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
如意的家乡一年刮两阵风,每一阵都刮六个月。
风在粗犷的土层上空盘旋打转,卷起摞叠成堆的干草麦秸,孩子气地把它们都打乱,落在万山红遍。
红柿塬之所以叫红柿塬,是因为整片由黄土垒成的原野上都种满了高矮不一的柿子树。黄土的高度可以盖过两匹骡子,或三四头衰老的黄牛。这样厚的黄土见证过太多塬上的风景:日头初升,橘红色的云霞从群山之间燃烧起来,一直烧到黄土之间的沟壑,映出时而奔腾时而干枯的泱河。在那片橘红之下还有一片橘红——柿子树生长在四四方方的地坑院中央,与院外茁壮的玉米、高粱,道旁的五加木和西北杨。它们朝向的地方有青砖青瓦的拦马墙,围起一个慢慢洒扫院子的老人,和正趴在地上捡柿子的红棉袄。
北风第一个唤醒姥姥的窗子,携来红彤彤的收获的讯息。柿树的枝桠被果实压弯了腰,低低地垂在半空,将要被折断时又稳当地立住,欲与风争个长短。待到枝条终败于这不讲理的风时,姥姥用芭茅秆儿扎成的帚子扫去院里满地的枝条,留下一地柿果。
“柿——柿子!红!红的!”
每当这个时候,如意就穿着姥姥用粗布棉花缝的袄子,一边用未长齐的牙啃指甲盖儿,一边趴在地上捡柿子,也不顾院中的尘土染脏她的裤腿,本就该是这个大地的颜色。等如意慢悠悠地玩完了地上的柿子,姥姥就从她坐了几十年的兀扎子上站起来活动腰身,迎来她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节。
净手,洁面,剪枝桠。
做柿饼要选晴朗的秋天,柿子一成熟,便要拣出那些又小又圆的脆柿子收集起来,削去橘红色的皮,再用土锅烧的热水烫涤过一遍,晾在院中央晒干。有时果肉的甜味会招来些惹人厌烦的绿头苍蝇,如意就持着姥姥拧的小草扇子,挥动她雪白多肉的臂膀将蝇虫赶去;即使是有时走路快了,摔倒了,也不必担心,她总有从地上爬起来,再度与蝇虫斗争的决心。
在漫长的等待期间,如意会从麦秸堆里捉出一只蚂蚱,用细细的甘草拴住它的后腿,然后躺在麦秸堆上晒太阳,数院中央的柿子树上还剩几片叶子,又看见姥姥坐在兀扎子上发呆。这种兀扎子在红柿塬上随处可见,但或许只是因为姥姥,它在如意眼中才会与众不同——姥姥望着远处群山上蜿蜒的盘山公路,望见远山起伏的棱角融进云霞。在那样广阔的天地之下是她小小的,四方的地坑院。
如意一直觉得那些山峦后面一定种着更多更高的柿子树,否则姥姥浑浊的眼珠里,不会含着那么多深情。
柿子要晒上十天,姥姥也默默地在院儿里坐上十天,期间总是敞着地坑院的大门,这样出门去的孩子便能一眼瞅见家的方向,不至于迷路。有时她会拿出几双白净的棉鞋底勾着线,勾几针,便抬起头来看几眼太阳,似在期盼着它能快些落下又升起,好让时间也走得快些。
远离红柿塬的人,或许也能赶回来得快些。
日子一天天过去,柿饼上结出一层细密的白霜,这是成熟的信号。姥姥的鞋底也勾好了,如意忍不住咯咯地笑。她抢来第一块做好的柿饼啃着,浑圆的柿果刚刚盖住小手掌心。她被姥姥抱到门口,向土路的尽头眺望,目光在深秋的甜香中被送往远方。
如意的手被姥姥攥得很紧,她能够感觉到那些深深的皱纹,就和黄土高原上那些深深的沟壑一样,带着秋天柿子成熟的气味,粗糙的柿饼的触感,和太阳晒在身上、盖过了北风的暖意。
她们这样牵手眺望着,直到东方的云霞燃烧殆尽,又在西方燃烧着褪去,把橘红色的秋天藏到远山背面。
然后等到来年柿子红遍的时候,再做一次柿饼。
如意在这些秋天里慢慢从地上坐起来,站起来,直到超过后院里摞出的麦秸堆。
姥姥在她的记忆里逐渐褪去,连同那些甜滋滋的柿饼,一起被风刮到群山后面,刮向她看不见的远方,不知有多远的远方。
风依旧每年都刮过种满柿树的红柿塬。如意循着骨子里生了树的香气,学着姥姥的样子,推开了地坑院四四方方的门。

去年年末写的文章,现在回头来看看,倒想起写《根》的那段日子。