迹象,种子山上,已是一片泽国。
无论是与披在背上的雨衣、还是抱在怀里的电台相比,远霜的身形都显得瘦弱矮小,在雨链的抽打下,她竭力将刚修好的电台护在雨衣下,以免进水。这个充作通讯处的坑洞里,已经积了膝盖深的雨水,高大炮着急忙慌地把她往洞外拉:“远霜同志快跟我出去!”
远霜提醒道:“小心电台!电池也不能让水泡了!”
“再不出去,就不光是泡坏电池了,那得要泡死人啊!”高大炮将她连人带电台扛到高处,“你到高处去避着,我回去拿电池,大不了把浸湿的电池烘干了再用。”
张干城和包小龙站在高处,帮忙把远霜和电台接了上来,他们身边布满了纷乱人影,像是一群被洪水灌出老窝的耗子。远处山坡上,215号坦克的车长正打着火把指示方向:“轮子,你往哪儿开呢?往左转!把坦克开到高处去!”
张干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下死逑了,天公不作美啊!”
包小龙不明所以:“班长,你怕啥呢,这雨下得再大,还能淹死人不成?”
张干城指着山体反斜面上的坑道——它们不是被雨水灌满,便是已经被水泡塌——极为凝重地说:“咱们全靠着反斜面的工事来躲避炮火,现在反斜面被淹成海,根本躲不了人,明天一开打,所有人都得挤在山体正面,那不明摆着等老美来炸吗?照这架势,老美一轮排炮就能把咱们的兵力炸掉十之七八!”
次晨,美军的炮火较之雨点还要密集。
水漫种子山后,志愿军的防御大失章法,战士们不得不在山体正面挤成了密集队形。一名连长蹲在战壕后头,气急败坏地命令道:“别都挤在这儿,一发炮弹下来全给端了!”
战士死死捂着双耳抵挡炮声冲击,大喊道:“连长,不成啊,反斜面的水还没有退,没地方能躲了!”
“山上躲不了就把人疏散到山下去,宁愿少留些人在主峰防御,也不能全挤在这儿吃炮子儿!”
战士正想去传达连长的命令,刚一抬头,却觉得被一道热流狠抽在脸上,在脸颊上摸得一手红,他才骇然发现这是连长的血——刚才有两道弹链沿着战壕齐齐劈过,连长的上半身已经不知被劈到了何处,两条腿则摇晃着倒在了战士面前。
如果将切过战壕的弹链比作镰刀刃,那“刀柄”则是山下的两辆装甲车。本地区的十七号公路在种子山脚下绕成一个大弯曲部,两辆装甲车正好卡在了大弯曲最顶点的路段上,占据最佳射界,车顶上的双联40mm“博福斯”高射机炮正在全负荷运转,每射出一发炮弹,炮口便连带着喷出些许尾焰,连续射击之下,炮口接连不断的尾焰竟犹如喷火。在与志愿军的连日恶斗中,这支美军惊喜地发现,原本用来防空的高射机炮一旦放平用于对付步兵,所形成的杀戮竟比炮火和轰炸还要高效。
种子山像一座巨大的蚁巢般混乱,对手也便无从确认各个“蚁洞”中藏着什么东西。因此,215号坦克躲在山顶处的一眼坑道中时,并没有敌人意识到它的虎视眈眈。
“小轮子,往前挪一履带,获得更多机动空间;装填手和炮长作好两发速射准备,咱们得把那两辆装甲车全灭了。”车长一边用炮塔潜望镜进行观察,一边发出指令。
“‘大当家’,完成炮口校正,可以开火。”炮长请示道。
“放!”车长简短有力地喊道。
第一发炮弹,带着强大的动能和重力势能,沿着高昂的种子山坡面狠狠压下,将第一辆装甲车打着了火。
“向右机动半履带,追上二号目标!”车长踢了踢杨小伦的座椅靠背。
杨小伦用力扳动变速杆,右履带随即滞速,左履带却还在高速翻滚,车体在速度差的推动下转开了磨,转向左侧。炮长将校炮栓转得与风车相似,迅速将正在撤下公路的第二辆装甲车套进炮口。
山下林间,纽曼躲在树丛中,正好目睹了第二辆装甲车中弹侧翻:“侦测到山头方向的重火力,我得去跟小沃克会合,比对他在另一侧取得的侦测结果,确定那个硬点子的具体方位。”
杰克森问道:“是反坦克炮吗?”
纽曼嘴角一咧,露出两排结实的牙齿:“享受遇到对手的悸动吧,我打赌,那是一辆T-34坦克!”
纽曼很快与在战场另一侧进行观测的小沃克和吉野会合了:“你们看到了刚才的坦克炮击吗?”
小沃克把测绘纸垫到膝盖上:“我和吉野分别测定方向取了平均值,应该没有太大误差。”
纽曼连忙撩过雨衣,以防暴雨将测绘纸打湿,同时将自己的测绘结果也附了上去:“把两个不同方向的测绘结果进行比对,快算!”
小沃克飞快地列了一些算式,最后用红铅笔在地图上一圈:“那辆坦克就在这个区域内机动。”
杰克森亢奋地说:“逮住了,它不敢冒着炮火跑太远,一定是躲在这个区域的隐蔽壕里。”
纽曼接过小沃克手中的铅笔,开始进行路线分配:“从正面进攻的话,一定会像刚才那两辆装甲车一样受到集火,由我和杰克森驾驶装甲最厚的两辆重坦负责正面牵制,吸引他们的火力;
根据昨晚南韩特工队的侦察结果,山后有两条尚未完工的交通壕,是志愿军打算用来转移伤员用的,小沃克,吉野,你们俩的坦克比较轻便,顺着这两条交通壕的指引捅到他们背后去,咱们四支车组以红圈为向心目标,优先把山上那辆坦克揪出来打掉,各车组保持联系。”
杰克森提醒道:“队长,山区可不比公路,我们将无法靠高速前进来躲避反坦克火力,要是遇到敌人步兵使用爆破物进行偷袭,我们在山坡上将很难规避。”
纽曼再次咧出了那种胸有成竹的笑容:“很快会有人来保护我们的。”
种子山在美军的炮击和步兵冲锋下震颤,整片战场都在高速运转,215号车组却迎来的短暂的平静,被打掉两辆装甲车后,敌人不敢再派出车辆进攻了,而坦克炮弹又不能浪费在步兵等低价值目标上,车组成员一时找不到合适目标,只能在紧张中等待下次战机。
“轮子,快看天上!”215车组的机电员突然喊了一句,把杨小伦吓了一跳。作为五人制坦克,一个完整的T-34/85车组由车长、炮长、驾驶员、装填手、机电员组成,车长、炮长、装填手都待在炮塔中,驾驶员和机电员则并排坐在车体前部,因此杨小伦和机电员“顺风耳”有更多的对话机会。
在紧张中被机电员吓了这么一嗓子,杨小伦正想骂他两句,可一阵爆响将他的视线拉上天空,他这才发现“顺风耳”并非虚张声势,天上真的出现变故了。
几天来,联合国军的飞机轮番凌空、投弹,简直成了天幕上不变的背景,大家都对它们习以为常了。就在这会儿,这幅一成不变的背景起了变化,一架B-29轰炸机尾部突然拉出了橘色的火尾,在灰暗的雨颜云幕中分外显眼,庞大的机身左冲右突,想要甩开这条地狱之尾,将齐头并进的机群航线搅得一片混乱。
透过那眼狭窄的观察窗,顺风耳凑热闹似地往天上看:“人在做天在看,鬼子飞机这是遭了天遣啊,八成是炸弹出故障,在机肚子里炸开了吧。”
说话间,B-29竟倒扣了过来,化成一颗燃烧的流星,飞逝在远方的云幕尽头,天上扣下来一大片阴影,却是从机身上撕扯下来的半截机翼。
在坠机遗留的漫天飞火中,杨小伦看到了更多不寻常的阴影:“顺风耳,你看,降落伞!”
顺风耳已经对天空失去兴趣,正专注于寻找山下的目标:“一顶降落伞有啥好大惊小怪的,准是飞行员跳伞了。”
杨小伦音调都变了:“不,有好多,是伞兵!”
确实是伞兵,现在从敌军机舱里投下来的,已不止是航空炸弹了,还有一朵朵接连张开的伞花。那些空降兵,像天行者一样灵巧地避开半空中的横风、弹片、乃至刚才那架失事飞机拖出的飞火,在种子山上空,拉起了一片比积雨云还要黑沉的阴幕!
杨小伦正对着被空降兵塞满了的观察窗失神,却见那半截机翼在伞花之间快速穿行,重重砸在了215坦克前头,掀起高墙一般的大片尘土。
待尘土散尽,杨小伦眼前的战场已经发生剧变,他突然觉得战场在这一刻定格了,那些已经落地和即将落地的美军空降兵,好似冻在了空气中一般,成了一件气势恢宏的雕塑群像,直到空降兵队列中爆发出一声可怕的呐喊,杨小伦才再次感受到了战场的动态。
“RANGERS!(游骑兵!)”那个粗犷的空降兵指挥官用英语喊道。
不论是已经落地,还是仍吊在半空中的伞兵,都齐声应和,形成了一记震动云天的合声:“Lead The Way!(打前锋!)”
在大多数志愿军战士眼中,西方诸国的军队是一群矫情的绅士,挨不动三拳打的绅士是不足为惧的。而这帮空降兵绝对不像绅士,他们和志愿军一样崇奉着近乎原始的血性和蛮力,像一群野人般嗥叫着冲了上来。几乎与伞兵的攻势同步,“潘兴”重坦和“巴顿”重坦冲上17号公路大弯曲部,顺着山坡仰攻而上,纽曼在座车中呼叫着队员们:“伞兵已经到位了,他们会保护坦克免受中国步兵的偷袭,各车组按计划进攻!”
听着空降兵们的怒吼,张干城却丝毫不为所动,在他看来,对面那帮混小子的行为,与在屠夫面前耍横的雄畜无异。“看老子怎么把你们骟了!”张干城从腰间抽出一支手榴弹,拉开导火索后,晃悠悠地将胳膊抡了两圈,方才将它朝斜上方甩出。
空降兵指挥官曾在东南亚和太平洋的雨林中,用包括牙齿在内的各式武器与日本帝国士兵恶战,如此积累下来的战斗素养使他形成本能,看到手榴弹飞来时便及时卧倒,按照经验,手榴弹的弹落点在自己背后,炸开的弹片将无法波及到卧倒的自己。
但这枚手榴弹像鬼魅一样违背了自己的所有战斗经验,它没等落地便凌空炸开了,在空中炸散的碎片,获得了最大的杀伤范围,被一枚斜射而下的弹片钻透太阳穴时,空降兵指挥官刚刚想明白,对面那个投弹手准是拉弦后把手榴弹攥在手里,在即将炸响的前一秒才将其抛出。
“上帝啊,只有疯子才敢玩这种‘空炸’!”这是空降兵指挥官在弥留之际的最后想法。对于依赖军官指挥的美军编制来说,他的死亡,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确实相当于把整支空降兵突击队都给“骟”了。
更多手榴弹在美军空降兵的头顶上空爆炸开来,将骄横的攻势压了下去。就在志愿军战士纷纷跳出战壕,准备发动反冲锋的当口,仰飞而来的90mm坦克炮弹,将最前沿的一组志愿军炸回壕沟,随之而来的是车载重机枪的交叉扫射。
张干城被坦克炮射击的气浪掀倒在地,压低身子微一抬头,他看到两辆重型坦克正在为空降兵们提供火力支援,被“空炸”打蒙了的空降兵,在强大的支援下恢复斗志,重新组织队形向上仰攻。志愿军被炮火压在战壕内,却又无法绕过空降兵去炸毁坦克。
在全线被压制的颓势中,张干城听见头顶传来一阵金属运转的摩擦声,215号坦克从隐藏的坑道中探出了前半截车身,车长亲自探出身来操纵车载“德什卡”重机枪:“我来压制伞兵,你们开炮轰那两辆坦克!”
85mm穿甲弹,在215号坦克主炮线膛的挟制下高速旋进,不断加速的弹体最终与弹托分离,冲出炮口之后,它劈碎了沿路上的寒风冷雨,弹壳一片接一片地脱落坠地,最后只剩一枚笔直细长的弹芯,迎头穿进了“巴顿”坦克的正面装甲,它将一层又一层复合金属钻开,不断损耗的动能却始终扎不到这块厚重装甲的最底部,终于,在钻到正面装甲一半厚度时,弹芯无奈地折断了,成了插在“巴顿”坦克炮塔上的装饰品。
杰克森感受着穿甲弹钉在前装甲上时引发的剧烈震颤,向全队成员通告了猎物的位置:“‘巴顿’呼叫,敌车位于一号棱线中部,围猎的时候到了!”
杨小伦正忙于推动变速杆,好让坦克驶出坑道、获得更佳射界,不料传动系统却不知在哪儿卡住了,使原本就设计粗放的T-34坦克变速杆更加难以推动,杨小伦骂骂咧咧地狠撞那纹丝不动的变速杆,就差伸脚去踹了。
顺风耳对杨小伦的暴躁很是反感:“轮子你抽什么疯呢!215是咱们的宝贝,你要像待新娘子一样待它!”
杨小伦一边继续发力,一边怒道:“你家才娶骨头这么硬的新娘子!坦克就是一堆被车床轧过的钢铁,原本是洋鬼子用来欺负我们的工具,要不是打仗了,我到死也不会碰这种凶器一指头!”
刚发完牢骚,杨小伦愣在了座位上,连顺风耳接下来骂自己的话都没听清,因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他。这种恐惧是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就好像张干城被枪指着后背时会警觉一样,杨小伦也突然感到有炮口在对着自己,而且,不止一门!
种子山主峰的左后方和右后方同时响起轰鸣,“谢尔曼”和“沃克猛犬”两翼包夹,从后方突进了主峰阵地,它们与前坡的两辆重坦隐隐围成一圈,将215号坦克套在了正中。没有给215号留下任何规避的机会,纽曼特遣队随即进行了一轮类似“击鼓传花”的“游戏”,四辆坦克配合默契地依次开火,而215号坦克就被钉在靶心上!
首先开火的“沃克猛犬”,将215车藏身的坑道炸碎成无数土块,使猎物彻底暴露在了队友们面前。
杰克森越过炮手权限,亲自击发第二炮,他在炮镜中死盯着敌车炮塔上显眼的军徽:“看我把那颗漂亮的小星星击穿!”杰克森打得很准,炮弹正撞在了八一红星上,但这么一来,却正中了杨小伦布下的“军徽陷阱”——军徽画在了最易发生跳弹的炮塔棱角处,炮弹命中后却未能造成杀伤,咣然弹开了。
杰克森的失手并非一无是处,它为第三个开火的“潘兴”提供了参照坐标,第三枚炮弹从215车尾部擦了过去。
“潘兴”的攻击似乎没有造成太大损伤,连挨三炮后,杨小伦额上的汗水已是川流不息,他连忙操纵坦克进行机动规避,背后车体内却传来一阵刺耳的绞卡颤音,杨小伦的瞳孔因惊恐而放大了,仅凭这声噪音,他便能想像到车尾引擎中的场景:交叉排列的两排汽缸依次压下活塞,可这种连贯动作传递到某个汽缸时便被打断了,因为刚才擦过车尾的炮击,将那个汽缸震坏,坦克动力受损了!
在重金属的怒吼声中,“谢尔曼”坦克翻过土坡冲到了侧面,绘在车身正面的虎头呲着牙向猎物扑去。这是最为致命的第四炮,炮弹正中215车的车首侧面,同时将坑道土层彻底震碎。大量土石将一动不动的215车埋葬其下,好似立起一座凄清的土冢。
受到以四辆坦克为支点的腹背围攻,种子山主峰岌岌可危。但身处临时通讯处的远霜,则无暇顾及外面的激战,电台散发出的电磁波之海,才是她的战场。
高大炮将一块烂似蜂窝的电池递给了她:“远霜同志,最后一块电池已经烘干了。”
“这真能用吗?”远霜看到,原本平整的电池表面上,现在被凹孔布满,那是因为高大炮等人将电池里浸湿的部分给挖去了,好对剩下的残破电池进行烘干。
高大炮帮她把电池塞进团部的电台:“以前我们也这么干过,好歹凑合着用吧。”
刚刚通上电,团部电台便开始读取电讯,远霜连忙翻出纸笔抄记电文:“63军189师,师长蔡长元电令:经前线巡证核实,至6月3日止,我师残存兵力仅余一团,已完成坚守6日之任务。应军部指示,现着令各线部队撤离战场,至铁原完成集结,后续防御任务由188师接防。”
负责种子山防务的566团团长,看到报文后似是心有不甘:“天杀的,老子还没把洋鬼子打服呢……罢了罢了,高大炮,去把汽油桶架起来,准备后撤!”
“唉,我是个操炮的啊,团长怎么成天就让我架汽油桶。”高大炮带上工兵,拖着几只汽油桶和炸药包出洞去了。
远霜还没想清楚,撤退与架汽油桶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一道新的电磁波讯音,已经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次的讯号不是来自团部电台,而是从昨晚修好的美军电台上发出,通讯加密方式也完全陌生。
远霜还没想清楚,撤退与架汽油桶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一道新的电磁波讯音,已经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次的讯号不是来自团部电台,而是从昨晚修好的美军电台上发出,通讯加密方式也完全陌生。
远霜验看着那个通讯频道:“这不是我们的讯道……是昨晚那伙特务使用过的讯道,有敌人在我们附近进行通讯!”
意识到这一点,她连忙将身边几名正在收拾装备、准备撤离的警卫员招了过来:“你们都过来,帮我往天线上缠线圈,我要针对这个频段进行振荡干扰!”
那张无形的电磁波通讯网横跨战场,将纽曼特遣队四辆坦克联结为一体。而随着远霜施加通讯扰动,大量同一频段的杂波在战场上左冲右突,将那张电磁波网割裂得七零八落,四辆坦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断线的风筝。
再次睁眼时,杨小伦只觉半边脸颊都在燃烧,忍痛用手一摸,却没有触到火焰,摸到的只有脸皮上的瘀血烂肉,以及嵌在烂肉里的碎铁渣。他向右侧目,看到了受到炮击的部位:装甲并未被击穿,但内壁上却因炮弹冲击而崩飞了无数铁屑,自己正是被这些铁屑击伤的。
“各部注意,作战任务完成,从反斜面撤出战场!”无线电令从通讯台传来,循着声,杨小伦蹭了蹭糊住眼睛的血红,向顺风耳看去——顺风耳的模样刺痛了他的双眼!
顺风耳的整张脸像月球表面一样密布着铁屑,成了一张黑点与红点组成的疯狂构图,那双以善辨电波著称的招风耳,被飞迸的碎片齐齐切下了,那张光秃的面庞,怪异得像地狱里爬出的怪物!
更折磨杨小伦神经的事情发生了,顺风耳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双眼在惨不忍睹的脸上闪着光。
“轮子,你还好吧?”他语气平静地问道,似乎打算马上与杨小伦进入下一轮争吵。
杨小伦的脸全拧歪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顺风耳,只是反复说道:“别碰脸,别碰脸!”
顺风耳咧了咧嘴角:“你说甚?我听不见,一炮把我耳朵都震聋了。”他从容地伸手去摸耳朵。
摸到光秃的耳根时,顺风耳的双眼顿时盈满了恐惧,杨小伦强忍着泪说:“没事儿,没事儿!”
顺风耳再没有说一句话,就这么捂着耳根牺牲了。日后,每每在恶梦中重见这一幕时,杨小伦都想不明白,顺风耳究竟是因伤致死,还是在意识到失去了那双引以为傲的耳朵后心碎而死。
在杨小伦歇斯底里的哀号声中,车长恶狠狠地往他肩膀上连踹三脚:“抽什么疯哪!?发动引擎,带老子们出去!带‘顺风耳’出去!!”
“沃克猛犬”的履带扫过深深积水,飞滚的履带卷起层层浪花。几名躲闪不及的志愿军战士被绞进履带,他们随身的光荣弹在铁轮下发出闷炸与火光。
“全速前进,把中国人通通从战壕里赶出来!”小沃克敲着车舱侧壁大喊。
小沃克的驾驶员将档速提至最高,这辆轻型坦克在坡地上轰鸣两声开始加速,远远望去,只见它的半个车身露在积水上飞驰。
“沃克猛犬”就快驶出积水区了,车组成员们却猛觉脚底一沉,整辆坦克蓦地往积水下一陷,驾驶员连忙提高引擎功率,传来的却是一阵哮喘般的闷响。
“见鬼,我们陷进水面下的壕沟里了!”小沃克怒道,“能倒出车来吗?”
“不行,沟太宽,我们被卡住了!”驾驶员徒劳地倒着车。
小沃克正无计可施,却听炮长喊道:“快看两点钟方向,那辆T-34活了!”
死寂土冢中,爆发了一阵地崩土垮的动静,215坦克驶出自己的“坟墓”,横挥着炮塔将车身上的泥土扫净,车长探身在外,额头上带着好几块擦伤,面孔则被土灰染得与兵马俑相似,拍着炮塔外壳大喊:“撤退命令已经下达,朝4点钟方向退却!”
眼看着215坦克从面前逃走,小沃克却无能为力,只能沮丧地命令:“呼叫其他车组堵住它!”
机电员连忙尝试呼叫,却差点被一阵电子噪音刺聋两耳:“沃克车长,有严重的讯道噪音,我们与其他车组失去联系了!”
“10点钟方向,是刚才那辆T-34!”吉野惊叫道,“与其他车组的通讯被切断了,咱们得凭自己的本事干掉它!”
215号坦克的引擎,像风烛老人一样剧烈哮喘着,推动着沉重的车身向山下撤去,车顶的“德什卡”高射机枪在车长手中连连咆哮,将护卫在“谢尔曼”旁边的随行步兵纷纷击毙。而面绘猛虎的“谢尔曼”坦克,仍坚定不移挡在它的撤离之路上,长长的炮管在校正过程中保持着可怕的沉默。
215车率先打破了短暂的对峙,向对手开了火。
吉野在这次炮击中晃了两晃,咧嘴露出骄傲的笑容:“装甲没被击穿,他们准是打歪了,这帮小子沉不住气,把开火机会浪费了。现在,轮到我们开火!”
吉野正在欣赏将目标套在炮镜中央所形成的完美图案,左半边身子却不由自住地往下一歪,他极力想将身体站正,但随即发现,并非自己身形不正,而是整辆坦克都在往下滑!
215车刚才的炮击没有瞄准正面装甲,而是将“谢尔曼”的左履带打断了。履带打着卷缠作一团,暴露的主动轮根本支持不住车身重辆,在巨大压力下滑向坡底。
“谢尔曼”与坡岩撞击而发出的震响不断传来,但215坦克已无暇恋战,它拖着受损的引擎,与志愿军步兵们一同向山下撤去。
纽曼和杰克森,已经在通讯受扰造成的“战场黑幕”中摸索太久了,翻过主峰前的最后一道志愿军防线,两辆重坦终于吃力地闯入了种子山核心阵地。在黑沉的炮口前,纽曼看到志愿军正在交替掩护着撤往山下,在他们的撤退队列中,215坦克的背影分外显眼。
“中国人在撤退,干掉他们!”纽曼低吼道。
两辆重坦上的机枪火力形成数道弹链,抽打着地面向志愿军撤退队列卷去,两门90mm主炮则不约而同地指向了215坦克尾部。
张干城和包小龙在队尾断后,机枪子弹就快要击中他们的胸膛了;两门主炮静止下来,它们已经完成瞄准、即将击发。距离重创对手只差一秒,可这一秒纽曼也觉得太长了,他感觉世界在这一秒内凝固,他渴望着自己的炮击快响起,好打破这窒息的等待、将215坦克击成一堆残骸。
那一秒钟的凝固终于被打破了,纽曼听到了梦寐以求的炮声。但他立刻发现,自己和杰克森的主炮都还没来得及击发,发出炸响的,是战场侧面的一片火光。随之而来的是比坦克炮击还要剧烈的爆炸,整个山头在火云笼罩下震颤!
在战场侧面的志愿军阵地上,燃着一根根引线。它们的长度经过严格控制,在火星的吞噬下,它们如同一条条被焚烧的细虫。顺着引线,火星烧到了一个斜埋在土坑中的空汽油桶底部,它将沉睡在此的发射药唤醒了。发射药“惊醒”后,开始爆燃着释放自己的威力,爆破使密闭空腔中的气体不断膨胀,将封住桶底的木板狠命撞开,同时将放在木板之上的炸药包也射出了桶口。引线拖在腾空的炸药包后继续燃烧,使它犹如一只拖着火尾的金乌。炸药包坠地后,引线终于燃烧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它引燃的数百公斤炸药,会将方圆20米内的敌军轰入地狱。
高大炮压低身形,看着自己的炸药包不断飞出,而两辆美军重坦已经被爆云所吞没,他得意地拍了拍这些用汽油桶和炸药包制作的飞雷炮:“小鬼子,还真以为我们不做掩护就往山下撤呢?尝尝‘没良心炮’的滋味吧,老子走也!”
纽曼擦着鼻孔下被震出来的血,刚探出炮塔便摇晃着摔了下去,他只觉整座种子山都倒了过来,最下方的峰顶,正压在自己头上。主峰上已经没有志愿军的影子了,他曾离那些撤离的对手那么近,而刚才一阵震天的“炮击”,却断送了他乘胜追击的所有希望。
纽曼强迫自己站了起来,向坦克边上的一名空降兵问道:“小子,你看清刚才的炮击是从哪儿来的吗?”
对方更不答话,僵立在原地如一具木偶。
纽曼不耐烦地拍了拍他,不料空降兵竟应手倒地,他的体表看不到任何伤口,鲜血却不断从七窍中流出,他是被刚才爆炸活活震死的!在解放战争中,有不少命丧于飞雷之手的国军士兵,都是这副惨相,这种用汽油桶制作的粗陋武器,由此获得了“没良心炮”的“美称”。
纽曼惊恐地倒退两步,在胸前划着十字,庆幸自己没有落得同样下场。他喃喃道:“重炮,是重炮袭击!中国人也有重炮兵群了?”
杰克森也下了车,他拈着一片炸碎的炸药包布片:“队长,不是重炮,中国人是用炸药包进行阻击的,这帮狡猾的侏儒!”
纽曼一头撞在坦克装甲上,为功亏一篑的追击而黯然神伤。小沃克和吉野来到了他身边:“队长,抱歉,我们没能击毁那辆T-34。”
纽曼重新仰起头来:“我们不应该道歉,至少,我们拿下了种子山!”
吉野往后指了指:“队长,我们救出了昨晚被俘的特工队队长,中国人撤退时没来得及带上他。”
纽曼往他背后一望,只见白峰正站在尘火中微笑。
历经铁与火的反复洗礼后,种子山终于归于沉寂。纽曼特遣队正在忙于营救陷在壕沟和坡底的两辆坦克,白峰则获得了难得的闲暇,他坐在烧得发烫的焦土上,开始翻看自己的日记。
“1942年7月14日 东京 晴
太悲惨了!我今天才得知消息,三天前,同在满州国陆军官校学习的士官生同学们,已经在河北与八路军交战时全体玉碎!
命运真是弄人,我与朴正熙等几名同学因表现优异,被日本皇军选调至帝国心脏东京受训,本是无上光荣之事,孰料只此一别,便与同学们阴阳两隔了!”
白峰抽了抽僵硬的嘴角,连忙将这一页不快的回忆翻过了。
“1950年6月27日 家 阴
爸爸,秀淑,你们即使到了那边也要保重……
妈妈,英惠,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
这一页上至今还沾着泪痕和尘迹,短短的两句话,却令白峰的心阵阵作痛。
写下这页日记的那天,北朝鲜军队进攻的消息正如雪片般传遍整个半岛,他的家乡小城被无尽炮火所穿透。他始终无法得知,炸毁自己家的那阵炮火究竟是来自朝鲜人民军还是韩国军队——在这对本是同根生,却欲互致死地而后快的“双生子”眼中,为统一而付出的牺牲是必须的。
他只知道,当踉跄着回到那片曾经是家的废墟时,老母亲正像木偶一样坐在残存的石阶上发呆,小女儿白英惠坐在废墟中痛哭,像是一只出生后便遭到遗弃的小绵羊,正在食肉兽的世界里哀号。
炮火时远时近地连绵着,他冲过去把女儿抱起:“英惠,爸爸回来了,爸爸在这儿!”
白家老太太听到儿子的声音后,便从浑噩中惊醒过来:“阿峰!秀淑在哪儿呢?”
白峰颤抖着伸开手掌给妈妈看,他的指缝间,只夹着妻子残留的几缕青丝。
他用最大的努力抑制住哭腔,问道:“妈,爸爸在哪儿?”
老太太捧出一顶朝鲜民族的传统笠帽,白峰认出那是父亲最喜欢的一顶帽子,现在却破烂得不成形了。老太太抱着笠帽埋头痛哭起来,白峰从中读懂了一切。
后来……后来他重操旧业,加入了韩国军队。临行前,他对拥挤在矮窝棚中的女儿许诺道:“英惠,爸爸去跟红色的军队打仗,打完仗之后,就没有炮弹来炸我们了,爸爸就回来陪英惠。”
小女儿眨着眼睛目送父亲,似乎并没有听懂什么是“红色的军队”。
白峰努力把那些记忆中的画面从眼前赶开,开始动笔写今天的日记:
“1951年6月3日 种子山 雨
爸爸,秀淑,还有满州国陆军官校玉碎的同学们,你们一定会为我骄傲,我与来自红色中国的强大军队交手,并取得了胜利!”
这时,纽曼和杰克森正倚在不远处的坦克车身上,谈论未来的战事。
“队长,拿下种子山后,咱们便能继续前进。那座由中国人扼守的该死小城,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说得对,自从它进入射程之后,炮兵和空军每天都会往那座该死的城里倾倒弹药,愿它堕入撒旦的魔掌!我们在它面前流过太多血了。”
白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交谈,继续在日记中写道:
“就在此时,两名美军军官正在我身边商量接下来的战斗。我真应该感谢他们,整个大韩民国都应该感谢这些强者,他们不远万里前来维护我们的自由。我们的力量不够强大,要依赖他们才能生存……”
“对,我此生都要诅咒那个该死的地方:铁原!”纽曼恶狠狠地说。
“铁原”这个词钻入白峰耳中,他瞬间感到大脑被炸开了,钢笔一连刺穿了数层日记纸。带着极度震悚的表情,他死盯着纽曼和杰克森。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赖以为生”的美军,每天都在轰炸着自己的家乡——铁原!他们每天都在把炮弹丢到妈妈和英惠的头上!
纽曼还在继续咒骂被63军死守的铁原要道,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杰克森脸色大变,双眼直盯着自己背后。紧接着,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哀号。
转身察看,却见白峰红着眼猛扑而上,将钢笔扎进了纽曼的肩头:“混蛋!你们这帮魔鬼!我的妈妈,我的英惠,她们都在铁原!你们竟敢向她们投弹!!!”
在白峰来得及拔出钢笔、刺进纽曼的喉咙之前,杰克森及时拔枪,击中了白峰的腹部。在柯尔特M1911手枪的强大威力冲击下,白峰向后飞摔在地,两手挣扎着插入焦土,攥住了土中的无数炮弹碎片。
“白队长,你疯了吗?别忘了是谁在保卫着你那寒酸的祖国!”纽曼气急败坏地捂着肩膀。
白峰喉咙里呛着鲜血,含混不清地质问:“人性……你们连半点人性也不讲吗?”
杰克森从容地走上前,再次抬起手枪:“队长,不要同情他,他们没有自主权,连仗都打不赢,也就只剩下空谈人性的本事了。只可惜,强者才有资本谈论人性——而战争,从来就不在乎人性。”
枪响了,白峰额头上钉着一枚0.45英寸的手枪弹死去。如果他还能记日记,他一定会在日记中质问:为什么他努力与红色军队搏杀,往自己亲人头上投弹的却是蓝色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